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與陸象山“心學”與為學方法之異同——幾點觀察
作者:金春峰
來源:《周易研究》2020年第一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閏四月廿八日癸巳
??????????耶穌2020年6月19日
[作者簡介]金春峰,1962年、1965年在北京大學分別獲哲學學士和碩士學位,之后就職于人民出版社;1988—1989年任新加坡東亞哲學所高級研究員,1990—1998年到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做訪問研究,1998年之后任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客座研究員、華梵大學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客座教授、佛光大學哲學研究所客座教授;現(xiàn)為人民出版社哲學編輯室資深編審;主要從事中國哲學史、思想史研究,代表性著作有《漢代思想史》《周官之成書及其反映的文化與時代新考》《馮友蘭哲學生命歷程》《周易經(jīng)傳梳理與郭店楚簡思想新釋》等。
宋明理學的問題意識是回答佛禪的挑戰(zhàn),揚棄吸收佛禪以為已用,以重新挺立中華文化與儒學的主體地位。故從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和陸象山,都轉(zhuǎn)向了心學,只是表現(xiàn)形態(tài)和為學方法有所不同而已。透過下面幾個問題的觀察分析,可以看到,朱陸“心學”及其為學方法的不同與互補。
一、朱何以批陸是禪?
禪宗是心性之學,稱為教外別傳。它能風靡天下,一是繼承與吸収了中國心性為宗的儒學傳統(tǒng),為中國士人所喜聞樂見;一是佛教基本教義:“緣起性空,物無自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等,為之掃清了宇宙客觀存在的障礙。禪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薄懊餍囊娦浴薄胺鸺词切?,心即是佛”,“自性清凈”等,即是在上述基石上建立起來的。宋儒反佛,首先要挺立“天道”和宇宙的客觀真實性。周敦頤和張載作了這一工作。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及《通書》更有奠基的作用,故程朱的“心性論”總是從“天命“天道”“太極”講起,不驟講“心即理”。從先秦儒學源頭上看,孟子的心性學說,“性善”亦是首出?!靶陨啤迸c天命、天道相聯(lián)系,下貫於“心”,才有“仁義禮智根於心”,“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盡心知性以知天”的越超命題;但陸象山直講“心即理”(《與李宰》,《陸九淵集》卷十一),和禪宗驟講“心即是佛”形式上極為類似。朱認為陸是禪學,這是重要原因?,F(xiàn)在學界講孟子,不講“性善”是首出,直接講“心學”,是不正確的。
禪宗在六祖慧能以后,“不立文字,直見本心”,其教人法門,發(fā)展出種種棒喝,獅子吼,“達摩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保ā段鍩魰肪砥?,宣鑒語》)視讀經(jīng)明理為邪門魔障,謂:“看經(jīng)看教是造業(yè),厭喧求靜是外道法”,“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眠?!保x玄語,《古尊宿語彔》卷四)“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名‘自在人’。念念不見一切相,安然端坐,任運不拘,名‘解脫’。”(希運:《黃檗斷際禪師宛陵彔》)陸象山講“到我這里來,只是減擔”,“茍此心之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處則惻隱,當羞惡、當辭遜,是非在前,自能辨之?!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錄》)“此理在宇宙間,何嘗有所礙,是你自沉埋,自蒙蔽,陰陰地在個陷阱中,更不知所謂高遠底。要決裂,破陷阱,窺測破個羅網(wǎng)?!保ㄍ希┖投U宗在方法上確有近似處。《語錄》載李伯敏問:“如何是盡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別?先生曰:‘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弊。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粼疲骸峭龆惷??’先生曰:‘不須得說,說著便不是。將來只是騰口說,為人不為己。若理會得自家實處,他日自明。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此蓋隨吾友而言。其實不須如此,只是要盡去為心之累者。如吾友適意時,即今便是?!字V云:癡狗逐塊。以土打獅子,便徑來咬人。若打狂狗,只去理會土。圣賢急于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說與人,如何泥得?若老兄與別人說,定是說如何樣是心,如何樣是性,情與才。如此分明說得好,劃地不干我事。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處始得。凡讀書皆如此?!保ㄍ希┧^“俗諺”即禪師語。強調(diào)“只是要盡去為心之累者”,“適意”,全文直如禪師說法。
禪宗的宣講對象是佛門弟子。這些人剃度出家,名利世俗關(guān)已打破了,所求只是身心解脫,得大自在清凈涅槃境?!邦D悟”,“去為心之累”,“適意”,確是上乘法門。儒學講道德,道德是體之於身的切實踐履。陸強調(diào)躬行實踐,是切合儒學實際的。但為此而只講直悟本心,並不符合儒學孔門的傳統(tǒng)。朱批評陸是禪,這亦是重要原因。
中國哲學天人合一,以“道德性理”——“善的意志”為先天先驗,生而具於“氣之靈之心”中。陸講的“心”亦為“氣之靈之心”,卻不講先天稟具之“性理”,成了“神識即理”?!吨熳诱Z類》說:“佛氏所謂性,正圣人所謂心。佛氏所謂心,正圣人所謂意。心只是該得這理。佛氏元不曾識得這理一節(jié),便認知覺運動做性,只認得那能視、能聽、能言、能思、能動底便是性,視明也得,不明也得;聽聰也得,不聰也得?!钆氯苏f這‘理’(指道德性理),都要除去了,此正告子生之謂性之說?!保ň硪话俣┮馑颊f,佛取消了先驗、內(nèi)具之“性理”,而以心之空靈虛明之本然作用為性。不知心雖然空靈虛明,但其中含具萬理(實際是仁義禮智四理,而歸根則只是仁)。陸籠統(tǒng)地講“心即理”,故朱認為陸是告子,是禪。
孟子以后,荀子、《樂記》、董仲舒、揚雄、韓愈等等以“性”為人之自然本性,“心”為神明之君、思慮情感的主體,沒有在理論上提出天命道德之性與心之內(nèi)在關(guān)系問題。二程講“性即理”,隨即下一轉(zhuǎn)語:“性之有形者謂之心?!睆堓d講“心統(tǒng)性情”、“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朱熹說:“圣賢論性無不因心而發(fā)”,“性具於心”,“理之在心謂之性?!边@排除了離心而言性(指道德之善性),以為性在心外,是一抽象的理之“共相”,這種馮友蘭與牟宗三先生所講的“性即理”的觀念,也排除了“心即是性”這種混人心與道德本心之區(qū)分的觀念。陸卻完全離開了這一基點。
朱熹的心學以“十六字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執(zhí)厥中”作根本,將心學源頭歸之於伏羲承天命而來。強調(diào)“人心惟危”,突顯了“存天理,滅人欲”及未發(fā)時“涵養(yǎng)本原”,已發(fā)時“戒懼省察”工夫之重要,和陸象山強調(diào)“頓悟”“簡易”不同。
朱熹思想的邏輯起點-----新舊“中和之悟”,亦是吸収佛禪“明心見性”而達致的。朱《答江元適》說:“熹天資魯鈍,以先君子之余誨,頗知有意於為己之學而未得其處。蓋出入於釋老者十余年。近歲以來,獲親有道,始知所向之大方?!保ā段募肪砣耍洞鹧κ魁垺氛f:“熹自少愚鈍,顧嘗側(cè)聞先君子之余教,粗知有志於學,而求知不得其術(shù),馳心空妙之域者二十余年。”(同上)《語類》說:“某年十五六時,亦嘗留心於禪。一日在病翁所會一僧,與之語,其僧只相應(yīng)和了說,也不說是不是;卻與劉說,某也理會得個昭昭靈靈底禪。劉后說與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處在,遂去扣問他,見他說得也煞好,及去赴試時,便用他意思去胡說。是時文字不似而今細密,隨人粗說,試官為某說動,遂得舉。后赴同安任時,年二十四五矣?!保ň硪哗査模耙怖頃脗€昭昭靈靈底禪”,由禪師對朱的這一評價看,朱在十五六歲時,已對佛禪的心性觀有天才式的領(lǐng)悟。紹興中,朱《與開善謙師書》說:“向蒙妙喜開示,應(yīng)是從前記持文字,心識計校,不得置絲毫許在胸中,但以狗子話時時提撕。愿受一語,警所不逮?!逼渖钍芊鸲U影響,是實有其事的。
《語類》卷八朱熹論佛教三門,說:“佛家有三門,曰教,曰律,曰禪。禪家不立文字,只直接要識心見性。……吾儒若見得道理透,就自家身心上理會得本領(lǐng),便自兼得禪底;講說辨討,便自兼得教底;動由規(guī)矩,便自兼得律底。事事是自家合理會?!敝煺J為儒是應(yīng)三門兼綜的,但居第一位的是禪,故朱《答羅參議》說:“原來此事與禪學十分相近,所爭毫末耳。”(《朱子文集續(xù)集》卷五)“儒釋之分,只爭虛實而已。”(《語類》卷一百二十四)“蓋釋氏之言見性只是虛見,儒者之言性,只是仁義禮智,皆是實事?!保ㄍ希┰凇拔┟饕恍摹薄ⅰ靶臑榇蟊尽?、“心生萬法”這一點上,朱熹認為儒佛是一致而沒有區(qū)別的。朱批陸為禪,只是認為陸把“教”和“律”丟掉了。有一首禪詩,說:“一拳拳倒黃鶴樓,一踢踢翻鸚鵡洲。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保ò自剖锥酥?楊歧派禪師)近於陸之心學性格?!吧硎瞧刑針洌氖敲麋R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神秀)近似於朱熹之“心學”性格。陸《少時作》:“從來膽大胸膈寬,虎豹億萬虬龍千,從頭収拾一口吞。有時此輩未妥帖,哮吼大嚼無毫全。朝飲渤澥水,暮宿崑崙顛,連山以為琴,長河為之弦。萬古不傳音,吾當為君宣。”(《文集》卷二十五)與白云首端詩同一氣慨!針對學生詹阜民的朿縛唯謹,陸吟詩曰:“翼乎如鴻毛遇順風,沛乎若巨魚縱大壑,豈不快哉!”(《陸九淵文集》卷三十五)仍是少時風格?!把鍪着誓隙罚硪斜背?,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保ㄍ希┲币迮_山法華寺智通禪師的臨終偈語。(見《景德傳燈錄》卷十)風格確相一致。
二、鵝湖會朱陸分岐之誤解
淳熙二年,朱陸在鵝湖相會。陸象山寫詩:“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zhèn)蜗软毐婀沤??!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六《年譜》)見墟墓,起悲哀;見宗廟,則欽敬,這是孝親敬祖之心。陸認為為學當以此為根基。但朱實早有此說。如朱致何叔京第七書說:“兄弟之親,天理人倫,蓋有本能之愛矣,雖有不令之人,傲狠鬬防于其間,而親愛之本心則有不可得而磨滅者?!保ā吨熳游募肪硭氖╆懼棉o幾乎與此相同。此書寫於乾道三年。朱所說乃李侗語,后面還有“惟圣人盡性,故能全體此理,雖遭橫逆之變,幾殺其身,此心湛然,不少搖動?!?o:p>
同年,朱有“中和新悟”,謂:“未發(fā)之中,本體自然,不須窮索,但當此之時,敬以持之,使此氣象常存而不失,則自此而發(fā)者,其必中節(jié)矣(此乃程顥《仁說》之意”。(《文集》卷六十七《已發(fā)未發(fā)說》)所謂“本體”即心本體,也即本心。
乾道五年,朱《答何叔京》第三十一書說:“然此心此性,人皆有之,所以不識者,物欲昏之耳。欲識此本根,亦須合下且識得個持養(yǎng)功夫次第而加功焉,方始見得。見得之后,又不舍其持養(yǎng)之功,方始守得。蓋初不從外來,只持養(yǎng)得便自著見,但要窮理功夫互相發(fā)耳。來喻必先識本根,而不言所以識之之道,則亦未免成兩截也?!鼻腊四辏诙艜f:“仁是用功親切之效,心是本來完全之物,人雖本有是心,而功夫不到,則無以見其本然之妙?!钡谌畷终f:“人之本心無有不仁,但既汨於物欲而失之,便須用功親切,方可得其本心之仁?!薄靶氖峭ㄘ炇冀K之物,仁是心體本來之妙,汨於物欲,則雖有是心而失其本然之妙,惟用功親切者,為能復之,如此則庶幾近之矣?!边@和陸在強調(diào)“本心”這一點上,實是一致的。這些都在朱陸鵝湖會之前。
朱答《答何叔京》第十一書指出:“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云何,但因其良心發(fā)現(xiàn)之微,猛省提撕(禪師語),使心不昧,則是作功夫底本領(lǐng)。本領(lǐng)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於良心發(fā)現(xiàn)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鞫嘧R前言往行,固君子之所急,熹向來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省,未得個安隱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圣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标懴笊脚険糁鞛閷W的“支離亊業(yè)競浮沉”,朱也早已自己指出了。
乾道八年,朱熹與張栻討論《仁說》,朱總結(jié)說:
“蓋仁之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發(fā)而此體已具,情之既發(fā),而其用不窮(遍及一切感應(yīng)接應(yīng)之物而無所限)。誠能體而存之(本於程顥之《仁說》),則眾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門之教所以必使學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復禮為仁’,言能克去己私,復乎天理,則此心之體無不在、而此心之用無不行也”(按:此即朱《大學·補傳》:“眾物之本末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之意)。又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則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親孝,事兄弟,及物恕’,則亦所以行此心也(按:使此心發(fā)用流行)。又曰‘求仁得仁’則以讓國而逃、諫伐而餓,為能不失乎此心也(指本心之體)。又曰‘殺身成仁’則以欲甚于生,惡甚于死,為能不害乎此心也?!保ā吨熳游募肪砹撸┬膶W論述非常透徹。
同年《答吳晦叔書》七謂:“吾之本心渾厚慈良、公平正大之體,常存而不失,便是仁處。其用功著力隨人深淺各有次第。要之,須是力行久熟,實到此地,方能知此意味?!保ā段募肪硭氖?o:p>
故《語類》論求仁,說:
“求仁之要,只在不失其本心而已?!保ā墩Z類》卷九十五)
“仁者,人之本心也?!保ā墩Z類》卷三十四)
“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保ā睹献蛹ⅰじ孀诱戮渖稀罚?o:p>
鵝湖會年前一年,朱還與何叔京、呂子約等討論“心說”。朱《答何京叔》二十五謂:“伏蒙示《心說》,甚善,然恐或有所未盡。蓋入而存者即是真心,出而亡者亦此真心為物誘而然耳。今以存亡出入皆為物誘所致,則是所存之外別有真心,而于孔子之言,乃不及之,何耶?”《語類》謂:“人若要洗刷舊習都凈了,卻去理會此道理者,無是理。只是收放心,把持在這里,便須有個真心發(fā)見,從此便去窮理(此所謂“窮理”,理指道德之理;窮者窮盡之意----應(yīng)對之事事物物無不合乎道德當然之則)。”(《朱子語類》卷十七)“蓋人心本善,方其見善欲為之時,此是真心發(fā)見之端。然才發(fā),便被氣稟物欲隨即蔽錮之,不教它發(fā)。此須自去體察存養(yǎng),看得此最是一件大工夫?!保ā吨熳游募肪硭氖按艘患蠊し颉保搓懰^“先立乎其大”,兩者思想基點是相同的。
淳熙元年,朱作有《觀心說》,謂:“夫謂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也。心而自操則亡者存,舍而不操則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不使旦晝之所為,得以梏亡其仁義之良心云爾;非塊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覺,而謂之操存也?!保ā段募肪砹撸?o:p>
《象山年譜》載:“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后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fā)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朱以陸之教人為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為支離。此頗不合?!保ā吨旌嗟罆罚蛾懢艤Y集》卷三十六《年譜》記鵝湖之會引)這概括並不準確。在人有“本心”、“發(fā)明本心”這一點上,兩人是相同的。
錢穆先生說:“《文集》卷四十有答叔京書共三十二通,最先當在孝宗隆興二年甲申,朱子年三十五,正值李延平卒后。其與叔京交,先后歷十二年。此十二年間,朱子先獲交于張南軒,次同游于呂東萊,正為朱子一生學問思想創(chuàng)端開基最主要之階段。今即專一細讀其所與叔京諸書,亦可約略窺見朱子當時學問思想之大概。而鵝湖初會時,朱子之思想體系與其學術(shù)規(guī)模已大體確立矣?!蚕笊街?,朱子在鵝湖相會以前,多已先言之,則雙方之異同,宜別有在,亦可知矣?!边@是合乎實際的。
三、陸學亦經(jīng)過了程朱
陸自謂其“心即理”之說直接得自孟子。實際上,亦經(jīng)過了二程,也受朱熹的影響。
陸比朱小九歲,34歲(乾道八年)中舉,朱已43歲。陸的主考官是呂祖謙,鵝湖會前已與朱合編了《近思彔》。陸作為學子,不可能不讀二程及朱、呂的著作,事實上陸也確是熟悉二程著作的。陸前期的一些書信,如卷三《與張輔之》,討論程顥《定性書》。《與曹立之》提到《大學》“致知知止,正心、誠意,知至至之,知終終之”,陸謂:“程先生說得多少分明”。故陸乾道八年之中舉《易卷》文,謂:“狎海上之鷗,遊呂梁之水,可以謂之無心,不可以謂之道心!”中舉文《論天地之性人為貴》則謂:“孟子言‘知天’,必曰‘知其性則知天矣?!浴绿臁?,必曰‘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吨杏埂费浴澨斓刂?,而必本之‘能盡其性’,……誠以吾一性之外無余理,能盡其性者,雖欲自異於天地,不可得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又謂:“人生天地之間,稟陰陽之和,抱五行之秀,其為貴孰得而加焉?”(同上)與程朱講“性即理”及“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指道德性理)亦賦焉”(朱熹《中庸章句》),說法一致?!靶募蠢怼敝搭^還是從天道上來。朱在《問張敬夫》書信中說:“蓋心一也,自其天理備具,隨處發(fā)現(xiàn)而言,則謂之道心。自其有所營為謀慮而言,則謂之人心。夫營為謀慮,非皆不善也,便謂之私欲者,蓋只一毫發(fā)不從天理上自然發(fā)出,便是私欲。所以要得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只要沒這些計較,全體是天理流行,即人心而識道心也?!保ā段募肪砣谄邥┑佬娜诵牡挠懻摚钤缡嵌獭V鞂Χ獭叭诵募此接敝f有所糾正。陸講“道心”雖只一詞,其所本則是程朱。
陸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無有不善,吾未嘗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齊王可以保民之義?!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一《書·與王順佰》)“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遁,在天曰陰陽,在地曰剛?cè)幔谌嗽蝗柿x。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保ㄍ?,卷一《書·與趙監(jiān)》)這些天道人道合一的論述,是二程特別是朱熹早講的。
陸說:“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間,靈于萬物,貴于萬物,與天地并而為三極。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并。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是非得失,于是有教有學。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回,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之所從立如此,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jīng)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于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于經(jīng)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于出世?!保ā杜c王順伯書》,《陸九淵集》卷二)程朱辟佛也持此說。程頤講仁突出一個“公”字,謂:“公而以人體之之謂仁”。陸之講義講利,又講公講私,未始沒有程頤的影響。
陸說:“我說一貫,彼亦說一貫,只是不然。天秩、天敘、天命、天討,是實理,彼豈有此?”(《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
朱《答張欽夫》:“釋氏雖自謂惟本一心,然實不識心體,雖云心生萬法,而實心外有法,故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內(nèi)外之道不備……。若圣門所謂心,則天序、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皆備,而無心外之法?!保ā段募肪砣谑畷?,此書寫於乾道四年,朱三十九歲時)。陸之用詞與朱幾乎是一致的。
孟子云:“‘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闹皇且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圣賢之心,下而千百歲復有一圣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只是理會此?!?《陸九淵集》卷三十五)這原於程顥之說?!叭钪嬉焕矶?,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耳。此理之大,豈有限量?程明道所謂‘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者矣,謂此理也?!保ā杜c趙泳道》四,《陸九淵集》卷十二)和朱熹所寫《盡心說》也是一致的。
陸說:“人皆有是心,心皆具眾理,心即理也?!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一《與李宰》)“心具眾理”即朱熹的表述。朱淳熙元年《問張敬夫》謂:“心具眾理,變化感通,生生不窮,故謂之易?!保ā吨熳游募肪砣?o:p>
“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fā),充塞宇宙,無非此理?!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四《語錄》)這和程頤“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類似。
“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边@是程頤之說。
北宋,呂大臨有《中庸解》,提出“情之未發(fā)乃其本心,本心元無過與不及。所謂‘物皆然,心為甚’,所取準則以為中者,本心而已?!保ā抖碳返谒膬缘?152頁,中華書局)陸對此書深有硏讀,認為是程顥所作,與朱熹展開過辯論。其“本心”之說,亦可說是經(jīng)過呂大臨而來的。朱熹《中庸章句》謂:“天命之謂性即道心之謂也?!薄暗佬摹奔慈柿x本心,亦可說受呂之《中庸解》之影響。
陸解人心道心,謂:“夫大中之道固人君之所當執(zhí)也。然人心之危,罔念克念,為狂為圣,由是而分。道心之微,無聲無臭,其得其失,莫不自我;曰危曰微,此亦難乎其能執(zhí)中矣?!保ā度诵奈┪5佬奈┪⑽┚┮挥缊?zhí)厥中》,《陸九淵集》卷三十二)“罔念克念”亦是朱的說法,朱說:“自人心而收之,則是道心;自道心而放之,便是人心?!┦ヘ枘钭骺?,惟狂克念作圣’,近之”。(《仁說》)陸《語彔》謂:“道心天理,人心人欲,亦非是……”(《陸九淵集》卷三十四),朱與張栻早有此說。
鵝湖之會,朱熹、呂祖謙和陸象山討論《易》“三陳九德”之卦序排列。陸說:“《復》是本心復處,如何列在第三卦,而先之以《履》與謙》?蓋《履》之為卦,上天下澤。人生斯世,須先辨得俯仰乎天地而有此一身,以達於所履。其所履有得有失,又系於謙與不謙之分。謙則精祌渾收聚於內(nèi),不謙則精神渾流散於外。惟能辨得吾一身所以在天地間舉措動作之由,而斂藏其精神,使之在內(nèi)而不在外,則此心斯可得而復矣。次之以《固》,又次之以《損》《益》,又次之以《困》,蓋本心既復,謹始克終……私欲日以消磨而為‘損’,天理日益澄瑩而為‘益’……蓋至於此,則順理而行,無纖毫透漏,《巽》風之散,無往不入?!敝?、呂兩人大為佩服。蓋陸此說與朱熹思想完全一致。(《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淳熙二年)王弼講“天地以無為心”,以“靜”----“寂然至無”解《復卦》。程頤解《復卦》,謂“動之端乃天地之心見也。”朱熹則以人之本心對應(yīng)“天地之心”。就是說,《復》是復人之本心。陸以“本心”解《復》,正與朱一致。《復》前后的許多說詞,則屬於工夫,與朱之強調(diào)“涵養(yǎng)用敬”“進學致知”也是一致的。陸《荊州日彔》(《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下)對《履卦》與《謙卦》有進一步的論述,謂:“‘履,德之基’是人心貪欲恣蹤,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其志既定,則各安其分,為得尊德樂道?!t,德之柄’,謂染習深重,則物我之心熾,然‘謙’始能受人以虛,而有入德之道矣?!迸c朱之講“道問學”,精神是相通的。
二程論“天理”,謂:“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窮居不損。這上頭來更怎生說得存亡加減?是它元無少欠,百理俱備?!薄叭f物皆備于我,不獨人爾,物皆然。都自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則能推之。雖能推之,幾時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幾時減得一分?百理俱在,平鋪放著。幾時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來依舊?!薄袄韯t天下只是一個理,故推至四海而準。須是質(zhì)諸天地,考諸三王不易之理。”(以上為《遺書》(《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上,“二先生語”)謝良佐說:“所謂天理者,自然的道理,無毫發(fā)杜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側(cè)隱之心,方乍見時,其心怵惕,即所謂天理也。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納交于孺子父母,惡其聲而然,即人欲耳?!^天者,理而已。只如視、聽、動、作,一切是天。天命有德,便五服五章,天討有罪,便五刑五用。渾不是杜撰做作來。學者只須明天理是自然的道理,移易不得。”(《上蔡語錄》上)陸謂:“此心之靈,此理之明,豈外鑠哉!明其本末,知所先后,雖由於學,及其明也,乃理之固有,何加損於其間哉?!保ā蛾懢艤Y集》卷七《與詹子南》)“此理塞宇宙,誰能違之?順之則吉,違之則兇;其蒙蔽則為昏愚,通徹則為明知,昏愚者不見是理,故多逆以至兇,明知者,見是理,故能順以致吉?!保ā蛾懢艤Y集》卷二十一《雜著》)“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優(yōu)優(yōu)大哉,天之所以為天者是道也,故曰‘唯天為大’。天降衷于人,人受中以生,道固在人矣?!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三《與馮傳之》)等等。實都是二程上述說法的翻版。
陸說:“韓退之言‘軻死不得其傳’,固不敢誣后世不得無賢者,然直是至伊洛諸公得千載不傳之學,但草創(chuàng)未為光明,到今日若不大段光明,更干當甚事。”(《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彔》)自認其思想是經(jīng)過二程等而來。伊洛諸公是草創(chuàng),他的使命則是使之更加發(fā)揚光大。
四、朱陸在為學工夫上互補
陸對朱熹所作的《四書集注》等傳注工作是否定的,以之為支離亊業(yè),他自已是不作的(實際上朱不僅作了且作得極好,陸想作也不能作了)。但陸對《易》《書》《春秋》都深有硏究,有著述。晚年想作《春秋傳》的解說,因調(diào)任荊門軍,未能如愿。他有些話針對朱熹《四書集注》等傳注工作,謂:
“圣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里,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彔》)
“《詩》稱文王‘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滇橹鑸?,亦不過如此?!墩撜Z》之稱舜禹,曰:‘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人能知與焉之過,無識知之病,則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會其有極,歸其有極’矣?!^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與趙監(jiān)第二書》,《陸九淵集》卷一)
“《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lǐng),未易讀也。茍學有本者守此也,時習者習此也,說者說此,樂者樂此,如高屋之上建瓴水矣。學茍知本,六經(jīng)皆我注腳?!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四《語彔》)
否認“道問學”的注疏工夫,對於儒門而言,實際是走了偏鋒了。故朱《答張敬夫》說:“子壽兄弟氣象甚好,其病卻是盡廢講學而專務(wù)踐履,卻只於踐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謹質(zhì),表里不二,實有以過人者。惜其自信太過,規(guī)模窄狹,不復取人之善,將流於異學而不自知耳。”(《朱子文集》卷三十一)朱批評陸自信太過,是合乎實際的。但“盡廢講論與讀書”,則并不合乎實際。
朱雖在“道問學”上多所用力,但亦強調(diào)“先立乎其大者”的重要。
淳熙七年,朱《與林澤之》:“陸子靜兄弟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此間講學卻與渠相反。初謂只在此講道漸涵,自有入德,不謂末流之弊只成說話,至人倫日用最切近處都不得豪末力氣力,可不深懲而痛警之也。”(《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朱在淳熙五年,差知南康軍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十二月赴任。任內(nèi)主辦白鹿洞書院。兩家門人相互往來比較方便。
淳熙八年,陸訪朱熹于南康,朱請陸至白鹿洞書院,升講席。陸以君子小人喻義利章發(fā)論。講畢,朱熹深為感動,說:“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庇衷偃硎?,“熹在此不曾說到這里,負愧何言?!”(《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朱熹請象山書其講詞為《白鹿洞書院講義》。直至晚年,朱對學生論述義利,幾乎完全發(fā)揮陸的觀點:“今人只一言一動、一步一趨便有個為義為利在里,從這邊便是為義,從那邊便是為利,向里便是入圣賢之域,向外便是趨愚不肖之途,這里只在人立定腳跟做將去,無可商量?!薄斑@是子靜來南康熹請說書,卻說得這義利分明,是說得好。如云‘今人只讀書,便是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取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為利。’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保ā墩Z類》卷一一九)象的講演,是理義與實際相結(jié)合的典范,不是高頭講章,學術(shù)論文,對士人之大弊痛下針砭,故能感動聽眾。
理論上,義利之辨本於孟子人有兩種性:食色之性與君子所性的“仁義禮智”之性,從其前者即可惟利是圖,從其后者即可惟義是守。淳熙八年,朱《延和奏札》云:“人主所以制天下之事者本乎一心,而心之所主,又有天理人欲之異,二者一分而公私邪正之途判矣?!从硐鄠?,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永執(zhí)厥中’者,正謂此也?!保ā吨熳游募肪硎┡c陸義利之說不僅精神是一致的,且為其補充了心性論的根據(jù)。
淳熙十年,朱致陸象山書,謂:“歸來臂痛,病中絕學損書,卻覺得身心收管,似有少進處。向來泛濫,真是不濟事。恨未得款曲承教,盡布此懷也?!保ㄏ笊健赌曜V》)
項平父是學陸學的,來求教於朱熹。朱朱《答項平父》第二書說:“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專是‘尊德性’事,而熹平日所論,卻是‘道問學’上多了,所以為彼學者,多持守可觀,而看得義理全不仔細,又說別一種杜撰道理遮蓋,不肯放下;而熹自覺雖於義理不敢亂說,卻於緊要為己為人上,多不得力,今當反身用力,去短集長,庶兒不墮一邊耳?!保ā吨熳游募肪砦迨模┩辏谖鍟f:“至論為學次第,則更僅有商量。大抵人之一心,萬理具備,若能存得便是圣賢,更有何事?!然圣賢教人,所以有許多門路節(jié)次,而未嘗教人只守此心者,蓋為‘此心此理雖本完具’,但為氣質(zhì)之稟不能無偏,若不講明體察極精極密,往々隨其所偏,墮於物欲之私而不自知。是以圣賢教人,雖以恭敬持守為先,而於其中又必使之即事即物、考古驗今、體會推尋、內(nèi)外參合,蓋必如此,然后見得此心之真,此理之正,而於世間萬事,一切言語,無不洞然了其白黑?!洞髮W》所謂‘知至、誠意’,孟子所謂‘知言、養(yǎng)氣’,正謂此也?!保ㄍ希?o:p>
淳熙十一年,《答呂子約》第二十四書說:“大抵此學以‘尊德性、求放心’為本,而講於圣賢親切之訓以開明之,此為切要之務(wù);若通古今,考世變,則亦隨力所至,推廣增益以為助耳?!保ā吨熳游募肪硭氖撸?o:p>
淳熙十二年《答周叔謹》:“熹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太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功夫,覺得閑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為要。其余文字且大概諷誦涵養(yǎng),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文集》卷五十四)
淳熙十三年,朱致書陸,謂:“熹衰病日甚,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頻覺省力,無復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面論。未知異時尚有異同否耶?”(象山《年譜》)
此年,朱《答呂子約》第三十一書說:“日用功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覺得此心操存舍亡,只在反掌之間,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耳。”(《文集》卷四十八)
淳熙十五年,朱《與劉子澄》第十六書說:“日用功夫,只在當人著實向前自家了取,本不應(yīng)與人商量,亦非他人言語所能干預,縱欲警覺同志,只合舉起話頭,令其思省,其聞之者,亦只合猛省提掇,向自己分上著力,不當更著言語論量應(yīng)對(這話禪學氣味很重)?!保ā吨熳游募肪砣澹?o:p>
同年,第十五書又說:“不審比來日用事復如何?且省雜看,向里做些功夫為善。熹病雖日衰,然此意思卻似看得轉(zhuǎn)見分明親切。歲前看《通書》,極力說個‘幾’字,僅有警發(fā)人處?!保ㄍ希敖皲罇|學者多子靜門人,類能卓然自立,相見之次,便毅然有不可犯之色。自家一輩朋友又卻覺不振?!保ㄞD(zhuǎn)引《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十六年,朱《答諸葛誠之》,謂:“南渡以來,八字著腳,理會著實工夫者,惟某與陸子靜二人而已,某實當敬其為人,老兄未可以輕議之也?!保ㄍ希?o:p>
朱熹晚年朱訓學生,更加強調(diào)“立本”的重要,如訓廖德明,謂:
“根本須先培壅,然后可立趨向。”
“今且要收斂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間說時事,逐人說幾件,若只管說,有甚是處!便截斷了,提撕此心,令在此。凡遇事應(yīng)物皆然?!?o:p>
“‘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要切工夫。佛氏說得甚相似,然而不同。佛氏要空此心,道家要守此氣,皆是安排。子思之時,異端并起,所以作《中庸》發(fā)出此事;只是戒慎恐懼,便自然常存,不用安排?!渖骺謶帧m是四個字,到用著時無他,只是緊鞭約令歸此窠臼來。”
“二三年前,見得此事尚鶻突,為他佛說得相似。近年來方見得分曉,只是‘戒慎所不睹,恐懼所不聞’,如顏子約禮事是如此。佛氏卻無此段工夫?!保ā墩Z類》卷百一十三),
洪慶將歸時,朱召入與語,說:“議論也平正……,只合下原頭欠少工夫。今先須養(yǎng)其原,始得。此去且存養(yǎng),要這個道理分明常在這里,久自有覺,覺后,自是此物洞然通貫圓轉(zhuǎn)?!?《語類》卷一百一十五)“如今要下工夫,且須端莊存養(yǎng),獨觀昭曠之原,不須枉費工夫鉆紙上語。待存養(yǎng)得此中昭明洞達,自覺無許多窒礙。恁時方取文字來看,則自然有意味,道理自然透徹,遇事自然迎刃而解,皆無許多病痛。此等語不欲對諸人說,恐他不肯去看文字,又不實了。且教他看文字,撞來撞去,將來自有撞著處。公既年高,又做這般工夫不得,若不就此上面著緊用工,恐歲月悠悠,竟無所得?!?同上)
訓陳文蔚:
“問:‘私意竊發(fā),隨即鉏治;雖去枝葉,本根仍在,感物又發(fā),如何?’曰:‘只得如此,所以曾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圣人之言,便是一個引路底。”(《語類》卷四)
訓潘時舉:
“本領(lǐng)上欠了工夫,外面都是閑。須知道大本若立,外面應(yīng)事接物上道理,都是大本上發(fā)出。如人折這一枝花,只是這花根本上物事?!?o:p>
這些,說明朱對陸“先立其大”之“本心”說是完全肯定的,越到晚年越是如此。
陸強調(diào)先立志,發(fā)明本心,但亦是講“道問學”的。
陸本人十分重視讀書,說:
“束手不觀,游談無根?!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錄》)
“后生看經(jīng)書,須著看注疏及先儒解釋,不然,執(zhí)己見議論,恐入自是之域,便輕視古人?!保ㄍ希?o:p>
“讀書固不可不曉文義,然只以曉文義為是,只是兒童之學,須看旨意所在?!保ㄍ希?o:p>
“讀書之法,須是平平淡淡去看,仔細玩味,不可草草,所謂優(yōu)而柔之,厭而飫之,自然有渙然冰釋、怡然理順底道理?!保ㄍ希?o:p>
“所謂讀書,須當明物理,揣事情,論事勢;且如讀史,須看他所以成、所以敗、所以是、所以非處。優(yōu)游涵泳,久自得力?!保ㄍ希?
與朱熹所論基本相同。
在《論語說》中,陸說:“田野壟畝之人未嘗無尊君愛親之心,亦未嘗無尊君愛親之事,臣子之道,其端在是矣。然上無教,下無學,非獨不能推其所為以至於全備,物蔽欲泊,推移之極,則所謂不能盡亡者,殆有時而亡矣。”(《陸九淵集》卷二十一)強調(diào)教和學的重要。
陸論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至“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更發(fā)發(fā)揮“尊德性”與“道問學”,義理與學問交相養(yǎng)之義。謂:“圣人垂教,亦我所固有?!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彔》)
陸講“格物是窮理”,引邵堯夫詩云:“當鍛鍊時分勁挺,到磨礱處發(fā)光輝”,謂:“磨礱鍛鍊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進無已?!保ㄍ希娬{(diào)平時磨煉用功。
淳熙三年,陸除國子正,講《春秋》六章,十年二月講《春秋》九章,七月講五章。陸與《尤延之書》,謂:“不論理之是非,亊之當否,泛然為寬嚴之論者,乃后世學術(shù)議論無根之蔽。道之不明,政之不理,由此其故也?!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八年,呂祖謙去世,陸作祭文,謂:“追惟曩昔,粗心浮氣。徒置參辰,豈足酬義。期此秋冬,以親講肄。庻幾十駕,可以近理?!保ā蛾懢艤Y集》卷二十六《祭文》)
陸晚年更越來越宊顯了“道問學”的方面,如淳熙十二年,辭歸講學,“學者輻輳、鄉(xiāng)曲長老亦俯首聽誨”。(《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年譜》)
淳熙十五年,對學者“或教以涵養(yǎng),或教以讀書之方”,謂;“先欲復本心以為主宰,既得其本心,從此涵養(yǎng),使日充月明。讀書考古,不過欲明此理,盡此心耳?!敝^:“道者形而上者也,器者形而下者也。器由道者也?!?o:p>
與朱熹辨《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實亦是“道問學”之亊。(同上)其《荊門軍上元設(shè)厛皇極講義》《大學春秋講義四》,都是“尊德性”與“道問學”兩者結(jié)合的范例。
陸之不忘“道問學”,其哲理依據(jù)在強調(diào)“理”乃宇宙所固有,非學無以明之,如淳熙十六年《與陶贊仲書》謂:“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實理、常理、公理,‘所謂……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瘜W者正要窮此理,明此理?!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五)“.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不由講學,無自而復。”(《與李宰》二,《陸九淵集》卷十一)“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所謂學之者,從師親友,讀書考古,學問思辨,以明此道也。”(《與朱元晦》,《陸九淵集》卷二)?!靶撵段骞僮钭鸫?。《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一《與李宰》)“天下有不易之理,是理有不窮之變,誠得其理,則變之不窮者,皆理之不易者也。”(《陸九淵集》卷三十二《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政乃不違》)“此心之靈,此理之明,豈外鑠哉!明其本末,知所先后,雖由於學,及其明也,乃理之固有,何加損於其間哉?!保ā蛾懢艤Y集》卷七《與詹子南》)“前言往行,所當博識;古今興亡、治亂、是非、得失,亦所當廣覽而詳究之?!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二《陳正己》)
在知行關(guān)系上,強調(diào)非先明理,則是冥行。“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學》言之,固先乎講明矣。自《中庸》言之,學之弗能,問之弗知,思之弗得,辨之弗明,則亦何所行哉,未嘗學問思辯而曰吾唯篤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保ā蛾懢艤Y集》卷十二《與趙泳道》)“學者須是明理,須是知學,然后說得懲窒,知學后懲窒,與常人懲窒不同,常人懲窒只是就事就末?!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錄》)
要之,朱陸雖相互批評,但亦是互補的。
五、何謂“本心”?
漢字一字多義。“心”有器官之心、主宰之心、思想情欲之心、道德本心等多義。陸講的“心即理”實乃“道德本心”即理?!袄怼弊忠喽嗔x,有自然原理、規(guī)律之義,亦有道德準則之義。陸講的“理”指道德準則,具體指仁義禮智,即價值義之“所應(yīng)然”,不包括自然之客觀規(guī)律等必然性的東西。用康德的劃分,它屬於“實踐理性”或“道德理性”領(lǐng)域,不屬於理論理性范圍。陸反復講“本心”,謂: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此之謂失其本心。”(同上,卷十一《書?與李宰》)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保ㄍ希硎稌?與陳正己》)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無有不善,吾未嘗不以其本心望之,乃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齊王可以保民之義?!保ㄍ希硎弧稌づc王順佰》)
“仁義者,人之本心也?!薏恍ふ卟患把?,則蔽於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保ㄍ希硪弧稌づc趙監(jiān)》)
這些說法中,“本心”相當於康德所謂“善的意志”。馮友蘭先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所出《中國哲學史》中,謂陸象山所講“心”,即是朱熹所講“氣之靈之心”。但這樣的“心”,包括人欲情欲情感在內(nèi),如何能是道德之理,如何能萬世一睽,永恒如一?這樣的“心”,除了惻隱,也可以情欲充塞,好色好利;也可以思慮混亂,“意必固我”,以利為義。矛盾如此尖銳,故馮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解為陸講的不是個人的“心”,而是一“宇宙的心”;但何謂“宇宙的的心”,並沒有賦予它以確切的意義。牟宗三先生解陸之“本心”為“神圣的心”。王陽明說“滿街皆是圣人”。按“神圣心”的說法,則成了“滿街皆是神圣人”。圣人是道德完滿的人。於“圣”前加一“神”字,就會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圣人。學術(shù)界也有以“本體論”解之者,謂朱熹是“理本體論”,陸是“心本體論”。朱講的“性即理”乃柏拉圖之“共相”。陸之“心本體”論則以“心”為形而上。這是以西套中的說法。按此說法,個人現(xiàn)實的心----“氣之靈之心”是從“心本體”分有而來;以這樣的“心”為宇宙萬理和萬事道德之原,和陸之“本心”說顯然不相應(yīng)。呂大臨《中庸解》謂:“取準則以為中者,本心是也?!薄氨拘摹笔桥卸ㄊ欠巧茞褐疁蕜t。人心所發(fā)有是非善惡,“本心”是判定者,混“本心”與“人心”為一,準則就不成其為準則了。
朱熹在其晚年《答廖子晦(德明)》第十八信(《文集》卷四十五,慶元四年至五年所寫)中對“本心說”有經(jīng)典式的論述,謂:
“蓋原此理之所自來,雖極微妙,然其實只是人心之中許多合當做底道理而已。但推其本,則見其出于人心,而非人力之所能為,故曰‘天命’。雖萬事萬化皆自此中流出,而實無形象之可指,故曰‘無極’耳?!?o:p>
“理”即“人心之中許多合當做底”?!白觥敝溉藗惾沼弥畬嵺`及其遵循之當然之則,,不包括自然界之必然規(guī)律、原理等,更非彼岸世界、形而上之“共相”。朱熹認為它們皆是“自此(心)中流出”的?!俺鲇谌诵模侨肆χ転椤?,是說它們是先驗的、生而即具於人心的,如見孺子入井,有惻隱之心產(chǎn)生出來,無間圣愚賢不肖,皆是如此,非個人所可有無。這種“先驗”、“先天”即是“天命”。早年,朱曾指出:“釋氏雖自謂惟本一心,然實不識心體,雖云心生萬法,而實心外有法,故無以立天下之大本、而內(nèi)外之道不備。若圣門所謂心,則天秩、天命、天討、惻隱、羞惡、是非、辭讓,莫不皆備,而無心外之法?!?《與張欽夫》第十書,《文集》卷三十)所謂“萬事萬化皆自此中流出”,即是對此的又一次肯定。參照康德的說法,道德理性為自己立法;此立法的“善的意志”是與生俱來而非由后天所得者,也即原自“天命”。此種種“合當做底道理”,因其無形無象,故稱“無極”。所以朱熹這段話可以說是把他關(guān)于“天命”“無極”和“本心”思想作了一個最完整的概括與總結(jié)。其表述則可以說是經(jīng)典的。
象山所收兩個大弟子,一是袁絮齋,一是楊慈湖。楊慈湖曾問陸何謂“本心”?陸以實事指點,謂:“君今日所聽扇訟,彼扇訟者心有一是有一非,若見得孰是孰非,即決定為某甲是,某乙非,非本心而何?”楊聞之,忽覺此心澄然清明,亟問曰:“止如斯耶”?象山厲聲答曰:“更何有也”!楊簡退,拱坐達旦,質(zhì)明,納拜,遂稱弟子。(《陸九淵集·年譜》)但聽獄判案首先須如實了解案情,然后據(jù)法律判定孰是孰非。這是理性理智的事。據(jù)此而如實判之,不摻以個人私利和偏見,才是道德本心之發(fā)用。如果一方納賄,甚至買通上級強壓判案者以非為是,而判案者仍堅持“直道而行”,就更是呈現(xiàn)了道德本心的價值和力量。陸的指點實近似於“本心”兼有全善全知全能的功能與作用,“上帝之心”或“神圣心”近似了。陸可能是這種想法。陸自謂:“我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底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保ā蛾懢艤Y集》卷三十五《語錄》)但也可能是思想不縝密,表達疏漏之所致,亦可能是採禪宗“捧喝”之類的教法,讓楊自已去領(lǐng)悟。
楊簡在大悟以后,寫有《易已說》一文,謂:“天者己也,地者天中之有形者也。吾之血氣形骸,乃清濁陰陽之氣合而成之者也,吾未見乎天地身人之有三也。三者形也,一者性也。亦曰道也,又曰易也,名言之不同,而其實一體也。”(《宋元學案》第三冊《慈湖學案》第2468頁)“言吾之變化營為深不可測謂之神,言吾心之本曰性。言性之本之妙不可致結(jié),不可人為加焉曰命?!保ㄍ希?470頁)以“性為心之本”,但“性”又有不可見、不可知之“命”為“主宰”。認為天地變化、思慮營皆不能離開此一“主宰者”,此主宰可謂真我、本我。在《絕四記》中,楊謂:“此心之神,無所不通。此心之明,無所不照,昭昭如鑒。不假致察,美惡自明,洪纖自辯?!保ㄍ希?477頁)只要無意、必、固、我的干擾、蒙蔽,就能全善全知全能。但心既然無所不照,昭昭如鑒,意、必、固、我何能使之暗而不明?《本傳》記他和寧宗的對話:“陛下自信此心即大道乎?”寧宗曰:“然”?!皢枺喝沼萌绾??”寧宗曰:“只學定耳”。楊簡曰:“定無用學,但不起意,自然靜定,是非賢否自明?!保ㄍ?,第2467頁)陳淳在《答陳師復書》中說,楊簡及其門人“不讀書,不窮理,專做打坐工夫,求形體運動之知覺者以為妙訣。又假讬圣人之言,牽就釋(佛)意,以文蓋之?!保ㄍ?,第2478頁)形象地描述了其學風的特點。
謝山《城南書院記》說:“正獻(袁夑)之言有曰:‘學貴自得,心明則本立?!衷唬骸家缘弥?,兢業(yè)以守之,是其全力也。’槐堂弟子(陸象山弟子)多守前說(學貴自得),以為究竟;是其稍有所見,即以為道在是,而一往蹈空,流為狂禪。……嘗謂其師大悟幾十,小悟幾十,泛濫洋溢,直如異端……正獻(袁絮齋、袁夑)之奉祠而歸,日從事于著書?;蛘埿¢e,則曰‘吾以之為笙鏞筦磬,不知其勞?!洹洞鹞木钢T子書》惓惓‘多識前言往行’,豈非與建安(朱子)之教相吻合乎?”(《宋元學案》第三冊《絜齋學案》第2528頁)袁和楊學風確大有不同。袁實際是朱熹“尊德性(明本心)”與“道問學(以智輔仁)”結(jié)合之繼承者。
《朱子語類》謂:“或說象山說‘克己復禮’,不但只是欲克去那利欲忿倢之私,只是有一念要做圣賢便不可。曰:此等議論,卻如小兒則劇一般,只管要高去。圣門何嘗有這般說話!人要去學圣賢,此是好底念慮,有何不可;以為不得,則堯、舜之兢兢業(yè)業(yè),周公之思兼三王,孔子之好古敏求,顏子之有為若是,孟子之愿學孔子之念,皆當克去矣。看他意思只是禪。志公云:‘不起纖毫修學心,無相光中常自在?!皇且绱?。然豈有此理?只如孔子答顏子‘克己復禮為仁’,據(jù)他說時,只這一句已多了!又何況有下頭一落索?只是顏子才問仁,便與打出方是!及至恁地說他,他又卻諱。某嘗謂人要學禪時,不如分明去學禪和,一棒一喝便了。今乃以圣賢之言夾雜了說,道是龍又無角,道是蛇又有足。子靜舊年也不如此,后來弄得直恁地差異!如今都教壞了后生,個個不肯去讀書,一味顛蹶,沒理會處??上Э上В≌畿髯樱欢檬欠?,逞快胡罵,教得個李斯出來,遂至焚書坑儒。若使荀卿不死,見斯所為如此,必須自悔。使子靜今猶在,見后生輩如此顛蹶,亦須自悔其前日之非。又曰: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騿柊凳侨绾??曰:他是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他禪家自愛如此?!边@段語彔在象山去世以后,指其后輩而言,牟宗三先生為陸辯護,說:“陸《與胡季隨書》中并無‘只是有一念要做圣賢便不可’之意,統(tǒng)觀《象山全集》亦無此語句。這只是‘或說’之人憑其所聞于禪家之風光所加之誣枉之聯(lián)想,借以為譏笑之資。而朱子即借此‘或說’之言,說了一大套禪家奇詭之風光而加之于象山。此亦全是誣枉之聯(lián)想?!保?)把事情與時間弄錯了。
寧宗時期,韓佗胄專權(quán),將朱熹等五十九人打成“偽學”“逆黨”,上書言事的大學生被流放編管。種種亂政橫行,固然主要是韓的罪過,但寧宗師心自用,大臣任免“專用內(nèi)批(御筆批出)”,不經(jīng)朝廷討論。(《朱子語類》:“上即位踰月,留揆以一二事忤旨,特批逐之,人方服其英斷?!保幾谶@種大膽胡行,與楊簡所謂“是非賢否自明”之說,不能說毫無關(guān)系。朱熹說:“人心易驕如此,今方知可懼。”(《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七)也是對楊簡“直見本心”的批評。
綜上所論,朱陸的分岐所在,並不在朱是“理學”,求“理”---道德性理於心外,如以后王陽明所批評,格竹子之理而欲成為圣人。陸則為“心學”,求理於吾心。實際上,兩者都是講“道德本心”的;分歧只在“尊德性”與“道問學”的關(guān)系上。朱強調(diào)兩者相輔相成,實際卻在“道問學”上用力極多,如遍注《四書》及其他種種著作;陸則強調(diào)“先立其大”、“頓悟本心”;但亦未廢“道問學”,故兩人實是相輔而互補的。象山弟子楊簡等之流弊,不能歸於象山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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