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與自由
作者:瑪瑞安?泰勒斯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初十日辛巳
??????????耶穌2019年4月14日
最高的自由不在于虛假的選擇或替代方案而是做到表里如一,敢于挑戰(zhàn)他人對你的期待。
人是自由的嗎?我們是否至少是某些行為之源,而不僅僅是隨著時間推移而展開的自然規(guī)律的場景?無論我們?nèi)绾味x自由,人類自由真的不同于動物享受的自由嗎?
這些擔憂讓哲學家感到困擾。在《善惡之外》(1886)中,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注意到就像我們回答問題的方式一樣,我們提出重要問題的方式呼應(yīng)了促使我們提出這些問題的歷史時刻的需要和焦慮。如果我們比從前更真切地關(guān)心自由,或許是因為我們越來越適應(yīng)自我管理遭到破壞或者劫持的多種方式,被他人利用和遭受工具化對待,尤其是遭受根本不把我們的幸福放在心上的企業(yè)或者機構(gòu)的利用。
開始思考這些問題的方式之一是考察我們說的自由意味著什么。20世紀政治哲學家以塞亞?柏林(Isaiah Berlin)區(qū)分了兩種自由,雖然他似乎更喜歡使用“自由”(liberty)這個詞。柏林在其“兩種自由概念”(1958)中,引進了消極自由的概念:基本上是不受干擾的自由,如國家或法律權(quán)威的干擾。如果他人不能通過法律或法規(guī)妨礙你做想做之事,你就擁有了消極自由。(對于這種自由,自然施加在我們身上的限制如不能飛起來并不算干擾。)遵循柏林的論證,當今很多哲學家如菲利普?佩蒂特(Philip Pettit)說自由就是不受他人支配。
雖然消極自由關(guān)心的是他人可能限制你的行為,積極自由涉及的則是你能做什么來控制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說,如果你享有對自己的控制權(quán),可以實現(xiàn)生活目標或勃勃雄心,你就擁有了積極自由。那些因為貧困或者上癮而沒有控制自己行為的資源的人,即使沒有人限制他們,也沒有積極自由。
自我控制的問題超過邊界就進入自主性和自我的話題。從柏拉圖到弗洛伊德等哲學家提出的影響很大的觀點是,自我是由一套身體欲望和動機組成的特權(quán)整體。這個觀點的現(xiàn)代版本將自我與更高級的欲望聯(lián)系起來,有關(guān)欲望的欲望,如戒掉咖啡因或者社交媒體上癮的欲望。一個成功地認同這些更高級欲望的自我現(xiàn)在常常被認為是有自主性的。因此,自主性---就像積極自由---涉及到手頭擁有和掌握個人的“更基本”愿望。
但是,自主性概念一直受到挑戰(zhàn),尤其是來自認定社會和政治力量塑造虛假意識的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如恩格斯一致,20世紀法國哲學家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認為,就連我們思考的內(nèi)容以及劃定生活邊界的機構(gòu)都是系統(tǒng)性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福柯繪制了一幅畫面,人人都是被束縛在表達精英群體利益的機構(gòu)中的傀儡。這些機構(gòu)---比如針對癲狂者的監(jiān)獄和醫(yī)院的功能就是規(guī)訓個人遵從現(xiàn)狀。這些系統(tǒng)僅僅依靠制裁的威脅就實施了懲罰、限制我們的想象力、使我們像琥珀中的蝴蝶一樣根本飛不起來。比如,俗套觀念常常反映壓迫性的、不公平的期待,但是研究顯示,人們傾向于遵從這些觀念的指導。在俗套觀念威脅的現(xiàn)象中,在參加某些考試之前提醒女性或者有色人種他們的性別身份或者種族身份就能人為地降低他們的成績---這與這些人不聰明,文化程度低的俗套觀念一致。
如果??碌挠^點是正確的,自我做主的觀念本身就是邪惡的,是對現(xiàn)實的諷刺性扭曲,使缺乏自由的現(xiàn)狀更加牢固。任何明顯的自我做主不過是我們一直受到規(guī)訓的表現(xiàn)。那是偽裝起來的奴隸制。我們并沒有真正的選擇:要么服從,要么受到懲罰。如果使用柏林的語言,我們的積極自由只能滿足別人的需要,受到他人享受的權(quán)力的支配。自由究竟在哪里呢?當女性因為害怕遭到社會機構(gòu)的指指點點而對性騷擾選擇保持沉默時,自由何在?當然沒有。在沒有真正選擇時,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纏繞在這個思想中的是一個原則,配得上自由名稱的東西都包含若干備選方案。比如,一個采取行動的人---對性騷擾保持沉默---只有在她可以做別的事時才能說履行了自己的自由。哲學家將這個簡單的想法用宏大的標題表現(xiàn)出來:替代的可能性原則或者PAP。替代的可能性原則與西方文學甚至更廣泛的文化中的選擇模式完美吻合,從羅伯特?弗羅斯特的(Robert Frost)的“未選擇的路”(1916)到阿根廷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Luis Borges)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1941)。
但是,替代的可能性原則的問題在于它在解釋為何擁有更多選擇不能增加自由時往往左支右絀難以招架。事實上,選擇的多樣化有時候似乎產(chǎn)生相反的效果:它制造癱瘓,比如你在超市準備買麥片時遭遇太多選擇而不知該怎么辦。如果自由真的是有很多選擇,更多選擇怎么會限制自由呢?
或許,自由根本不是選擇問題。提出替代的可能性原則的哲學家哈里?法蘭克福(Harry Frankfurt)在1969年的文章中提出了思考這個問題有兩個顯著的理由。(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屁話考”《愛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data/5817-3.html或者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906/21/27454890_497341499.shtml)首先,有些沒有選擇的人需要享受配得上自由名稱的東西時似乎不需要選擇。為什么?因為這些選擇---窮人可以睡在大街上---的確有這種情況出現(xiàn)---他們不可能偏離這個情況,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唯一的道路。
我們不妨設(shè)想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名叫阿瑪亞(Amaya)的士兵目睹了上級軍官犯下的戰(zhàn)爭罪行,但是出于對軍隊名譽的維護和忠誠,她決定不告發(fā)這件事。假如這個高級軍官擔心罪行暴露,通過黑客手段潛入阿瑪亞的電子郵箱帳戶,試圖挖掘隱私來搞臭她。他成功地挖出她過去的一些破壞性秘密。此刻,他僅僅保留這個秘密,但他知道,如果阿瑪亞重新考慮其保持沉默的決定時,他可以以此威脅她和更廣泛的世界。
讓我們假設(shè)阿瑪亞面對敲詐毫無例外地屈服了。雖然在理論上她揭露上級軍官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但現(xiàn)實是這種替代性選擇從來就不真的存在。
但是,其實,阿瑪亞并沒有回避,她曾經(jīng)在是否保持沉默的決定面前猶豫不決,像剛開始一樣仍然猶豫。所以軍官沒有受到誘惑要去實施敲詐。在這種場景下,她的自由受到破壞了嗎?
或許有爭議,更少選擇將把我們從困擾中解放出來,無需在多個并不渴望的選擇中做決定。
我認為,很少人這樣想。畢竟,軍官手中的信息從來沒有被用來針對阿瑪亞,他從來沒有正面遭遇她。雖然根據(jù)假設(shè)的故事---她沒有別的選擇只有保持沉默,這是真的,在對此事保持沉默的過程中,她一直是自由的。換句話說,僅僅相信你咨詢了自己的價值觀,然后選擇某個特定道路,就足以讓你擁有了自由。
這個思想實驗說明簡單地擁有選擇并不等同于更多自由:引入數(shù)百種品牌麥片的選擇或者更少共享的秘密并不能讓我們擁有更多自由。相反,更少選擇將我們從困擾中解放出來,無需在多個并不渴望的選擇中做決定。
對以選擇為基礎(chǔ)的自由描述感到懷疑的第二個理由是,擁有選擇的人并不常常承認他們是真正自由的---因而并不真的收獲擁有這些選擇的好處。就拿女性遭受性騷擾的情況為例,她一直在糾結(jié)到底告發(fā)不告發(fā)。讓我們稱她為愛麗絲。與阿瑪亞相比,這里我們的主人公如果告發(fā)騷擾者,更有可能遭到報復(fù),她的生活和名譽可能面臨威脅。所以她甚至不會考慮公布于眾是真實的可能性,因此,愛麗絲也保持沉默,但不是出于“可兌現(xiàn)的”選擇。
愛麗絲的案例代表了最具破壞性的限制個人自由的情況:讓想到某些選擇就變成懲罰或者規(guī)訓之源。如果你甚至無法去思考某些選擇,這些選擇也就一錢不值。同樣,如果它們不能給你制定規(guī)劃時產(chǎn)生任何影響,也毫無意義。你的心靈不能在現(xiàn)有選擇中得到擴張,在這個意義上,無論在個人生活還是在政治生活中,你都不自由,即使你可以擬定出假設(shè)途徑的路線圖。
那么,如果自由不是多樣化的選擇,它又是什么呢?在我看來,自由更多與你如何認識自我以及如何形成自我意識有關(guān)。這是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熟悉的術(shù)語,與身份認同相關(guān)。你可能認為自己是個好人,盡職的職工、真誠的朋友、愛國者、智慧公民、擅長數(shù)學、適合當領(lǐng)導等。問題是你是如何達成這種自我認知,如何成功拋棄其他認知的?我要說,對此問題的回答是判斷你有多大自由的標準。更具體地說,當你拒絕或者排斥別人敦促你接受的標簽或者描述時,你實施自由的力度就最大,無論他們是以溫和的方式還是強制性的方式做到這一點。
社會心理學家研究了人們更喜歡的自我認知。在20世紀70年代,克勞德?斯蒂爾(Claude Steele)的社會心理學研究團隊給猶他州鹽湖城在家的婦女打電話,該群體擁有異常強烈的共同體道德觀。假裝是尋找民意調(diào)查參加者的民意調(diào)查分析員,剛開始很多打電話者告訴有些婦女社區(qū),人人都知道他們對集體活動不配合。另外一群人則被告知,她們是集體活動參加者的典范和榜樣。兩天后,表面上不相關(guān)的打電話者再次聯(lián)系這些婦女,詢問他們是否愿意幫助一個社區(qū)項目(飲食合作項目)。那些感覺到被第一批打電話者誣蔑的女性愿意幫助該合作項目,這個比例是被稱贊具有公益精神的婦女的兩倍。那些作為公民的自我形象受到打擊的婦女渴望重新塑造從前的自我認知---恢復(fù)其對自己作為熱心集體公益者的高度評價。
斯蒂爾的發(fā)現(xiàn)使他相信,一個人需要運行良好的自我認識系統(tǒng)來向自己解釋自己。這樣,我們維持了自我作為“適應(yīng)性的和道德充分的”人的現(xiàn)象學體驗。我們更喜歡的思考自我方式總是對威脅保持警惕,斯蒂爾認為,每當進來的信息威脅到誠信時,系統(tǒng)就被激發(fā)起來。一旦激發(fā)起來,該系統(tǒng)就竭力恢復(fù)從前的認知,或者最終對它做出改變。
當你受到推崇的自我理解遭受打擊,就可能產(chǎn)生危機。我認為,這些恰恰是履行自由的時刻,是表現(xiàn)你自由的機會。當愛麗絲思考是否舉報遭受性騷擾時,她或許反思自己想給孩子樹立一個榜樣,或者是否敢于向當權(quán)者說出真相。在自我創(chuàng)造的關(guān)鍵時刻,我們在這個時刻的行為能夠有助于我們作為真正的白手起家的個人的解放,否則就會破壞我們自我決定的潛力。
回到阿瑪亞,出于對個人對集體的關(guān)心的擔憂保持沉默,這種關(guān)心超過了對他人的關(guān)心。讓我們說她不采取行動的決定源自她的自我認知---忠誠的士兵或盡職的公民---而不是羞恥或者恐懼等心理。軍官偷偷盜竊她的信息的事實并沒有剝奪阿瑪亞根據(jù)對軍隊忠誠者的自我認識采取行動的能力。事實上,它似乎沒有剝奪她的任何東西。所以,從我提供的對自由的新描述的角度看,她是自由的,雖然我們或許不喜歡她運用這個自由所做之事。
人們能夠把克制或者壓迫的例子當作塑造自我的時刻。
不僅是我們的行為而且也必須精心捍衛(wèi)我們使用的表達自我認知的語言。假如愛麗絲認為自己是強者,一個能干的專業(yè)人士和養(yǎng)家糊口的頂梁柱。如果她認為舉報性騷擾會對這些事產(chǎn)生不良影響---如果舉報在她的社會里會被貼上懦弱的標簽,反映了個人的或道德的缺陷---那么她舉報性騷擾的行為不可能和作為強者和能干的專業(yè)人士和養(yǎng)家糊口頂梁柱的自我認知一致。如果她保持沉默,她這樣做是出于對他人期待的尊重,甚至可能是做出妥協(xié),對他人的力量和獨立性的意義表示屈從。她的期待和理解是由文化塑造的,這讓她剛開始在遭受騷擾時就出于脆弱和易受攻擊的狀態(tài)。當她聽任社會支配她的期待時,愛麗絲已經(jīng)放棄了對她人生的控制,已經(jīng)不自由了。
相反,現(xiàn)在,讓我們假設(shè)愛麗絲拒絕把自我當作懦弱者的認知,她舉報了性騷擾案。想象她能夠看到自己在舉報時是勇敢者。這將轉(zhuǎn)移對期待(沉默)的平衡,??驴赡苷J為是“規(guī)訓”。要做到這一點,愛麗絲或許需要在自己的心中改變“力量”和“懦弱”的含義,而不是簡單地接受他人的觀念。能夠改變這些觀念的意義以便抗拒擁有強大力量的規(guī)訓體系。在這樣不自由的時刻,出現(xiàn)這種回擊的場合或許也讓人實現(xiàn)了自由。一切都取決于你抵抗的意愿。
人們也可以抗拒俗套觀念。強烈回應(yīng)俗套觀念威脅的人最終可能服從別人的期待,而不是基于真正的自我認知而行動,同樣也是不自由的。但是,如果你事先準備好應(yīng)對威脅,你可能將平衡轉(zhuǎn)向有利于更好表現(xiàn)的方向。你能采取一種認同主流群體的自我認知,你可能認為自己不屬于種族、性別或其他事情上的弱勢群體。這樣做,你就是在與內(nèi)置化的偏見做斗爭,也是在清除塑造我們生活的捆住我們的緊身衣的眾多繩索。
如果我們將焦點從思考選擇或者替代方案中轉(zhuǎn)移過來,反而專注于在抗拒壓迫勢力時塑造自我形象的機會上,我們或許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那樣一來,我們就能幫助人們把限制和壓迫的例子當作塑造自我的時機,讓人們事先準備好應(yīng)對自由遭受的威脅。
這個新的自由途徑要求變形,要求我們在思考創(chuàng)造身份認同,尤其是在我們被規(guī)訓排除某些可靠選擇的場合時做出改變。朋友和批評者指出我們能夠“做我們想做的任何事”時,并不能幫助我們。如果我們因為俗套觀念或者其他形式的期待等,不能看到真正擁有開放性的其他選擇,這些選擇在技術(shù)上是否存在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從根本上說,真正的自由是自我塑造問題:當你出于自我認知而行動時,你就是自由的,即使這樣做違背了別人對你的期待。
作者簡介:
瑪瑞安?泰勒斯(Mariam Thalos),諾克斯維爾Knoxville田納西大學哲學系主任,杰出文科教授。最新著作是《社會自由論》(2016)。
譯自:Resist and be free?by Mariam Thalos
https://aeon.co/essays/more-than-having-options-freedom-is-being-true-to-yourself
責任編輯:近復(fù)
【上一篇】【薩爾瓦多?巴伯恩斯】論自由派威權(quán)主義
【下一篇】“曲阜希賢之旅”游學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