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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燕作者簡介:孫海燕,筆名孫齊魯,男,西元一九七八年生,山東鄄城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F(xiàn)為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員,著有《陸門禪影下的慈湖心學——一種以人物為軸心的儒家心學發(fā)展史研究》等。 |
儒家倫理是利他主義嗎?
——兼與王海明教授商榷
作者:孫海燕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道德與文明》2014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十一月廿六日丙戌
耶穌2016年01月05日
摘要:儒家倫理不像王海明先生所說,是以利他主義為總原則,是當今中國崛起的枷鎖、包袱和障礙。儒家“立己立人”的“為己之學”中蘊含著利他、利己雙重因素,并在“內(nèi)圣外王”的人文理想中超越了利他、利己主義。與王先生建立在“經(jīng)濟理性人”意義上的“為己利他”倫理觀不同,儒家以“立己立人”為核心的倫理觀,有著深厚的人性根基和實踐智慧,至今仍是重建中國倫理最重要的傳統(tǒng)資源。
關鍵詞:儒家倫理 利他主義 立己立人 為己利他
一、引言
自“利他主義”一詞被國內(nèi)學界廣泛應用以來,浮泛地給儒家倫理貼上這一標簽者似不乏其人,但將利他主義視為儒家道德的總原則,并因此將儒家倫理判定為劣質(zhì)倫理者,卻十分罕見。北京大學王海明教授在《新倫理學》(三卷本)一書中,構建了以“為己利他”為核心原則的“科學倫理學”體系,并藉此猛烈批判了儒家倫理。他認為:就儒家思想“真與謬以及善與惡的凈余額”來說,是極大的謬誤和極大的負價值;儒家倫理整體上是一種極端錯誤、有害的道德體系;以利他主義為總原則的儒家道德,不僅是先秦之后中國社會兩千多年裹步不前的謎底,而且是當今中國現(xiàn)代化建設的金枷鎖和阻礙中國崛起的巨大包袱。因此,王先生把當前社會中儒家倫理的“回暖”跡象視為洪水猛獸之卷土重來,聲稱其著作此書的目的“無非是對魯迅、吳虞和陳獨秀等反孔言論真理性的一種系統(tǒng)論證和捍衛(wèi)?!盵1]
筆者對西方倫理學所知甚淺,不能深入鑒賞或批評這部煌煌大著。然而,在將儒家道德的總原則判定為利他主義,[①]并認為儒家倫理毒害中國兩千年并使中國社會止步不前這一點上,筆者完全不能同意王先生的觀點。愚以為這是對儒家倫理的重大誤解,不僅不符合歷史實情,于學理上同樣站不住腳,在現(xiàn)實的輿論導向上更是有害無益的。在下文中,筆者將從反思利他主義概念出發(fā),繼之援引儒家代表人物尤其是孔、孟的相關言論,論證儒家倫理并非以“目的利他”為本質(zhì)的利他主義,而是一種超越了利己利他二元對立的、以正面的人性情感為價值本位的“仁本主義”。進而指出,王先生所標榜的“為己利他”或“新功利主義”倫理觀與儒家的“立己立人”倫理觀本質(zhì)上盡管并不完全對立,但后者的內(nèi)涵實遠比前者豐富而深刻得多。
二、對利他主義概念的人性論反思
在探討儒家倫理是否利他主義之前,須先對利他主義概念作一簡要分析。自法國哲學家孔德首倡利他主義概念以來,許多學者已從生物學、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倫理學等多種視角對其進行了闡釋。丹尼爾·巴塔爾(Bar-Tal)對利他行為的概括較具有代表性,他認為利他行為應包括以下特征(1) 必須使他人獲利;(2) 必須是自愿行為;(3) 必須有行為目的;(4) 他人所獲利益必須是行為目的本身;(5) 不期待任何物質(zhì)和精神的回報。[2]針對最后一點,持不同意見者的認為,利他主義者不期待任何外在的物質(zhì)和精神回報是可能的,但不能排除其內(nèi)在的自我獎賞(如做好事之后的內(nèi)心愉悅)。時至今日,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利他行為是一種自發(fā)形成的,以幫助他人為唯一目的的,且不期望任何外在酬賞(不排除內(nèi)在自我獎賞)的行為。以此利他行為為目的的道德原則,就是利他主義。
由此定義可以看出,“利他主義”這一概念只有在相對而非絕對意義上才能成立。這一問題的癥結在于人性本身的復雜性?!袄币辉~,顧名思義,就是對他者(或集體)“有利”之意。但這種“有利”,不只是促成他者財富的積累、身心的健康和物欲的滿足,而是能幫助他人實現(xiàn)“幸?!边@一人性的終極價值。然而一提及“幸?!保S多問題也隨之而來。因為人性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具有多層次內(nèi)容的功能系統(tǒng),不僅追求物欲滿足而來的幸福,也追求情感需求和理性需求的滿足而來的幸福。而這些不同層面的需求,往往又是相互沖突的。這使得一個具體行為,從一個角度來看是利他,從另一角度來看則可能是害他。這里不妨舉兩個例子:譬如一個失敗的戰(zhàn)俘,為了實現(xiàn)“殺身成仁”的道德理想,懇求勝利者將其殺死(如文天祥之于忽必烈)。如果勝利者照辦了,這一殺人行為就是利他的。然而,從被殺者的求生本能看,則顯然是害他的。再譬如,一個母親將自己的器官捐獻給重病的兒子,這個行為顯然是利他的,但如果這樣,只會增加兒子生不如死的內(nèi)疚和痛苦。那么,母親的行為究竟是利他還是害他?如此看來,利他害他可能是一件事情的兩面。這是不能將利他主義絕對化的一個理由。另一方面,人作為生命個體,事實上無法徹底擺脫自我意識的支配,完全沒有“利己”的行為是不可能的(盡管其自身未必自覺意識到)。以孟子著名的“孺子入井”典故為例。有人見孺子即將入井而救助之,“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這似乎是典型利他主義行為了。但就施救者一方而言,則是在追求自己“惻隱之心”的平衡滿足(惻隱即傷心痛苦之意)。即此追求自己內(nèi)心平衡而言,則又可以說是“利己”的。倘作進一步假設:施救者單純的惻隱感情尚不足以支持這一行動,而是人之為人的“責任感”促使這樣做。這時,他不仍是在追求一種理性觀念(或者說“理性的欲望”)的滿足,即追求一種比情感滿足更高一層的“利己”嗎?
然而,我們認為利他主義概念在相對意義上又是可以成立的。其成立的一個核心標準就是“目的利他”,即從別人站主導地位的欲求出發(fā),做出促成他者增進“幸?!钡男袨?。王海明先生的利他主義概念,也無疑是建立在這一意義上的。他說:“利他主義就是否定目的利己而把無私利他奉為道德總原則的理論,就是把無私利他奉為衡量善惡唯一準則的總道德總原則的理論”。[1](12)結合在書中的其他論述,其所謂的利他主義有以下三個特點:目的利他、大公無私、僅為了個人品德完善。當然,如果站在絕對意義上,其中“為了個人品德完善”一項,實際上也可算是一種高層次的利己。這是人性的復雜性而導致的利他主義概念的悖論?;谏弦桓拍?,王先生斷定“儒家所主張的絕不僅僅是仁愛利他,而是地地道道的仁愛利他主義”。[1](12)
二、儒家道德總原則并非利他主義
那么,儒家道德是否屬于相對意義上的利他主義呢?筆者的答案是否定的。當然,我們也承認,儒家道德確實有著濃厚的利他因素。事實上,道德具有社會性,總體現(xiàn)為個人對社會、他者的一種義務承擔,任何道德行為無不包含著利他因素。只不過在不同倫理系統(tǒng)中,利他因素的表現(xiàn)方式大為不同,且有程度的輕重而已。相比于其他思想系統(tǒng),儒學不依賴宗教信仰和法律管制,更重視道德的“內(nèi)約束”,故而偏重強調(diào)“義務”、“責任”方面,較忽視“權利”、“自由”方面,這未免給人以義務論或利他主義的印象。這在儒家“義利之辨”論題上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如孔子之“士志于道”、“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孟子之“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舍生而取義”(《孟子·告子上》)、“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漢代董仲舒之“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等格言中,似乎都顯示出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到了宋明理學,此論題又升格為“天理”“人欲”之辨,程朱等儒學家宣揚“人欲盡處,天理流行”(朱子語),對道德意識“純潔度”的要求無疑更高了。
然而,儒家有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是一回事,是不是利他主義又是另外一回事。從實質(zhì)看,儒家倫理根本不是什么追求“大公無私”的“目的利他”,而是偏重于追求精神滿足的人文價值論。這一趣向,在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思想中已表顯露無遺。如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為己”即為了自己的生命理想而努力充實、實現(xiàn)、完成自己。宋儒朱熹引程子的解釋說,“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古之學者為己,其終至于成物,今之學者為人,其終至于喪己?!盵3]這是說儒家為學求道的動機只是為了成就自己,并不是以幫助他人為唯一目的,而成就別人不過是成就自己的自然結果??鬃佑终f:“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保ā墩撜Z·雍也》)意謂想要使自己有所成就,就應該使別人有所成就。在這里,“立己”與“立人”是一件事情的表里,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鬃痈緵]有說一個人的天職是為他人謀福利,更沒有要人“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在王先生看來,儒家判定一種行為是否道德,“只能看它對行為者的道德、品德、道義的效用如何,而不能看它對全社會和每個人利益的效用如何;凡是能夠使行為者品德達到完善從而實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者的行為,不論如何減少行為者和整個社會的利益總量,也都因其符合道德最終目的,而是應該的、道德的。”[1](11)必須辯明,這類觀點不僅孔、孟、荀等先秦儒家沒有,即使到程朱陸王等宋明儒家也沒有,任何對儒家真精神有所領悟者都不會有。這一批評完全是由于他對儒家精神的隔膜造成的。儒家確實極強調(diào)修身,極重視義利之辨和道德人格的成就,但決不像他以為的這樣把“義”、“利”截然二分,而是努力在個人與他人、社會間尋求一種良性的平衡。這一點,觀孔子“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不義而富且貴,于我若浮云”(同上)、“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里仁》)、“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論語·泰伯》)等論說可知。即使“義”、“利”二者不能兼得時,儒家也并不一概認為“義”高于“利”,其中有個“度”的問題。如就齊相管仲“樹塞門”、“有反坫”、“不死而相桓公”等行為而言,明顯是不符合當時社會的禮義標準,但鑒于管仲有“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的大功,孔子仍然對他贊嘆有加,并提醒弟子說:“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這是在勸人不要因講求個人的小節(jié),影響到為國家民族爭取大利。相比于孔子重“仁”,孟子更強調(diào)“義”,乃至有“舍生取義”、“不食嗟來之食”等說法,但孟子也絕非要人為了一點小“義”,就輕易舍棄自己的生命或放棄國家百姓的大利。他在游說國君時言義不言利,似乎陳義甚高,破壞了孔子的“義”、“利”平衡。但這是由言說對象的特殊性造成的,因為從政治上對國君建言,最高原則只能是道義而不能是功利,此正所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禮記·大學》)。至于對一般民眾,孟子則強調(diào)“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孟子·梁惠王上》),這無疑又把百姓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權利放在了第一位。[②]
歷代儒家在個人修養(yǎng)方面,多講“義”而極少講“利”,這并不難理解。因為生理欲望引發(fā)的對物質(zhì)財富的攫取,是人天生的本能傾向,本來就不需要格外強調(diào)。當然,不排除歷史上的一些儒者,在特定情境下的個別言論,如董仲舒的“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程頤的“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4]等,與孔孟的義利觀有某種程度的偏離。事實上,即便是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宋明理學家,也不像今天很多人想象的那樣“以理殺人”,因為在他們看來,正當?shù)睦婢褪恰疤炖怼?,過分的欲求才是“人欲”。相對而言,宋明儒如朱子、象山等人對儒學的貢獻集中在“內(nèi)圣”方面,他們在道德方面對人的要求很高,但念茲在茲的仍是追求“外王”的實現(xiàn)?!麄兩钚拧巴馔酢北仨毥⒃凇皟?nèi)圣”的基礎上,轉向“內(nèi)圣”不過是為“外王”作準備。[③]即便如此,這批理學家仍受到其他儒者如陳亮、葉適等事功學派的激烈批判。順便提一句,今人欲領會儒家的真精神,除了應以孔孟的言論為圭臬外,更應該從儒家整體思想脈絡中綜合衡量,不宜單拉出某儒者的一句話作平面的解釋,如王先生見朱子有“公而無私便是仁”一句,就一口咬定“仁”的本質(zhì)是講義不講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無私利他”,而不愿再多看一眼朱子對“仁”的其他訴說。在《新倫理學》中,王先生將“仁”定義成為義務而義務的“無私利他”,恰表明他對儒家思想缺乏最基本的了解。無論如何,其所持的“無私利他、自我犧牲在任何情況下——不論在改情況下它比為己利他如何減少當時人的利益總量——在儒家看來都是應該的、道德的;因為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是品德的完善境界、都能夠?qū)崿F(xiàn)人之所以為人者、都符合道德的最終目的”[1](11)之類論說,都是無法為對儒家稍有同情理解者所能接受的。因為這類自以為是的論說,不僅違背儒家“不為己甚”的中庸之道,也違背了儒家開物成務的濟世精神。
必須特別指出的是,在儒家的價值天平上,情感的重量實遠高于倫理,倫理乃為情感而設,符合情感的才是道德的,而非相反。儒家“親親、仁民、愛物”的價值序列之建立,也是以情感的“親疏度”為內(nèi)在根據(jù)的。當?shù)茏釉孜屹|(zhì)疑“三年之喪”的必要性時,孔子的回答是“汝安則為之”,最終將該不該為父母守“三年之喪”的判決權,不是交付于應不應該的禮義,而是交付于內(nèi)心“安”與不“安”的情感體驗上。錢穆先生曾說:“在全部人生中,中國儒學思想則更著重此心之情感部分,尤勝于其看重理知部分。我們只能說,由理知來完成性情,不能說由性情來完成理知。情失于正,則流而為欲。中國儒家,極看重情欲之分異。人生應以情為主,但不能以欲為主。儒家論人生,主張節(jié)欲、寡欲以至于無欲。但絕不許人寡情、絕情、乃至于無情?!盵5]因此之故,儒家倫理的最大特征,乃在于追求人性中正面情感的滿足(一種情感性愉悅的審美體驗),即基于內(nèi)在心靈體驗的內(nèi)向超越。然而,正是在向內(nèi)追求情感的“不容已”之心中,向外“沛然莫之能御”地實現(xiàn)了家國天下的大利。這一特征,使儒家倫理學總體上既非側重于滿足生理欲望的功利主義,也非側重于實踐道德理則的義務論,更非王先生所謂的“無私利他”式利他主義,而是一種超越了利己利他二元對立的、以正面的人性情感為價值本位的“仁本主義”。
三、“立己立人”遠比“為己利他”深刻豐富
在《新倫理學》中,王先生將人之倫理行為歸納為無私利他(最高的善、至善)、為己利他(基本善、最重要的善)、單純利己(最低的善)三大善原則以及純粹害己(最低的惡)、損人利己(基本惡、最重要的惡)和純粹害他(最高的惡、至惡)三大惡原則。在對此六大原則作了比較分析之后,他認為“無私利他”不但對每個人欲望和自由的侵犯最為嚴重,在增進社會和每個人利益方面也最為緩慢,因此是最惡劣的道德原則;“為己利他”則相反,它一方面對每個人的欲望和自由侵犯最輕,另一方面對增進全社會和每個人的利益又最為迅速,從而最有效地增進了社會利益的總量,故而是最為優(yōu)良的道德原則。
王先生之所以將“為己利他”的道德視為最優(yōu)良的道德,無非是因為這種“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行為理念,能較好地激發(fā)每個人的財富欲望與功利熱情,有效地實現(xiàn)個人與他者、社會的互利共贏。然令人費解的是,其上文所謂的“每個人的利益”和“社會利益總量”究竟包括哪些內(nèi)容?這些個人或社會的“利益”是包括人性中的全部“幸福”還僅僅是“物欲的滿足”?如果它們僅僅指財富的積累和欲望的滿足,這無疑是將此道德原則建立在“經(jīng)濟理性人”這一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人性假設基礎上。如此一來,“為己利他”也無非是人在追求物質(zhì)功利時的一種理念,并不能有助于其實現(xiàn)高層次的自由和幸福。而如果“利益”還包括“情感”、“理性”等人性內(nèi)容,而這些內(nèi)容又必將如上文所述的那樣與“物欲的滿足”發(fā)生各類沖突,其所津津樂道的“為己利他”又如何能夠保證個人、社會利益的最大化?至少在《新倫理學》一書中,我們除了看到王先生通過各類學說、推理、公式來論證“為己利他”如何比“無私利他”更科學高明之類的論說外,看不到其所標榜的“為己利他”道德原則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究竟有何具體的落實方法和實踐智慧。
而經(jīng)前文的分析不難看出,儒家“立己立人”的道德原則或許才真正是基于人性幸福的“為己利他”。且不論民族的文化淵源和心理基礎等因素,與王先生的“為己利他”相比,儒家的“立己立人”在理論本身也有著多重優(yōu)越性,具體可概括為以下幾點:(一)在內(nèi)部動力看,儒家倫理突出了情感的本體性與優(yōu)先性。在道德實踐中,情感往往比理性更有力量,有了真切篤實的情感,就有了道德行為的驅(qū)動力。儒家正是順應了人性中積極正面的親社會性情感(如“孝悌”、“惻隱”等),沿著“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的次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在不斷的“盡心知性”中逐漸超越了“差等之愛”,并最終在“萬物一體”的情感感通中超越了主與客、人與我的二元對立,超越了“人類中心主義”。[④](二)從具體方法看,儒家倫理中的“忠恕之道”和“度”的藝術,較好地處理了個人與他者的“義利”關系。儒家認識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孟子·梁惠王上》),故秉持“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見利思義”的行事態(tài)度,對不同人有不同的道德訴求。在對待自己方面,比較注重情感、道德等高層次需求的滿足;對待志同道合之人,亦主張見賢思齊、相勸以善、砥礪品行、澡雪精神;而對待社會上的一般民眾,則首先關注其較低層次的需求滿足。如孔子對弟子強調(diào)“士志于道”,對百姓則主張“先富后教”。(三)從價值導向看,儒家倫理中“內(nèi)圣外王”的人格理想,凸顯了人性的豐富性和崇高性。與王先生所主張的判斷一種道德的優(yōu)劣以“增進社會和每個人的利益總量為終極評價標準”這一基于“經(jīng)濟理性人”的衡量標準不同,儒家終極的道德評斷標準決不在物欲的層面上立足,而是開辟了一個“內(nèi)圣外王”的人文世界?!皟?nèi)圣外王”既是一種的“立己立人”的理想人格,又是一種指向“大同盛世”的功利關懷,更是一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生命境界。與此相應,儒家道德實踐的目的不是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在成己成物的生命修煉中不斷地提升、健全自己的人性。(四)從精神氣質(zhì)看,儒家倫理有著濃郁的宗教品格。與西方人大抵持人性本惡不同,儒家相信人性本善,“人皆可為堯舜”,相信憑借人心的力量能夠?qū)崿F(xiàn)生命的大完滿、大自在。儒家還將這一天賦的善性與天地的“生生之德”融為一體(《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認為人之使命就是“贊天地之化育”。這就為其倫理學找到了宇宙論和本體論依據(jù)。另外,儒家有“盡心知性”等一系列修養(yǎng)工夫,認為一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只要不斷地“下學上達”,最終就能夠“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在此道德踐履中,這種“天人之際”的皈依感、神秘感與愉悅感,又是一種極深沉的生命體驗,具有宗教性的特殊力量。
正是由于儒家倫理有著極其豐厚的人文內(nèi)涵和實踐智慧,才成為幾千年來中國人道德生活中最有力量的價值系統(tǒng),成為中華民族自強不息、安身立命的精神動力。
四、余論
在上文,筆者主要對王海明先生的儒家道德是利他主義的觀點作了批駁,并闡釋了儒家“立己立人”倫理觀的優(yōu)越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筆者將儒家倫理視為可以包治當今社會百病的萬能藥,或認為儒家倫理不應該接受現(xiàn)代文明的洗禮和批判,更沒有認為每個中國人都應該無條件地接受這一倫理樣態(tài)。事實上,儒家倫理也的確存在著諸多不足,如缺乏西方倫理學的概念明晰和邏輯系統(tǒng)性等。在某些方面,儒家倫理的優(yōu)點或許也恰恰是其缺點,如對情感的過度重視,使其在傳統(tǒng)“家國同構”的政治倫理模式下,倡導“門外之治義斬恩”的公德與“門內(nèi)之治恩掩義”的私德難以真正分開,從而造成了人情社會而非法制社會,以西方的價值觀視之,就未免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人的自由與獨立了。又如,儒家相信人性本善,這固然有助于提升人的道德主體性,但也因此在法律制度方面,較忽視“程序正義”以及對“惡”的防治,等等。
但我們同時也應該看到,至今世界上還沒有完美無缺、舉世公認的倫理體系。在任何時代,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總有一定的距離,至善的標準和超越性的價值都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一個相對完善的倫理系統(tǒng)一經(jīng)教條化、狹隘化,就會變得僵死而產(chǎn)生各種流弊,其中有“法病”,更有“人病”。“五四”時期,魯迅、吳虞等人認為儒家的仁義道德“吃人”,呼吁“打倒孔家店”。事實上,他們矛頭所指的所謂“禮教”,也是精英儒家在極力破解的東西。各類教訓提醒我們,評斷一種道德倫理,如果不從其根本精神而僅從外在表象或現(xiàn)實的流弊立論,則何止儒家的仁義道德吃人,西方的自由平等何嘗不吃人?許多宗教信仰、政治上的主義或?qū)W說,又何嘗不吃人?
最后必須指出,與振興經(jīng)濟不同,倫理的重建必須充分考慮歷史淵源和民族心理等因素。在這方面,舊中之新,有歷史、有淵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此誠如徐復觀先生所言:“大凡從一種知解變成行動,一定要由知解轉為感情,以與其人之生活相結合,才能發(fā)動得出來的。人類最大的感情,是來自其本身歷史的蓄積。我縱然不說儒家所提示的做人的道理,比西方的更深切篤至(實在是更深切篤至),但這是中國幾千年來自己歷史之蓄積,不知不覺的早浸透于每一人的生命之中。只要有一念之覺,便萬分現(xiàn)成,萬分親切。由此起信勵行,是最容易之路,也是最有普遍性之路。”[6]
有鑒于此,不少學者對儒家倫理的現(xiàn)代轉化作了建設性的探索。如李澤厚先生提出“兩種道德論”(區(qū)分社會性公德和宗教性私德),何懷宏先生對“良心論”、“底線倫理”之探索,萬俊人先生對“普世倫理”的研究等等,無一不將儒家思想作為重建民族倫理(乃至普世倫理)的一種極其重要的精神資源。中央提出“八榮八恥”的社會主義榮辱觀,又有哪一條與儒家基本的倫理相悖謬?而像王海明先生這樣,未能跳出橫亙上世紀近乎百年的激進主義的“反傳統(tǒng)主義”窠臼,對儒家倫理尤其缺乏同情相應的理解,就率爾以西方理性主義的本位來批評儒家道德,就未免讓人深感遺憾了。其對儒家倫理的批評,非但不足以使儒家學者心服,且只能混淆現(xiàn)實視聽,與其立志為民族創(chuàng)建新道德體系的宏愿南轅北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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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徐復觀.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臺北:八十年代出版社,1979:88—89.
【注釋】
[①] 在《新倫理學》一書中,王先生對儒家道德的批判集中在“義務論道德終極標準”、“利他主義道德總原則”和“專制主義社會治理道德原則”三個方面。愚以為王先生對儒家道德的三個定位無一準確,是因其對儒家思想的隔膜而錯扣的三頂帽子。由于批判利他主義是該書的主旨,其中對儒家“利他主義道德總原則”批評尤烈,本文僅側重對此展開討論。
[②] 關于這點,徐復觀先生在《儒家在修己與治人上的區(qū)別及其意義》一文中有極精審的辯說(見氏著《學術與政治之間》,臺北,學生書局,1985年版)。
[③] 余英時先生對此有詳細而令人信服的論說(氏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
[④] 梁漱溟先生說:“中國之以倫理組織社會,最初是有眼光的人看出人類真切美善的感情,發(fā)端在家庭,培養(yǎng)在家庭。他一面特為提掇出來,時時點醒給人;——此即“孝弟”、“慈愛”、“友恭”等。一面則取義于家庭之結構,以制作社會之結構、——此即所謂倫理。于是,我們必須指出,人在情感中,恒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卻只為我而顧不到對方。”(氏著《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80頁)
責任編輯:葛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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