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心堂法脈薪火相傳:從王陽明至方以智
作者:張昭煒
來源:《浙江學刊》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臘月初一日乙酉
耶穌2016年12月29日
作者簡介:張昭煒,男,哲學博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講師。(武漢430072)
內(nèi)容提要:青原山是江右王門講會的中心,傳心堂則是中心的內(nèi)核。不同于《明儒學案》中陽明后學的分派模式,方以智后學所錄的《傳心堂約述》以陽明學標宗與踐行為主線,勾勒出王陽明、歐陽德、鄒守益、羅洪先、聶豹、胡直、王時槐、鄒元標、方以智、施閏章的薪火相傳法脈。明亡后,方以智與施閏章依然隱忍精進,冬煉三時,紹續(xù)陽明學不熄之薪火。
關鍵詞:王陽明/方以智/傳心堂
標題注釋: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陽明學發(fā)展的困境及出路研究”(15FZX023)的階段性成果及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陽明后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立項編號:15ZDB009)階段性研究成果。
原發(fā)信息:《浙江學刊》2016年第4期
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江右王門學脈源遠流長,三傳弟子以鄒元標最有影響。當時國內(nèi)以江右、關中、東林、紫陽四大書院群遙相呼應,僅江右恪守陽明學。江右王門以青原講會為中心,青原會館的傳心堂位居內(nèi)核。鄒元標晚年與關中馮從吾合作,在北京建首善書院,盛極一時。隨著首善書院講會被禁,鄒元標去世,閹黨血腥屠殺東林學者,以及隨之而至的明代亡國,覆巢之下,幾無完卵,江右也遭遇“會館荒落,正鐸無人提起”的悲涼境況。①
在陽明學沉寂前,劉宗周絕食而亡,黃宗羲及身而止,王夫之隱居深山,顧炎武孑然一身,游歷北方,這些親歷亡國之痛的大思想家深刻反省、救正陽明學流弊。方以智“久淬冰雪,激乎風霆”,②“萬死一生,封刃淬?!雹?。死節(jié)易,立孤難,方以智棲身青原,忘記清廷所帶來的家仇國恨,在明亡寒冬儲藏核仁,傳遞薪火,為下一次儒學復興積累資源。
唐夢赍奔赴青原講會,賦詩一首:“策杖仙源谷口迷,白云飛處重攀躋。殷勤良會真難得,莫負空山覓路蹊。遠別還偷三日閑,弦歌同見古人顏。木犀早已傳消息,一樹花開香滿山。”④此時明亡已成定局,清軍橫掃江南,使得盛行于江西乃至南中國的陽明學講會遭到毀滅性摧折。“谷口迷”、“重攀躋”、“覓路蹊”,唐夢赍歷盡艱辛,苦苦尋覓,因為這里還保存有陽明學未熄的火種。從詩中可以看出,唐夢赍不負此行,參“良會”,聽“弦歌”。“良會”是施閏章、方以智主持的青原講會,“弦歌”當指陽明學的九聲四氣歌法,是陽明學在民間傳播的重要媒介。⑤“木屖”,即木樨,指桂花。深山中的青原講會如同一枝桂花悄然綻放,即將百花齊放,滿山飄香,寄托了青原講會迅速向全國擴散的愿景。劉逋寫道:“四十余年寶墨痕,世間出世獨稱尊?!薄皯n時傷白發(fā),耽隱戀峰青。山谷遺書在,木樨香滿庭?!雹蕖蔼毞Q尊”:入世時,方以智是真才子、真孝子、真忠臣;披緇后,是真佛祖。作為親歷明亡的大傷心人,他愿化作藥樹,療治流弊四起的陽明學、千瘡百孔的儒學。劉逋為鄒元標弟子劉同升的后人,參與修復傳心堂、紹續(xù)青原講會,沿此可追溯傳心堂法脈。
一、傳心堂法脈
《傳心堂約述》(以下作《約述》)法脈由王陽明開創(chuàng),第一代弟子以鄒守益、羅洪先、歐陽德、聶豹為代表,與王陽明并稱五賢:“新建致良知之宗,吉州鄒、羅、聶、歐會講青原,而其風乃昌,此五賢所由祠也?!薄板X緒山、王龍溪十年兩會于此。天下初愕,而卒從之。”⑦第一代弟子后敘述歐陽德與羅欽順的良知之辯,這延續(xù)了王陽明與羅欽順論學的余波,又征引浙中王門的錢德洪、王畿,與江右王門相印證,以兩位浙中代表強化江右王門的嫡傳及核心地位。第一代弟子代表尚有劉文敏與劉邦采,由二劉引出第二代弟子王時槐、胡直以及鄒元標,同時穿插劉元卿、王思、曾于乾、鄒士元、鄒德溥等。王時槐師承陽明弟子劉兩峰、劉文敏,于羅洪先之學多有契合;鄒元標由胡直提攜入門,侍王時槐三十余年,這三代弟子既能傳承陽明學的核心精神,同時也有明確的師承關系。最后以施閏章與方以智結尾,二人講學青原,成為傳心堂的最后法脈。據(jù)此,傳心主線是:第一代鄒守益、羅洪先、歐陽德、聶豹、劉文敏與劉邦采;第二代王時槐、胡直;第三代鄒元標;第四代施閏章與方以智?!都s述》采取了類似禪宗傳燈的寫作模式,重在心心相印的陽明學核心精神傳承,選擇的陽明后學重要代表與《明儒學案》基本一致。《約述》將方以智的師承納入陽明學嫡系,行文中多處插入與方以智有關的師友,以強化從王陽明至方以智的嫡傳,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不同于《明儒學案》的嶄新視角。
考察施閏章、方以智與陽明學關聯(lián)可知:施閏章“家學本于王父中明先生,實為新建、盱江之傳。而又嘗從沈公耕巖,得聞漳浦之學,故其和齊斟酌,不名一家?!雹嘈陆?,為王陽明;盱江,指羅汝芳;漳浦,即黃道周。施閏章的祖父施鴻猷,字允升,號中明,學者稱中明子,曾受業(yè)于名儒陳九龍、焦竑之門,⑨一說“師事鄒守益、焦竑”⑩,并與羅汝芳的弟子陳履祥共學,亦可視為姚江學脈,試看四首詩:祭王陽明先生:“維此廬陵,誕萃群英?!薄跋壬?,罔不曲成?!?11)祭五賢祠:“日月既遠,典型未改。我登其堂,洋洋如在?!薄霸肝彝?,懷此舊德?!?12)祭羅汝芳:“私心仰止”,“予學無成,尚啟牖之?!?13)祭鄒元標:“維我先大父中明子奮跡諸生,接盱江之淵源。公相值于金陵,遂與焦、楊諸巨公亟推畏友,折節(jié)以相周旋;且為布衣作傳,垂不朽之大篇。予小子見其墨跡,想其遺風,如在公之左右。”(14)由此可看出施閏章愿學王陽明、深深五賢情;仰止羅汝芳,祭拜鄒元標,追慕傳心遺風。
方以智遠紹方學漸之學,近承方大鎮(zhèn)、吳應賓、王宣,三人分別是方以智的祖父、外祖父、啟蒙老師,是方以智悟道記《象環(huán)寤記》中的赤老人、緇老人、黃老人。方大鎮(zhèn)字君靜,別號魯岳:“薦諸君子(周海門、羅念庵諸先生)。所至康圭,他山相砥。高顧鄒馮(忠憲、端文、吉水、少墟四公),引入大理。建首善院,鼓鐘帝里?!?15)周海門為王畿與羅汝芳弟子周汝登,吉水代指鄒元標,少墟即馮從吾。方大鎮(zhèn)與陽明后學互動密切,在首善書院獲益良多,有記錄鄒元標、馮從吾于首善書院講學的《聞斯錄》傳世,鄒、馮贊曰:“方魯岳天下士,吾道中一人也?!逼渫浦毓绱恕?16)首善書院被毀,方大鎮(zhèn)引疾歸,自號野同,于鄉(xiāng)里講學不輟。方大鎮(zhèn)與鄒元標情感深厚:“首善書院奉指甚深”,“首善堂中握手親,野同巖上自書紳”(17)。另如王宣言:“鄒南皋公證明一,實合拍東林,與方君靜廷尉公會于首善,申無我有事之旨。歸龍眠,與吳觀我太史公激揚歷年?!?18)鄒元標與東林顧憲成、高攀龍合拍,與顧憲成、趙南星并稱“東林三君”,方大鎮(zhèn)由此進入首善書院學術圈。吳應賓(觀我)曾與羅洪先等陽明后學論學,師承林兆恩,林兆恩是陽明學向民間宗教維度發(fā)展的杰出代表,這是方以智深入陽明學的重要途徑。王宣的《書〈青原惜陰卷〉后》以江右王門為主,梳理陽明學法脈,可與《約述》相互發(fā)明:“青原山水護宮墻,鄒羅合爇余姚香。”“野同家學以此藏?!薄拔镉袆t而神無方,復見冬關來一陽。書此遠寄傳心堂,太平采擇留山房。善世遁世皆金湯,惜陰振鐸聲瑯瑯?!?19)出家在家,念念不忘青原講會振興,方大鎮(zhèn)家學以此藏,繼承陽明學的核心精神。方以智到青原后,熊人霖致信方以智:“吉州惜陰、傳心堂,今有留心者乎?”(20)這不正是期望方以智繼承發(fā)揚傳心法脈嗎?
二、傳心要旨
《約述》記載陽明傳法要語,首先看道體:“陽明以四句標宗,其實指曰:理無動者也,循理則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不則,雖槁心而未嘗靜。良知之體本自寧靜,卻添個求寧靜;本自生生,卻添個欲無生?!?21)“陽明以四句標宗”,指四句教傳心法印。靜與動在表象上不相容,而在陽明學中,“動靜亦強名”(22)。二者內(nèi)在統(tǒng)一,“良知之體本自寧靜”,“本自生生”。鄒守益“以寂感體用,通一無二為正學?!绷_洪先學友劉方興“本體洞徹,直悟人生以上之境,自虛自靈,自寂自感?!绷_洪先與王畿言:“一切雜念不入,亦不見動靜二境?!编u元標答周汝登曰:“寂然不動,性之體也;感而遂通,性之用也。用即是體?!蓖跛荚弧爸灱鸥小!?23)由此可見傳心堂諸賢均在功夫踐履中體認良知動靜合一。以靜言體,以動言用,即體即用,用以顯體,動靜以良知一以貫之。無欲以求良知之靜,此為江右王門學風;放任良知流行之生生,為泰州學派所看重,二者殊途同歸:劉元卿恍然大悟孟子火燃泉達之旨,“無欲恐非覺后語,識仁疑是夢中天。人人自有中和在,何必深求未發(fā)前?!?24)猶如火燃泉達一樣,良知本自生生,具有像火燎原一樣的勢能,具有淵泉時出一樣的動能,在動態(tài)發(fā)展中不斷豐富,《約述》結尾亦言此意:“次舉山農(nóng)告近溪制欲與體仁話,藥曰:知其故乎?萬物備于我矣?!?25)此句“藥”指方以智晚號“藥地”,制欲是克己去私,以復仁體,去妄動以歸靜;體仁擴充良知,是發(fā)揮良知的生生之動,二者均由陽明學真實道體所呈現(xiàn)。
由動靜可延伸至未發(fā)與已發(fā),進而關聯(lián)有無,《約述》引陽明言:“亙古常發(fā),亙古常未發(fā)”。(26)“未發(fā)在已發(fā)之中,而已發(fā)之中未嘗別有未發(fā)者在;已發(fā)在未發(fā)之中,而未發(fā)之中未嘗別有已發(fā)者存?!?27)聶豹主歸寂,“特揭未發(fā)之中。蓋以良知本寂”。劉文敏貫通之:“發(fā)與未發(fā),非判斷之二也。能致其知,則寂感一也”(28)。未發(fā)之中與已發(fā)之和對應靜動、寂感、體用,可分可合,互為體用,統(tǒng)一于良知。借用王陽明二喻說明:一是鐘聲喻:“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只是寂天寞地?!?29)鐘聲未扣時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二是瘧疾喻,由此進一步引申出有無問題,“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fā),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30)“病瘧之人,瘧雖未發(fā),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fā)而遂忘其服藥調(diào)理之功乎?”(31)江右王門收攝保聚,退藏于密,目的是從源頭上清除潛意識中的惡,從病根上用功,爭取做到無病之人,從而發(fā)必中節(jié)。浙中王門的王畿先天正心,無心之心則藏密,先天的良知已蘊含了無盡藏,以先天化后天,即無而有,不扣則已,扣必驚天動地。盡管王畿仍然延續(xù)了陽明“已發(fā)即未發(fā)”的宗旨,(32)但是圍繞未發(fā)已發(fā)、有無問題,陽明后學異見紛出,天泉證道、嚴灘問道、九諦九解之辯無不與此有關,這也成為方以智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體道于無,可以養(yǎng)神虛受;還事于有,便知物則咸宜?;鸷蜃赃m于兩忘之無,所以調(diào)氣踐形而泯性情也;實務藏用于法位之有,所以隨分安時而無思慮也?!?33)方以智有無兩兼之,分述各自的優(yōu)點及適用性,這一貫于他的三冒思想。三冒即顯冒、密冒、統(tǒng)冒,分別對應于有、無、有無相合,三冒遞進,由顯冒上升到密冒,以得本達源;再由密冒下貫到顯冒,以無即有,以免墮空。三冒相互交融,舉一明三,由此總結陽明后學,進而為陽明學的發(fā)展困境尋求出路。(34)二王(王艮、王畿)是陽明非??粗氐膬蓚€弟子,在入室前,王艮的飾情抗節(jié)、王畿的放蕩不羈已露端倪,陽明動心于二王之真性情、穎悟,但對二者可能導致的流弊有清醒認識:王艮初名王銀,陽明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用意深遠;在天泉證道中,陽明特別提醒王畿:如果以無說教,極易導致懸空想個本體,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后來果然不出陽明所料:泰州學派夷良于賊,自恣而不止;浙中王門一是皆良,空而不實,流弊四起。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采取堵的辦法批判二王流弊,一無是處地嚴厲批判,恐非未能吸取陽明學精義;方以智于此深刻警醒:“執(zhí)空亡之無,則或抹殺道理,或頑荒,或率獸矣?!?35)但更能深度融合二王思想的精義,以顯冒上升到密冒,即有而無,肯定二王陽明學的深密義,再由密冒下貫到顯冒,即無而有,落實到日用處,深度融合陽明后學各派。
陽明學知行合一,“修己治人之實學”一貫于傳心堂法脈,引陽明言:“不知必有集義之事,是空鍋燒破也?!?36)鄒守益強調(diào):“將稽師門傳習之緒,而精進者寡,因循者眾,是忽實修而崇虛談?!?37)致良知必有事焉,必有實修作為內(nèi)在的支柱,方稱實致良知。否則,脫離了實修的致良知是“空鍋燒破”,此處空鍋之意,當指沒有實際集義之事,僅燒空鍋,火愈旺而鍋壞得愈快。空鍋必有集義方才能烹調(diào),積善實功與止至善一致,為《孟子》暗合《大學》處。實修與止至善為止修學派宗旨,如果王艮及后學按陽明的深意艮止實修,未必會流弊四起。方學漸號本庵,人稱明善先生,他重視實修、為善之實功,方大鎮(zhèn)“紹連理堂本庵先生之學”,在首善書院與鄒元標、高攀龍等切磋:“學孔自學孟始,正以養(yǎng)氣知言,必有事,乃能行無事,集義而道明矣?!?38)由此可見方氏家學對于陽明學精髓的領悟與踐履以及方以智“藏悟于學”的學術根基。施閏章重興青原講會,嚴厲批判那些“燒破空鍋”者,“因文成良知之說,提撕躬行為一實地,切切存誠,言皆平近。蓋以理學日衰,高談無忌,廉隅蕩然,故欲守先圣之矩,立后學之閑,虛說萬言,不如行得一字?!?39)陽明學是行的學問,不在言語文字中,知而不行、玄談空說會戕害陽明學。傳心堂諸子于潛行密修處默契,提撕躬行,通過生命的切實體證及事功將陽明學展現(xiàn)出來。
再看陽明論道體與功夫:“戒慎恐懼是功夫,不睹不聞是本體。又曰: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40)本體功夫打并為一,“功夫不離本體”(41)。據(jù)《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戒慎恐懼當為功夫,不睹不聞指向道體,陽明更進一層: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他解釋說:“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薄耙姷谜鏁r,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42)王畿承接此意:“蓋工夫不離本體,本體即是工夫,非有二也?!?43)道體與功夫本是一體,本體即是功夫,功夫是本體的自然展開;功夫即是本體,功夫所至即是本體。浙中王門偏重本體,江右王門側重即功夫,泰州學派即本體即功夫,止修學派即功夫即本體,這正是陽明學圍繞本體功夫展開的邏輯進路,并在后學發(fā)展中相交裹,如《約述》引王時槐言:“戒慎于瞬息,而經(jīng)綸事業(yè),皆盡性之實學也?!?44)此為兼言江右王門與止修學派,以修盡性。引鄒元標書:“戒懼,慎也,而優(yōu)游涵泳亦慎也。兀坐一室,慎獨也;兵戈搶攘千萬人,吾往,亦慎獨也?!?45)此為融合泰州學派的和樂而展現(xiàn)出與江右王門風格迥異的慎獨功夫論。唐夢赍赴會后,“寄書藥地曰:施公祖謂戒懼為一息尚存之樂事,而力行不盡,即性中之用有未盡處?!薄笆桥c大師離用無體、二即是一之微言了了不異?!?46)由此透露出施閏章與王時槐一致,崇尚力行;與鄒元標一致,破除戒懼之謹嚴,以泰州學派之和樂灌注于良知的功夫?!半x用無體、二即是一之微言”,這正指向方以智的“體用用體”及三冒思想。
傳心堂法脈以陽明學的內(nèi)核精神貫穿,綿綿不絕,形成王陽明至方以智這一主線。按鄒元標所論,初學者可通過兩種途徑進入:“由宗者,不涉程途,提刀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由教者,尋源問津,如入百花之谷,各從其質(zhì)之所近,及其至則一也?!?47)以良知為宗,勇闖圣域,直接進入陽明學的精神內(nèi)核;重教者,循諸賢證道之所經(jīng),依傳心法脈之所證,學其所證,證其所學,宗、教歸一,源源相繼。
三、“西江杏壇”冷灰重爆
以傳心堂為內(nèi)核的青原講會根基深厚,如錢德洪所記:“窮鄉(xiāng)邃谷,田夫野老皆知有會,莫不敬業(yè)而安之?!?48)1661年,施閏章分守湖西,轄臨、袁、吉三州,方以智入青原山,為師兄笑峰定塔基。次年,施閏章與方以智重逢,共復青原講會:“因會于白鷺者再,會于青原者一。先生居官清簡,上下信服。一時山中父老,扶杖而來,環(huán)橋千人,三日乃罷。有聞而流涕者,甚矣斯道之不遠于人心也。”“根基止要加以存養(yǎng)?;蛴袉枺簝春我陨髽I(yè)?先生曰:生于憂患,即先幾之吉也?!?49)清軍入關后,哀鴻遍野,陽明學遭重創(chuàng),國復不在,業(yè)何以興?學何以講?但在吉安,仍有張貞生、彭舉等堅守陽明學遺響。講會的荒落當為提起正鐸之際,亡國的寒冬正是積攢復興力量之機。若想重續(xù)陽明學薪火,恢復元氣,勢必要存養(yǎng)根基,這不僅要靠核心精英的修行有得,不言而信,感召更多的向道者,而且要為陽明學的復興培育種子。通過講會鋪墊,傳心堂法脈重振,由“環(huán)橋千人”講會傳播至更多人,青原講會復興有望。
在笑峰主持青原期間,方以智致書:“青原傳心堂與白鹿同,東廓、念庵本從此入,青螺、南皋皆知回互?!?50)未至青原前,方以智注意到傳心堂的重要象征意義,吉安是正氣之鄉(xiāng),方以智曾致信王夫之:“道吉安人士孤貞自守者,如劉安禮、周疇五,皆夙聞其風操。別有魏冰叔、林確庵,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51)魏禧(叔子)屬易堂九子,其余皆為吉安人,錄《約述》的郭林,吉安泰和人,也是奇士。劉安禮即劉同升之子劉季鑛,劉同升諸公子“皆樹立清節(jié)。”(52)劉同升抗清而卒,劉同升之父應秋為鄒元標學友,再上追溯則為劉方興。幾代人薪盡火傳,江右又何止劉氏一家?“青原道場,勝冠吉州。邇藥地大師駐錫,闡示宗教。遠近人士及緇俗等眾,譯斯旨趣,如大夢忽覺,旅客乍還,各證悟本來面目,興起贊嘆?!?53)可見方以智化育卓有成效,能夠借助青原道場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青原于天下遂為儒佛輻湊之區(qū)?!薄笆拐呒创?,皆可明儒佛之通,而益知山中人之非山中人也?!?54)方以智儒佛雙契受益于外祖父,吳應賓椎無生鐸安生,暗合青原荊杏雙修,以“圣諭”與念佛同參?!按艘荒钭郑础肚f》之怒字、《易》之乾字。善游息者,一怒而鯤可為鵬;善統(tǒng)用者,一乾而潛可為飛矣?!?55)念佛非為得往生,而是積攢時惕乾稱的精神,將念佛轉化成羅汝芳的講學宗旨太祖圣諭,將逃世無生轉化為孝悌慈的安生,由此不難理解方以智心中的孤憤以及“山中人之非山中人”影射的家國天下關懷。
據(jù)王夫之言:“密翁雖住青原,而所延接者類皆清孤不屈之人士,且興復書院,修鄒、聶諸先生之遺緒?!?56)鄒、聶即鄒守益、聶豹二賢,代指傳心堂法脈。傳心堂中培養(yǎng)出一個個陽明學的種子,隨著這些士大夫們的宦跡而播撒到全國。青原會館復建時:“前建傳心堂,后祀五公?!薄八幍刂菐煆托蘩仁?,題曰‘核室’因‘仁樹’也?!?57)對于天地自然而言,亥子為天根,天地之心于亥子見之;對于人而言,“亥子中間得最真”,極靜而動中昭示著盎然生意;核為樹木之亥子,“以藥樹悟仁樹,而核中之仁,其卷舒貫之者也”(58)。正是在明亡的寒冬,儒家學說的核心精神得以保存。“天地托孤于冬,雪霜以忍之,剝落以空之,然后風雷以劈之,其果乃碩,其仁乃復?!?59)仁寓于核,冬煉三時,核仁經(jīng)雪霜鍛煉后生命力更加堅韌,在青原的核室中,方以智不正是在培育鍛煉核仁嗎?“震雷一發(fā),孚甲迸裂,千枝萬葉敷榮而出。”(60)一旦時機成熟,種子破核發(fā)芽,落地生根,蔚然成林,陽明學何能不興?
青原講會在方以智、施閏章的帶動下迅速發(fā)展:“士大夫之行過吉州者,鮮不問道青原;至則聞其言未嘗不樂而忘返?!?61)唐夢赍初與會,寄書方以智曰:“出之激切,聞者震動,反復丁寧,雙淚俱下。”“賢者治其精以統(tǒng)御,百姓演其粗以舞蹈。江右理學之區(qū),故興起如此其速也?!?62)傳心堂法脈聯(lián)芳續(xù)焰,江右成為陽明學傳播的沃土,盡管青原講會摧折嚴重,但底氣不減,稍加提振,“西江杏壇”冷灰重爆。1671年,方以智或許預感到即將發(fā)生不測,如王夫之《南窗漫記》言:方以智“屢招余,將有所授。誦‘人各有心’之詩以答之,意乃愈迫。書示吉水劉安禮詩,以寓從臾之至”。情見乎詞。(63)劉氏為樹清節(jié)之士,方以智晚節(jié)依然介如石堅。現(xiàn)無從考證方以智想要托付王夫之的具體內(nèi)容,而他急迫的心情預示著傳心堂法脈絕唱的戛然而止。
注釋:
①《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1頁。《傳心堂約述》由方以智后學劉洞、王愈擴編、郭林錄,收至笑峰編稿、旌閏章補輯、方以智結集定稿的《青原志略》卷三《書院》之首。
②方以智:《東西均開章》,《〈東西均〉注釋》,中華書局,2001年,第10頁。
③方以智:《易余·易余小引》,《象環(huán)寤記易余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22頁。
④《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頁。
⑤張昭煒:《王陽明九聲四氣法的三個層次》,《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
⑥劉逋:《上凈居尊者》,《青原志略》,第323-324頁。
⑦《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4頁。
⑧全祖望:《愚山施先生年譜序》,《施愚山集》(四),黃山書社,1992年,第239頁。
⑨施閏章:《施氏家風略述》,《施愚山集》(四),第105-107頁。
⑩何慶善、楊應芹:《施愚山年譜簡編》,《施愚山集》(四),第295頁。
(11)施閏章:《祭王陽明先生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頁。
(12)施閏章:《青原五賢祠祭文》,《施愚山集》(一),第465-466頁。
(13)施閏章:《祭羅明德先生》,《施愚山集》(一),第467頁。
(14)施閏章:《祭鄒忠介公文》,《施愚山集》(一),第466頁。
(15)方以智:《慕述》,《合山欒廬詩》,安徽博物院藏本,第18頁。
(16)陳濟生:《方大理傳》,《七代系傳》,《桐城方氏七代遺書》,清刻本,第1頁。
(17)方大鎮(zhèn):《懷鄒南皋總憲》,《青原志略》,第238頁。
(18)(19)王宣:《書〈青原惜陰卷〉后》,《青原志略》,第240、240-241頁。
(20)熊人霖:《寄藥地師書》,《青原志略》,第185頁。
(21)《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4頁。
(2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論學韻》,《青原志略》,第226頁。
(23)(24)《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66-77、71頁。
(25)(26)(28)(36)(37)《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64、68-70、64、70頁。
(27)王守仁:《答陸元靜書》,《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4頁。
(29)王守仁:《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第115頁。
(30)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第23頁。
(31)王守仁:《答陸元靜書》,《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第70頁。
(32)王畿:《次白石年兄青原論學韻》,《青原志略》,第226頁。
(33)方以智:《仁樹樓別錄》,《青原志略》,第87頁。
(34)張昭煒:《方以智三冒思想與儒學發(fā)展》,《哲學動態(tài)》,2015年第7期。
(35)方以智:《仁樹樓別錄》,《青原志略》,第87頁。
(38)方以智:《仁樹樓別錄》,《青原志略》,第82頁。
(39)(40)(44)(45)(46)(47)(48)(49)《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64、71、76、81、75、70、81頁。
(41)(42)王守仁:《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第92、105頁。
(43)王畿:《沖元會紀》,《王畿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3頁。
(50)方以智:《致青原笑和上》,《青原志略》,第184頁。
(51)(52)(56)王夫之:《搔首問》,《船山全書》第12冊,岳麓書社,2010年,第622、630、631頁。
(53)焦榮:《青原未了緣引》,《青原志略》,第173頁。
(54)黎元寬:《青原志略序》,《青原志略》,第9頁。
(55)方以智:《念佛孤頌》,《冬灰錄》,興月錄“藥地蒼天語”冊,安徽博物院藏本,第5-6頁。
(57)《五賢祠》,《青原志略》,第26頁。
(58)方以智:《核室說》,《青原志略》,第130頁。
(59)方以智:《象環(huán)寤記》,《象環(huán)寤記易余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第21頁。
(60)方以智:《一貫問答》,《象環(huán)寤記易余一貫問答——方以智著作選》,第748頁。
(61)施閏章:《無可大師六十序》,《施愚山集》(一),第167頁。
(62)《傳心堂約述》,《青原志略》,第81頁。
(63)劉毓崧:《王船山先生年譜》,《船山全書》第16冊,第230頁。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