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
作者:王樂(中共中央黨校哲學部講師)
來源:《齊魯學刊》第2016年5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廿五日戊申
耶穌2017年3月22日
內(nèi)容提要:孔子以道德情感作為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孟子以人性本善作為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荀子則以人性本惡作為其政治倫理思想之基礎(chǔ),他們的不同主張為先秦儒家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方面的討論定下了基調(diào)?!吨杏埂吩诶^承前人思想的同時,提出“知行相顧”作為先秦儒家的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這無疑是對先秦儒家的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問題的突破。
關(guān)鍵詞:先秦儒家/政治倫理/知行相顧/思想基礎(chǔ)Pre-Qin Confucian/political ethics/Zhi Xing Xiang Gu
標題注釋: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中國傳統(tǒng)憂患思想及其現(xiàn)代價值研究”(16CZX056)。
【正文】
“基”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墻始也”[1](P287),本義指墻基,后引申為憑據(jù)、依據(jù),《揚子·方言》曰:“基,據(jù)也。在下,物所依據(jù)也?!薄暗A(chǔ)”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礩也”[1](P196),本義指柱腳石,即:墊在房屋柱子下的石頭,后引申為根基。埋墻基為基,立柱墩為礎(chǔ),基和礎(chǔ)同為建筑房屋的根基和起點,也就是日常所說的根本。事物要存在和發(fā)展,總要有這么一種關(guān)系發(fā)揮作用,政治倫理思想亦不例外。思想的基礎(chǔ)就是思想存在與發(fā)展的基本條件和前提依據(jù)。能夠稱為思想基礎(chǔ)的事物必須同時具備兩個條件:其一,構(gòu)成了思想存在的基本條件和前提依據(jù);其二,其影響伴隨思想的始終。
儒家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其政治倫理思想可以概括為“仁學”?!叭省睂W的主體內(nèi)容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思想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思想。關(guān)于“仁”學的基礎(chǔ),《論語·學而》說:“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可見,孔子視孝悌之親情為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孝悌通過“能取近譬”,將愛父母、愛兄弟、愛妻子擴展為愛君主、愛國家及愛一切人。的確,從人倫關(guān)系的角度來看,親情無疑是人之生存的基本條件,由親情、愛情、友情,推而廣之到一切道德情感,從而構(gòu)成“仁學”政治倫理思想的依據(jù)。休謨的同情原理也認為,父子間的同情是最易發(fā)生的。黑格爾一方面認為修身是成為抽象的人的基本條件,“正是這種反省與意識,使一個人真正地走向了主體階段”[2](P105),另一方面認為實現(xiàn)抽象的人的理念必須要在倫理階段,而“在倫理的階段,最自然、最直接的便是家庭”[2](P157),同樣看到了親情在政治倫理實現(xiàn)過程中所起到的基礎(chǔ)作用。
然而,不同于西方思想家以基督教為背景的平等地“愛一切人”,孔子的“推己及人”,其對象是有限制的?!墩撜Z·憲問》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比蕫鄣鹊赖缕焚|(zhì)是區(qū)分小人和君子的標準,是“君子”(有德有位者)的專有物,小人(無德無位者)則往往與仁愛背道而馳。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孔子對于道德情感的適用對象給出了較為明晰的界定,“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3](《論語·里仁》),仁愛不僅包括愛“好人”,即,愛“君子”,而且也包括惡“惡人”,即,惡“小人”。至于那些不作區(qū)分、模糊標準的人,孔子是極為厭惡的?!墩撜Z·陽貨》篇由是明確指出:“鄉(xiāng)原,德之賊也?!?/p>
然而,將“親情”作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存在一個非常明顯的邏輯問題,那就是親情無法伴隨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政治倫理思想的發(fā)展變化沒有親情參與的情況不勝枚舉。如,對于“克己復禮為仁”,朱熹因襲程子的解釋:“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己私,皆歸于禮,方始是人”[3](P132),認為唯有在思想意識和行為上都達到了禮的要求,才是具備了仁的品德。
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政治倫理思想,創(chuàng)立了“義”學。孟子“義”學的主體是“不學而能”之良能、“不慮而知”之“良知”的性善思想和“先立乎其大”、“養(yǎng)吾浩然之氣”之“求放心”的道德修養(yǎng)思想。孟子認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種先天就存于人心的善端,“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3](《孟子·告子上》)。仁義禮智等德性都是對四善端的擴充,“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3](《孟子·公孫丑上》)。如果說孔子仁愛思想的根據(jù)——親情,是一種事實根據(jù)的話,即通過客觀描述父子之間的親情來推衍人與人之間的道德感情,那么,孟子所言“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3](《孟子·離婁上》)的仁義思想的根據(jù)——性善,便是一種價值根據(jù),即通過對人性進行善惡評價來引導道德主體自我實現(xiàn)其先天的性善。親情是父子這對道德主體之間的情感互動,而性善則是道德主體的自我呈現(xiàn)。與孔子相比,孟子將政治倫理的希望全部壓在單個道德主體的身上,政治倫理思想的實現(xiàn),是道德主體存養(yǎng)擴充先天的、本真之性善的結(jié)果。毫無疑問,圣人都能夠通過擴充自身的善端而成為孟子所言的“盡心知性”。常人卻不同,當人被物欲所蔽,掩蓋本心之善端,不能擴充和成就其成為善性時,人便失去“本心”,人的善性便不能體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就是“惡”。然而,孟子認為“惡”的現(xiàn)象與倫理的基礎(chǔ)問題無關(guān),“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惡”非但不是性善的過錯,反而是人失去先天之性善所致。因此,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3](《孟子·告子上》)只要通過道德修養(yǎng)存善去惡,找回失去的善良本心,“惡”自然就不復存在了。
也就是說,孟子既然設(shè)定人性本善為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本條件,其政治倫理思想的方方面面都自然要以性善為基點。然而,“性善”雖然能夠滿足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的普遍性條件,但孟子本人也意識到性善的原初性不充分,如其所言:“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3](《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認為一定的物質(zhì)生活財富對“民”之道德觀念的形成具有條件性,性善就不再是絕對基礎(chǔ)了。
與孟子一樣,荀子也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政治倫理思想,其政治倫理思想可以概括為“禮”學。“禮”學的主體是“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4](《性惡》)的“生之所以然者”[4](《正名》)的性惡思想,“積善成德”的道德修養(yǎng)思想,以及“化性起偽”的道德教化思想。荀子認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是人性之惡,“今之人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則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4](《性惡》)。禮義道德是基于人性之惡而人為(“偽”)產(chǎn)生的,是用于制約和改造人性之惡的產(chǎn)物。一方面,道德之善就是“偽”的結(jié)果,“凡古今天下之所為善者,正理平治也”;另一方面,“性惡”是“偽”的前提,“古之圣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4](《性惡》)。以此為基礎(chǔ),道德主體自身才要“積善而全盡”地進行自我修養(yǎng),社會才要以“禮”來規(guī)范和教化百姓。然而,荀子以性惡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同樣也不能滿足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的第二個條件。如其所說“不富無以養(yǎng)民情”,肯定了人的物質(zhì)要求的合理性。
綜上所述,孔子以道德情感為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孟子、荀子以人性善惡為基礎(chǔ),分別建立了自己的政治倫理思想體系。先秦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大都不出這兩類。然而,道德情感也好,人性善惡也罷,同樣都不能滿足“基礎(chǔ)”的第二個基本條件,即:伴隨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就道德情感而言,它是個體道德心理活動的主要形式之一,人類心理就是由知、情、意三個基本成分構(gòu)成的。較之先秦的其他各家,儒家尤為重視情感,然而,一方面,道德情感對政治倫理思想的作用是不穩(wěn)定的,另一方面,道德情感對政治倫理思想行為的影響是不具必然性的。除道德情感外,道德認識、道德意志、道德理性,甚至道德信仰都可以成為影響道德行為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因素。須知,政治倫理思想是一種復雜的社會思想,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以其中的任何一種因素來定位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都是不可取的。就人性善惡而言,人性善惡雖是研究傳統(tǒng)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一條重要線索,涉及儒家政治倫理思想的方方面面,然而,孟荀的人性善惡同孔子的親情一樣,不能伴隨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首先,善惡不是人性的全部。除人性善惡外,人性還具有不涉及善惡的自然性,和超越善惡的超越性,等等。其次,人性善惡作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憑借的是人的感官經(jīng)驗,善惡的標準不是永恒唯一的,一方面,社會的復雜性決定了善惡標準的不確定性。人的善惡評價經(jīng)驗多數(shù)來自社會,社會性的人在不同的語境下,面對的是不同的善惡標準;另一方面,人的經(jīng)驗也不是人的唯一認知方式,政治倫理思想同樣可以通過理性來認知。在這一意義上,如果可以將經(jīng)驗判斷的結(jié)果之善惡作為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的話,那么,經(jīng)驗判斷的其他結(jié)果,或是邏輯等理性判斷的結(jié)果之是非等也不是沒有作為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的可能。
政治倫理思想基礎(chǔ)的問題,既不能以政治倫理思想的起點來定位,它要伴隨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也不能僅憑道德判斷的結(jié)果就蓋棺定論,它應(yīng)是道德判斷等一切理論和活動的基礎(chǔ)?!吨杏埂氛J為滿足這些要求的恰恰就是“知行相顧”。
“知”,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詞也,從口從矢?!盵1](P110)可見,“知”的本義有兩方面的涵義:其一,知識;其二,告知??梢?,“知”的本意包含知識性的內(nèi)容與行為性的內(nèi)容兩方面。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行是為知服務(wù)的,因知而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一方面,知識的豐富,使得原始的“告知”已不足以滿足傳記知識之所需,另一方面,人們對客觀世界與自身關(guān)系的認識日見成熟,行的范圍和能力逐漸擴大,因行而知的現(xiàn)象不斷出現(xiàn)。于是,人們對行的認識便從對知的認識中分離出來,知行關(guān)系問題隨之凸現(xiàn)出來。《左傳·昭公十年》中“非知之實難,將在行之”的說法,以難易為標準,開了討論知行關(guān)系的先河,標志著人們將實踐、行動從認識、言語中分離出來,認識到二者的差異性,并開始從二者的關(guān)系中探尋人的認識問題。然而,以難易說明知與行的關(guān)系,是遠遠不夠的。
孔子提出了較為辨證的知行關(guān)系觀點,不僅重知,亦重行。首先,孔子認為仁、知同為道德理想人格的基本內(nèi)容。顏回曾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盵3](《論語·子罕》)孔子教育學生的內(nèi)容可以概括為兩大類:知與仁。知、仁兼?zhèn)涫强鬃訛槠鋵W生訂立的學習目標。知、仁問題,在本質(zhì)上,其實就是才、德問題。其次,孔子認為仁、知是相輔相成的。子夏曾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盵3](《論語·子張》)認為求知與得仁,二者是同一過程。孔子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3](《論語·雍也》)顏回安貧樂道的求知過程,同樣是具有道德意義的。再次,孔子認為知是仁的必要前提。《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薄皭廴恕笔恰叭省钡闹饕獌?nèi)容。然而,孔子又言“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3](《論語·陽貨》),“蔽也愚”者很難明辨是非善惡,從而難以做到“能好人,能惡人”,不具備“仁者”的基本素質(zhì)“知”,從而也不能真正做到“愛人”。
盡管孔子重知,但他并不輕行??鬃油ㄟ^多角度地詮釋行,從而將知與行統(tǒng)一起來。首先,孔子認為行是知的主要途徑。一方面,孔子認為圣人之外的人都要通過學(行)來獲得知識。他強調(diào)知的層次性:“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3](《論語·季氏》)“生而知之”,知與行無關(guān),知是生而知之、先天之知;“學而知之,困而知之”,知與行相關(guān),不學(行)則無知,學(行)以至知。另一方面,孔子認為思、見聞等也是求知的必經(jīng)途徑:“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3](《論語·為政》),“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3](《論語·述而》)。其次,孔子認為行是檢驗真知的標準。一方面,“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3](《論語·學而》),認為能行即是有知,強調(diào)真知乃是知行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孔子以“學以致用”為檢驗真學的標準,所以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3](《論語·子路》)再次,孔子較為辨證的知行關(guān)系思想還表現(xiàn)其言行關(guān)系思想中,同孔子強調(diào)知行一致一樣,他同樣強調(diào)言行一致,“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也”[3](《論語·憲問》),即便是普通人也要做到“言必信,行必果”??鬃拥闹嘘P(guān)系思想大體包括知與學、知與行、知與言三個方面,通過將行視為求知途徑、檢驗知的標準來區(qū)分真知(求知以行為為途徑,或知識能夠付諸實踐)與假知(求知沒有行的參與,或知識不能付諸實踐),來強調(diào)知行一致。需要指出的是,孔子對知行關(guān)系的討論具有濃厚的道德意味。一方面,孔子常常把君子作為知、行的主體,如其所說的“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等;另一方面,孔子討論知、行常常是就道德思想之知、道德思想之行而言的,如其所說的“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3](《論語·學而》)等。
《中庸》知行關(guān)系的思想是對孔子相關(guān)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首先,《中庸》倡導知行相顧。在《中庸》中,行是以知為前提的,是知的呈現(xiàn)方式,也就是說,行在知中;其次,《中庸》對知行關(guān)系的討論大都是就道德領(lǐng)域而談的,它對知行的討論每每以“君子”這一道德理想人格為主體?!吨杏埂吩疲骸把灶櫺校蓄櫻?,君子胡不慥慥爾!”言行相顧,在本質(zhì)上,就是知行相顧。
《中庸》曾引孔子言:“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認為“大知”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其一,“大知”是知“中”之道;其二,“大知”是“知”與“用”二者皆備。知中而能用之于民為大知,缺其一,為小知,二者都缺,為無知。《中庸》其實是將知、行看作知的兩個層面。《中庸》上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通過貫通這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從而更傾向于肯定符合天德、本性的知,就是“大知”的本真面貌。在這一意義上,可以說《中庸》就是一本求“大知”之學。“大知”除了擁有“知”的上述兩個層面的涵義以外,還擁有“大”的涵義?!按蟆奔磾U大,將“小我”擴大為“大我”,將“道德”的我擴充為“倫理”的我,從而實現(xiàn)其政治倫理思想?!按笾痹诖司涂梢越忉尀橐环N道德主體借以擴大自我的能力,不斷地對自我進行時間和空間上的擴大。時間上的擴大,是指將個體理性永恒化;空間上的擴大,是指將個體理性擴大為一種群體理性。前者主要訴諸的是道德修養(yǎng),而后者則主要依靠道德實踐。
《中庸》是通過“中”亦即現(xiàn)代哲學所謂的“度”來完成其對知、行之貫通的。在《中庸》中,“德”之原則就是適度?!吨杏埂吩弧坝沟轮校寡灾?;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對這句話的理解,較具代表性的有兩種:孔穎達認為:“己之才行有所不足之處,不敢不勉而行之”,“己之才行有余,于人常持謙退,不敢盡其才行以過于人”[5](P1432),戴震等持相似觀點;朱熹則認為:“德不足而勉,則行益力;言有余而人訒,則謹益至”[3](P24),王夫之、康有為、蔣伯潛等都持相同觀點。二者在強調(diào)知行貫通、強調(diào)以“己”為主體上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二者強調(diào)知行貫通的方式。前者一方面認為知行(“才行”)共進共退,貫通其進退的主要是行為的適度。即:不足時“行之”,有余則不敢“行過于人”;另一方面,知行貫通的衡量標準是“他人”,以“人”為度,不如“人”則“勉而行之”,有余于“人”則“常持謙退”。后者則認為知行貫通表現(xiàn)在知行(德行)的互促互進上,修德有益于行,修行則有益于德。其實,這兩類理解代表著《中庸》知行貫通思想的兩個層面:“才”與“德”的貫通;“德”與“行”的貫通。這兩個層面又因“德”而相通。
《中庸》的知行相顧具有明顯的重知傾向。盡管《中庸》也用“行”來限定“知”,以人類行為的有限性,來論證人類之知的有限性。《中庸》有言:“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人皆曰予知,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受也”,“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第一句話強調(diào)個體行為能力的有限性;第二句話強調(diào)個體行為時間上的有限性,人的“行”總有不合乎人的“知”的時候;第三句話則強調(diào)個體行為空間上的有限性,總有事情是人所無法做到的。然而,這種有限性,涉及的僅僅是《中庸》對現(xiàn)實的客觀描述,并不是《中庸》的主觀訴求?!吨杏埂氛J為,人之知與人之行固然有必然相關(guān)的一面,然而,知之所以為知,還有納“行”入知的情況,此時的知便是無限之“知”。這種“知”,在實質(zhì)上,就是指道德主體的內(nèi)在超越,這是《中庸》政治倫理思想的核心,《中庸》把它概括為“至誠如神”。擁有大知的人,不僅自身的知行相顧、知行貫通:“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而且其自身的知行相顧發(fā)揮出了超出自身的政治作用:“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在《中庸》中,有限之知與無限之知的區(qū)別,其實也代表了《中庸》的道德思想與倫理思想的區(qū)別。一方面,《中庸》認為:倫理世界將“我”縮小,只是透過“我”所處的人倫關(guān)系才能給“我”定位,著眼的是家、國、天下。“我”在此中必定是有限的;而道德世界則不同,將“我”放大,“我”即“神”,是主宰一切的力量之源,著眼的是“我”,此時的“我”亦是無限的。另一方面,《中庸》還認為:倫理世界的運行機理是通過每個道德主體自身行與知的不斷循環(huán)而最終達到的某種社會的政治倫理目標;而道德世界的運行機理卻是通過道德主體之間知與行的相互作用,在實現(xiàn)每個道德主體自身的道德目標的同時,自然而然地實現(xiàn)了社會的政治倫理目標。
因此,可以說,知行相顧就是《中庸》政治倫理思想的基礎(chǔ),它滿足作為思想的“基礎(chǔ)”的兩個基本條件:其一,知行相顧是《中庸》政治倫理思想存在和發(fā)展的基本條件和前提依據(jù)。《中庸》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強調(diào)的就是道德的存在與發(fā)展,是以知行相顧為基礎(chǔ)的。一般而言,作為“知”的對象的“道”,指的都是客觀存在的“道”。譬如孝道,知與不知,它都存在;它不會因為某人的不知而消失。然而,這僅僅限于作為“知”的對象的“道”。因為倘若這種作為“知”的對象的“道”,最終沒有能夠落實為具體的“行”,即,沒有能夠轉(zhuǎn)換為“行”的對象,那么,它的存在就會遭到質(zhì)疑。換句話來說,“道”只有同時滿足其作為知的對象和作為行的對象這兩個條件時,才是真實的道。其二,知行相顧伴隨《中庸》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吨杏埂氛蝹惱硭枷氲淖罡呔辰缡恰百澨斓刂?,與天地參”,而達到這種境界要做到“擇善而固執(zhí)”?!皳裆啤敝饕V諸的是“知”,“固執(zhí)”則主要涉及“行”。《中庸》引孔子之言:“人皆曰予知,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闭f的就是,即便擁有中庸之知,倘若不能持久踐行,也不能算作真有中庸之知。綜上所述,一方面,《中庸》強調(diào)知行相顧是其道德評價的標準,伴隨其政治倫理思想發(fā)展的始終;另一方面,《中庸》更強調(diào)知行相顧作為道德評價的標準不是暫時性的,而是具有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的[6]。
關(guān)于道德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有人提出,《論語·述而》上說:“仁遠乎哉?吾欲仁,斯仁至矣”,認為孔子并不十分強調(diào)道德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實則不然。孔子在此強調(diào)的是道德修養(yǎng)的主動權(quán)在道德主體自身,“遠”是相對于道德主體而言的,指的是距離性的遠近,而非時間上和強度上的長短。恰恰相反,孔子本人極為推崇道德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這一點,可以從孔子強調(diào)道德的內(nèi)在性和穩(wěn)定性中看出。一方面,孔子強調(diào)道德的內(nèi)在性:“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3](《論語·里仁》)當?shù)赖乱呀?jīng)內(nèi)化為道德主體的內(nèi)在人格時,道德主體的言行皆出自道德,在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不管是用于規(guī)范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的,還是用于規(guī)范個人言行的)面前,他永遠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孔子強調(diào)道德的穩(wěn)定性:“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盵3](《論語,里仁》)道德的主體因“無時無處”地“為仁”而得名為“君子”(有德之人),不論身處何處,其言行都要時刻與道德相符,無限地接近天道。在這一意義上,知行相顧的意義就在于不斷擴大天道與人道相重合的面積[6]。知行相顧是道德主體自身之知、行的合理互動狀態(tài),這種互動絕不僅僅限于實現(xiàn)道德主體的具體的道德目標,更在于以實現(xiàn)個體道德目標為載體,不斷優(yōu)化和提升個體道德的價值,進而,實現(xiàn)社會整體的政治倫理目標。一方面,個體道德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能夠促進社會政治倫理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另一方面,社會政治倫理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能夠保障個體道德的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知行相顧才成為《中庸》,乃至整個先秦時期政治倫理思想的真實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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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