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時】中華文明之三要三本
中華文明之三要三本
作者：馮時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五月十四日丙申
耶穌2022年6月12日
習近平總書記5月27日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九次集體學習時強調(diào)，“要深入了解中華文明五千多年發(fā)展史，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推動全黨全社會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深入推進中華文明的研究就必須清楚地揭示中華文明的特點，這是我們正確認識中華文明，重建中華民族文化自信與民族自信的根本保證。
馮時，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古文字學學科帶頭人
澄清中國傳統(tǒng)的文明觀需要回歸己身文明的概念體系，如此才可能準確理解古代先賢對“文明”一詞的深刻闡釋。文明的觀念緣何而產(chǎn)生？其基本思考就是要以文明區(qū)別于野蠻。那么什么才是文明？文明的內(nèi)涵又有哪些？這當然直接關系到中國傳統(tǒng)文明觀的本質。事實上，古代先賢所理解的文明首先就是人的文明，其并非僅著眼于技術的進步。《尚書·舜典》言虞舜其人“濬哲文明，溫恭允塞”，明確以文明指為圣人的品德，而《易·乾·文言》所謂之“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更建立了天文作為文明之源的史實。很明顯，由于天文學的起源與文明的起源大致處于同一時期，天文授時不僅導致了原始農(nóng)業(yè)的產(chǎn)生，而且也為傳統(tǒng)時空觀、政治觀、宗教觀、祭祀觀、輿服制度、哲學觀和科學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這意味著中華文明的歷史其實比家天下的國家歷史古老得多。
中國傳統(tǒng)的文明觀具有著自己的鮮明特色，其以道德體系、知識體系和禮儀制度為三要，而道德作為立人之本，知識作為立身之本，禮儀作為治世之本，則構成了中華文明之三本。古人重在以文明修身，最終建立起了人與禽獸的區(qū)分標準。顯然，人如何才能有別于禽獸，人類社會如何才能有別于動物世界，這種根本思考即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明觀的形成。因此，中華文明作為擺脫野蠻的成人之道，實際已成為衡量人之所以為人的不二法則?！抖Y記·曲禮上》云：“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奔词菍@種思想的精辟闡釋。中國傳統(tǒng)的文明觀以道德樹人，目的在于成就君子；以知識立身，追求人類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以禮樂治世，建立和諧融洽的社會秩序。這種對于文明的形上理解古今一脈，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對于文明的普遍認同。
人類文明的歷史是由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歷史共同組成的，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物質文明所展現(xiàn)的技術進步其實是由政治和宗教決定的，相較而言，早期先賢創(chuàng)造的道德體系、知識體系與禮儀制度才真正反映著人類社會的文明成就。《易·大有·彖》云：“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逼湓诿鞔_指出文明的內(nèi)核即為文德的同時，更闡明了文明的形成基礎就是觀象授時。而《易·革·彖》與《象》的論述則使這一思想具體而清晰，《彖》云：“巳日乃孚，革而信之。文明以說，大亨以正。……天地革而四時成。”表達了人以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態(tài)度修己以信，成就文明，文德的誠信內(nèi)涵于此表述得相當清楚。而《象》所云“君子以治歷明時”，同樣強調(diào)了觀象授時作為文明之源或文德之源的事實。由此可見，先民的文明觀是建立在以誠信為文德的基礎之上的，這種優(yōu)秀的文明觀表現(xiàn)了中華文明的獨有特點。
以誠信所體現(xiàn)的文明觀其實具有著普遍的意義，無論作為國之大事的政治、宗教、祭祀、刑罰等制度，還是體現(xiàn)各種社會關系的聘問、商貿(mào)等活動，其核心精神都在于誠信，無信不立已成為古今社會的普遍共識。這意味著修身以德其實有了可操作的內(nèi)容，其具體表現(xiàn)即是恪守承諾，而失信當然也就是失德?？鬃右詾椤叭硕鵁o信，不知其可也”（《論語·為政》），誠信作為中華文明文德思想的核心具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禮與德同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內(nèi)涵，二者實為一事之兩面，德為內(nèi)化之禮，禮則為外化之德，其所強調(diào)的都是人的自我約束，作用同在于防閑。修德明禮屬于人的自覺行為，失德失禮便須借刑罰以懲之，這使刑罰具有了輔德的作用，從而形成中華文明獨有的刑德觀。
中華文明的知識論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即獨具特色的認識論和仁智論。中國傳統(tǒng)的認識論，一言以蔽之就是格物致知，格物意即至物，物指己身之外的客觀世界，因此，格物致知所體現(xiàn)的人們認識世界的方式表明，先民知識體系的形成并不是他們頭腦中憑空虛造的，而都是先賢對客觀物質世界觀察分析的結果。這種唯物主義的認識論使中華文明實際是一種探求真理的文明，其所體現(xiàn)的尊重自然的態(tài)度直接導致了傳統(tǒng)天人合一宇宙觀以及中和守正的哲學觀的誕生。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論不是泛知識論，求知首先就需要有德與禮的制約，其哲學思考則體現(xiàn)為仁與智的關系。先賢早已懂得，對知識的追求既要有所為，更要有所不為，求知的欲望如果不能加以約束，那將比人們物質追求所造成的危害巨大得多。我們只需要那些對人類發(fā)展有益的知識，而摒棄那些對人類發(fā)展有害甚至反人類的知識?？鬃釉唬骸爸爸?，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wèi)靈公》），老子也主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道德經(jīng)》第五章），都表達了對智的危害的深刻思考。沒有道德和倫理制約的知識欲就像一輛沒有剎車的車，結果必將車毀人亡。顯然，中國傳統(tǒng)知識論的這些優(yōu)秀思想不僅是人類文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根本保證，而且對今日中國式現(xiàn)代化道路的選擇也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
對中華文明的研究，目的并不是讓人陶醉于先賢創(chuàng)造的輝煌歷史之中，而是我們只有了解了如何從過往中走來，才能認清未來的道路，這既是中華文明研究的真正價值，也是中國考古學研究的歷史使命。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