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磻?yīng)該閱讀尼采?
作者:馬特·麥克馬那斯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初九日己卯
耶穌2019年6月11日
這是作者考察極權(quán)主義哲學(xué)家的著作和遺產(chǎn)的系列文章的第四篇。
1889年,尼采在都靈的大街上倒地喪失神志。在此之前不久撰寫的自傳式的自我審視的文章《你瞧,這個人》(Ecce Homo)中,他曾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是“命運之神”。在當時,如此自我拔高和夸耀幾乎是自我毀滅的瘋狂舉動。在思想創(chuàng)造力接近巔峰的時刻倒下,尼采是個病人和孤獨者。尼采的書很多是他花錢自費出版的,除了朋友們?yōu)榻訚徺I一些之外,并沒有賣出去多少本。幾年之前,尼采穩(wěn)固的愛戀對象露·莎樂美(Lou-Salome)拒絕了他的求婚,他和哲學(xué)家朋友保羅·里(Paul Ree)一起重新動身去度假:他的妹妹伊麗莎白及其丈夫越來越頻繁地與各種民族主義和反猶主義調(diào)情,這在具有世界主義思想的尼采看來非常庸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他生病期間,正是她承擔起照顧尼采的責任,編輯了他的很多書稿,并錯誤地將哥哥呈現(xiàn)為親納粹的偶像。在當時,尼采的“命運之神”肯定是,在剩下的日子里作為新奇有趣的思想傳奇和臥床不起的植物人一樣活著。
但是,僅僅幾十年之后,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宣稱,西方形而上學(xué)的歷史在尼采的思想中最終達到了頂峰。如果柏拉圖是西方形而上學(xué)的創(chuàng)立者的話,在尼采中,柏拉圖的每個深刻見解都被顛覆了。故事從一個極端轉(zhuǎn)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當時,很多人可能會同意,宣稱尼采是先驅(qū)者的新運動頻繁上演層出不窮,有藝術(shù)的、有思想的,也有政治的活動。不幸的是,并非所有這些運動都是可敬的,很多將在未來的幾十年后玷污了哲學(xué)家的聲譽。最臭名昭著的是,很多法西斯主義者和納粹分子在尼采身上看到了他們世界觀的清晰先驅(qū)?;蛟S最有名的例子是女演員萊妮·里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1935年的宣傳電影《意志的勝利》,里面描述了準超人阿道夫·希特勒(Adolph Hitler)就像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那樣從云端降下來,向德意志人民致意。結(jié)果,在自由民主派和進步人士圈子里,尼采最初是常常被當作令人心有余悸的可怕人物來接受的。人們認定他是缺乏平等思想,宣揚力量和殘酷性的哲學(xué)家,或者是令人恐怖的非理性主義鼓吹者。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在1945年的著作《西方哲學(xué)史》中說出了很多人對尼采的看法,他寫道:
我厭惡尼采﹐是因為他喜歡瞑想痛苦﹐因為他把自負升格為一種義務(wù)﹐因為他最欽佩的人是一些征服者﹐這些人的光榮就在于有叫人死掉的聰明。(此句借自李約瑟 何兆武譯《西方哲學(xué)史》上卷,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3年9月1版---譯注)
尼采和政治
人類的目的不可能存在于時間的盡頭,而只能存在于人類最高級的典型中。
~弗里德里?!つ岵?,《不合時宜的沉思》
與圍繞馬克思和海德格爾的爭議不同,圍繞尼采的憤怒已經(jīng)讓位于無所不在的、過分慷慨的稱贊。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多虧了沃爾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n)等闡釋者的努力,一直有很多關(guān)于尼采的更嚴格和更寬容的重新解釋。涵蓋范圍之廣令人印象深刻,或許沒有任何其他哲學(xué)家會引發(fā)如此眾多的不同觀點。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等人是與政治左派關(guān)系密切的著名人物,他們深受尼采的影響,他們支持人類應(yīng)該克服自我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道德殘余和傳統(tǒng)障礙。其他人物包括自由意志論者安·蘭德(Ayn Rand)和古典學(xué)家列奧·斯特勞斯(Leo Strauss)在內(nèi)的政治上的右派也受到尼采的巨大影響。畫家求助于他的著作呼吁激進新美學(xué)形式,其他人則求助于他來痛批現(xiàn)代藝術(shù)和情感的墮落衰敗。最有趣的或許是,尼采甚至贏得了某些大眾的青睞,他的書雖然談?wù)摰脑掝}怪異,文筆風格也各種各樣,但銷售火爆,高達數(shù)百萬冊。雖然如此,尼采仍然是一個與當今很多政治立場迥然不同的思想家。這樣的結(jié)果或許不可避免,因為尼采是個叛逆者,很可能贊同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發(fā)人深省的格言,“當你給我貼標簽的時候,就是在否定我?!?
首先,尼采當然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孕育中的進步人士。幾乎可以肯定,他對那些求助于他的若干思想來鼓吹差異性和寬容的后現(xiàn)代支持者只有蔑視。尼采是個頑固不化的精英主義者,經(jīng)常嘲諷人類的大多數(shù)都是“傻蛋”。他公開表現(xiàn)出對很多文化傳統(tǒng)和做法的蔑視和不屑,對佛教冷嘲熱諷,認為英國人是平庸店主們組成的民族,當然還沒完沒了地攻擊猶太教基督教是建立在“奴隸”道德立場上的“怨憤”宗教。更進一步的是,尼采對于社會主義或激進民主也沒有多少好話可說,認為這些不過是將庸俗的基督教教義世俗化的稀釋灌水努力而已。
其次,尼采不大可能喜歡當今的自由主義---無論是古典的還是平等主義的---和自由主義者的右派。在尼采看來,呼吁權(quán)利---無論是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還是國家福利---都不過是弱者渴望強者給予保護的盲目要求。正如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在其批評尼采式“完美主義”時指出的那樣,在尼采那里有一種強烈的意識,社會的存在并不是要為所有成員帶來利益的。相反,它的存在是讓少數(shù)真正偉大的人崛起,建立起新的像神一樣的價值觀。這樣的人還必須得到大多數(shù)平庸者的支持,這種觀點的確令人極其討厭。像拿破侖這樣的偉人在征服世界時很少去關(guān)心他人的權(quán)利和福利。這當然并不意味著這種人想踩在他人身上以便顯示自己的偉大。相反,正如他在《論道德的譜系》中所說,偉大的“雄鷹”很少花時間去考慮身下“羔羊”的感受。但是,這包括了當羔羊處于雄鷹及其獵物之間時的同情的情感?!?o:p>
羊羔怨恨猛獸毫不奇怪,只是不能因為猛獸捕食羊羔而責怪猛獸。如果羊羔私下里議論說:“這些猛獸如此之惡,難道和猛獸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羊羔不能算是好的嗎?”那么這樣的一種理想的建立并沒有什么可以指摘的,盡管猛獸會投過譏諷的一瞥,它們也許會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并不怨恨這些好羊羔,事實上我們很愛它們,沒有什么東西比嫩羊羔的味道更好了?!保ù司浣枳裕耗岵芍?,周紅譯,論道德的譜系,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年---譯注)
第三,尼采也很少能夠成為當今右派的朋友,無論在哪種變化形式上。雖然經(jīng)過像安蘭德這樣的人物的重新布置,尼采很難是自由意志論者或者古典自由主義者的原型。尼采瞧不起消費者文化和資本主義,認為它產(chǎn)生了庸俗和腐敗的“最后之人”組成的社會,他們熱衷于追求無意義的財富和感官滿足。這些最后之人在物質(zhì)富裕中過日子,但是從來沒有致力于從事任何真正偉大的工程,大部分只關(guān)心諸如“健康”和身體外貌之類話題。只要想想布萊特·伊斯頓·埃利斯(Bret Easton Ellis)在《美國精神病人》中嘲笑的華爾街偶像就明白了。人人都可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但事實上,每個人都不過是乏味無聊之人,與他人并沒有什么差別。尼采對民族主義也嗤之以鼻,他贊同叔本華的觀點,認為那是嬰兒般的幼稚觀點,不夠強大的個人才會渴望與其他人組成群體來主宰自身的命運。這部分原因是尼采個人對德國民族主義的蔑視,他更喜歡泛歐洲主義。這是否意味著他喜歡當今的歐盟呢?我們則只能猜測了。但是,他肯定認為超越民族國家層次的模式非常吸引人?! ?o:p>
最后,尼采可能發(fā)現(xiàn)極右翼分子---無論過去的還是現(xiàn)在的挑釁都讓人憤怒。他常常看他妹妹伊麗莎白逐漸滑入德國民族主義的泥沼,后來陷入納粹主義深淵,眼神中帶著非典型的同情和嘲諷的混合體。如果尼采活著看到了希特勒的崛起,他可能立刻便認出這個卑劣和令人厭惡的奧地利逃課生。他很可能吃驚地看到自己有關(guān)權(quán)力意志和偉人的著作轉(zhuǎn)變成為一種種族主義優(yōu)生學(xué)。他會堅持認定,他的著作是關(guān)于個人自我的而不是集體基因戰(zhàn)爭的。當然,尼采可能認為極權(quán)主義的去個人化,和嘗試將個體徹底同化,納入到國家之中是一種虛無主義。今天,尼采毫無疑問會嚴厲批評極右派將其著作與對移民的擔憂和社會的種族構(gòu)成等聯(lián)系起來的努力。
那么,在政治上,尼采相信什么呢?在某些方面,我們很難說出什么先驗性的觀點,因為如果有人能給出如何生產(chǎn)人的“最高級的典型”的嚴格公式,他們就不再是最高級的了。相反,他們的偉大和創(chuàng)造性將是能夠成批生產(chǎn)出來的,變成可預(yù)測的了。正如尼采有時候說的那樣,先驗性的公式肯定偶爾讓位于“鼻子”的高貴性,走近以后就能辨認出偉大和庸俗的氣味。我的感覺是,尼采最好被理解為激進的個人主義者,一個充滿激情地堅持人生的義務(wù)就是成為我們渴望的那種人。到底是哪種人呢?我們?nèi)绾伪苊馓摷俚牡缆纺??我認為最深刻的線索就在于他對怨憤的深刻處理。對此,吉爾·德勒茲在其經(jīng)典的著作《尼采》中做了很好的描述:
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怨憤的定義:怨憤是一種反應(yīng),既是可感知的東西,同時又不再成為可采取的行動:這是對疾病的籠統(tǒng)定義。尼采不僅僅是說怨憤是一種病,而是說這種病是一種形式或者怨憤。
在尼采看來,從表面上看非常偉大的人類很多行為實際上是出于盲目的理由而做的。我們對因為自身局限性而感受到的軟弱變成了對比我們優(yōu)越的人的仇恨,因此我們開始打壓他們以便證明我們的優(yōu)越性。這可能體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形式,從社會主義者要求重新分配財富給窮人到民族主義者要求那些在思想上具有世界主義觀念的人滾出去,因為他們腐化了國民純潔的心靈。有時候甚至呈現(xiàn)出更庸俗的形式,如有人進行自我夸耀的行為來吸引那些竟然敢于忽略他們的人的關(guān)注。在有些情況下,怨憤能導(dǎo)致能量的令人恐怖的大爆發(fā),從外表看似乎是巨大的力量和權(quán)力。但這是謊言,因為埋藏在所有這些行為下面的是個人或集體的軟弱,它可能破壞真正能克服缺陷的所有努力。
受到怨憤情緒驅(qū)動的人或許聲稱仇恨富豪或者外國人,希望將他們毀滅。但是,他們也依靠這些人,因為充滿怨恨者感到自己有力量的唯一辦法就是覺得自己在道德上優(yōu)越于他們反對的人。窮人需要覺得在道德上優(yōu)越于富人才會宣稱他們是受到剝削的受害者,民族主義者需要感受到自己在道德上優(yōu)越于外國人才會對自己的集體身份認同感到自豪。在這個意義上,怨憤是一種讓人號啕大哭和陽痿不舉的力量,但從來不能取得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改變。這留給真正偉大的人,他們?yōu)樽约荷?,按照自己的價值觀生活,很少去關(guān)心他人的觀點或者行為。
結(jié)論:我們能夠從尼采那里學(xué)到什么?
尼采是我們需要思考的西方經(jīng)典中最困難的思想家之一。這雖然不是因為他了不起的文學(xué)功力,但也不能說與此功力沒有任何關(guān)系。部分因為他的疾病阻止了他長時間寫作的能力,尼采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格言警句式的,或是短小的文章而非長篇大論。尼采也是情緒多變的性情中人,意思是他偶爾對某個人物或者觀點毫不留情地大肆攻擊,但是,隨后的對待則冷靜許多??傮w上看,他的哲學(xué)不是教導(dǎo)人們?nèi)绾纬蔀槟岵赡菢拥恼軐W(xué)家的學(xué)習手冊,而是如何克服人的自我缺陷,并釋放出新的創(chuàng)造潛能,提出深刻的見解。不管怎樣,我們能從他的著作中吸取兩點。
首先,尼采吸引我們關(guān)注我們的很多道德言辭的歷史偶然性。這些觀點的最好的表現(xiàn)或許就是《論道德的譜系》和短小的書《偶像的黃昏》和《反基督》。在這些著作中,尼采提出了他最引人注目的形象和觀點。他認為,迄今為止的大部分道德哲學(xué)家和人物都沒有能辨認出他們宣稱的道德主張是有歷史和心理學(xué)動機的。他們將道德主張呈現(xiàn)為真理,但實際上它們背后有文化和心理動機。未能承認這一點就阻礙我們承認行動的最深刻驅(qū)動力,導(dǎo)致很多腐敗和庸俗化。
比如,尼采以表現(xiàn)出對耶穌基督的矛盾情感而出名,偶爾嘲諷他一番,偶爾稱贊他是唯一的對手,值得他專門寫出《反基督》一書。不管哪種情況,他是唯一真正的基督徒,“死在了十字架上”。后來的基督徒修改他的言論,認為他尋求帶來普遍之愛?,F(xiàn)實是,他們渴望用吻合奴隸平庸性的世界取代古代希臘羅馬那個高貴的、熱愛戰(zhàn)爭的世界,因此需要找到一個方法,重新將軟弱和恭順描述為道德美德。最后的結(jié)果是基督教道德,其核心是怨憤。尼采常常興致勃勃地指出,普遍之愛的宗教對罪惡的觀念有些偏執(zhí),對于那些在地獄中受罪的人有一種類似性快感的滿足。尼采認為,對于無意識的動機的這種無知導(dǎo)致我們提出庸俗的、無根據(jù)的道德主張。這個見解在當今常常被一群評論家錯誤地使用,他們用通俗的心理學(xué)分析取代對對手立場的真正分析。求助于怨憤可能被危險地過度使用,以此排斥有關(guān)公平和正義的真正訴求。因此,這是對我們理解道德的重大貢獻。
其次,最具創(chuàng)新意義的一點是,尼采的作品極大地加深了我們對真正個性的認識。像他的存在主義親屬索倫·克爾凱郭爾(S?ren Kierkegaard)和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一樣,尼采承認我們都太頻繁地認為成為一個人就是簡單地做我們宣稱要做之事。它當然不僅僅是消費主義和獲取物質(zhì)財富。尼采吸引我們關(guān)注諸如文化等外在因素和如怨憤等內(nèi)在心理動機導(dǎo)致我們成為自我的虛假或者庸俗替代品的很多方式。因此,我們的任務(wù)就是通過持續(xù)不斷的辛苦的自我克服和自我戰(zhàn)勝把我們從這些非真實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譯自:Why We Should Read Nietzsche by Matt McManus
https://quillette.com/2019/04/22/why-we-should-read-nietzsche/
責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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