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議亡而干戈至矣?!?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許石林”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五月十五日丁卯
耶穌2017年6月9日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薄@是《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的一段,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就是
——“我的二哥哥耶!別翻墻到俺家的菜園來,也別攀折院墻邊上的檀樹(這會暴露你的行蹤,讓鄰居看見)。我不是心疼菜園和檀樹,也不是不想你,就是怕別人議論咱倆。我其實像你想我一樣想死你咧!但人言可畏,我不敢公開和你約會。”
我試套用陜北民歌的格式,大約如此:
“(男)到菜園不見妹妹個人,翻墻爬樹進后門;
(女)哥哥你別到菜園來,折斷了檀樹丟不起人。
(男)青檀樹啊冒高高,哥哥想你受不了;
(女)不是妹妹的把心瞎,外人看見說閑話。”
對此詩,從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認為:此“淫奔之辭也”,太不要臉。
一種說:這哪里是不要臉?這明明是要臉嘛,女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謝絕男子,是害怕父兄及鄰居發(fā)現(xiàn),內(nèi)心存人言可畏之念,能守住底線,“大有廉恥”,怎么能說是淫奔呢?
我同意后者。
“不學(xué)詩,無以言。”推衍開來理解,這首詩說的是人心里對別人的議論有所顧忌、有所敬畏。
先秦立閭師、設(shè)鄉(xiāng)校,目的是存清議于州里,所以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為孔子所贊賞。尤其是兩漢,朝廷選拔人才,首先要看社會上對此人的議論如何,如果有不好的名聲,那一輩子就完了,所謂“一玷清議,終身不齒”。
漢武帝基于求才,下詔求賢,說“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即讀書人,有的人有不好的名聲,但是有卓異的才能,可以為朝廷使用。
但漢武帝這個政策,遭到了后來許多人的批評,認為他急功近利,開了壞風(fēng)氣,以致西漢盡管國力強大,但人才士風(fēng)不如東漢淳善。所以,那時候的人,很注重別人對自己的議論,以至于產(chǎn)生了職業(yè)評論家——“惟仁人能愛人,能惡人”。
汝南的(今河南平輿)許劭和許靖兄弟倆,因為善于品評人物,成為汝南評論界的權(quán)威,所謂操月旦評,凡是能獲得他們兄弟一句評語的,哪怕是挨他們一句罵,在當時的人都跟中了獎一樣感到榮耀。
曹操和袁紹都是漢末豪強,也很敬畏許氏兄弟,曹操百般懇求許氏兄弟給自己一個點評,被磨纏得無奈,許劭給了曹操一句評語:“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辈懿俚昧诉@一句話,滿意而去。
而同在汝南的袁紹,乃豪強貴族官二代,他從濮陽令卸任回家的時候,帶著豪華的車隊和眾多仆從,一路玩耍,十分高調(diào)。但是,即將進入汝南郡地界的時候,袁紹竟然辭謝賓客,遣散隨從,一下子很低調(diào)。
眾人不解,問為什么,袁紹說:哎呀呀!我這樣的排場要是讓許劭先生看見了,那怎么得了!袁紹竟然一個人輕車簡從回家了,絲毫不敢嘚瑟。
從前,因為人顧及自己的名聲好壞,所以清議存焉,“君子有壞刑之懼,小人存恥格之風(fēng),教成于下而上不嚴,定論于鄉(xiāng)而民不犯”。有的人竟然因為清議加身而一輩子沉滯不得志,比如寫《三國志》的陳壽,他父親去世,陳壽熱孝在身,依禮當嚴謹守孝,生活越清簡越好,不能貪圖享受和娛樂,否則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就不得了了。
陳壽因悲傷而生病臥床,家里的丫環(huán)捧了一碗湯藥給陳壽喝,這一情景,正好被前來拜訪他的一位客人看見了。這個客人到外頭一說,引起了眾人的議論,認為陳壽在守孝期間竟然使用丫環(huán),這就是貪圖安逸。陳壽被這樣議論,還不能辯駁,辯駁只會更麻煩。更嚴重的是,朝廷竟然因此清議而很多年都不用陳壽。
阮簡的父親去世,他嚴謹?shù)厥匦ⅰ5?,一次去拜訪縣令,縣令用酒肉招待他,阮簡不好不給主人面子,就簡單地吃了一點,這事兒被人知道了,引起清議,“廢頓幾三十年”,幾乎把一生毀了。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中說,“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將自己的本家兄弟比喻為魏晉時期非常有才華的謝惠連??墒?,這個謝惠連,父親去世,他守孝期間,應(yīng)別人邀請寫了幾首詩,招致清議,輿論認為他守孝期間內(nèi)心不夠謹敬,居然操弄雕蟲小技,甚為輕浮,“坐廢,不豫榮伍”。也把一生功名毀了。
這都是有名有姓的大腕兒,因清議而被毀廢,沒名的士人因此被毀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前人卻從不替他們惋惜,也不太同情他們,更無人為之叫屈。因為在前人宏大的思維里,不會拘泥在一個人的遭遇上面。他們更認為,清議也許對人過苛,但是,因為清議所在,價值觀就在、標準就在,若人被毀廢,等于向世人昭示了清議的價值、標準和底線。
所以,顧炎武感慨道:“天下風(fēng)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于清議亡而干戈至矣?!薄悴蛔屓税l(fā)表意見,那人就盼望著更粗暴的顛覆了。
到了明朝,朱元璋很重視清議,他下令每里(即一百一十戶)必須設(shè)立公共設(shè)施:兩個亭子,一個是表彰好人好事,曰旌善亭;一個是彰灼壞人壞事,曰申明亭。所以,明末大儒孫奇逢,日子盡管過得很窮,但是,因為他對人的評價在官府每年的鄉(xiāng)邑士紳的考核中很起作用,所以,許多人平時都向?qū)O先生貢獻財物,以求能獲得美言,但孫先生全部拒絕,一介不取。
清議就是讓人說話占地方,連說話都不占地方的時候,甚至不讓說話的時候,干戈必然至矣。這一點兒都不是危言聳聽。
——(摘自許石林《桃花扇底看前朝》P132)
責(zé)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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