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言不朽”與“以文報德”
作者:胡大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十一月廿六日丁巳
耶穌2021年1月9日
晉杜預著《春秋經傳集解》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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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說,其中尤以“立言不朽”對后世影響為大,并有一些衍生意義,涉及“立言”的目的、傳播、功效等,以下作一點探討。
“立言”令他者“不朽”
“立言不朽”的本義,是稱“立言”者“言立”,以其“其身既沒,其言尚存”而“不朽”;但“立言”也令他人“不朽”。如《春秋》“懲惡而勸善”,“惡”“善”二者皆以其“立言”而名聲永存“不朽”,此即《晉書·桓溫傳》所稱:“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復遺臭萬載耶?”《墨子·天志中》載,為什么要把三代圣王堯、舜、禹、湯、文、武的“上利乎天,中利乎鬼,下利乎人”之事“書于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后世子孫”?目的是“將以識夫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者也”。為什么要把三代暴王桀、紂、幽、厲“上不利乎天,中不利乎鬼,下不利乎人”之事“書其事于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后世子孫”?目的是“將以識夫憎人賊人,反天之意,得天之罰者也”。劉知幾《史通·外篇·史官建置》從史官建置的角度談道:“向使世無竹帛,時缺史官,雖堯、舜之與桀、紂,伊、周之與莽、卓,夷、惠之與跖、(見圖1),商、冒之與曾、閔,但一從物化。墳土未干,則善惡不分,妍媸永滅者矣。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蔽淖钟涊d的“立言”才能“其事如在,皎同星漢”,令其“不朽”。
春秋之時,最怕“惡”被書寫下來,惡名永存;君舉必書,故賊子亂臣懼?!蹲髠鳌份d齊國君被殺,“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拮託⒅?。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大史記載崔杼惡行令其“不朽”。后世更多從正面講“書于竹帛”,所謂青史留名?!妒酚洝ば⑽谋炯o》載漢景帝詔:“祖宗之功德著于竹帛,施于萬世,永永無窮,朕甚嘉之?!辈苤病肚笞栽嚤怼贩Q,“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對“功名著于景鐘,名稱垂于竹帛”者無限崇尚。
《三國志·蜀書·秦宓傳》載,王商為嚴君平、李弘(字仲元)立祠,秦宓曰:“甫知足下為嚴、李立祠,可謂厚黨勤類者也。觀嚴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山岳不移,使揚子不嘆,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淪,其無虎豹之文故也,可謂攀龍附鳳者矣?!币馑际钦f,嚴君平自己著有文章,故“立言不朽”;而李仲元的事跡,全靠揚雄《法言·淵騫》的稱述,所謂“不屈其意,不累其身”等,是揚雄的“立言”令李仲元“不朽”。
“立碑頌德”與“以文報德”
“立言”既能令他者“不朽”,后世的許多文學活動也就此展開。如“立碑頌德”活動,蔡伯喈《郭有道碑文》稱:“凡我四方同好之人,永懷哀悼,靡所置念。乃相與惟先生之德,以謀不朽之事。僉以為先民既沒,而德音猶存者,亦賴之于見述也。今其如何,而缺斯禮!”稱郭有道的“德音”要依賴于“見述”,于是就“樹碑表墓,昭銘景行”,“俾芳烈奮于百世,令問顯于無窮”。
后代多為親人立碑,亦是期望以此而“不朽”?!逗鬂h書·崔骃列傳》載:“初,(崔)寔父卒,剽賣田宅,起冢塋,立碑頌。葬訖,資產竭盡。”崔寔期望通過“立碑頌”使其父“不朽”。《后漢書·郭有道傳》載,蔡邕為郭有道作碑文,他對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敝赃@么說,是因為作碑文以求“不朽”,就是要盡量說好話?!赌淆R書·蕭嶷傳》載,蕭嶷去世,眾人議及立碑之事,“建武中,第二子子恪托約及太子詹事孔稚圭為文”,孔稚圭為當時知名文人,他所撰碑文的水平,當然與碑主能否“不朽”有關。于是,立碑以求“不朽”成為自覺行為,唐代韓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銘》把這個意思說得十分明確,其稱河南少尹李公之子道敏,“哭再拜授使者公行狀,以幣走京師,乞銘于博士韓愈”。吳訥《文章辯體序說·墓碑》稱:“大抵碑銘所以論列德善功烈,雖銘之義稱美弗稱惡,以盡其孝子慈孫之心?!毙⒌牢幕?,為家人、為先人“立碑頌德”風氣太盛,于是導致“諛墓”盛行,乃至“建安十年,魏武帝以天下雕弊,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宋書》)。
自漢代以來,最常見的是民間百姓為賢德之人“立碑頌德”,官員有惠政而吏民撰文立碑以歌頌恩德令其“不朽”?!逗鬂h書·循吏列傳》載,童翊,字漢文,“就孝廉,除須昌長?;挟愓羧松鸀榱⒈?。《晉書·傅咸傳》載,(傅祗)為滎陽太守,“乃造沈萊堰,至今兗、豫無水患,百姓為立碑頌焉”?!段簳じ咴蕚鳌罚骸昂觾瘸>白匪迹ǜ撸┰?,帥郡中故老,為允立祠于野王之南,樹碑紀德焉?!薄端鍟し迓詡鳌份d,樊叔略為汴州刺史,“在州數年,甚有聲譽。鄴都俗薄,號曰難化,朝廷以(樊)叔略所在著稱,遷相州刺史,政為當時第一”。“百姓為之語曰:‘智無窮,清鄉(xiāng)公。上下正,樊安定。’征拜司農卿,吏人莫不流涕,相與立碑頌其德政?!薄傲⒈灥隆彪m有虛夸的成分,但也反映了百姓對惠政的渴望。“立碑頌德”的撰文“立言”,往往是吏民請當代知名文人所為,如《北齊書·袁聿修傳》載,袁聿修任信州刺史,“為政清靖,不言而治”,“還京后,州民鄭播宗等七百余人請為立碑,斂縑布數百匹,托中書侍郎李德林為文以紀功德”?!凹o功德”是當前的事,“立碑”用存令其“不朽”則更為重要。
又有“以文報德”的提出,以撰文“立言”報答他人恩德?!段簳こ>皞鳌份d:“初,平齊之后,光祿大夫高聰徙于北京,中書監(jiān)高允為之娉妻,給其資宅。聰后為允立碑,每云:‘吾以此文報德,足矣。’”司徒崔光云:“高光祿平日每矜其文,自許報(高)允之德?!鼻笆龅臑橛H人立碑,為賢德之人立碑,亦是“以文報德”。
但“以文報德”或走入邪路。《北齊書·魏收傳》載,魏收“時為太常少卿,修國史,得陽休之助”,他對休之曰:“無以謝德,當為卿作佳傳。”陽休之父陽固魏世為北平太守,以貪虐為中尉李平所彈獲罪,而魏收為其作傳云:“固為北平,甚有惠政,坐公事免官。”又云:“李平深相敬重?!笔遣活櫴聦嵉奶撏龝鴮?。魏收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使入地?!闭J為自己作史書,就可以隨己好惡、任意褒貶,妄作書寫,他收取亂國之賊爾朱榮之子的賄金,便論爾朱榮云:“若修德義之風”,則如大彭、豕韋、伊尹、霍光,“夫何足數”。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史德》稱:“能具史識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謂著書者之心術也。”魏收心術不正故史德缺失,其“以文報德”是有問題的。故古稱“立言”的本義,重在“言立”,“言立”的重要標志就看是否“修辭立其誠”,是否實事求是。
“綴緝遺文”與“立言不朽”
既然是“其身既沒,其言尚存”而“不朽”,故“立言”能否保存下來并傳播,重要性極大。古時多有保存與編纂家人、父祖“立言”的事例,以求其“不朽”;這也是“以文報德”,以保存與編纂文集報答父祖恩德,以父祖“立言”為其“不朽”。魏明帝在太和四年(230)下詔,將其父魏文帝的《典論》刻碑立于宗廟門外,一方面當然是國家的文化建設大事,但亦有傳播父親的著作以求“不朽”的愿望,而之所以是石刻,即墨子所說“咸恐其腐蠹絕滅,后世子孫不得而記,故琢之盤盂、鏤之金石以重之”之義。再看南北朝時的事例?!赌淆R書·袁彖傳》載:“(袁)(見圖2)在雍州起事見誅,宋明帝投(見圖2)尸江中,不聽斂葬?!痹J之子袁彖“與舊奴一人,微服潛行求尸,四十余日乃得,密瘞石頭后崗,身自負土。懷其文集,未嘗離身”,他視文集是其父最可寶貴之物,保存其父的文集就是期望其父“立言不朽”?!蛾悤り憦牡鋫鳌份d,陸從典最為從父陸瑜所賞愛,“及瑜將終,家中墳籍皆付從典,從典乃集(陸)瑜文為十卷,仍制集序,其文甚工”,陸從典編纂陸瑜文集并作序,就是保存“立言”以為其“不朽”。也有無法保存“立言”的情況,如《北史·盧觀傳》載,盧觀、盧仲宣,“兄弟俱以文章顯,論者美之。位太尉屬。魏孝莊帝初,遇害河陰。及兄觀并無子,文集莫為撰次,罕有存者”。因盧氏兄弟沒有兒子,故文集沒有撰次,文章散逸,故無“立言”可說。《顏氏家訓·文章》載,顏之推之父顏協,“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編次,便遭火蕩盡,竟不傳于世,銜酷茹恨,徹于心髓”,顏之推未能為其父編次文集而“立言不朽”,是他永久的痛。
南朝任昉《王文憲集序》稱:“(任)昉嘗以筆札見知,思以薄技效德,是用綴緝遺文,永貽世范。為如干秩,如干卷。”也是說以“綴緝遺文”保存他人“立言”來“報德”;但更深層次的目的是“永貽世范”而“立言不朽”。
綜上,對“立言”者來說,“其身既沒,其言尚存”而“不朽”,這是“立言不朽”的人生價值;對為他人“立言”而令其“不朽”來說,這是“立言不朽”的社會價值;對“立言”而“立碑頌德”“以文報德”來說,這是“立言不朽”的人文功效;對保存“立言”以令作品永存來說,這是“立言不朽”的傳播意義。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