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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鮑文欣】“三世本為一事” ——熊十力《原儒》中的“三世”新說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1-06-30 19:46:40
        標簽:三世、三世一事、熊十力

        “三世本為一事”

        ——熊十力《原儒》中的“三世”新說

        作者:鮑文欣(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來源:《哲學分析》,2021年第3期

         

        摘要

         

        在《原儒》中,熊十力一改清季以來將“三世”說詮釋為“三世進化論”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另立新說,可稱其為“三世一事說”。它以熊氏改塑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為文本依據(jù)——“六經(jīng)”表達了一套融貫的理論主張?!叭酪皇抡f”有三個要點:第一,“三世”并非指三個連續(xù)的歷史階段,而是指三個連續(xù)的行動步驟,在這個意義上,圣人為歷史立法。第二,革命原則上可以在圣人立法之后的任何時刻,通過“造時”行動來開啟。第三,從革命啟始到理想社會建成的時間間隔十分短暫,“大同”世界有望令革命者“及身親見”。這一論說造成了熊氏哲學的內(nèi)部緊張?!叭馈闭f的現(xiàn)代詮釋本就存在著歷史發(fā)展理論和歷史行動理論之間的張力,熊十力把詮釋中心完全轉(zhuǎn)移至后者,從而將儒家思想在“外王”領(lǐng)域的動力論潛能挖掘到了極致,這展示了現(xiàn)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的復雜面貌。

         

        關(guān)鍵詞:熊十力;三世;三世一事;動力

         

        熊十力哲學以富于動力性為特色。如陳榮捷所言,在宋明新儒學,尤其是王陽明的良知學中,本已凸顯了“動力論的變革”(DynamicChange)之觀念,熊十力則賦予了這一觀念更為堅實的“形上學基礎”(MetaphysicalBasis)及更多的“動力論性格”(DynamicCharacter)。1不過,熊十力哲學的“動力論性格”并不局限于“內(nèi)圣”學(以心本論為特征的本體論和宇宙論),還同樣體現(xiàn)于他的“外王”學(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之中;其總體特征,或可概括為“社會動力、文化連續(xù)性和人的實存內(nèi)在一體”。220世紀80年代初大陸熊十力研究開啟之初,有學者便意識到熊十力哲學具有為辛亥革命“補課”的性質(zhì)3,揭示了其“內(nèi)圣學”中闡發(fā)的動態(tài)宇宙與其社會主張之間的隱喻性關(guān)聯(lián)。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熊氏“外王學”得到了直接的重視,對其中的革命思想和大同烏托邦思想也多有討論。4不過,在筆者看來,熊十力在《原儒》中提出的“三世”新說,是他的革命思想,也是其歷史哲學領(lǐng)域的動力論性格最為極端的表現(xiàn),但這一論說尚未得到充分的闡發(fā)。本文試圖彌補這一缺憾。

         

        《春秋》公羊?qū)W中的“三世”,原有“諸侯世次三世”“人壽三世”“所見、所聞與所傳聞三世”“據(jù)亂、升平與太平三世”等多種含義。5清季康有為主要選用最后一個義項,接引西方進步史觀,形成了一種將之詮釋為三個漸次進步的歷史階段的新論說,可稱之為“三世進化論”。共和之后,熊十力在《原儒》中試圖掃除舊說,另賦新義(在他看來亦是復原古義),將“三世”詮釋為一套連續(xù)的歷史行動步驟:“三世本為一事。一事者何?裁成天地,改造世界也?!?本文將其概括為“三世一事說”。此中之“事”并非指偶發(fā)的“事件”(event)、已然的“事實”(fact)或行動的事務(affair),而是指一種指導人類行動的巨型“規(guī)劃”(project):

         

        《春秋》說三世是革命而蘄進太平盛治之總略,略者,謀略,如云規(guī)?;蛴媱澟c方針等,皆略之一詞所含??傉?,有持大體,貫始終,舉綱領(lǐng),攝本末,賅偏全,包通一切等等意義。7

         

        熊十力提出“三世一事說”,不僅以康有為為論敵,同時也是其哲學自身的一次重大變化。有論者指出,《原儒》標志著熊十力“外王”思想的一次“裂變”8,筆者贊成這一斷案;不過,從熊氏哲學“內(nèi)圣外王”相貫通的架構(gòu)看,“外王”的“裂變”同時也需要“內(nèi)圣”方面的相應調(diào)整。筆者認為,在《原儒》中,這一調(diào)整沒有完成,因而“內(nèi)圣”和“外王”處于一種失調(diào)狀態(tài);但限于本文主旨,對于這一重要現(xiàn)象只能隨文略加提示。

         

        從經(jīng)學思路出發(fā),“三世”新說的成立需要對經(jīng)典的新闡釋。本文第一節(jié)討論熊十力如何將“六經(jīng)”重塑為一套融貫的理論系統(tǒng)。此后三節(jié)則分別交代“三世一事說”的三個要點:歷史立法說、造時革命說和親見大同說。

         

        一、六經(jīng)一貫

         

        寫作于1954—1956年的《原儒》繼承了古老的“原儒”傳統(tǒng)。這條傳統(tǒng)中影響較大者有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班固《漢書·藝文志》,晚清以來則以章太炎《國故論衡·原儒》、胡適《說儒》最為著名?!对濉穼λ抉R談、班固均有所批駁,對章、胡二文則毫無論及。此種無視暗示了,熊十力對現(xiàn)代以推原歷史起源為核心任務的“原儒”論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原儒》之前,真正重要的現(xiàn)代“原儒”工作是由康有為做出的。熊十力自陳,他對康有為的質(zhì)疑已醞釀多年:

         

        康有為言《春秋》祖述劉歆分別大義、微言之說,余在清季已懷疑,但而時未欲整理六經(jīng),故置而弗究。9

         

        正是在“整理六經(jīng)”,亦即依托于對經(jīng)典文獻的詮釋,進入推究現(xiàn)代中國的動力之源和秩序原理的問題域之后,熊氏原先的懷疑已不復能“置而弗究”,此時他才開始把康有為視作顯性的論敵——兩者都關(guān)注傳統(tǒng)學術(shù)應對現(xiàn)代變革問題時所具備的潛力。《原儒》對康有為批評甚多,但較為零碎。本節(jié)將對這些批評進行以學術(shù)史(“原學統(tǒng)”)為中心的重建,在展示康、熊異同的基礎上,說明熊氏“六經(jīng)一貫”的觀點。

         

        熊十力對康有為的批評首先針對文體形式——他的著作均為“抄胥之業(yè)”。10文體問題在古今之變中關(guān)系重大。傳統(tǒng)經(jīng)傳、注疏、語錄大多沒有嚴密系統(tǒng)的論證形式,這在西方哲學的典范下,被視為事關(guān)論理品質(zhì)的一大缺陷。為了說明“中國哲學史”這一現(xiàn)代學科有合法的研究對象,哲學史家的通常策略是區(qū)分論證的“形式系統(tǒng)”和“實質(zhì)系統(tǒng)”。11熊十力則另辟蹊徑。他觀察到,以現(xiàn)代人的“淺妄”之見來看,傳統(tǒng)學術(shù)存在三個缺點:第一,無科學思想;第二,無民主思想;第三,持論無系統(tǒng)。12“賽先生”“德先生”為時人所雅言,熊十力加上“持論無系統(tǒng)”一條,顯然別出心裁。在他看來,傳統(tǒng)學術(shù)在系統(tǒng)性方面的缺陷是由“六經(jīng)”真相被遮蔽之后才形成的?!傲?jīng)”作為孔子“晚年定論”,具有從“內(nèi)圣”到“外王”的一貫性,科學與民主的傳統(tǒng)就包含在這一系統(tǒng)之中。13但在經(jīng)歷儒門分派、晚周諸子并起、呂政焚坑之禍,尤其是漢儒竄亂等一系列變故后,“六經(jīng)”支離破碎,只幸存片斷“微言”,不復有系統(tǒng)之論;而科學與民主傳統(tǒng)的淪亡,也就發(fā)生于此種文體的轉(zhuǎn)變過程之中。在他看來,今人對古人“持論無系統(tǒng)”的偏見,與今人對古人沒有“科學”“民主”思想的偏見息息相關(guān)。扭轉(zhuǎn)第一、第二項偏見,應以扭轉(zhuǎn)第三項偏見為前提,故而需要“原學統(tǒng)”,揭示古代學術(shù)真相的整體圖景??涤袨橹粸椤俺阒畼I(yè)”,正是其深受漢儒遺毒所害的表現(xiàn),在文體形式上說明了他對“六經(jīng)”真相的認識有重大失誤。

         

        其次,康有為不認識“六經(jīng)”真相的進一步表現(xiàn),是他執(zhí)守今文經(jīng)學立場。《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雖在問世時堪稱驚世駭俗,但大體仍在今古文對立的框架之內(nèi)。熊十力認為“六經(jīng)”皆孔子創(chuàng)作,與今文學立場有所重合;但在他看來,傳統(tǒng)的今古文、漢宋學等對立,已經(jīng)建立在對“六經(jīng)”真相的遮蔽之上。14康氏對今文立場的執(zhí)守,妨礙了他對“六經(jīng)”真?zhèn)蔚谋鎰e。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問題上。第一,康有為以《周官》為偽經(jīng)。熊十力則認為《周官》是孔子創(chuàng)作,具有作為“《春秋》羽翼”“發(fā)明升平世之治道,以為太平開基”的崇高地位。15第二,康氏盛宏《禮運篇》,但“實未通曉全篇文義”。據(jù)熊十力“考證”,《禮記》存在多處收入他書、改竄成篇的情況?!啊抖Y運經(jīng)》”原為單行本,與“《周官經(jīng)》”同稱為“禮經(jīng)”。因其“大同”論與漢代“孝治”論相悖,為后倉、小戴師弟削刪原本,輯入《禮記》。16即使現(xiàn)存的《禮運篇》也存在多處竄亂,而康氏對此均毫無辨別。第三,康有為盲從《公羊傳》《繁露》。熊十力認為,孔子曾自作“《春秋傳》”,闡發(fā)革命大義。公羊氏五世口說為孔子本義?!豆騻鳌穭t是公羊壽、胡毋生弟子“以己意立說,求容當世”,實際上埋沒了《春秋》真義;董仲舒受學于公羊氏,深知孔子革命大義,但同樣為求容世,所撰《春秋繁露》“正與此義極端相反”。唯有《史記·太史公自序》記錄了董仲舒的“私授”。17與此同時,孔子真義仍然通過胡、董門人口說授受而得到保存,何休《解詁》即部分保留了《春秋》原本,其中“三世義”得自胡、董后學秘傳,與《公羊傳》中“記于竹帛”的“三世義”有原則性區(qū)別。但何休“仍不敢破偽顯真,而猶為偽《公羊傳》作注,遂使真?zhèn)坞s糅,后學莫辨”。康氏對此亦無辨別,只是“虛揭三世名目”而已。18

         

        上述批評的直接根據(jù),是熊十力所重塑的經(jīng)典系統(tǒng)——“六經(jīng)”一貫,共同構(gòu)成了孔子的“新學說”。他實際上著重詮釋的是《大易》《春秋》《周官》《禮運》這四部“經(jīng)”。19在此四經(jīng)中,《大易》貫通內(nèi)圣外王,是大骨架,《周官》《禮運》《春秋》又為一貫,形成了外王學中的一個次系統(tǒng)。《春秋》真本應為一部“體系嚴整之大著”,依“三世”義分為三大部分:“論撥亂起治”“論進升平之治”“論進太平大同之治”?!啊吨芄俳?jīng)》”為“撥亂起治之書”,所設計為“升平之制”。“《禮運經(jīng)》”原書亡失,但據(jù)熊十力“考訂”現(xiàn)有《禮運篇》的基礎上推測,主要應為討論“由升平而趨進太平之治道”。20

         

        熊十力之所以有底氣重塑經(jīng)學史,乃是基于一種特殊的方法論。他強調(diào)讀經(jīng)的前提在于有“志”?!爸尽庇小跋蛲钡姆较蛐院汀按嬷鳌钡某志眯蕴卣鳌?1同時,“志”雖然能夠自己決定方向,但最終應該指向“圣人之志”22。而“六經(jīng)”本身即是由圣人之“志”所發(fā)出的產(chǎn)物。因此“志”是我們能夠達成對經(jīng)典之理解的基礎。讀者、經(jīng)典、圣人之間存在著“詮釋學循環(huán)”:我們通過閱讀經(jīng)典來理解圣人之志,又憑借圣人之志來理解經(jīng)典。進一步看,讀者之志與圣人之志之所以能夠相通在于:兩者都基于既各自內(nèi)在又眾人共有的“天理之心”。而在熊十力的體系內(nèi),這一“心”又即是“體”。因此立“志”建基于“證體”?!对濉芬云涫冀K未能完成的“量論”規(guī)劃開篇,可以說是試圖為后文的“考證”確立認識論的,尤其是“證量”的基礎。在原則上,“體”可以外在于經(jīng)典,通過仰觀俯察的體認工夫來揭示;由此也可以解釋,圣人如何能夠創(chuàng)作經(jīng)典。在極端情況下,理想的讀者將根據(jù)內(nèi)在于自身的圣人之志進行再創(chuàng)作,而理想的閱讀過程實際上是將這種再創(chuàng)作放在現(xiàn)有經(jīng)典面前進行比較和檢驗的過程。在經(jīng)學時代,這種“六經(jīng)注我”的解經(jīng)方式形成了一種詮釋順序:讀者通過體認揣摩圣人之志,依據(jù)圣人之志再創(chuàng)作,將此種再創(chuàng)作與經(jīng)典相比較,并由此修正讀者對圣人之志的理解。這一循環(huán)以經(jīng)典的至高地位為前提,而其詮釋活動能夠順利進行的保證,則在于經(jīng)典所產(chǎn)生的時代與讀者所處的時代具有起碼的一致性。

         

        熊十力強調(diào)讀經(jīng)必先辨志,其背景是后經(jīng)學時代的疑經(jīng)乃至毀經(jīng)風潮。但他并非主張盲目尊經(jīng),在他看來,疑、信相資,是在探求經(jīng)典時循環(huán)出現(xiàn)的正常現(xiàn)象,無論是“昔人之一味崇信”還是“時人之唯務尊疑”,皆非探本之論。23因而所謂“志”在“經(jīng)”先,是在經(jīng)典已經(jīng)失去當然權(quán)威的前提下,為現(xiàn)代讀者接引古人智慧建立一個心性基礎——但其后果是反諷性的。古今之間生活實踐的鴻溝,已經(jīng)使得現(xiàn)代哲人的“體認”無法保持在宋明儒“六經(jīng)注我”的安全范圍內(nèi)。換言之,由“志”在“經(jīng)”先的方法論所啟動的解經(jīng)程序,將在讀者的再創(chuàng)作與原有經(jīng)典不一致的情形下,導向?qū)?jīng)典的重塑。

         

        熊十力看似與經(jīng)學家在“考覈之業(yè)”的漢學領(lǐng)域斗法,但其方法其實源于宋學。其所證之“體”的內(nèi)容,在《原儒》的“內(nèi)圣”部分中通過闡發(fā)《周易》多有展開。因此,他對康有為最為根本的批評,是康氏未能見“體”,表現(xiàn)在經(jīng)典上,即是他不通《大易》:

         

        《大易》為《春秋》之原,有為不能通,則置之而不肯深究?!吨芄佟贰抖Y運》皆與《春秋》為一貫,有為不信《周官》,則《春秋》撥亂而致太平之經(jīng)緯萬端,與其裁成天地之功用,皆不可得而見。24

         

        總體來看,熊十力會同意毛澤東的論斷:“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到達大同的路?!?5他試圖進一步說明的是,康氏之所以未能找到通向大同之路,并不在于從經(jīng)典中尋找出路的思路本身,而是由于他不了解經(jīng)典的真相,從根本上說,則是因為他未能掌握通達此種真相的方法。

         

        然而,康有為對《周易》雖未“深究”,但實際上也并非完全“置之”。他曾明言,在去(古文之)偽存(今文之)真后,所得到的“孔子之道”主要有兩項內(nèi)容:“《易》之陰陽之變,《春秋》三世之義”26??凳纤枷胫饕l(fā)揮《春秋》和《禮運》;他還缺少構(gòu)造理論的技藝來對《周易》進行成體系的改造,也無力在《易》與《春秋》之間建立密切的論證關(guān)聯(lián)。但不可否認,在康氏思想中隱含著一個“《周易》—《春秋》”框架,正與熊十力的“內(nèi)圣—外王”同構(gòu)。故而,蕭公權(quán)稱其為“近代中國第一個試圖建立哲學系統(tǒng)的思想家”27?;谝恍┥形凑項l貫的哲學觀點,他已經(jīng)在《實理公法全書》等著作中提出了一套理性規(guī)劃,并且尤其是在《大同書》中將這些規(guī)劃指向了未來。換言之,康氏自信已經(jīng)“證體”,并把這種證悟發(fā)展為系統(tǒng)的改造世界的理論,繼而在這種理論中透露著付諸實踐的沖動,當然,這些烏托邦式的沖動還處于其歷史進化觀的限制之下。因此熊十力在文體問題上對康氏的批評并不完全確切。進一步看,康氏的經(jīng)學著作其實也是主題先行,只有在對特定的“體”的證悟之下,經(jīng)文才會以前所未有的秩序被抄錄和詮釋。

         

        “六經(jīng)注我”和“我注六經(jīng)”的爭論古已有之,而“六經(jīng)注我”的大規(guī)?,F(xiàn)代運用,亦即根據(jù)現(xiàn)代哲學與政治理念來詮釋和改造古代經(jīng)典的風潮,正是由康有為所開啟的。熊十力同樣處于這一現(xiàn)代傳統(tǒng)之中。

         

        二、為歷史立法

         

        “三世一事說”的第一個要點是:“三世”是對歷史的立法。

         

        站在今文學的立場,《春秋》是孔子為漢制法,甚至為萬世制法。28熊十力反對“為漢制法”說,但贊同孔子制法論。不過,他所謂的“法”在政治性質(zhì)上有所創(chuàng)新:《春秋》中蘊藏著兩部大法,分別是詳述于“《周官經(jīng)》”的“升平之制”,以及詳述于“《禮運經(jīng)》”的“太平之制”。嚴格說來,還應有一部“撥亂之法”,所述為“革命”方略,側(cè)重于“方法”而非“治法”。這三部“法”對應于前述《春秋經(jīng)》“真本”的三個部分。

         

        更為重要的是,“三世”說不僅是對各“世”治法的描述,還規(guī)定了各“世”之間的次第關(guān)系。對三者間次第關(guān)系的規(guī)定本身即是一種“法”??涤袨榈热艘呀?jīng)認識到了此種次第關(guān)系,但誤會了其性質(zhì):

         

        自昔以來,治《公羊傳》者于何氏所述三世義皆胡亂讀過,茫然不求解。若輩以為孔子猜度古今之變,有此三個時代,此乃運會推演之必然,圣人興治亦只待時而動,非可恃己力以為天下先也,此等見解直是鑄九州鐵以成大錯,何可悟《春秋》三世義乎?29

         

        在熊十力看來,“三世”次第,并非得自對歷史進程的觀察、概括和預測(“運會推演”)?!叭馈痹诒举|(zhì)上并非指三個漸次進步的歷史階段,而是指一套連續(xù)的行動規(guī)劃的步驟次第;只有這一規(guī)劃的逐步實施,才造成了歷史分階段進步的外觀。為了理解這一觀點,我們需要辨明他在《原儒》中對“歷史”的三層區(qū)分。

         

        第一,在宇宙論的層次上,作為“翕辟成變”的表現(xiàn),“物界演進”將從“質(zhì)礙層”進展至“生機體層”?!吧鷻C體層”又可分為四層:“植物機體層”“低等動物機體層”“高等動物機體層”“人類機體層”。由人類機體層而有人類社會與文明,并最終走向大同太平。30這實際上是一個精神(“心體”)逐漸展露自身的過程。但是,人類歷史與此前的演化階段有一個關(guān)鍵的不同,即是此時精神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shù)淖杂桑枰ㄟ^有意識的選擇,來決定是否發(fā)揮其參天贊育的本性,而這將影響宇宙論層次上的歷史進程能否繼續(xù)推進。在這一總體劃分的基礎上,熊十力又對“人類機體層”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劃分。他如此解釋《易傳》中“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一句:

         

        天者,自然之運,本吾人眾力當過去世所造成之運會也。其既成,則謂自然之運耳。吾人當以自力,突變自然之運而開創(chuàng)新運,是自然之運隨人而轉(zhuǎn),故曰天弗違。后天者,謂因自然之運,而順應之以圖功,不失其時。老氏反儒,其言群化,期之以漸,故曰:“不敢為天下先?!弊詽h以來,老之說行,而《易》道晦。中國群俗政制乃至一切,均凝滯不變,《易》學被奪于老,乃中國之大不幸也。31

         

        因此,第二,歷史在文明階段首先表現(xiàn)為“自然之運”,它指此前人類行為之沉積所形成的既成力量,具有守舊的性質(zhì),如果完全順應這一運會(“后天”),就會造成歷史停滯不前。第三,能夠施加于“自然之運”之上的,還有一個人類創(chuàng)造的層次。在這一層次,人通過仁且智的自主選擇,“突變自然之運而開創(chuàng)新運,使自然之運隨人而轉(zhuǎn)”,從而創(chuàng)造歷史。這一方面顯示了人類自主性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又即是在“成天”。32宇宙論層面的歷史最終將通過人類創(chuàng)造這一中介得以實現(xiàn)。

         

        “三世”的立法行動是在人類創(chuàng)造層次獲得其操作空間的?!白匀恢\”將馴服于“三世”規(guī)劃的實施步驟。而此種馴服得以可能的條件是,“自然之運”不再具備條理、節(jié)奏、方向等自身的規(guī)定性,來構(gòu)成對這些步驟之施行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的實踐背景。換言之,“三世”規(guī)劃并非根據(jù)各個歷史階段的不同特性而設立;相反,正是由于每一項規(guī)劃之實施在時間中的持續(xù)與區(qū)分,才形塑了歷史的階段性的外貌,而這些階段本身沒有內(nèi)在的深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三世”不是對歷史的觀察、概括和預測,而是對人類行動的規(guī)劃,就“自然之運”將完全馴服于這一規(guī)劃的意義上(“隨人而轉(zhuǎn)”),“三世”又是對歷史的立法,確切地說,是“三世”間的行動次第,為作為“自然之運”的歷史立法,以成就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歷史。“三世”次第之法與“自然之運”之間類似于形式與質(zhì)料的關(guān)系,這兩者的結(jié)合構(gòu)成了文明階段對宇宙論歷史的復歸。

         

        需要注意,將“三世”理解為“運會推演”實際上亦是熊十力在《原儒》之前的觀點。33此前熊十力亦曾通過闡發(fā)“進化與循環(huán)”,來表達其對歷史發(fā)展的辯證理解;34但是,隨著“三世一事說”的出現(xiàn),他實際上已經(jīng)離開了這一理解。因此“三世一事說”體現(xiàn)了《原儒》與熊氏其此前歷史思想的“裂變”。熊十力試圖在“內(nèi)圣”領(lǐng)域作出相應的微調(diào),這可以從他對“自然之運”的改寫中看出?!白匀恢\”——作為“自然之運行”的縮寫——是一個至晚在1944年的《新唯識論》(語體文本)中就已出現(xiàn)的概念。在《原儒》之前,這一概念一方面用于表示天道運行本身并無意志35,延續(xù)了傳統(tǒng)哲學中“或使”“莫為”之爭的問題意識36,另一方面也表示,“自然之運”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健德”的表現(xiàn)。他批評老莊哲學只將天道視為“任自然之運行,而不見其本于剛健之德也”37,而在儒家觀點看來,“自然之運”與“健德”是一體兩面的:

         

        天道固是任運,然實由其積眾剛以自強,故若無為而化耳。道家不知天德之健,是其大謬。人道當體天德之健而實現(xiàn)之,積至剛以持之終身。38

         

        在這一設想中,健德之實現(xiàn),即是自然之運的展開?!对濉分械年P(guān)鍵變化,即是將兩者在歷史領(lǐng)域區(qū)分為上述第二和第三層次。前者只是人類的(同時也是本體論的)創(chuàng)造性動力的陳跡與慣性。而一旦人類創(chuàng)造歷史的行動真正啟動,則這些陳跡與慣性便不能對這些行動構(gòu)成任何基礎與妨礙。這一調(diào)整造成了自然之運(用)與健德(體)的分離,它無法在熊氏哲學“體用合一”的整體思路中得到有效辯護。39由此,“三世一事說”造成了熊氏哲學中“內(nèi)圣”與“外王”之間的失調(diào)。

         

        有趣的是,汪榮祖對康有為的一處評論在此恰恰適用:“康有為的‘歷史觀’并不真正是定命的;歷史的發(fā)展能被真理的取舍所決定。真理像一通藥方,或一個數(shù)學公式。取用了正確的藥方或公式,才能有滿意的結(jié)果?!?0籠統(tǒng)地說,以現(xiàn)代“進步”觀念為前提的歷史階段論,本就具有歷史發(fā)展理論和歷史行動理論這雙重面向。就后者而言,階段論便類似于針對歷史的“藥方”“公式”或“法律”?,F(xiàn)代“三世”說作為中國人改造傳統(tǒng)資源以接引現(xiàn)代進步觀念的產(chǎn)物,也同時具備上述兩種面向。康有為依違于兩者之間,并最終選擇以歷史發(fā)展理論遏制革命行動,這造成了其改良主義的特征。在《原儒》中,熊十力則擺脫了歷史發(fā)展理論的限制,對“三世”說進行了激進主義方向上的改造。

         

        三、革命與造時

         

        如果說“三世”規(guī)劃是對歷史的自然傾向之扭轉(zhuǎn),或謂對自然之運的“立法”,那么,“法”開始生效的那一時刻便至關(guān)重要。在此之后,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歷史才得以開啟。因此,“自然之運”與“三世”立法之間質(zhì)料與形式的邏輯關(guān)系,從時間的角度看便表現(xiàn)為人類史前史與真正歷史之間的相續(xù)關(guān)系。這兩個歷史階段的交接點,亦即“自然之運”與“健德”的分離點,即是熊十力所說的“突變”或“革命”:

         

        夫三世本為一事。一事者,撥亂世反之正也。撥亂世者,革命之事。41

         

        前文已述,熊十力區(qū)分了“預測”和“規(guī)劃”,兩者均關(guān)乎未來,但態(tài)度和由此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全然不同。假設預測能夠準確地命中未來,那么因預測而產(chǎn)生的觀望(“待時”)態(tài)度就是正當?shù)摹A測果實將在秋天成熟,夏天的等待便必要而有益。在這種情況下,時間是一種具有自身規(guī)定性(有理)的力量。但在熊十力看來,這種觀點混淆了“人類機體層”與此前的“植物機體層”等階段,誤會了人類歷史的性質(zhì)。預測鼓勵我們采取“待時”態(tài)度以等待歷史自動向前;然而,作為“三世”的歷史,亦即人類應該創(chuàng)造的理想歷史,其本質(zhì)因素是人對未來的規(guī)劃與行動,或謂人對“自然之運”的立法與施法。與此相反,預測導致的“待時”態(tài)度將癱瘓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使得歷史停滯不前。42因此,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層面,熊十力提出了一種“預測的不可能性”論證:預測行為本身將導致其所預測的對象不會出現(xiàn)。故而“待時”的態(tài)度不可取,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積極行動的“造時”,這是“三世一事說”的第二個要點:

         

        夫圣人革命之志,要在造時,毋待時也。造時者,懲過去與現(xiàn)時之弊,與其頹勢之所趨,而極力撥去之,……待時,則將舍吾人革故取新之大用,而一任已往頹運之陳陳相因。43

         

        “造時”論是“三世”立法論的推論,它要解決的是革命的時機問題。由于“自然之運”的惰性,其回答必然是自我循環(huán)的——革命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然而,熊十力又不得不承認,至少在孔子之前,此種時機尚未成熟;因此“自然之運”又起碼決定著人類創(chuàng)造活動之可能開端的上限??鬃铀幍倪\會是,他一方面繼承了三代學術(shù),深知唐、虞法制,另一方面又處于“窮則變”的關(guān)鍵時刻。44就此而言,孔子在世時,革命時機已經(jīng)成熟,換言之,“健德”與“自然之運”的分離點已經(jīng)到來,但這一開端拖延了2000多年。因而“造時”說的一個具體困難是,它無法為孔子本人沒有發(fā)動革命提供辯護。熊十力解釋,孔子曾試圖積極革命,他欲應公山、佛肸之召,即是“志在領(lǐng)導民眾以行革命,改亂制而開民主之局”;而最終未往,則是因為“蓋知二子不足與謀,而民智未開亦未可驟圖”45,故只能退而作“六經(jīng)”。然而,如果時機已經(jīng)成熟,那么上述障礙都可以通過“造時”行動來加以克服;如果時機其實并未成熟,那么甚至孔子所作的“六經(jīng)”即是“不根事實”的“空想”,《原儒》本身也就喪失了根本依據(jù)。我們只能選擇認為,孔子的退卻恰恰是在時機成熟的情況下“待時”的表現(xiàn)。由此而來的推論是,假設孔子已經(jīng)開展“造時”行動,化理論為現(xiàn)實,那么中國歷史就不會停滯不前,如此看來,孔子反而是中國文化的罪人!熊十力本人沒有、當然也不愿作出這一推論,但其邏輯中存在著產(chǎn)生這一困難的可能性。

         

        林安梧認為,熊十力的“造時”說“遙契王船山理勢合一論之歷史智慧”。46熊十力確曾稱引王船山的“治時”論。47但《原儒》中的“造時”論只有在確定革命時機之上限時才暗示了“治時”論的殘留,而在他對“造時”論的正面陳述中,已經(jīng)抽去了“治時”論中“時然而弗然”這一表達歷史自身規(guī)定性的維度,也就遠離了“理勢合一”的智慧。因此,在孔子之后,歷史便進入一段對革命的漫長拖延,或謂“理”與“勢”的漫長分離。在這段時間中,現(xiàn)在不是過去的有機發(fā)展,而是過去的同質(zhì)延續(xù),是一連串對時機難以捉摸的錯失——革命似乎可能在其中的每一個時刻都可以發(fā)生,但反過來,這也使得每一個未能發(fā)生革命的時刻都變得神秘難解。

         

        進一步看,長于語變的熊十力區(qū)分了事物變化的三種形式:“積漸而至”的“漸變”,“飛躍而至”的“突變”,“剎那生滅”的“頓變”。48其中,突變與頓變表面上類似,但兩者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頓變是事物存在的本真形式;無論是持存、漸變還是突變,都只是頓變的“詐現(xiàn)跡象”49,突變即是跡象層面的驟然變化。以俗諦觀之,突變與漸變是一連續(xù)體:

         

        實則突變,亦非不經(jīng)過漸變。乳之成酪可謂突變,而在未成酪之先,確已經(jīng)過無量數(shù)剎那之漸變。50

         

        準此而言,“革命”作為一種突變,也需要以漸變?yōu)槠浠A。然而,“造時”說隔絕了兩者的聯(lián)系。于此我們能從另一個角度,察見“三世一事說”造成了“內(nèi)圣”與“外王”的失調(diào)。51

         

        四、親見大同

         

        “三世一事”說的第三個要點是,這一規(guī)劃不僅隨時可以啟動,而且在啟動之后,達到“大同”的用時將十分短暫。何休《解詁》把“所見世”與“太平”相聯(lián)系,稱“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熊十力對此的解釋十分奇特:

         

        其以太平為所見世者,則以太平之治當及身親見,不容待諸未來,故說太平為所見世,其寄意深遠極矣。52

         

        據(jù)熊十力“考證”,孔子五十以后方樹立革命大志,“決定消滅統(tǒng)治階級,廢私有制而倡天下為公之大道”。53熊氏似乎未曾考證孔子作《春秋》的具體時間。即使我們假設,孔子50歲即已作《春秋》,且此時他有壽可過百的自信,那么從“據(jù)亂”升至“太平”亦只需50年余年而已。

         

        熊十力對“大同”的界定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是科學的發(fā)展,以及基于科學發(fā)展的物質(zhì)生產(chǎn)之發(fā)展。其次是廢除私有制,建立“天下一家”的自治制度,這一制度的前提是全體社會成員極高的形上學認識和道德境界,能夠以“克治小體之私,而復其大體之量”54。我們今天當然可以輕易指出,熊十力對科學發(fā)展和人類道德轉(zhuǎn)化的態(tài)度都過于樂觀,親見“大同”實際上不可能,這已是一個不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但仍需要探究的是,熊十力出于什么理由認為從“據(jù)亂”到“大同”的巨變需要在同一代人內(nèi)完成,亦即,為什么在熊十力看來,“及身親見”是實現(xiàn)“大同”的必要條件?

         

        一個可能的回答是,在達到“大同”之前,道德轉(zhuǎn)化的代際傳遞是不穩(wěn)定的,我們能夠從孔子和后世“腐儒”的對比中輕易地察覺到這種不穩(wěn)定性;而在“大同”制度建成之后,這種不穩(wěn)定性雖然不會完全消失,但起碼是更容易克服了。55因此,“三世”規(guī)劃有必要在同一代有高尚品質(zhì)的行動者那里一勞永逸地完成。如果這個答案成立,那么,熊十力實際上已觸及規(guī)劃與預測的另一個區(qū)別。預測不必考慮行動者是否在場的因素,因而同時適用于行動者在場的“近未來”和行動者身后的“遠未來”,而規(guī)劃只能運用于行動者在場的“近未來”。而一旦規(guī)劃涉及行動者身后的“遠未來”,那么它就將轉(zhuǎn)化為預測,因為行動者的繼承者們是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執(zhí)行這一規(guī)劃,是行動者無論如何都無法用自身的行動加以絕對保證的。基于每一代行動者之間品質(zhì)繼承的不穩(wěn)定性,由此種規(guī)劃轉(zhuǎn)變而來的預測實際上不可能。因此這里熊十力實際上提出了另一個“預測的不可能性”論證,它在形式上類似于卡爾·波普爾的“歷史決定論的不可能性”論證,可以仿寫如下:

         

        1.由規(guī)劃轉(zhuǎn)變而來的歷史預測建立在這一基礎上,即執(zhí)行這一規(guī)劃的不同代的行動者,其品質(zhì)在代際傳承中有穩(wěn)定性(道德進步)。

         

        2.人類品質(zhì)在代際傳承中是不穩(wěn)定的,可能存在道德退化。

         

        3.故而,我們只能對短程的“及身親見”的未來進行規(guī)劃,但無法對長程的身后未來進行預測。56

         

        熊十力似乎并沒有討論過道德轉(zhuǎn)化的代際傳承問題。但上述猜測在其理論邏輯內(nèi)部是可能的。如果確實如此,“親見大同”說整體上的悖謬也就凸顯出:出于對人類世代整體在道德轉(zhuǎn)化能力上的悲觀態(tài)度,熊十力決定對某一代人的道德轉(zhuǎn)化能力持極度樂觀的態(tài)度。可以追問的是,代際傳承的不穩(wěn)定性是由何種因素造成的?在這里,熊十力未能完全驅(qū)逐“自然之運”,革命的剎那之后,它又將在繼承者的內(nèi)部發(fā)揮其使世界貶值的權(quán)能。為了抵御此種侵蝕力,熊十力認為,革命者們需要盡快行動起來,一勞永逸地建成大同。在較早一些的《論六經(jīng)》中,熊十力稱:

         

        共和已二年,文教方針宜審慎周詳,學術(shù)空氣之提振更不可緩。余以為馬列主義畢竟宜中國化。毛公思想固深得馬列主義之精粹,而于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思想似亦不能謂其無關(guān)系。以余所知,其遙契于《周官經(jīng)》者似不可少。凡新故替代之際,新者必一面檢過去之短而舍棄之,一面又必因過去之長而發(fā)揮廣大之。57

         

        熊十力說“毛公思想”“遙契”《周官》,但《原儒》等著作的實際論證目標正好相反——通過正本清源,便能看到儒家“內(nèi)圣外王”之學“遙契”于“毛公思想”。隨著時代轉(zhuǎn)進,熊十力的理論意圖亦有轉(zhuǎn)向,重要的不再是為塵埃落定的辛亥革命補課,而是為當前更偉大的革命提供文化連續(xù)性的依據(jù)。而在出謀劃策的高標姿態(tài)背后,埋藏更深的則是為舊學謀生存的意圖。這種珍視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心態(tài),使他深陷于現(xiàn)代性追求,尤其是其中運動式現(xiàn)代化建設這一支脈的語境中。這促使他不顧自身理論的融貫性,將清末以來的“三世進化論”進一步激進化為倡導“立即革命”的“三世一事說”。58這一論說將儒家在“外王”領(lǐng)域的動力論潛能挖掘到了極致,從而使得熊十力在以“動力的追尋”為主旋律的“革命世紀”中占據(jù)著重要的思想位置。59同時,它也向我們展示了,現(xiàn)代中國文化保守主義基于其“社會動力、文化連續(xù)性和人的實存內(nèi)在一體”的理論旨趣,可以展示出何等復雜的面貌。

         

        注釋
         
        1陳榮捷:《當代唯心論新儒學——熊十力》,陳瑞深譯注,載羅義俊編:《評新儒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20頁。
         
        2高瑞泉先生指出:“保守主義的運思方式,是將社會秩序、文化的連續(xù)性和人的實存視為內(nèi)在一體的”(黃曉峰、鮑文欣整理:《中國百年現(xiàn)代化進程的動力追尋與秩序關(guān)懷》,載《澎湃新聞》2020年9月15日)。這是就“秩序”問題而言。如果將此論斷引申到“動力”問題上,或許可以說,在保守主義思想中(此處指以廣義上的現(xiàn)代新儒家為代表的文化保守主義),社會動力、文化連續(xù)性和人的實存同樣是內(nèi)在一體的。熊十力哲學則是這一特征的典型表現(xiàn)。
         
        3參見郭齊勇、李明華:《試論熊十力哲學的性質(zhì)》,載《江漢論壇》1983年第12期。
         
        4如林安梧:《“革命的孔子”——熊十力儒學中的“孔子原型”》,載林安梧:《儒學革命:從“新儒學”到“后新儒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劉小楓:《共和與經(jīng)綸——熊十力〈論六經(jīng)〉〈正韓〉辨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等等。較詳細的盤點可參見鮑文欣:《近十余年來的熊十力哲學研究綜述》,載鄧輝、郭美華主編:《東方哲學》(第十三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
         
        5代國璽:《概念遮覆:公羊?qū)W所謂“三世”的舊義與新詮》,載《人文雜志》2017年第6期。
         
        6熊十力:《原儒》,載蕭萐父主編:《熊十力全集》第6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02頁。
         
        7同上書,第490—491頁。
         
        8李祥?。骸丁丛濉档牧炎儭苁ν砟晖馔鯇W體系新建構(gòu)探析》,載《孔子研究》2012年第1期。
         
        9熊十力:《原儒》,第773頁。
         
        10同上書,第394頁。
         
        1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載馮友蘭:《三松堂全集》第二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2頁。
         
        12熊十力:《原儒》,第329—332頁。
         
        13同上書,第457—458頁。另參見熊十力:《六經(jīng)是孔子晚年定論》,載《熊十力全集》第6卷,第745—786頁。
         
        14同上書,第332頁。
         
        15同上書,第395頁。
         
        16同上書,第750頁。另參見熊十力:《原儒》,第447—449頁。
         
        17熊十力:《原儒》,第475—476頁。
         
        18同上書,第415—431、456、485—486頁。
         
        19對于熊十力考訂六經(jīng)的基本情況,參見郭齊勇的精簡概括(郭齊勇:《熊十力哲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頁),更詳細的梳理可參見聶民玉:《體用不二:熊十力經(jīng)學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49—385頁。此處不再贅述。需要補充的是,《詩》“興觀群怨”,主要功能在說明革命的社會和民間心理基礎;其次,《詩》還通過《關(guān)雎》等篇展示了圣人的“性情之真凈”“道德之崇宏”和“無上甚深境界”,而因為“世進太平,則大地人類都是圣人”,故《詩》還為未來理想社會的可能性作了心性層面的論證?!皹芬缘篮汀保稑方?jīng)》實際上也有類似功能,都意在揭示未來理想人格所應有的心性狀態(tài)。熊十力:《原儒》,第406—409、474頁。
         
        20熊十力:《原儒》,第520、519、512頁。
         
        21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載《熊十力全集》第3卷,第701頁。
         
        22“學者必自有其志,而后可讀經(jīng)。何者?六經(jīng),圣人之言也。圣人之言,發(fā)于其志。學者在由圣人之言,以通其知,非徒誦其言而已。通圣人之志者,必自有其志者也。所以者何?一言乎志,則眾人與圣人同也。同而后可以相喻?!?同上書,第704頁。)
         
        23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694頁。
         
        24熊十力:《原儒》,第456頁。
         
        25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載《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71頁。熊十力則謂:“至其《大同書》亦是淺薄小說,全無根柢。人類如何可至大同,康氏尚不知探尋問題,便欲立說?!?熊十力:《原儒》,第450頁。)
         
        26康有為:《禮運注·敘》,載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53頁。
         
        27蕭公權(quán):《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汪榮祖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頁。
         
        28參見曾亦、郭曉冬:《春秋公羊?qū)W史》(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06—311頁。
         
        29熊十力:《原儒》,第490頁。
         
        30同上書,第718—719頁。
         
        31同上書,第474頁。
         
        32“天若不有人,其理虛,其德不流,是天猶未能成其為天也,故曰天不人不成?!?熊十力:《原儒》,第570頁。)
         
        33“原其推世變之大齊,而張設三世,治化則隨時變易,要當漸進于美?!?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1024頁。)
         
        34同上書,第994—995頁;熊十力:《十力語要》,載《熊十力全集》第4卷,第41—43頁。
         
        35“鼓萬物者,非別有造物主,自萬物自鼓耳,自鼓故曰自然之運也?!?熊十力:《論六經(jīng)》,載《熊十力全集》第5卷,第581頁。)
         
        36參見馮契:《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中),載馮契:《馮契文集》第5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37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953頁。
         
        38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953頁。
         
        39李祥俊指出,與體現(xiàn)于此前著作中的歷史觀相較,《原儒》“從歷史進化轉(zhuǎn)變?yōu)樯茞簩αⅰ?。筆者認為,從“體用合一轉(zhuǎn)變?yōu)轶w用分離”是一個更為恰當?shù)母爬ā@钕榭。骸缎苁λ枷塍w系建構(gòu)歷程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1頁。
         
        40汪榮祖:《康章合論》,上海:中西書局2008年版,第37頁。
         
        41熊十力:《原儒》,第490頁。
         
        42同上書,第502頁。
         
        43同上書,第491頁。
         
        44“孔子破除階級,倡導民主,與創(chuàng)明天下一家之治綱,遠在三千年前,豈不奇哉!然孔子之思想非無所據(jù),蓋見夫古代社會有三層統(tǒng)治階級存在,以少數(shù)人控制與剝削天下最大多數(shù)人。此為理之所不許可,勢將必至于窮,一般人皆習焉不察。……實則孔子思想猶是反映當時社會政治,并非不根事實從空想得來也?!?熊十力:《原儒》,第477頁。)
         
        45熊十力:《原儒》,第477—480頁。
         
        46林安梧:《“革命的孔子”——熊十力儒學中的“孔子原型”》,第148頁。
         
        47“王船山《春秋世論》曰:‘太上治時,其次先時,其次因時,最下亟違乎時。亟違乎時,亡之疾矣。治時者,時然而弗然。消息乎己,以匡時也?!螘r者,勇于自創(chuàng),以拯天下于昏迷。主動而不被動,此剛健之極。”(熊十力:《讀經(jīng)示要》,第1042—1043頁。)
         
        48熊十力:《原儒》,第733頁。
         
        49熊十力:《新唯識論》(刪定本),第94頁。
         
        50熊十力:《原儒》,第733頁。
         
        51呂希晨、鄭家棟曾指出,熊十力強調(diào)運動的絕對性而忽視事物的相對穩(wěn)定性。就“內(nèi)圣”學而言,這一判斷可以存疑;但僅就“三世一事說”而言,這一判斷確實成立。呂希晨、鄭家棟:《熊十力辯證法思想淺析》,載《玄圃論學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0年版。
         
        52熊十力:《原儒》,第503頁。
         
        53熊十力:《六經(jīng)是孔子晚年定論》,第749頁。
         
        54熊十力:《原儒》,第499頁。
         
        55雖然不無猶豫,但熊十力在《原儒》中還是承認了通過人類的道德努力,“太平”可以“長?!薄昂憔酶嫛薄⒁娦苁Γ骸对濉?,第499、501頁。
         
        56參見卡爾·波普:《歷史決定論的貧困》,杜汝楫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頁。
         
        57熊十力:《論六經(jīng)》,第772—773頁。
         
        58“立即革命”之判語,參見李祥俊:《熊十力思想體系建構(gòu)歷程研究》,第202頁。不過,李祥俊先生并未對此提供更多解說。本文可視為對這一判斷的補充說明。
         
        59“革命世紀”說,參見高瑞泉:《動力與秩序——中國哲學的現(xiàn)代追尋與轉(zhuǎn)向(1895—1995)》,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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