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以是“良”——孟子以“良”界定“心”的意義追尋
作者:葉樹勛(南開大學哲學院副教授)
來源:《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十五日丙戌
耶穌2019年4月19日
摘要
孟子以“心”言“性”,以“良”界定“心”,這是孟子在心性論上兩個層次的創(chuàng)造。前一層意義已被熟知,而后一層意義還有待掘發(fā)。在孟子以前,“良”并無規(guī)定心性之意義,是孟子首次將它運用到心性論場合,用以界定由“性”而顯之“心”的情狀。這種界定和“良”的語義有一定關聯(lián)。首先,“良”的良善義指明此“心”的“善”的屬性;其次,它的首等義(與其本義有關)乃強調(diào)此“心”是頭等、至大之“心”;再次,“良”的確實義對此“心”在每一人的真實性進行強調(diào)和確認。在孟子的多重規(guī)定中,“良心”的范疇遠比“善心”小。針對“心”的相關表現(xiàn)(“知”“能”“貴”),孟子使用了同樣的規(guī)定,原因在于此四者皆以“仁義”為實質(zhì)。因而,孟子在根本上是對“仁義”之“性”作出“良”的肯定,意味著此“性”不僅是善,而且是諸善之首,此等“首善”“確實”存在于“心”。由此來看,孟子的人性論不僅是“性善論”,更是一種“性良論”。
一、問題的提出:孟子為何用“良”界定“心”
孟子在歷史上以主張“性善論”著稱,但每一個研讀《孟子》的人都會感受到,他更多地并不是在講人“性”如何,而是在講人“心”若何。在當時,人性問題是大家很關注的一個公共話題,而孟子的言論可謂是獨樹一幟,這不僅表現(xiàn)于他力主“性善”,并且在討論方式上他也是另辟蹊徑,將大家津津樂道的人性引向了人心,通過講“心”的表現(xiàn)來反映“性”的本質(zhì)。[1]孟子察覺到,人們之所以對“性”的問題眾說紛紜,一定程度上是和“性”的抽象、隱微有關,因而他轉(zhuǎn)換關注的視角,觀察“性”之顯現(xiàn)——“心”,通過“心”的活動(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具體論定“性”之為“善”。[2]在“心”的活動中發(fā)現(xiàn)“性善”的依據(jù),這不得不說是孟子的一大發(fā)明。[3]
孟子思想在這方面的意義已受到學界的普遍關注,“以心言性”現(xiàn)已成為理解孟子人性論的一個基本思路。當我們順著孟子的思路繼續(xù)探尋下去,發(fā)現(xiàn)其間還有另一層問題需要進一步關注:在“以心言性”的思路下,“心”是論“性”的基礎,那么對于這個被據(jù)以言“性”的“心”,孟子又是如何界定的呢?這一問題不僅關乎孟子對“心”的基本看法,在“以心言性”的思路下,還關乎孟子對“性”的根本理解。
對此,我們很可能會說,孟子是“以心善言性善”,他對“心”和“性”的界定都是“善”,這也是我們認之為性善論者的原因所在。在大概的理路上而言,這種判斷是可從的;但需要明了的是,這一判斷是我們基于現(xiàn)今的思維去概括,[4]而落實到孟子原本之言論,對于那個被據(jù)以言“性”的“心”,孟子其實并沒有用“善”去界定,[5]而是用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概念——“良”,由此也就有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傲夹摹边@一語詞。[6]當然,對于這里的“良”,若按一般理解——“良”意指“善”,那么,以“良心”論“性善”還是“以心善言性善”的表現(xiàn)。但問題在于,當時以“善”論“性”的情況已經(jīng)很常見,孟子在講“性”的時候也曾用“善”進行規(guī)定,他既然要將問題轉(zhuǎn)化到“心”的情況上,那么對此何不直接用“善”進行界定呢?
順著這個問題,我們還可發(fā)現(xiàn),孟子不僅用“良”來界定“心”,針對幾個相關概念,他也是用“良”進行規(guī)定。在他的言論中,表示道德自覺的“知”、表示行動能力的“能”以及表示道德境地的“貴”,一一被界定為“良”,于是也就有了“良知”“良能”“良貴”這三個概念。對于“知”“能”“貴”三者,接著牟宗三先生所概括的“性由心顯”的思路,我們可以進一步說:“心”蘊含著“能”、發(fā)作為“知”,這是人之所以“貴”的根據(jù)所在。亦即,后三者可理解為“心”在不同方面的落實或延伸,它們是孟子心性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問題仍是在于,孟子為何都用“良”來界定這些對象呢?對“心”及其相關的“知”“能”“貴”,孟子使用了同一規(guī)定,說明四者之間除了有上述的關聯(lián),應該還隱含著某種內(nèi)在統(tǒng)一性,那么,它們的統(tǒng)一性究竟何在?
對于歷史上的一些概念,我們很可能因為習以為常,而淡忘它們在最初被創(chuàng)造時的深意。比如說,上述的幾個“良X”概念[7]尤其是“良心”“良知”,便是其中的典型。在此,我們需明了一事實,“良心”“良知”在今天已是常用語詞,但在孟子當年,卻是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使用。在孟子以前,“良”作為一個普通語詞,意指一般場合中人或事物的良好、優(yōu)良情況,并沒有被用來規(guī)定人的心性;但在孟子這里,“良”的使用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它被首次運用到心性論場合,用以界定“心”及其相關表現(xiàn)(“知”“能”“貴”)的屬性。也就是說,在“心”及其相關概念上,孟子不用當時流行且自己也常用的“善”進行界定,而選擇了一個此前并無規(guī)定心性之意義的“良”,通過他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這一語詞也就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意涵,由它所限定的“良心”“良知”等概念,也就一直沿用至今。當我們回到孟子當時的思想環(huán)境,便可知他的這一選擇和使用其實很不平常。
在當前的孟學研究中,我們對幾個“良X”概念也有較多的關注,大家經(jīng)常會用“良心”“良知”等,討論孟子在心性問題上的看法。然而,我們更多地是關注它們作為一個概念整體的意義,而對于其間的“良”,則容易受到傳統(tǒng)視角的影響,往往不作細致研討。一般的做法是,在不同的概念中解釋“良”的不同意義:針對“良心”,則解“良”為“善”;針對“良知”“良能”,則解“良”為先天;而對于“良貴”,則解“良”為真實。這種隨文訓釋的做法,不僅容易忽視上述的“良”在孟子這里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并且也容易遮蔽“良”在孟子學說中一以貫之的內(nèi)涵。在此問題上,朱子的解釋尤其值得注意。針對幾個概念中的“良”,朱子均解作“本然之善”(《孟子集注》中《告子章句上》《盡心章句上》)。正如朱子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良”在孟子的使用中實具有一以貫之的意義。不過,朱子雖然關注到“良”義的貫通性,但尚未充分揭示出“良”的整體內(nèi)涵,作為孟子對“心”及其相關方面的規(guī)定,其間的豐厚意蘊還有待我們進一步追尋。
總言之,在“以心言性”的思路下,孟子“以良論心”,這是他在心性論上兩個層次的創(chuàng)造。第一層意義已為我們所熟知,而第二層意義還有待深入掘發(fā)。關于第一層創(chuàng)造,楊海文先生曾有很精彩的論斷:不談“性”,孟子走不進他那個時代;不說“心”,孟子走不出他那個時代。[8]孟子在人性問題的討論中既參與、又超越,造就了心性論史上的一大杰出成果。接著楊先生的思路,我們打算進一步說明的是:不談“善”,孟子走不進他那個時代;不說“良”,孟子走不出他那個時代。在接下來的討論中,我們將以“為何用‘良’界定‘心’”作為追問的線索,嘗試呈現(xiàn)的不僅是“良”作為一個語詞的含義,更重要的是,它作為孟子對“心”及其相關表現(xiàn)的基本規(guī)定,到底傳達了什么樣的意義。
二、“良”的字義及其在《孟子》書中的使用
如上所述,在孟子以前“良”并沒有被用來規(guī)定人的心性,是孟子開創(chuàng)性地將其運用到心性論場合,在新的使用中“良”也就具有了新的意涵。從語義學的角度來看,這些新意涵和“良”的字義有一定的關聯(lián),可以說,孟子是將其幾個方面的字義加以凝練,一并用以規(guī)定“心”及其相關方面的屬性。為此,在探討“良”的哲義之前,我們先考察此字的語義,以及它在《孟子》書中的使用情況。
一般情況下,我們都把“良”理解成善良、良好。這是“良”在早期文獻中常見的字義,古字書中如《說文》《玉篇》,便是訓“良”為“善”,以“善”為“良”之本義。[9]不過,《爾雅》則是訓“良”為“首”,《廣雅》乃訓之為“長”,按此,則“良”的本義另有所指。[10]而在《廣韻》中,則是將前面的幾種訓釋加以綜合。[11]
現(xiàn)代學者對此字本義的解釋,一般不從《說文》《玉篇》,認為“善”是“良”的引申義,至于其本義若何,則看法不一。學者們主要從甲骨文、金文中“良”的字形及其使用展開研究。“良”在甲骨文中有兩類寫法,一類寫作(《甲骨文合集》4954)、(《合集》4955正),一類寫作(《合集》13936正)、(《合集》17527)。在金文中“良”字寫作(《季良父盉》,《殷周金文集成釋文》9443)、(《邕子良人甗》,《集成》945)、(《叔良父關于此字的本義,目前學界主要有巖廊(徐中舒)、香氣(唐蘭)、頭首(何金松)、糧(黃約齊)等幾種看法。[12]
在這一問題上,筆者認為何金松先生的頭首說較為可從。何先生認為:甲骨文中此字象人頭形,上象頭發(fā),中象頭的主體,下象長須,金文中寫法則增添了作為紋飾的幾橫畫;“良”的本義為頭首,引申為首長、善良、優(yōu)良、大、甚、確實等義。[13]由此來看,《爾雅》訓“良”為“首”,反映的是此字的本義,[14]其他幾部古字書所反映的則是其引申義?!傲肌痹诤髞淼氖褂弥兄T種引申義更為流行,但其本義在諸種引申義上還是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具體到《孟子》書中,“良”字共出現(xiàn)了22次。除了“良心”等幾個概念,還包括了其他的情形。按其用法和含義,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用作人名,2處7見。第1處是《滕文公上》講到楚國人“陳良”,出現(xiàn)2次;第2處是《滕文公下》講到善御者“王良”,出現(xiàn)5次。
(二)用作優(yōu)良、良好之義,3處4見。第1處是《告子下》提到“良臣”(2見),此詞意謂賢良的臣工。第2處是《滕文公下》提到“良工”(和善御者“王良”一同出現(xiàn)),此詞一般是指技藝精良的工匠,在此則是指駕車技術很高明的人。第3處見于《離婁上》:“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此句是說觀察一個人,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睛更好的途徑,就字義來說,“良”是指良好。綜合來看,“良”在上述諸語中意味著優(yōu)良、良好,此等含義和善良義有一定的不同,后者主要是道德上的評價,而前者則主要是才干、功用等方面的評價。
(三)用作“良人”,1處7見,出現(xiàn)在《離婁下》?!傲既恕笔枪糯鷭D人對丈夫的稱呼。婦人為何以“良人”稱夫,在此問題上,王念孫等人曾給出解釋:“良”有首長之義,婦人以“良人”稱夫,乃取以夫為長官之義。[15]按此,“良人”和后來的“官人”意義相近,也和今日俗稱的“當家的”相類似。[16]
(四)孟子的獨特用法,3處4見。此即“良心”“良知”“良能”“良貴”這四個概念對“良”的使用(“良知”“良能”出現(xiàn)在同一處)。本文所要探討的“良”的意蘊,即針對這一情形。為便于后文討論,現(xiàn)將相關文句引錄如下: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鬃釉唬骸賱t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闹^與?”(《告子上》)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燥柡跞柿x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保ā陡孀由稀罚?o:p>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盡心上》)
從上引文句可看到,“良”在其間的含義并不限于善良,而且善良之義在不同的地方表現(xiàn)的程度也不一樣。如“良心”的“良”除了有善良之義,還體現(xiàn)了固有之義,“良心”之于人的原本之狀,就好比木材之于牛山的原本之狀?!傲贾薄傲寄堋钡摹傲肌保紫鹊囊庵^不在善良(并非沒有),而是強調(diào)此“知”、此“能”的先天性。至于“良貴”的“良”,首先的意謂亦不在善良(亦非沒有),而是強調(diào)確實和甚、最之義,意味著自身所固有的尊貴才是真實的尊貴、最高的尊貴。
綜合來看,“良”在“良X”概念中,至少包含了“善良”“甚、最”以及“固有”“確實”等不同方面的意義。這些含義在不同的語境中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但總的來看,它們在“良X”概念中是一以貫之的,從多個方面一并構成孟子所言“良”的整體意涵。接下來,我們對此間諸種意涵展開逐層探析,并由此討論孟子學說中的相關問題。
三、“良”所指涉的實質(zhì)性對象及其所含“善”之義
前文已指出,關于“良”字的本義,現(xiàn)代學者一般不從《說文》《玉篇》的良善說,而是對其作出其他解釋。當然,不管“良”的本義作何解釋,良善或善良作為它的常用義是沒有疑問的,并且此義在孟子以前已有使用。[17]如《詩經(jīng)》有“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邶風·日月》)、“人之無良,我以為君”(《鄘風·鶉之奔奔》)、“之子無良,二三其德”(《小雅·白華》)等說法,又如在《論語·學而》中子貢以“溫、良、恭、儉、讓”稱述孔子,此間的“良”皆用作良善之義。
那么,在孟子所言的“良X”概念中,“良”有沒有包含良善之義呢?我們剛接觸這些概念時,可能都會將它們大致理解成善良的“X”,如“良心”一般都被解釋成善良的“心”。但是,當我們閱讀原文以后,卻發(fā)現(xiàn)情況似乎并非如此,好像除了“良心”的“良”尚帶有善良之義,其他三個都另有所指。因而,姚振武先生曾有言道:若用善良之義來理解幾個概念中的“良”,只有“良心”尚可為說,其余皆不通;應當從本性之義來理解“良”,這樣就沒有滯礙。[18]“良”的本性之義是相當緊要的,對此后文將會講述。而關于善良之義,我們再細讀原文之后,發(fā)現(xiàn)此義仍然是“良”在幾個概念中的重要意涵。在孟子的相關闡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其間有一條很重要的線索貫穿始終,這一線索不僅提示了“良”的良善義,而且還反映了“良心”及其相關方面所共有的內(nèi)容。
先看“良心”之說。從語境來看,可知“良心”是指前文的“仁義之心”,意味著這是以“仁義”為實質(zhì)的“心”,由此也暗示了“良”和“仁義”的某種關聯(lián)。在此章里孟子用牛山本有木材的比喻,說明人人皆固有“良心”,我們不能以某人某時“違禽獸不遠”,即斷定他“未嘗有才”。這里的“才”是指“良心”的材質(zhì),是“心”之所以為“良”的一個重要根據(jù)。從孟子的前后敘述來看,“良心”的材質(zhì)不是別的,正是人人心中所具的“仁義”之“性”。由此來看,孟子之所以用“良”界定“心”,和此“心”以“仁義”為材質(zhì)是密切相關的。
如同上述,對于“知”“能”“貴”三者,孟子也用“良”去界定,說明它們和“良心”之間應具有某種統(tǒng)一性。那么,它們的統(tǒng)一性到底在哪呢?我們先看“良知”“良能”。孟子對二者的界說分別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此二語首先指涉的意義并不在善良,而是強調(diào)此“知”“能”不經(jīng)思慮、不需學習,乃是人先天固有。那么,這一固有的“知”“能”具體是指什么呢?在給出“不慮”“不學”的界說之后,孟子有言: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
所謂“良知”,究其實質(zhì)在于“仁義”,這是孩提時候便已具有的對“仁義”的自覺。雖然孟子在陳述時只針對“知”,但其間所言的“仁義”之意同樣適用于“能”,亦即,所謂“良能”,是指人人皆有的“由仁義行”的能力。孟子在前面對二者作出界說時,強調(diào)的意義不在善良,但他心目中很可能已經(jīng)預設了此“知”、此“能”以“仁義”為內(nèi)容這一前提,故而在后面補充時仍不脫“仁義”之范圍。
再來看“良貴”。在這一章里,孟子講述“人之所貴”和“良貴”的區(qū)別。“人之所貴”是說他人所給予的尊貴,[19]“良貴”則是說“貴于己者”,即自身所固有的尊貴。“人之所貴”靠外界給予,不可能穩(wěn)定恒常,就好比趙孟作為晉國的當權者,能使一個人變得尊貴,也能使一個人變得低賤;只有自身所固有的“貴”才是真實恒常的“貴”。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我們?nèi)怂逃械摹百F”呢?對此,孟子在后文亦有補充說明:
《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毖燥柡跞柿x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
“膏粱”“文繡”是“人之所貴”,不是“貴于己者”;所謂“貴于己者”,乃在于“飽乎仁義”。“飽乎仁義”則自然會有“令聞廣譽”,此等聞譽并非有意逐求,亦非有賴他人。[20]當結合后邊的補充,乃知“良貴”之所以為“良”,其實質(zhì)亦在于“仁義”,這一人人所固有的德性才是真正的“貴于己者”。
通過逐項解說,我們可發(fā)現(xiàn)在孟子對四個概念的闡述中,其實一直都貫穿著“仁義”這條主線,此乃“心”“知”“能”“貴”所共有的實質(zhì)。若對各個概念分開來看,“良”作為一個界定詞,所界定的對象分別是“心”“知”“能”“貴”;而在根本上,它所指涉的實質(zhì)性對象只有一個,這也就是四者所共有的“仁義”之德。由乎此,我們便找到了四者的統(tǒng)一性所在,同時也找到了孟子之所以對它們作出同一規(guī)定的根據(jù)所在。
基于“仁義”而為“良”,此即四者所具有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接下來再來考察“良”在此間有無包含“善”的意義。如果我們不反對“仁義”在孟子思想中作為“善”的意義,那么“良”所含的“善”之義就應當?shù)玫娇隙?。當然,此間還涉及“仁義”和“良”“善”的錯綜關系,個中意味有待進一步推敲。孟子曾言“可欲之謂善”(《盡心下》),這是對“善”的比較直接的界定。這一命題往往被理解為善者乃可欲。[21]大概是因為“可欲”的對象有很多,其間未必都是“善”,而倒過來說便可以成立。實際上,這樣的理解并不確切,正如羅哲海(Heiner Roetz)所指出的,這種理解將會認為“善”是欲望的對象,從而陷入“自然主義的謬誤”(the naturalistic fallacy)。[22]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可欲”。所謂“可欲”,不是說可以欲求,而是說值得欲求。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值得我們追求的呢?要理解這一問題,當回到孟子此語的整體語境: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盡心下》)
后一句“有諸己之謂信”,是說值得我們追求的該對象是確實存于自身的。從孟子思想來看,這一存于自身且值得追求的對象,不是別的,正是人人所固有的“四德”(仁、義、禮、智)。[23]接下來,孟子說及“美”“大”“圣”“神”諸境,這些都是“四德”存養(yǎng)中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因此,“可欲”在此是特指“四德”,“可欲之謂善”這一命題意味著:值得我們想往的“四德”便是“善”。由此再來看“良”的意義,它所指涉的實質(zhì)性對象——“仁義”——正屬于“可欲”的范圍,即屬于“善”的所指。亦即,“良”和“善”基于“仁義”的樞紐而意義相通。
綜上所述,我們可獲知“良”在幾個概念上所指涉的共同對象(仁義之德),以及它作為一種界定所具有的第一層意義。它的良善之義被用以指明“心”以及“知”“能”“貴”的“善”的屬性,這是孟子“以心善言性善”的具體表現(xiàn)。既然“良”“善”在此意義相通,那么在界定“心”的時候為何用“良”而不用“善”呢?這就回到了我們最初提出來的問題。事實上,“良”作為一種界定除了含有“善”之義,還具有其他方面的意義,這些“超出”的意義是孟子在使用時所要傳達的重要內(nèi)容,有待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四、作為“首等”的“良”與仁義之為首善的意義
前面圍繞“良”字常見的良善義,考察它在“良X”概念上的表現(xiàn)。從字義來看,“良”除此以外,還有其他的引申義,諸如首長、大、很、甚等義,也是該字常見的義項。如《左傳》桓公八年有“且攻其右,右無良焉,必敗”,《國語·齊語》有“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在此“良”謂首長;前面提到的婦人用以稱夫的“良人”,其義也和首長有關。再來看“大”之義,如《詩·小雅·鶴鳴》有“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毛《傳》曰“良魚在淵,小魚在渚”,此“良”意指大;《國語·吳語》有“夫吳,良國也,能博取于諸侯也”,“良國”意謂大國(上文勾踐言“吳國為不道”,知“良”非指“善”);又如“良棗”“國之良器”等詞,“良”亦謂大。關于“很、甚”之義,在“良久”“良苦”“良多”“良是”等詞中即有體現(xiàn),在此“良”是指很……,并且?guī)в袕娬{(diào)性的確實之義。[24]總要來看,上述諸義都和“良”的本義有一定的關聯(lián),體現(xiàn)了頭首所涉的首等、至大之義。
在孟子所說的“良X”概念中,上述諸義也有相關的體現(xiàn)。如所言“良貴”,可理解為“甚貴”或“貴之大者”。在張栻、焦循等人的解釋中,“良貴”還被解釋為“至貴”“最貴”:
人皆有欲貴之心,言人莫不欲貴其身也。而不知在己有至貴者焉,德性之謂也。(張栻《南軒先生說孟子·告子上》)
良貴猶云最貴,非良貴猶云非最貴也。(焦循《孟子正義·告子章句上》)
從“良”的字義以及“良貴”的語境來看,這種理解是成立的。所謂“良貴”,乃貴中之首、貴中之至。亦即,當我們說“良貴”是貴之大者時,此“大”非謂一般的“大”,乃言其“至大”,意味著這是頭等的尊貴。
以此理解“良知”“良能”,此二者便是指“知”“能”的至大者、頭等者。趙歧注“良知”“良能”,解“良”為“甚”,焦循進而言道:
良能猶言甚能,良知猶言甚知。甚能、甚知即最能、最知,最能、最知即知之最、能之最也。(《孟子正義·盡心章句上》)
焦循解“良知”“良能”為“最知”“最能”,和他解釋“良貴”的思路是一致的。
接下來,我們集中看“良心”。按上述思路,“良心”便是指“心”之首要者、“心”之至大者。這里暗示我們,孟子在一般情況下所講的“心”是指寬泛意義上的人的各種心識、心境,而所言“良心”因有了“良”的界定,乃是特指具備“仁義”、位居首等的道德本心。亦即,“心”的表現(xiàn)多種多樣,而“良心”只是指各種“心”當中那頭等重要的“大心”,這種意義上的“心”也就是孟子所說“從其大體為大人”的“大體”、“先立乎其大者”的“大者”。
這樣一來,便和通常所理解的“心”即“大體”、耳目即“小體”的思路顯得不是很協(xié)調(diào)。那么,是我們對“良心”的理解有誤,還是通常的理解有待商榷呢?為進一步明確此問題,我們回到孟子關于“大體”和“小體”的說法:
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告子上》)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痹唬骸扳x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孟子認為,“耳目之官”不會“思”,容易為外物所蔽,人若為此所牽引,則為“小人”;而“心之官”能“思”,“思”則有所得,人若順此發(fā)展,則為“大人”。
倘若從簡單對應的思路來理解,那么“耳目之官”即為“小體”,“心之官”則為“大體”。然則,這種簡約化的理解并沒有充分關注到“心之官”的特殊性。孟子認為“心”獨有的功能在于“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這里的“思”是指反思、自覺,即所謂“反求諸己”(《公孫丑上》)?!靶闹佟苯?jīng)由“思”而有所得,所得者便是心中固有的“仁義”之德。這是“心之官”的“良能”,也是它之所以能夠成為“大體”的根據(jù)所在。然而,若此“心”能“思”卻“不思”,其勢亦將受蔽于物,而與“小體”無異。正如朱子注解所言:
心則能思,而以思為職。凡事物之來,心得其職,則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職,則不得其理,而物來蔽之。(《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
朱子區(qū)分了“心得其職”和“心失其職”的兩種可能性:若是前者,則此“心”成為“大體”;若是后者,則此“心”為物所蔽,淪為“小體”之等次。亦即,“心”未必是“大體”,只有“得其職”(自覺仁義)的“大心”(“良心”)才是孟子所肯定的“大體”。
關于孟子所言“心”,我們有時候會預設“心”即“良心”的理解,這種理解其實并不妥切。如同董平先生曾指出的,孟子所言“心”在與形上本質(zhì)相聯(lián)系的同時,還必然與形下之物相聯(lián)系,成為雙重自我相互紐合的關鍵,具有雙向關聯(lián)的特殊性。[25]此間所說的雙重自我,是指個體所含的“大體”和“小體”的兩重結構,在此結構中“心”可上可下,亦分大小。唯有向上發(fā)見者方是“大心”,亦即“良心”;若是向下墮落,為物所蔽,則淪為“小心”,即所謂“放其良心”。關于“心”的后一種表現(xiàn),孟子在其言論中亦曾提到:
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公孫丑上》)
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滕文公下》)
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離婁上》)
在此情境下,“心”的表現(xiàn)都是負面的。用大小之辨的思路來說,此情境下“心”未能“思”、未“得之”,而與“小體”無異。
由上可知,“心”即“大體”、耳目即“小體”這種簡單對應的理解思路是需要重新檢討的?!靶摹庇小八肌敝澳堋保绻堋八肌眳s“不思”,其勢亦將受蔽于物,淪為“小體”之等次;只有它充分發(fā)揮了“思”“仁義”的“良能”,才有可能成為“大體”,也就是“大心”。這是孟子以“良”界定“心”的一個考慮所在,意味著他據(jù)以言“性”的“心”不是指一般情境下的“心”,而是指自覺“仁義”、位居首等的“心”。在此意義上來說,孟子所講的“良心”即相當于“道心”,而其一般情況下所說的“心”則相當于寬泛意義上的“人心”。
此“心”之所以可能成為“心”之大者,乃在于它有“思”之能,即自覺“仁義”之能。此能不是一般的能,而是能之大者、能之“良”者。人由此“良能”,自覺心中固有之“仁義”,便是知之大者、知之“良”者。人順乎“良能”“良知”,乃可成就貴之大者、貴之“良”者。若是順乎小能、小知,即便得到了尊貴,那也是“人之所貴”,僅是“小貴”,非“大貴”也。由此我們看到,不僅“心”有小大之分,與之相關的“知”“能”“貴”同樣有著小大之別。這也是孟子用“良”對它們進行同一規(guī)定的一個考慮,由此告訴我們,他所講的“心”“知”“能”“貴”是所有“心”“知”“能”“貴”中頭等重要的。[26]
這里所討論的“良”的首等義,和它的本義不乏關聯(lián)。頭部乃人身之首位,引申而為首長、大、甚諸義;孟子則運用此般意涵,以強調(diào)他所言的“X”實乃眾多“X”中的頭等者,在吾人生命中實具有第一等的價值。[27]如我們所知的,在后來的宋明理學中,這些為“良”所界定的概念得到了新的討論,尤其是“良知”概念,尤其受到陽明的關注。陽明在講“良知”時,常用“頭腦”作比喻,如說“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zhí)著”、“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王文成公全書·傳習錄下》)。陽明在比喻時是否對“良”的字義有所考慮,我們難以確知,但饒有趣味的是,這樣的比喻卻也暗合了“良”的本義。[28]
至此我們知道,“良”作為孟子對“心”及其相關方面的界定,除了前節(jié)所述的取其良善之義,還包括了此節(jié)所述的用其首等之義。綜合起來,“良”作為一種界定,意味著此“X”不僅是“善”的,而且還是頭等重要的;也可以說,意味著此“X”是頭等善良的,即所謂“至善”“最善”。關于這點,焦循在解釋“良貴”時曾有言道: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瑾瑜之玉為良”。注云:“良,言最善也?!弊钌?,善之最即善之長,善之長即善之甚。(《孟子正義·告子章句上》)
郭璞注《山海經(jīng)》,解“良”為“最善”,焦循引用此說以解釋孟子所言“良”。焦氏又指出,“最善”即“善之長”。此“長”意指首長之長,所謂“善之長”,意即眾善之首?!兑讉?文言》有言“元者,善之長也”,其義亦在于此。[29]綜合來看焦循對幾處“良”的解釋,“良心”之“良”被解為善,“良知”“良能”之“良”被訓為最,而“良貴”之“良”則被解為最善,結合了前兩義。實則,“良心”之“良”又何嘗沒有最義,“良知”“良能”之“良”又何嘗沒有善義?也許是焦循在疏解此三者時未免受制于趙歧注,而未能有貫徹之解釋。[30]
根本上而言,此“X”之所以是“最善”的,乃在于它們皆以“仁義”為實質(zhì)。這是此“X”較之他者最為獨特的地方,既是它之所以是“善”的基礎,也是它之所以成為頭等的根據(jù)所在。因而,當我們進一步關注“良”所指涉的實質(zhì)性對象,可知孟子不僅對“X”作出了善良且首等的雙重定性,同時也對作為“X”之共同內(nèi)容的“仁義”作出了類似的雙重定性,意味著“仁義”之為“善”不是一般的“善”,實乃諸善之首、善中之至。
如前所述,孟子曾言“可欲之謂善”,意味著值得想往的“四德”便是“善”,在此,孟子對“仁義禮智”作出了“善”的定性。進而,孟子又對“四德”中的“仁義”進一步作出“良”的定性,以告示“仁義”之為“首善”的價值。由此可見,“仁義”在“四德”當中實具有更獨特的地位。孟子常常會講到一些德目(德性的條目),對此,陳來先生曾指出,《孟子》書中有不同的德目的提法,如仁義說、四德說(仁義禮智或仁義忠信)、五德說(仁義禮智樂),但無論哪種說法,“仁義”始終是作為最重要的德性來討論。[31]這是很重要的論斷,結合此間所述可知,“仁義”的這一特殊性在“良”的界定中有集中的反映。由此也看到,“良”較之“善”實具有更豐厚的意涵,如果用“善”作為界定詞,那么雖可傳達此“X”之為“善”的意義,卻無法傳達此“X”之為頭等的意義,而在根本上也就難以傳達“仁義”之為“首善”的意味。
總的來說,“良”在孟子的獨特使用中兼含良善和首等的兩重意義,對“心”以及“知”“能”“貴”都作出了雙重界定,意味著此“X”既是“善”且是頭等,而作為其實質(zhì)的“仁義”則是諸善之首、善中之至?;诖耍覀儜搶Α靶摹奔础按篌w”、耳目即“小體”的理解思路作出檢討,并且也知“仁義”何以成為孟子心目中的主德。以上是“良”所含的兩層界定,而當我們進一步研讀,發(fā)現(xiàn)其間還蘊含著其他的意義,個中情況有待繼續(xù)探討。
五、作為“實在”的“良”與首善之于人的確然性
前文在逐項解說時,已不同程度上涉及其間的固有之義,如“良心”所涉的牛山本有木材之喻,“良能”所涉的“不學而能”,“良貴”所涉的“貴于己者”等。如我們所知的,“固有”是孟子哲學中一個很緊要的概念,在講述“四端”之“心”的兩章中(《公孫丑上》第6章、《告子上》第6章),孟子每每用“我固有之”“人皆有之”“猶其有四體”等話語,以說明“四端”之“心”普遍存在于每一人。而具體到“良X”概念的語境中,我們也能讀出其間所含的固有之義,可以說這一意義也是“良”作為一種基本規(guī)定所包含的維度。
不過,在作出如上理解時,還有兩個情況需要進一步探討。一是,“良”所含攝的固有之義,不僅意味著此“心”乃吾人先天所具,并且,“良”與“固”的意義已經(jīng)提示我們,此“心”在后天生活中也是恒常存在,它只會受到暫時的蒙蔽,從不會泯失。二是,“良”在含攝固有義的基礎上,又對這種“有”進行強調(diào)性的確認。這和“良”字原有的確實義有關,此等界定反映了孟子對“性本善”的最終確認。接下來,我們先考察“良”作為固有所包括的意義,進而再探討孟子如何對人性本善作出最終的確認。
我們先來看“良知”“良能”中所含的固有之義。孟子對“良知”“良能”的界說分別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表面上來看,二者的內(nèi)涵各有不同,但是誰也不會認為“良知”要經(jīng)學習才有,就好比誰也不會認為“良能”要經(jīng)思慮才獲得。關鍵在于,孟子在這里用的是互文手法,“良知”“良能”都是不待慮、不待學。[32]孟子又言:“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里的“無不知……”,也包括了“無不能……”的情況。并且更關鍵的是,此處以幼兒為例,說明“良知”也是不待學,即便是幼兒也無不知愛其親、敬其長。
如同趙歧所注:“不學而能,性所自能?!嗒q是能也”(《孟子注疏·盡心章句上》)。按此,“良知”則是“性所自知”。后來孫奭的疏解正是本此思路:
孟子言人之所以不學而性自能,是謂良能者也;所以不待思慮而自然知者,是謂良知者也。(《孟子注疏·盡心章句上》)
孫疏以“性自能”“自然知”來解釋二者,意味著此“知”、此“能”皆依乎本性自然而有,亦即“良”在兩個概念上的意義并無區(qū)別。朱子對這兩處的“良”也給出了相同的解釋——“本然之善”(《孟子集注·盡心章句上》),此所謂“本然”與趙、孫所言之義是相通的,但朱子又將另一層的“善”之義揭示出來。在當前研究中,對此二者的解釋雖然有些會各重一方,但也有學者作出統(tǒng)一理解。如梁濤先生解“良”為先天,并指出人生而具有不必通過學習和思考的便是“良知”“良能”。[33]亦即,此二者均不待學、不待慮,原因就在于它們都是與生俱來的。在此意義上,可以將“良知”“良能”理解成與生俱來的“知”“能”,“良”作為一種規(guī)定,是強調(diào)此“知”“能”的先天性。
在關于“良心”的闡述中,孟子未明顯強調(diào)此“心”是人先天所具,但從其前后敘述來看,實亦含有此義。孟子說“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豈無”的反問,說明此“心”乃人所原有。后面還說,不能以某人某時“違禽獸不遠”,就斷定他“未嘗有才”?!拔磭L有”的反面,則是嘗有、原有。若全面考察本章的理路,可發(fā)現(xiàn)孟子此間所論實不乏起伏感:牛山之木從“嘗美”到“伐之”,繼而又生“萌蘗”;人的“仁義之心”從“豈無”到“放失”,繼而通過“日夜之所息”,又能“與人相近也者幾?!?。[34]在這一敘述理路中,不管牛山之木后來變得怎樣,都無改于此山本有木材這一原本的情況;正如同不管“仁義之心”的具體表現(xiàn)如何,也都無改于吾人固有此“心”這一本然的事實。
這種意義上的“心”也就是孟子在別處所說的“本心”(《告子上》),所謂“本”,即強調(diào)此“心”的先天本然性。人人所本有的此“心”又被孟子稱為“赤子之心”(《離婁下》),“赤子”的喻義和“孩提之童”相類似,亦強調(diào)不待學、不待慮,即先天本有之意味。總要而言,“良”作為對“心”的規(guī)定,在此情境下是強調(diào)此“仁義之心”乃吾人先天所具,基于這一層界定,“良心”的意義和“本心”“赤子之心”是一致的。
接下來,我們通過“良貴”的語境,進一步考論“良”在這一方面的界定。所謂“良貴”,是指“貴于己者”,即人人自身所固有的尊貴,此“貴”不同于依賴外界的“人之所貴”。孟子在此說“人人有貴于己者”,若聯(lián)系他在述說“四端”時所言的“我固有之”“人皆有之”“猶其有四體”等話語(見前引),便可知這幾處“有”實為同一意義,皆強調(diào)存在的本然性和穩(wěn)固性?!叭酥F”則不同,此“貴”之“有”依靠外界給予,不可能穩(wěn)定。這兩種情況的關系就好比孟子在他處所說的泉水和雨水的比喻:
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閑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離婁下》)
泉水有“本”,故能滾滾涌出,奔流不息;雨水降落時很集中,能迅速填滿溝渠,但很快就干涸了,只因它無“本”?!傲假F”和“人之所貴”的區(qū)別,正是在此。前者之所以穩(wěn)定恒常,乃因其有“本”,而此“本”正是人人所固有的“仁義”這一“首善”之德。
在孟子看來,人人皆先天所具的這一本源不僅是“良貴”的基礎,同時也是“天爵”的根據(jù)所在: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告子上》)
所謂“人爵”,是指世俗所追求的“公卿大夫”的地位,此乃“人之所貴”;所謂“天爵”,則是指人人基于“仁義忠信”而自有的道德爵位,此是“良貴”之爵。在此不妨將上述內(nèi)容用以下方式展示:
圖1良貴與天爵及其相關情況
通過上圖,可將其間物事的關系看得更清楚?!疤炀簟薄傲假F”是有“本”之爵、有“本”之貴,二者之“本”皆在于“仁義”之德,這一“首善”固在于每一人,不假外求?;诖?,可以對“天爵”與“良貴”作出統(tǒng)一的理解:二者是指吾人基于先天的“仁義之心”而固有的道德爵位和道德尊貴。由此亦見,“良”作為一種界定,在強調(diào)先天性這一點上,不僅和“本心”之“本”同義,也和“天爵”之“天”同指。[35]
至此可知,如同“良”的良善義、首等義在“良X”概念中是一以貫之的,先天固有之義作為“良”所含攝的維度,也是貫穿于幾個概念之中。在此層面上,“良”作為對“心”及其相關方面的界定,乃強調(diào)此“仁義之心”及其相關方面的先天本然性。關于“良”的此義,歷代以來的孟學研究者也不乏關注,只是大家不甚留意此義在四個概念上的貫通性。此外,古人在注解中更多地是用“自有”“本然”等詞來表達今天所說的先天之義,這一點從前引趙歧、孫奭、朱子等人對“良知”“良能”的解釋便可知道。
有待指出的是,“良”作為固有的意義在焦循看來卻是不成立的,他在解釋“良貴”時有言:
人人所自有,此是解人人有貴于己者,言仁義不待外求。富貴則趙孟能貴能賤,此仁義之貴比校富貴之貴所以為良,非良字有“自有”之訓也?!匀逭哒`以良為“自有”之訓,遂造為“致良知”之說,六書訓詁之學不明,其害如此。(《孟子正義·告子章句上》)
焦循所批評的直接對象便是他在書中所引錄的趙歧對“良貴”的注解:
人皆同欲貴之心,人人自有貴者在己身,不思之耳。在己者,謂仁義廣譽也?!酥杂幸舱撸瞬荒苜v之也。(趙歧《孟子注·告子章句上》;焦循《孟子正義·告子章句上》引)
趙歧的解釋和他在“良能”上所言的“性所自能”是相通的;但在焦循看來,“良”并無“自有”之義(焦循解“良貴”為“最貴”,見前節(jié)所引)。焦循表面上是反對訓“良”為“自有”,實則以此批評以陽明為代表的“致良知”說。陽明倡言“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王文成公全書·年譜》),那么,“良知”自然是人人所自有,而這一點應該是焦循所要批評的實質(zhì)對象。
焦循嘗試由“良”字之訓詁,駁斥陽明“良知”說之義理,但他的批評卻不見得妥當。在“良知”乃“吾性自足”這一點上,陽明的理解并未偏離孟子之意。焦循未免局限在“良”字的訓詁上,沒有從義理上作出更高的把握,正如他自己也承認的,孟子在其話語中實已含此義。當然,焦循所論也有可取之處,“良”在孟子以前確實不含“自有”之義。但這并不構成否定孟子所言“良”包含“自有”之義的證據(jù),反而恰好說明了此義正是孟子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自此以后,“良”作為先天固有的意義便被沿用了下來,陽明在討論“良知”時,雖然不是從訓詁出發(fā),但他在相關陳述中都默認了此義。
焦循否定“良”的自有之義,但他并沒有否定“仁義”之德的“自有”性。而在當前學界,則不乏學者否定“仁義”之德的“自有”性,這種觀點主要圍繞“良心”是否先天的問題展開。如楊澤波先生認為,“良心”是一種“后天而先在”的倫理心境,孟子因受到歷史條件的限制,將“良心”說成是人生而即有的。[36]按此,“良心”是后天形成的,那么作為“良心”之實質(zhì)的“仁義”之德,自然也是后天形成的。在此問題上,楊國榮先生也有相似的看法,認為“良心”是在社會教化下形成,孟子將其視作先天而有,忽視了這一情況。[37]其實,兩位先生都指出了,孟子是將“良心”視作先天具有,只不過他們不同意孟子的看法。若不限于孟子思想,純粹討論“良心”是不是先天的,則是另一個問題了。[38]而僅就孟子思想來說,“良心”及其相關的“良知”“良能”,則是人人先天所固有,并且這也正是人之所以“良貴”、之所以具有“天爵”的根據(jù)所在。
以上主要探討“良”所含攝的先天之義,接下來需要關注的是,先天所具的“良心”在后天生活中又是如何表現(xiàn)呢?如前所述,“良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非必然實現(xiàn),它隨時隨地都面臨著受蒙蔽的危險。亦即,倘若此“心”能“思”卻不“思”,那么便有可能為外物所蔽,淪為“小體”之等次,這也就是孟子所說的“放其良心”“失其本心”的情況。不過,在另一方面,孟子又告示我們,“放其良心者”仍具有“求其放心”的能力,這也是“良能”的一個表現(xiàn)。在《告子上》篇,講完“失其本心”之后,下一章便出現(xiàn)了“求其放心”的說法:
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如同楊海文先生所論,這里精心安排了“求其放心”的說法在“失其本心”之后迅速出場,給讀者一種鮮明而又強勁的視覺刺激。[39]對于那些“放其良心”的人,孟子雖不乏批評之意,但其間所含激勵的意味又不可不察。
表面上來看,“放其良心”似乎是說已然喪失了“良心”;但實際上“良心”只是受到暫時的蒙蔽,由始至終都未曾缺失,惟其如此,它才有可能重新煥發(fā)出來。關于這點,張栻?qū)Α傲夹摹钡慕忉尯苤档米⒁猓?o:p>
然木之生理固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而其萌蘗不容不生?!嗒q人放其良心,然秉彝亦不容遂殄也,故有時因其休息而善端萌焉。(《南軒先生孟子說·告子上》)
“良心”在某些情況下雖然被蒙蔽,但它一直都在,“不容遂殄”,隨時都有可能昭顯出來。在此問題上,陽明和弟子對談時亦曾論及:
(先生)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庇谥性唬骸爸皇俏镉诒危夹脑趦?nèi),自不會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嘗失了?!保ā锻跷某晒珪髁曚浵隆罚?o:p>
即便是“物欲遮蔽”,“良心”“良知”亦“不能泯滅”,仍是固在于人。在我們的后天生活中它們從未缺失,“雖在利欲之中,亦未嘗不隨時表露,關鍵只在覺與不覺耳。”[40]
這一點也是“良”之為固有的題中之義。在此情境下,“良”所強調(diào)的意味已不限于前述的先天性,亦且強調(diào)“仁義之心”在后天生活中的恒常性。盡管此“心”在現(xiàn)實當中不排除受蒙蔽的危險,但這不影響此“心”之于人的恒常存在。王中江先生解讀“良貴”時,已關注到“良”的此義,認為“良貴”不同于世俗的尊貴,它是一種恒常穩(wěn)定的尊貴。[41]我們在前文探析“良貴”時,也援引孟子的泉水比喻,以說明此“貴”之所以恒常,乃因其有“本”。通過此間的討論則可知,“良”的恒常之義不僅表現(xiàn)于“良貴”,同樣也表現(xiàn)于“良心”以及“良知”“良能”。說到底,它們的恒常性都是基于“仁義”這一“首善”固在于人的恒常性。進而,再結合前述的先天性,我們可以將“良”理解為“先天而恒在”,“先天”言其來源,“恒在”言其狀態(tài)。楊澤波先生主張用“后天而先在”的倫理心境來理解“良心”(見前引),我們認為用“先天而恒在”的首善之“心”來理解“良心”,應該更能反映孟子在此問題上的看法。
以上依次討論了“良”所含攝的先天本有與后天恒在這兩種意義。根本上而言,此兩義其實是統(tǒng)一的,之所以又將恒常義單獨呈現(xiàn),主要是為了避免將“放”“失”誤解為喪失,以至于對“良心”的理解有所偏蔽。若從兩義相分的角度看,前義是強調(diào)此“心”乃先天本有,此即所謂“本心”(《告子上》);后義則是強調(diào)此“心”恒常存在于己,此即所謂“恒心”(《梁惠王上》《滕文公上》)。由此我們可以回應引言中所提出的“本”和“恒”的界定問題。孟子除了用“良”界定“心”,也曾用“本”“恒”,后兩者分別強調(diào)道德心的本然性與恒常性,而這兩種界定最終是統(tǒng)一于“良”。并且,前文所討論的“良”的良善義、首等義,作為對“心”的另兩重界定,是“本”和“恒”所無法涵蓋的。我們之所以認為“良”是孟子對“心”的基本界定,其間的重要原因便是在此。
如前所述,“良”所含攝的先天義、恒常義也是“固有”的詞中之義。“固”字含有原本、一直的意思,在說明先天性、恒常性這一功能上,“固”與“良”不乏相通之處。但需進一步看到的是,“良”在孟子的運用中還包含了“固有”一詞所不具備的意義。前文已指出,在“良苦”“良多”“良久”“良是”等詞中,“良”意指“確實很……”。此間的“良”不僅含有很、甚之義,尤需注意的是,它在說明“很……”的基礎上,又對該種情狀進一步給予強調(diào)和確認。[42]
這一點對于理解“良心”及其相關概念非常重要。當這種帶有強調(diào)意味的確實之義被運用到“心”及其相關方面的界定上,則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確確實實擁有此“仁義之心”(余三者亦然),亦即此“仁義之心”在每一人身上皆是確鑿無疑的真實存在。[43]此情境下的“良”在含攝固有之義的基礎上,又對這種“有”給予進一步的強調(diào)和確認。這種情況類似于孟子說了“可欲之謂善”之后,又補充一句“有諸己之謂信”(《盡心下》),后一句便是對“善”之“有諸己”的一種確認。這里的“信”意指真實,在強調(diào)“善”之實有這一功能上,它和“良”是類似的;但有所不同的是,“良”所指的對象不是一般的“善”,而是“仁義”這一“首善”,它是對“首善”之“有諸己”作出強調(diào)性的確認。孟子曾言:“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保ā峨x婁下》)這里的“誠”也是強調(diào)“仁義”之于人的真實性?!叭柿x”之“性”確確實實存在于我“心”,這是“天之所與我者”(《告子上》),故說“誠者,天之道也”;人自覺此“心”中真實確鑿的“仁義”之德,此即“人之道”??梢?,在強調(diào)真實性這一點上,“良”的意義與“誠”“信”二者其實是相通的,這里的“誠”“信”并不是指人的主觀態(tài)度,而是強調(diào)“善”之于人的實存狀態(tài)。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將作為一種界定的“良”理解成“實在”或“實有”,它是在含攝固有之義的基礎上,又對此“有”的真實性進行強調(diào)性的確認,[44]意味著以“仁義”為實質(zhì)的“心”“知”“能”“貴”確確實實存在于每一人,這一“存在”于所有人都確鑿無疑。若將幾個概念分開看,孟子是對“心”“知”“能”“貴”先天存在于人的真實性進行確認,而在根本上,他是對四者所共有的實質(zhì)——“仁義”之“性”——先天存在于人的真實性進行確認。
換言之,“良”作為“實在”或“實有”最終指向的是人“心”當中“首善”的存在狀態(tài),由乎此,人人皆先天擁有“仁義”之“性”這一普遍情況在孟子思想中便得到了最終的確認。倘若我們追問,憑什么說人性先天即“善”?孟子會告訴大家,我們“心”中自然而發(fā)的“惻隱”“羞惡”活動便是最好的說明,這些“心理”活動非經(jīng)思慮而有、非由學習而得,是我們遇事當下呈現(xiàn)的“善”的“第一念”;這說明人人先天即有“仁義”之“性”,此等“首善”之“性”在每一人“心”上都確鑿無疑,而此“心”便是人人都真實擁有的“良心”。[45]
六、結語
通過前文的逐層探討可看到,原本作為一個普通語詞的“良”在孟子學說中獲得了全新的意義,在對“心”及其相關方面的界定之中,這一語詞蘊含著孟子對心性問題的根本理解?!傲夹摹边@一概念在今天已成為我們常用的語詞,但在孟子當年,它卻是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使用。針對“心”及其相關概念,孟子不用當時流行且自己也常用的“善”進行界定,而是選擇了一個此前并無規(guī)定心性之意義的“良”,何以如此,此間意蘊不得不察。
從語義學角度來看,孟子對“良”的運用和它的字義有一定的關聯(lián)。孟子將其幾個方面的語義加以凝練,一并用以規(guī)定“心”的根本屬性,意味著他所據(jù)以言“性”的“心”不是指一般的“善心”,而是指人人所固有的、以“仁義”為實質(zhì)的、第一等的“良心”,此“心”之于每一人皆為“實在”,確鑿無疑。在孟子的多重規(guī)定中,“良心”的范疇遠比“善心”?。ㄒ?guī)定越多,范疇越?。?,這是他之所以選用“良”而不用“善”的主要原因所在。
孟子不僅用“良”界定“心”,針對與“心”密切相關的“知”“能”“貴”等概念,他使用了同樣的規(guī)定。之所以如此規(guī)定,根本原因即在于后三者與“心”皆以“仁義”為實質(zhì),在孟子關于四個概念的闡述中,我們可以探尋到這一主線。因而可知,孟子在根本上是對四者所共有的實質(zhì)——“仁義”之“性”——作出“良”的肯定,意味著人人所固有的“仁義”之“性”不僅是“善”,而且還是諸善之首、善中之至,此等“首善”于每一人皆為“實在”,真確無妄。由乎此,所有人都先天固有“仁義”之“性”這一普遍情況,在孟子思想中便得到了最終的確認。并且,在孟子看來,此“心”所含“仁義”之“性”乃“天之所與我者”(《告子上》),故而“盡心”可“知性”,“知性”乃“知天”(《盡心上》)。關于此間所涉諸概念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可用下圖簡示之:
圖2孟子心性哲學的重要概念及其內(nèi)在聯(lián)系
在此意義上來說,孟子的人性論不僅是“性善論”,更是一種“性良論”;他不僅是“以心善言性善”,更是“以心之良證成性之良”。“良”作為對“心”及其所本之“性”的一種界定,涵括了孟子在心性問題上更為豐富的思考。我們在理解“性善論”的時候,除了“善”的維度,還會自然聯(lián)想到先天固有的維度;而“性良論”不僅說明了“善性”乃先天固有,并且還提示著:此中的“仁義”之“性”最為特別,它是諸善之首、善中之至,此等“首善”于每一人“心”上皆為“實在”。后述情況都在我們自然聯(lián)想之外??傊ㄟ^對孟子“以良論心”之意義的逐步追尋,我們不僅看到“良”在其間所具有的多重意涵,也可看到“仁義”之德在孟子思想中作為“實在之首善”的價值,而在“以心言性”的思路下,還能看到孟子心性思想中所暗含的“性良論”的主張。
注釋
[1]在孟子的言論中,也有直接言“性”的地方,如《孟子·告子上》所記載的孟子與告子的辯論,便是對人性問題的直接討論。但孟子在這里講“性”是被動的,他是針對告子的觀點進行“就事論事”的辯駁,尚未充分闡述自己對人性的理解。孟子對人性的集中闡述是在《公孫丑上》第6章和《告子上》第6章、第8章等處,在此孟子都是以“心”言“性”,這也是我們認定孟子為“性善論”者的主要依據(jù)。
[2]牟宗三先生曾用八個字對孟子學說進行精辟的概括——“仁義內(nèi)在,性由心顯”(此是根據(jù)劉述先先生的回憶。見劉述先:《孟子心性論的再反思》,收入江文思、安樂哲編:《孟子心性之學》,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94頁)。在孟子看來,“性”是由“心”而顯,既如此,則可以從“心”上來論“性”。與之相關地,蒙文通先生曾指出:“孟子言性之說少,言心之事多,正以濟說性之難而易之以本心也,殆亦有所困而不得不然者也?!保ā度鍖W五論》,收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廖平、蒙文通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20頁。)“性”的情況很隱微,很難具體說清楚,于是孟子另辟蹊徑,通過講“心”來論“性”。如果說牟先生之語為理解“以心言性”何以可能提供了一種解釋,那么,蒙先生的論述則對“以心言性”何以需要給出了很好的解答。
[3]在這種思路下,“心”的話題也被突顯出來。就“心”的思想史來看,孟子將“心”的范疇強調(diào)出來,同樣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貢獻。
[4]這一概括較早見于徐復觀先生的論述,這也是我們現(xiàn)今常用的理解思路。參見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8頁。
[5]“善”是孟子常用的語詞,但他從不用此界定“心”。在《孟子》書中,孟子對“善”的用法大概有以下三類:(1)善于做某事,即擅長,如“善推其所為而已矣”(《梁惠王上》)、“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公孫丑上》);(2)一般意義的好,非特指道德方面,如“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梁惠王下》)、“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滕文公上》);(3)道德意義的善,如“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盡心下》)、“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離婁上》)。在第三類用法中,也有以“善”論“性”的情形,總共有三處:“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告子上》);“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告子上》),這里的“其”和“才”都是指“性”;“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滕文公上》),這應該是共同參與編書的弟子為孟子言論所作的總結。
[6]在孟子言論中,與“心”相關的語詞還有“本心”“恒心”,在此孟子所強調(diào)的“心”之“本”、“恒”義,乃是為“良”所統(tǒng)攝,關于這點,后文會有討論。
[7]本文所稱“X”包括“心”“知”“能”“貴”四者,“良X”是指“良心”“良知”“良能”“良貴”,下同。
[8]楊海文:《浩然之氣——孟子》,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21頁。
[9]《說文·畗部》:“良,善也。從畗省,亡聲?!薄队衿ぎw部》:“良,力張切。良善也?!?o:p>
[10]《爾雅·釋詁下》:“元、良,首也?!薄稄V雅·釋詁四》:“元、良,長也。”
[11]《廣韻·陽韻》:“良,賢也,善也,首也,長也,又姓。呂張切。”
[12]參閱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第四、五卷),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年,第1871—1876頁;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3353—3356頁。
[13]何金松:《釋良》,《中國語文》,1985年第3期;收入《漢字形義考源》,武漢:武漢出版社,1996年,第99—104頁。另外,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詁林》(第四冊,第3355頁)對諸家觀點有評述,認為何先生的頭首說可從,但“良”字的形體難以索解。筆者認為,何先生釋“良”的依據(jù)之一即在其字形,該文列出了“良”字在甲骨文、金文、篆文中的寫法以作證明,就字形而言,何先生所論當是成立。
[14]按何先生的觀點,《爾雅》“元、良,首也”的“首”是指頭首,反映“良”的本義;《廣雅》“元、良,長也”的“長”是指首長,反映“良”的引申義。對此,姚振武先生曾提出反對意見,認為《爾雅》所訓的“首”和《廣雅》所訓的“長”都是指首長(《<爾雅>“良,首也”諸家說辨析》,《古漢語研究》,1993年第2期)。姚先生此論源于王念孫《廣雅疏證》之說?!稄V雅》“元、良,長也”條,王氏疏證曰:“《爾雅》‘元、良,首也’,首亦長也。”(《廣雅疏證·卷四下釋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1—132頁)在此問題上,筆者贊同何先生的觀點?!霸薄傲肌钡谋玖x都是指頭首,故《爾雅》對二字并訓?!霸钡念^首本義在《孟子》書中即有所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保ā峨墓隆罚?o:p>
[15]參見王念孫:《廣雅疏證·卷四下釋詁》,第131—132頁;何金松:《釋良》,收入《漢字形義考源》,第99—104頁;姚振武:《<爾雅>“良,首也”諸家說辨析》,《古漢語研究》,1993年第2期。
[16]全面來看,“良人”在當時除了用于婦人稱夫,也可指賢良之人,如《詩?秦風?小戎》有“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詩?大雅?桑柔》有“維此良人,弗求弗迪。維彼忍心,是顧是復”,后一用法中“良”的含義則與“良臣”之“良”相似。
[17]按何金松先生所見,“良”的善良義或是出現(xiàn)在首長義之后,凡充當首領者,當是良善之人,故“良”可指善良、良好等(《釋良》,收入《漢字形義考源》,第99—104頁)。
[18]姚振武:《<孟子>“良”字釋義》,《語文研究》,1993年第4期。
[19]“人之所貴”此語有歧義,可能是說一般人所尊貴的東西,也可能是說他人所給予的尊貴。趙歧解此語為“凡人之所貴,富貴”(《孟子注疏·告子章句上》),屬前一種理解;朱子解此語為“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貴”(《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屬后一種理解。某種意義上這兩種解釋可以統(tǒng)一,一般人所尊貴的東西,正是要靠外界的給予。但僅從文義來看,應該后一種理解比較合適?!百F于己者”與“人之所貴”相對,前者是指自身所固有的尊貴,后者是指他人所給予的尊貴;并且后文言及“趙孟之所貴”,是說趙孟給人以尊貴,這也可以輔助理解“人之所貴”。
[20]從孟子這段話來看,“仁義”和“聞譽”都屬于“良貴”,如同朱子所注:“仁義充足而聞譽彰著,皆所謂‘良貴’也。”(《孟子集注·告子章句上》)但“聞譽”和外界有關,似乎也是“人之所貴”,何以又是“良貴”呢?對此,朱子沒有具體說明。張栻的解說對理解這一問題很有啟發(fā)性,其言曰:“令聞廣譽,君子非有欲之之心也。飽乎仁義,則令聞廣譽自加焉。猶言為善有令名,其理之固然者也。”(《南軒先生孟子說·告子下》)本文將“令聞廣譽”解釋為“良貴”的自然表現(xiàn),即參照張栻的解說。
[21]如朱子注曰:“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保ā睹献蛹ⅰけM心章句下》)在當前的研究中,不少觀點是按朱子的思路去理解。
[22]羅哲海:《軸心時期的儒家倫理》,陳詠明、瞿德瑜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267頁。
[23]在這一點上,張栻的解說值得關注:“可欲者,動之端也。蓋人具天地之性,仁、義、禮、智之所存,其發(fā)見則為惻隱、羞惡、辭遜、是非,所謂可欲也?!保ā赌宪幭壬献诱f·盡心下》)張栻強調(diào)“可欲”者即為“四德”。李景林先生從張栻的解說出發(fā),進一步論述了為什么“可欲”的內(nèi)容是指“四德”。參見《論“可欲之謂善”》,《人文雜志》,2006年第1期。
[24]《老子》第四十二章有“強梁者不得其死”,此句在馬王堆帛書甲本作“強良者不得死”,筆者推測“良”為本字,后假借為“梁”?!傲肌痹诖艘庵^很、甚,按此理解該句,義更通。
[25]董平:《先秦儒學廣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5—66頁。
[26]在孟子關于“良知”的界說中,還涉及另一方面的意義,或許也和“良”的本義有關。所謂“不慮而知”,意味著此“知”不經(jīng)思慮、當下即有。就好比乍見孺子落井的例子(《公孫丑上》),人看到此情景馬上會有“怵惕惻隱之心”。相比于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慮”,“良知”在時間上具有優(yōu)先性,是遇事當下發(fā)作的“善”的“第一念”。在此情境下,“良”的意味不是指價值上的首要,而是強調(diào)時間上的首先。當然,這種意義主要在“良知”概念上有所體現(xiàn),在其他概念上則不顯見。
[27]何金松先生考釋“良”字時,曾提到“良知”“良能”,認為此二者是指固存于頭腦的本能性的東西(《釋良》,收入《漢字形義考源》,第99—104頁)。何先生對“良”字的研究很有啟發(fā)性,但對“良知”“良能”的解釋卻囿于頭腦之義?!傲肌痹诖擞玫氖鞘椎戎x,此義雖和本義有關,但已有了一定的變化。
[28]另外,耿寧(Iso Kern)用“第一等事”來指稱陽明學的“致良知”,這一概括暗合了“良”的首等之義。參見耿寧:《人生第一等事——王陽明及其后學論“致良知”》,倪梁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
[29]“元”“良”在此均表“善之長”,二字之義有相通之處?!稜栄拧贰稄V雅》將此二字并訓,即關注二者之義同?!稜栄拧贰霸?、良,首也”,反映兩字的本義;《廣雅》“元、良,長也”,反映兩字的引申義。
[30]焦循解“良貴”則顯得開放一些,甚至還反對趙歧所釋的“自有”之義。關于這點,后文將有專門討論。
[31]陳來:《孟子的德性論》,《哲學研究》,2010年第5期。
[32]說“良知”不待學,是指“良知”之“有”不待學,而“良知”之擴充,則有待于學。這是兩個問題,承認前者并不意味著否認“學”的價值。陽明曾言:“學者,學循此良知而已?!保ā锻跷某晒珪髁曚浿小罚┐髡鹨嘤醒裕骸笆骋责B(yǎng)其生,充之使長;學以養(yǎng)其良,充之至于賢人、圣人。”(《孟子字義疏證?卷下才三條》)此間均是強調(diào)“學”之于“良知”擴充的緊要性,頗符合孟子關于存養(yǎng)工夫的思想。
[33]梁濤:《孟子解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43—344頁。
[34]這里的“幾?!币庵浮坝小?,所謂“與人相近也者幾?!笔钦f與一般人(未曾放其良心者)相近的地方也有一些。關于“幾?!钡挠懻?,可參見拙文:《道德實踐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孟子哲學中“幾?!钡碾p重意蘊》,《道德與文明》,2017年第4期。
[35]后世出現(xiàn)的“天良”一詞,或與孟子思想中“天”與“良”的意義趨同有關。如同后世出現(xiàn)的“天真”一詞,可能和莊子思想中“天”與“真”的義理聯(lián)系有關。
[36]楊澤波:《孟子性善論研究》(再修訂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85頁。
[37]楊國榮:《孟子的哲學思想》,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8—119頁。
[38]“良心”是不是先天的,或者寬泛來說,人的道德屬性是不是先天的,這是爭論已久的復雜問題。對此,我們關注的往往是哲學史上諸賢哲的看法,在此不妨走出人文學的領域,看看當前一些結合自然科學的研究。如博姆(Christopher Boehm)曾結合生物遺傳學探討“良心”的起源,他認為人類的“良心”源于采獵時代的合作壓力,經(jīng)過漫長的社會選擇和演化,“良心”會促使大腦結構發(fā)生變化,并且代代遺傳下去(《道德的起源——美德、利他、羞恥的演化》,賈擁民、傅瑞蓉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60—367頁)。在此問題上,威爾遜(Edward O.Wilson)從社會生物學出發(fā),認為基因不僅決定了我們的生物形態(tài),并且還塑造了人性中包括利他在內(nèi)的社會屬性(《論人的本性》,胡婧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年,第149—170頁)。福山(FrancisFukuyama)在討論政治秩序和人性的關系時,也基于類似的視角對人類德性為先天所具這一觀點加以申述(《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0—49頁)。若由此來看,孟子視“良心”為先天具有,并無不當,當然這并不是說孟子當年已具有了生物學的思維。
[39]楊海文:《浩然之氣——孟子》,第119頁。
[40]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97頁。
[41]王中江:《孟子的“天賦權利”思想——以“天爵”、“良貴”和“民意”為中心的考察》,收入《儒家的精神之道和社會角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2—29頁。
[42]現(xiàn)今有些工具書在解釋“良”字時,會將“很、甚”和“確實、真實”分作兩義給出解說。其實,此兩義往往是分不開的。如“用心良苦”是說用心確實很苦,又如“趣味良多”是說趣味確實很多。
[43]多數(shù)研究會將“良貴”解釋為真正的尊貴,即留意到“良”在此所含的真實之義。實則,不僅“良貴”之“良”含有此義,其他三個概念中的“良”同樣包括此義。
[44]若從更寬泛的意義講,也可說“良”作為一種強調(diào)性的確認不僅指向“有”,亦且包括前述的“善”和“首等”。
[45]從“善”的角度來說,“性善”的表現(xiàn)包括了“四德”(仁義禮智);但從“良”的角度來看,它所確認的“實在”只針對“仁義”這一“首善”。為何“良”的界定中未將“禮”“智”包括進來?這一問題涉及“四德”與“首善”的關系,有待以后展開進一步討論。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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