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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王虹霞 林桂榛】中國樂論“感”范疇綜論 ——以《禮記·樂記》為中心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2-07-20 16:35:17
        標簽:《禮記·樂記》、中國樂論、感

        中國樂論“感”范疇綜論

        ——以《禮記·樂記》為中心

        作者:王虹霞 林桂榛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于 《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音演版2022年第2期

         

        【摘要】中國古代樂論素以“感”字為核心來闡述音樂(聲響)與情感(人心)之互動關(guān)系或互觸機制?!稑酚洝?8見“感”字及緯書《樂動聲儀》談及“六聲—六情”互動關(guān)系及“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感→思→積→滿→作”心理規(guī)律,強調(diào)音樂參與人“感于物而動”及音樂生活“慎所以感之者”。古人多以“動人心也,動也,應也,觸也,發(fā)也,撼也”等釋“感”,“感”源自“咸”字(感咸互訓);“咸”有“皆、悉、減、感、動”諸義,皆源自“咸”字的斧鉞砍擊之象?!跋獭奔坠俏淖?/span>,金文作,或類似斧砧之象();“咸”之戌()部即戉()符,戉即鉞即斧(最初為石斧)。“咸”由斧戉(斧鉞)砍擊之象而衍有觸動義、殺減義,又因砍下、砍去某物而衍有皆、悉之義(如金文“成”?表砍去而衍有畢、終之義),且撼、憾、減等字(含字義)亦源自斧鉞砍擊之象的“咸”字無疑。古人以“動”釋“咸—感”且此“感”包含物理觸動、生理觸動、心理觸動三大層面。厘清漢語“感”字的全部來源或語言真相,古人所謂“音樂—人心”之“交感”才可在“物理→生理→心理”觸動及“心理→生理→物理”作用層面說清其互動關(guān)系與發(fā)生機制。準此,古人“音—心”交感論于藝術(shù)規(guī)律而言,實相當?shù)臏蚀_與科學。

         

        【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早期樂論基本范疇之研究”(15BZX044)

         

        【原載】《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音演版2022年第2期頁53-65

         

        引言:“感”范疇的重要性

         

        作為聲響存在的音樂與作為心理存在的情感,二者間有何種關(guān)系,它們之間具體音樂與具體感情的具體互動、生成機制如何,這是音樂美學的基本問題之一。就總體關(guān)系或基本關(guān)系模式而言,它似是哲學問題或基本美學問題;就具體生成機制或過程而言,它必是實驗性、體驗性的問題,它有當事者的個人差異,也有共性性,這個差異或共性正是基于聲響的物理共性、個性與當事人的生理、心理的共性、個性。

         

        就音樂與情感二者的基本關(guān)系而言,聲響性的音樂和心理性的情感、情緒自然是兩回事,它們是完全不同質(zhì)的,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包含與被包含關(guān)系,沒有任何屬于與被屬于的關(guān)系,這就是魏末嵇康《聲無哀樂論》與19世紀奧地利漢斯立克《論音樂的美》的見解。嵇康《聲無哀樂論》說“心之與聲明為二物”,又說“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就是在表達一個該二者異質(zhì)而不同屬的見解,這在科學上當然是正確的。

         

        音樂的存在本質(zhì)即聲響,即物理震鳴現(xiàn)象,所以聲響的質(zhì)地與形式都是物理性存在,并非有情感或善美的實體質(zhì)地,也即音樂或聲響的情感效應≠音樂或聲響本身存在情感內(nèi)容。但是,否認音樂、情感同屬或同質(zhì),卻不能否定音樂、情感二者會發(fā)生互動關(guān)系、互動機制。情感會導致人們?nèi)纭抖Y記·樂記》所言:“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庇秩鐦肪晻稑穭勇晝x》所言:“詩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積,積而后滿,滿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厭(一作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保ㄗⅱ伲┐藬⑹龅氖钱斒氯瞬煌楦袧饬覡顟B(tài)常催生出的不同的音樂行為、音樂生活狀態(tài)。

         

        毫無疑問,音樂會影響人的情感,所以《禮記·樂記》曰:“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狈催^來,情感也會影響人的音樂行為,故而《禮記·樂記》曰:“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span>

         

        《禮記·樂記》等中國古代音樂美學理論著作把音樂(音響)對人心理的影響以及心理對音樂(音響)的影響,或者把這種互相發(fā)生影響的實際過程、實際機制,都習慣用一字以名之曰“感”。譬如傳世本《禮記·樂記》共出現(xiàn)“感”字18次,分布在9個片段中。除其中“感條暢之氣而滅平和之德”的“感”當本作“減”而訛為“感”外,其余8個言“感”的片段依《樂記》正文次第分別是:

         

        (1)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

         

        (2)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3)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4)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

         

        (5)哀樂之分,皆以禮終。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6)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jié)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

         

        (7)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倡和有應,回邪曲直,各歸其分;而萬物之理,各以其類相動也?!?/span>

         

        (8)……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

         

        跟《禮記·樂記》有淵源關(guān)系的《荀子·樂論》則“感”字出現(xiàn)了4次,分布在3個片段中,且這3個片段的文字基本上也在《樂記》出現(xiàn)過,見第(5)(7)(8)條,這顯然是《樂記》摘取了《樂論》的第一證據(jù)?!稘h書·河間獻王傳》曰:“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shù),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游?!薄稘h書·藝文志》又曰:“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其內(nèi)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為謁者,數(shù)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其道浸以益微。”《漢書》說《樂記》來源是完全可靠的,《荀子·樂論》是《樂記》說理之篇成書的重要來源,主創(chuàng)《樂記》的毛生系山東諸儒、荀子后學[1]。

         

        在《樂記》說“感”的地方,絕大部分是說“心”有感于“物”而動,但也有說“物”來感動“心”的,如前列8條中的第(4)條“夫物之感人無窮”、第(5)條“樂也者……其感人深”、第(7)條“凡奸聲感人……正聲感人”、第(8)條“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按現(xiàn)代漢語用法,說人心有感于事物而如何自然是合理與正常的;但說事物感人心,且用從“心”的“感”字,則似不合當今語言習慣,因為感者非人,非動物,何來“物感人心”人呢?“人心感物”可,“物感人心”似不可;“人感于物”可,“物感于人”似不可。然究竟可與不可,就涉及“感”這個字的來源及本義問題。

         

        一、“感”字語義來源

         

        “感”字小篆作“”,《說文》曰:“感,動人心也,從心,咸聲?!睆囊话阄淖忠?guī)律來說,“感”的來源及初義當從“咸”字而來,加“心”旁主要是側(cè)重指心理現(xiàn)象而特別孳乳的,就如同“生—性”、“青—情”諸字有無“忄”(心)旁一樣?!案小弊值恼Z義既與“心”有關(guān),也尤其與聲部“咸”有關(guān),甚至“咸”是“感”的根本義,加“心”部無非孳乳字而用以表心理活動而已。此正如聲部為“正”的“政”、聲部為“臿”的“插”一樣,“攵”、“扌”表行動,“正”、“臿”是“政”、“插”本義。

         

        毛子水說:“在一個‘會意兼形聲’的字中,聲旁原亦是主要的義旁。如:政字的意義本原于正。最初可能只用‘正’字以代表‘政’義;后來為區(qū)別起見,而政是需要力的,所以加一攴為另一義旁。政字已有攴字為義旁,我們自亦可把‘正’看作聲旁。坪字的意義本起于‘平’……‘平’和‘土’都為坪字的義旁;但從我們現(xiàn)在講,自亦可以把‘平’看作聲旁。”[2]黃侃說:“……然謂形與義必相應,則碻不可易也。夫形聲義必相應,則斷無有音無字者,故必推求其本字而后已也?!盵3]今人所謂“形聲字的意義不僅來源于形旁,也同時來源于聲旁”[4],說的正是同一道理。

         

        (一)“咸”的皆義

         

        “感”從“咸”,那么“咸”何意呢?“咸”字小篆作“”,《說文》曰:“咸,皆也,悉也,從口從戌。戌,悉也?!薄靶纭弊謱嵞烁X之象(如圖1上下分別為《甲骨文編》《金文編》所錄“戌”字),與摹寫石斧之象的“戉”字實并區(qū)別同(甲骨文、金文“戉”、“戊”字詳見后文)。《說文》所釋“皆也,悉也”是“咸”字最常見的語義,此“皆也,悉也”是“咸”字最常見的語義,如《尚書》“天下咸服、萬邦咸寧、萬邦咸休、與國咸休、咸聽朕命、咸建五長、黎民咸貳、五子咸怨、咸與維新、群后咸在、咸有一德、群臣咸諫、咸仰朕德、咸聽朕言、西夷咸賓、咸和萬民、咸懷忠良、咸庶中正”等詞中的“咸”就是“咸陽”之“咸”?!跋剃枴笔且蛟谖妓稀旧街?,也即在山陽、水陽之二陽而得名,此“咸”字如《說文》即“皆”義。《周易》經(jīng)傳中“萬國咸寧、品物咸亨、品物咸章、民咸用之”等詞,也是“皆”義。

         

        (二)“咸”的感義

         

        “咸”字還有“感”義,如《周易·咸卦》《荀子·大略》《廣雅·釋言》《京氏易傳》皆曰“咸,感也”,王弼注《周易》“咸臨貞吉”句曰“咸,感也”,鄭玄注《周易》“咸亨利貞”曰“咸,感也”,孔廣森注《大戴禮記》“百草咸淳”句曰“咸,感也”,李賢注《后漢書》“三女感于”句曰“咸,感也”,李賢又注《后漢書》“卑澤象妻”句曰“咸,感也”?!蹲髠鳌贰榜粍t不咸”陸明德《經(jīng)典釋文》曰“咸,本或作感”,李富孫《春秋三傳異文釋》曰“窕則不咸,漢五行志做不感”,惠棟《周易述》注《周易》“咸,感也”曰“咸、感,古今字耳”,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曰“咸,假借又為感”。

         

        以“感”釋“咸”字,尤以《周易》咸卦彖詞最為典型,也最為全面。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七引虞翻注“咸臨貞吉”曰:“咸,感也,得正應四故貞吉也?!薄吨芤住废特藻柙~曰:“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贝隋柙~與《荀子·大略》“易之咸,見夫婦,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剛下”最為接近。不是《荀子》影響了《易傳》,就是《易傳》影響了《荀子》,它們有思想淵源關(guān)系。學者認為《易傳》是荀子贊賞的子弓一派的作品,子弓則是孔子傳易學的嫡傳弟子商瞿子木之學生,楚人,姓馯(通韓),名臂,字子弓[5]。

         

        (三)“咸”非“鹹”

         

        既然《說文》以“皆”釋“咸”字,說明至少在《說文》作者許慎所在東漢時代,“皆”是“咸”字的最基本含義,也是最常見含義,甚至“感”含義在當時的“咸”字用法里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么,為什么戰(zhàn)國時代的《周易》《荀子》等書還以“咸,感也”釋“咸”字呢?經(jīng)學字訓里“皆也”、“感也”兩義又是如何在“咸”字的古用法里存在呢?至少是“咸”字為什么有“感也”的含義?此“感也”的含義從何而來,從何而衍?

         

        1.甜咸之“鹹”

         

        或有人認為“咸”字是甜咸的“咸”,而甜、咸、酸、辣、苦諸味與人的味覺、感官感覺相關(guān),所以“咸”就有了“感”的意思。這種對“咸,感也”判斷之來由的解釋表面上好象很有道理,其實完全是望文生義?!疤鹣獭钡南虒懽鳌跋獭笔菨h字簡化的結(jié)果,甜咸的咸實本來寫作“鹹”字?!墩f文》曰:“鹹,銜也,北方味也,從鹵,咸聲?!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曰:“鹹,北方味也,從鹵咸聲,字亦誤作醎。按:水味也。”又曰:“《爾雅·釋言》鹹,苦也。按:鹹甚則苦,故苦鹽曰鹹?!庇衷唬骸啊墩f文》鹹,銜也?!端貑枴けC嬲摗符}之味鹹,注謂鹽之味苦,浸淫而潤物者也。”《尚書·洪范》則曰:“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曰:“銜也者,《廣雅》同,鹹銜聲相近,《釋言》鹹苦也,郭注苦即大鹹?!痘茨?地形訓》錬苦生鹹?!逗榉丁窛櫹伦鼷y,傳云鹹水鹵所生?!妒酚?主父偃傳》地固澤鹹。鹵,北方味也者?!对铝睢访隙拢湮尔y,盛德在水。”《說文》“鹹,銜也”不好解,清莊有可《春秋小學》卷三即曰:“銜訓未詳,豈以口所銜喻人之需食乎?疑從咸者皆也,人所同食而必不可少者也,然未審?!?/span>

         

        2.鹽鹵與“鹹”

         

        表示味道的“咸”實本作“鹹”,從“鹵”而來,“鹵”今簡作“鹵”。“鹹”與“鹽”本字“鹽”且從“鹵”,“鹽(鹽)”古寫作“”或“”。《說文》釋“鹵”曰:“西方鹹地也,從西省,象鹽形。安定有鹵縣,東方謂之,西方謂之鹵,凡鹵之屬皆從鹵?!薄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贰吧綎|食海鹽,山西食鹽鹵”正義曰:“謂西方鹹地也,堅且鹹,即出石鹽及池鹽”?!墩f文》曰:“鹽,鹹也,從鹵,監(jiān)聲。古者宿沙初作煮海鹽。凡鹽之屬皆從鹽?!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曰:“《爾雅·釋言》:鹹,苦也。按:鹹甚則苦,故苦鹽曰盬?!薄氨W—鹽”二字有異,《史記·貨殖列傳》曰“猗頓用盬鹽起”句索隱曰:“盬音古……盬謂出鹽直用不煉也,一說云盬鹽,河東大鹽?!?/span>

         

        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又曰:“《說文》:鹹,銜也。《素問·保命全形論》‘鹽之味鹹’,注謂鹽之味苦,浸淫而潤物者也。”《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表淳鹵”句杜預注曰:“淳鹵,埆薄之地;表異,輕其賦稅?!笨追f達疏曰:“賈逵云:淳鹹也?!墩f文》云:鹵西方鹹地也,從西省,象鹽形,安定有鹵縣,東方謂之斥,西方謂之鹵。《呂氏春秋》稱魏文侯時吳起為鄴令引漳水以灌田,民歌之曰:決漳水以灌鄴旁,終古斥鹵生稻粱。是鹹薄之地名為斥鹵,《禹貢》云海濱廣斥是也。淳鹵地薄,收獲常少,故表之輕其賦稅?!?/span>

         

        “鹽”字本寫作“鹽”,又作“”或“”或“”,從皿從鹵或變作從皿從每臺,是所煮之鹽,字形正表示了煮水煉鹽的工藝。而“鹹”即今“甜咸”之“咸”則是與鹵物有關(guān)的味覺,“鹹”從“咸”是聲符而已,義在“鹵”,鹵即鹽堿地狀,如“、、”等,是田里有精體狀之鹽漬之貌(并非鹽罐之狀),“”是“”下加“土”,更表示地上鹽漬之象。

         

        二、“咸”字的兩本義

         

        前已述“咸”字語義釋“皆”義,訓詁學文獻一般以“皆也、悉也、和也、徧也”等釋之[6],此義保留至現(xiàn)今用語中。但是,前述“咸”字的“感”義,雖古代文獻里有該用法,然該用法或語義在現(xiàn)代用語里已不存在了。問題是“咸”字的“感”義從何而來?又如何與“皆也”之義有關(guān)?“感—咸”字義是如何相通的呢?

         

        (一)以刀斧斫物:砍到了,由擊觸引申為動

         

        其實,“咸”的“感”義是可以解釋來源的?!跋獭弊謴摹靶纾凇?,“戌”是斧鉞之象無疑,與“戉”來源大體同(斧戉今多作斧鉞),“戉”又與“戊”實同,“戊”亦是斧鉞之象,如金文作“、、、、”(見《金文編》)?!皯唷弊纸裥螐摹案辍?,但“戉—戈”不是一回事(戉是斧,戈是戟,見下述)?!皯唷毙∽鳌?/span>”,《說文》曰:“,斧也,從戈,聲?!端抉R法》曰:‘夏執(zhí)玄戉,殷執(zhí)白戚,周左杖黃戉右秉白髦?!矐嘀畬?,皆從戉。”有版本“秉”作“把”,“髦”作“旄”,秉與把、髦與旄實同義甚至同音。《說文》實以“大斧”釋“戉”,清代注家曾據(jù)《說文解字系傳》《一切經(jīng)音義》《廣韻》《韻會》等古書引《說文》“戉,大斧也”校之[7]。

         

        “戉”字本指大斧,南唐徐鉉?!墩f文》“戉,斧也……凡戉之屬,皆從戉”曰:“臣鉉等曰:今俗別作鉞,非是?!贝丝梢姟皯唷X”之音義同,故有人誤“戉”為“鉞”??甲衷?,可知“戉”字源于石斧之形,后演變?yōu)榻饘僦?,金屬之斧即“鉞”,源于指代青銅之斧(“金”最初指銅)。徐鍇《說文解字系傳》曰:“戉即古之斧鉞字,今皆用此鉞?!薄稄V韻》曰“鉞同戉”,《玉篇》曰“鉞亦作戉”。

         

        《廣雅》曰“戉,戚斧也”,顏師古注《漢書》曰“鉞、戚,皆斧屬”,《說文》曰“斧,斫也”。斧鉞之鉞或戉皆是斧,其斬殺接觸面是寬刃形;而干戈之戈則不一樣了,戈的斬殺接觸面是尖刃形的;圖2左上角、左下角分別為《甲骨文編》《金文編》所錄“戉”字;右左上角、右下角又為《甲骨文編》《金文編》所錄“戈”字,其斬殺面為寬刃、尖刃的差別望之即明。《說文》曰:“戈,平頭戟也,從戈一,橫之象形。凡戈之屬皆從戈?!豹{谷蓮社刻本《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曰:“戈,果禾反。鄭注《周禮》云‘勾矛戟也’,《方言》云吳楊之間謂戟為戈,《說文》平頭戟也,從弋,音翼,一撗之象形也?!薄犊讌沧印V器》曰:“棘,戟也;戚、鉞,斧也;干、瞂,盾也;戈,勾矛戟也?!?/span>

         

        查《甲骨文字詁林》《古文字詁林》等,從“戉”即從斧的字有“戍、戌、成、咸、戚”等。但“戍—戌”二字實不同,“戌”(、)是純斧鉞之象(前文已述),“戍”(、)乃人持戈或以戈護人之象(《說文》“戍,守邊也,從人持戈”),類“伐”(、)乃以戈擊殺人之象(《說文》曰“伐,擊也”)。而從“戈”即從戟的字有“或、武、戒、戎、伐、戔、戕、戠、戟”等。講明“戉—戈”的來源或差別,那么“咸”字的“感”義就好理解了?!跋獭弊纸褚话阄鰹閺摹案辍?,但“咸”古音古形古義皆不從“戈”而從“戉”。圖3上、下分別為《金文編》《甲骨文編》所錄“咸”字,這些“咸”字顯然從寬刃之斧“戉”(、、),尤其金文“咸”顯系摹寫青銅類斧鉞(戉)模樣無疑。但是,這些寫法的里頭的“口”是什么意思呢?

         

        《甲骨文字詁林》所錄文獻有很多解釋,對從“戉”的許多文字有很多解釋[8],但它們基本上無法解釋“咸”字“皆也、悉也、和也、徧也”的義項從何而來及這些義項又如何與“感也”這一重要義項統(tǒng)一起來或關(guān)聯(lián)起來,也無法解釋“成”字“畢也、終也、就也”諸義項[6](347)。

         

        《甲骨文字詁林》《古文字詁林》錄有一種解釋值得重視,1934年吳其昌《金文名象疏證·兵器篇》根據(jù)有關(guān)青銅器圖文(見圖4)說:“……‘咸’之本義,乃為一戉一碪相連之形。其后碪形之,衍變成,于是戉形雖顯,而砧義遂湮。由今考之,‘咸’為一戉一碪相連之形,正由奢(簋)之‘吉’作,亦象一斧一碪相連之形耳。一戉一碪相連,是可以殺也。故‘咸’之本義為殺?!稌ぞ龏]》‘咸劉厥敵’,又《逸周書·克殷解》‘則咸劉商王紂’……‘咸劉’連文,其義皆殺也?!嗽啤笮≈獭?,即‘大小之殺’,此咸義為殺之明證二也?!獭峙c‘減’為一字,《考工記·辀人》注之‘咸’,《釋文》云‘本又作減’。又‘栗氏為量’,鄭注‘消凍之精,不復減也’,《釋文》‘減’作‘咸’而云‘咸,本亦作減’。又《史記·萬石君列傳》‘九卿咸宣罪’,集解引服虔云‘咸,音減省之減’。是其證也?!獭疁p’既同,故‘減’之義亦得為殺?!洞呵铩の墓吣辍纷笫蟼鳌藴p侯宣多’,正為殺侯宣多之記載,是其堅證也?!獭c‘成’為一字,已如上述,故‘咸王’即為‘成王’……是‘咸王’即‘成王’之堅證也,亦‘咸’與‘成’為一字之堅證也。由石斧一形,縱之則為工為士為壬為王,橫之則為戊為戉為戌為成為咸,倒之為辛?!?/span>[9]

         

        1.咸類斫字(斫:以石斧擊打貌,擊也,動也)

         

        吳其昌將“咸”視作源于斧砧之象,但“咸”字從“口”不一定象斧下有砧或以斧斫砧,因為古人多以點、撇、口、〇等符泛指對象而已。但“咸”象以斧斫物之象倒是很可能的,此如“成”字一樣(咸、成二字含義相通)。動態(tài)的以斧斫物或斫砧之象即是砍殺之象,這就類似動詞“斫”字?!墩f文》曰“斧,斫也”“柯,斧柄也”“斨,方銎斧也”?!案弊旨坠俏淖鳌?/span>”,金文作“”,小篆作“”,是以手執(zhí)斧之象(斧字父部類似釜字父部),本表動態(tài)行為(今作名詞),故《說文》以“斫”釋“斧”。“斫”小篆作“”,《說文》曰“斫,擊也,從斤,石聲?!苯镒謱嵲从谑?、石斧之象,《說文》曰“斤,斫木也,象形,凡斤之屬皆從斤”,《說文解字系傳》曰:“斤,斫木斧也,象形,凡斤之屬皆從斤”。

         

        “斤”字小篆作“”,金文作“”、“”,甲骨文作“”、“”。斫作動詞,斤作名詞,斤與斧同類連用,如《孟子》曰“斧斤以時入山林”、“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荀子》曰“林木茂而斧斤至焉”“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斧斤即斧釿,也作斧斨;斧戉即斧鉞,也作戚鉞(戚即大斧),皆是刀斧類器物,最早都是石質(zhì)材料所作(在石器時代已存在),而且都有斬殺、砍斫之用。而從戉的“咸”字類似從斤的斫字,都是斬殺、砍斫之器,其用是物理運動,有力量存在及力量效應,故“咸”字有觸動、振動又引申有感動之義是自然而然的。

         

        正因為“咸”字源自斧鉞斬殺、砍斫之象,所以“咸”字不僅有“感”這種義項,而且有“減”這種義項,前引吳其昌《金文名象疏證·兵器篇》已述,另《故訓匯纂》錄有“咸者,滅絕之名”“咸,劉,皆減也”“咸,與通”“咸者,之叚字”“咸,讀為,絕也”“咸,叚借又為”“咸,損也”“咸與減古字通”“減與咸古字通”“咸,與減通”“古書多假咸為減”“咸為古文減”“咸作減”“咸,音減省之減”等字詁[6]348),這些字詁都可印證“咸”字乃斧鉞斬殺、砍斫之象。

         

        2.咸類辰字(辰:使用石斧耕種,動也,時也)

         

        “咸”字從斧鉞斬殺、砍斫之象而衍生“感”義,實從斬殺、砍斫本有的觸動、振動現(xiàn)象衍變而來,這個義項衍變現(xiàn)象,還可從“辰”及從“辰”之字獲得印證。于“辰”字,《甲骨文字詁林》錄有石崖說、耕耒說、唇齒說、蜃殼說、蜃肉說、磬折說、蚌鐮或石鐮說等[8](1124-1129),周谷城《古史零證》以為是人在山崖下鑿石狀[10]。然而實以蚌鐮或石鐮說勝出,“辰”字初始實是手執(zhí)石斧、石鍤、石鏟耕種貌,反映了石器時代“刀耕火種”的生產(chǎn)現(xiàn)象(注②),故“辰”與振動、農(nóng)時等有關(guān),《淮南子·泛論訓》曰“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說文》曰“辰,震也。三月陽氣動,雷電振,民農(nóng)時也”。

         

        從“辰”的槈、鎒、震、振、侲、晨、農(nóng)、辳、薅、耨、唇、辴、宸、賑、脤、娠等字“無不含有辰字的基本意義”[10](144)。農(nóng)、辳即今“農(nóng)”,本從“辰”又從“田”或“林”,如甲骨文作“、、、”,金文作“、、”,乃是以石刀刈草耕田之狀,是“農(nóng)”也。前已引《孟子》等曰“斧斤以時”,故“辰”又在農(nóng)業(yè)社會用來指代季節(jié),而星座是用來觀察季節(jié)的重要天文坐標,故有察定季節(jié)作用的星座又稱“辰”,如“北辰”、“大辰”、“火辰”等。

         

        (二)以刀斧斫物:砍沒了,由砍去引申為皆

         

        1.咸義如成字(成:分離了,完了,表示畢)

         

        要了解甲骨文、金文里的“咸”字“口”部表示什么,我們可以先來比較一下也從“戈”的“成”字。圖5上、下分別是《金文編》《甲骨文編》所錄“成”字。比較“咸—成”二字在甲骨文、金文里的寫法,我們能發(fā)現(xiàn)甲骨文“咸”“成”并沒有什么寫法差別,構(gòu)件一樣;而金文“咸—成”的差別只在斧口“、”下部或從“口”或從“丿”而已。下從“口”或從“丿”的戉、斧形之咸、成二字是什么意思呢?

         

        吳其昌之說大體可從,“咸—成”古字皆從“戉”,與斧有關(guān);“咸”字所從之“口”非指咀口,當是指被斬殺物,或表示砧,或表示被砍去物,表示砍去物尤其可能。如“石”字甲骨文作“、、、、、”等,“”符乃一尖銳型石塊狀,下符“”或摹寫非尖銳石塊,或是被“”一樣的石斧砍削分離的物體。但無論如何,“石”字“口”符皆非“口舌”之“口”,而是表示其它對象。

         

        而“成”字所從之“丿”大體類“咸”字之“口”符,其“丿”指砍去、砍落的意思無疑,如同“雨”字甲骨文“、、”下三筆無論筆向垂直或左右傾斜都表示雨點落下一樣。如此,則“成”字“畢也、終也、就也”諸義項,砍去表示了終了、完了,也表示沒了、全部等義。而“咸”字類之,也有全部、都的意義,同時又因它指斬殺本身,故又有減少、及觸動之義,觸動義又引申為感動義。“咸—減”的關(guān)系,吳其昌《金文名象疏證·兵器篇》已證;“咸—動”的關(guān)系,可以來看“咸—斫”及“咸—辰”的關(guān)系。

         

        2.咸義如盡字(盡:分離了,沒了,表示皆)

         

        “咸”字砍去的含義如“成”字,而且如“盡”字?!氨M”字甲骨文作“、、、、”,羅振玉等釋為以手執(zhí)物洗滌容器之象[8](2665),衍為清除、除去等義,是分離了的狀態(tài),衍為沒了、皆等義。如果說“盡”是去除某物,那么“成—咸”更是某物的某部分去除了的意思,所以也有“皆”等義。

         

        三、“感”字的觸動義

         

        正如“成”字是斧戉砍去、砍落某物一樣,“咸”字無疑也是斧戉斬殺、砍伐某物,斬去、砍去、斫去即得“咸”字“減”義,又得“皆也、悉也、和也、徧也”等義,故趙誠說“咸,甲骨文寫作,構(gòu)形不明。卜辭用作副詞,表示完成,有‘盡’、‘皆’、‘已經(jīng)’之義”[11];“咸”并非是“構(gòu)形不明”,明顯是以斧戉斬殺、砍伐物體之象,而斬殺、砍伐過程本身是物理觸動或物體振動,故另得“感”義,“感”即“動”義。“減、感、皆”三種基本義項,在“咸”字的斧鉞斬殺、砍斫之象上是完全相關(guān)的,也是完全相通的,故以斧戉斬殺之象釋“咸”字初形也是通達的。

         

        (一)感字有咸義(以咸釋感)

         

        宋本《文選》之《冊魏公九錫文》“感乎朕思”句,舊校曰“五臣作咸”;柳宗元《道州文宣王廟碑》“民感休嘉”句蔣注曰“感,一作咸”;可見“感—咸”是相通的。古人不僅以“咸”釋“感”,而且又常以“感”釋“咸”。譬如曰“咸,感也”的訓詁文獻主要有:《周易·咸卦》《荀子·大略》《廣雅·釋言》《京氏易傳》、王弼及鄭玄注《周易》、孔廣森注《大戴禮記》、李賢注《后漢書》等。惠棟注《周易》曰:“咸、感古今字耳。”陸明德《經(jīng)典釋文》注《左傳》曰“咸作感”,李富孫《左傳異文釋》亦曰“咸作感”[6](347)。這說明“感”是“咸”的重要語義。

         

        前文已述及《樂記》說“感”的地方不僅說“心”有感于“物”而動,也說“物”來感“心”而動,如“夫物之感人無窮”“樂也者……其感人深”“凡奸聲感人……正聲感人”“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等。那么為什么稱“心”能有感于“物”?又為什么稱“物”能感動人心?此“感”何解何講?其實,“物—心”間互動曰“感”并沒有錯,因為“咸”字來自于斧鉞砍伐物體之象,故“咸”有“感”義而“感”字初義即是“咸”義,此“咸—感”義即“動”義。詞源上說,“感”是“咸”的孳乳之字,增“心”部則可表心理活動,但“感”的實義或基本義項卻仍然從“咸”,此正如“性”字是“生”的孳乳字,增“心”部可以表心理活動,但“生”仍是“性”的一種義項甚至是最基本義項一樣。

         

        (二)感有觸動義(以動釋感)

         

        今“感”字已不具有“咸”原字的“皆”義、“減”義,而實還有“咸”的觸動義,此觸動義即來自于斧鉞砍伐物體之象?!案小弊肿鳛橐话愕摹皠印绷x,讀hàn不讀gǎn,心理活動義才讀作gǎn,而無論讀hàn或gǎn,無論心動還是一般物動,都本于“感”字初字“咸”的斧鉞砍伐之象。

         

        古人多以“動、觸、撼”等釋“感”字。如《爾雅·釋詁下》《廣韻·感韻》《周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注、《詩經(jīng)·野有死麕》“無感我?guī)溬狻泵珎?、《呂氏春秋》高誘注“憂思相通”、《呂氏春秋》“憂思相感”高誘注、《淮南子》“感而應之”高誘注、《樂記》“感條暢之氣”鄭玄注、《漢書》“感幃裳兮發(fā)紅羅”顏師古注等皆曰“感,動也”?!肚f子·山木》“感周之顙”陸明德注、《文選·長笛賦》“感回飆而將頹”李善注、《枝乘·七發(fā)》“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李善注皆曰“感,觸也”?!案小庇杏|及、觸動、震撼、搖撼諸義,故古人又以“撼”或“憾”釋“感”,“憾”即精神上之“撼”,“撼”即“動”即“感”?!稜栄拧め屧b下》《廣雅·釋詁一》曰“撼,動也”,王念孫注《爾雅》“撼,動也”曰“感、撼同聲同義”,郝懿行注《廣雅》“撼,動也”曰“感之為言撼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曰《野有死麕》“無感我?guī)溬狻本洹案凶骱场?。今詞語有“感動、感觸、觸動、震撼、感激、感應、感受”等,都是事物相觸動的意思,今天心理意義上的“感”也離不開事物相觸動的本質(zhì),觸動心理意識層面的即是心理之“感”。

         

        清代學者徐灝《通介堂經(jīng)說》卷十三有一段解釋“感—撼—動”的文辭很有說服力,茲錄于下,以為“感”有“觸動”義或以“動”釋“感”之證:“《野有死麕》篇‘無感我?guī)溬狻?,毛傳‘感,動也’。灝案:感,古撼字,《莊子·山木》篇‘感周之顙’、馬融《長笛賦》‘感回飆而將頹’、枝乘《七發(fā)》‘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皆搖撼、觸動之義。司馬彪、李善并云‘感,觸也’,《廣雅》曰‘撼,動也’。是感、撼義同。”

         

        (三)感有感受義(以心釋感)

         

        以心或心動釋“感”,此亦常見。《說文》曰:“感,動人心也,從心,咸聲。”《戰(zhàn)國策·韓策二》“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鮑彪注曰“感,言動心”?!盾髯印そ獗巍贰氨匾云涓泻鲋g”楊倞注曰“感,驚動也”?!吨芤住贰跋膛R貞吉”王弼注“咸,感也;感,應也”。李善注《文選·張子房詩》“伊人感代工”曰“感,猶應也”。王冰注《素問》“復感于邪”曰“感,謂感應也”。尹知章注《管子·小稱》“匠人有以感斤欘”曰“感,謂深得其妙,有應于心者也”。呂延濟注《文選·長笛賦》“感回飆而將頹”曰“感,激觸也”。高誘注《淮南子·修務》“故在所以感”曰“感,發(fā)也”。清吳玉搢《別雅》卷五曰“感憿,感激也”。顏師古注《漢書》“少時陰賊感槩不快意”曰“感槩者,感意氣而立節(jié)槩也”,又注《漢書》“感槩而自殺”曰“感槩,謂感念局狹為小節(jié)”(槩讀gài,古同慨或概,如氣概即氣慨)。

         

        槩同慨,慨又是“感”的義項,如今謂“感慨”。王念孫《讀書雜志》引《漢書》“感槩而自殺”“少時陰賊感槩不快意”曰“感槩,即不快意之貌也”。此“不快意”之感慨即從“感”之“憾”字也,“憾”即“心感”或“心咸”也即“心動”之類也?!额惼ば牟俊贰都崱じ胁俊贰度航?jīng)音辨》卷四、顏師古注《漢書》“何感而上書”等曰“感,恨也”,《逸周書·謚法》曰“滿志多窮曰憾”,《別雅》卷四曰“感,憾也”,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二曰《左傳》“二憾往矣,弗備必敗”“大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句其“憾”字“唐石經(jīng)初刻皆作感”“感即憾也”,王念孫《讀書雜志》曰《逸周書》“內(nèi)姓無感,外姓無謫”、《戰(zhàn)國策》“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鹽鐵論》“老母妻子感恨”、《漢書》“何感而上書”等是“感與憾同”?!稜栄拧め屧b下》“感,動也”,郝懿德曰“感之為言撼也”,此即“心撼”“心動”為“感”也?!盾髯印そ獗巍吩弧氨匾云涓泻鲋g疑玄之時正之”,楊倞注曰“感忽,恍忽也”(按:惚忽同義,恍忽即恍惚),王念孫《讀書雜志》釋《淮南子》“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焉”曰“恍忽者,精誠之動人者也”。

         

        “感”字在如今的生活語言中,基本上都是“心理感動”、“精神感動”之義,并與其它字組合成“感覺、感情、情感、感動、感激、感慨、通感”等詞,但這些詞都無物理觸動、振動、震撼等義(“感染、動感”倒與物體接觸或物體運動有關(guān))。《中國大百科全書》心理學卷釋“感覺”為:

         

        “客觀刺激作用于感受器官,經(jīng)過腦的信息加工活動所產(chǎn)生的對客觀事物的基本屬性的反映?!魏胃杏X的產(chǎn)生,首先要有一個近端刺激,即作用于感官表面而產(chǎn)生的客觀事物的刺激模式,如視網(wǎng)膜象,它是信息的傳遞者。其次是由刺激引起的在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腦內(nèi)的神經(jīng)生理活動,也就是信息加工活動,最后產(chǎn)生感覺體驗。各種感覺過程的實現(xiàn)是由相應的感覺器官保證的。感覺器官包括3個組成部分:①感受器……②神經(jīng)通道……③大腦皮層的感覺中樞……感覺的種類可依其信息的來源分為外部感覺和內(nèi)部感覺兩大類。外部感覺包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膚覺。膚覺又可細分為溫覺、冷覺、觸覺和痛覺。內(nèi)部感覺反映機體本身的狀態(tài),包括動覺、平衡覺和機體覺。[12]

         

        《中國大百科全書》心理學卷說“情感”、“情緒”二詞的含義有差別,而“情感”“情緒”都屬于“感情”范疇,并且說及情緒、情感與身體生理、大腦神經(jīng)的關(guān)系。試顧名思義地言之,“感情”或指心感之情況,或是心感之情緒,而情緒是情況的一種,但情況≠情緒,因為“情”本有“情感”“情實”(情況)二義(古書及今人所用之“情”字不一定皆是指心理現(xiàn)象,如情境、旱情、情報),但“情實”≠“情感”,而只能說“情感∈情實”,即情感屬心理情實,心理情實包含情感或感情。

         

        何謂“感情”?何謂心感之“情”,嚴復1911年《論今日教育應以物理科學為當務之急》曰:“感情者,一切心之感覺,憂喜悲愉,賞會無端,攬結(jié)不盡,而不可以是非然否分別者也?!盵13]蔡元培1916年《華工學校講義》曰:“人皆有情。若喜、若怒、若哀、若樂、若愛、若懼、若怨望、若急迫,凡一切心理上之狀態(tài),皆情也。”[14]何謂“感覺”?前引《中國大百科全書》心理學卷說是感覺器官在他物刺激下的感受體驗,它是一種神經(jīng)功能性的存在。何謂“心理”?《中國大百科全書》心理學卷曰:“客觀事物在腦中的反映。它是感覺、知覺、思維、情感、性格、能力等功能的總稱。”[12](432)所以,在語義邏輯上,“心理”概念>“感情”感念>“感覺”概念。

         

        終極言之,心理性的“感”無論是“感情”或“感覺”或“情感”或“情緒”,都是意識之動、精神之動而已;而意識性、精神性的“感”本身也離不開“咸”,即離不開事物觸動、觸及、刺激及身心感應、感受或,離不開“身體—神經(jīng)”的物質(zhì)與功能方面生機或效應。明此,即可理解《樂記》“感”范疇之要義,亦可理解《周易》“咸者,感也”即以“感”釋“咸”或“咸”本有“感動”義之訓釋。

         

        四、《樂記》的心物交感論

         

        劉綱紀研究《周易》美學思想時提出了“中國美學的交感論”(注③),這或是最早提出以“交感論”來概括《樂記》美學關(guān)于心物互動關(guān)系的見解。在由《周易美學》修訂而成的《〈周易〉美學》一書中,劉綱紀認為:“交感論是中國美學對審美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主體與客體(對象)關(guān)系的解決,很不同于古希臘美學的模仿論。從哲學上看,中國美學的交感論的理論基礎(chǔ),最初是由《周易》奠定的?!盵15]劉綱紀又認為“感”作為核心概念明確用于美學理論開始于《荀子·樂論》,而《禮記·樂記》淵源于《荀子》。他說:“承《樂論》而來的《樂記》又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揮……由于《周易》之傳文當成于《荀子》之后,因此傳文以‘感’釋‘咸’,應本于荀子之說……荀子《樂論》所說的‘感’,主要還是從‘樂’對人的感動、感化的作用來說,但也已涉及欣賞主體與對象(‘樂’)之間的交互作用了……在《樂論》之后,《樂記》對主客體交感作了更為深入的、重要的發(fā)揮?!盵15](180-182)

         

        所謂“交感”就是“互感”或“相感”之義而已。就《樂記》闡發(fā)藝術(shù)的起源或藝術(shù)的效應等而言,或者就《樂記》闡發(fā)藝術(shù)本體及藝術(shù)功能而言,《樂記》的“交感”論主要是“心物交感”,而非《周易》的天地交感論、陰陽交感論(盡管《樂記》亦有此義),故鄒元江評劉綱紀1992年版《周易美學》一書曰:

         

        ……劉綱紀早在《中國美學史》第二卷“東晉佛學與美學”、“劉勰的《文心雕龍》”這兩章中就深入探討過這個問題,富有創(chuàng)見地提出了中國古代文藝本體論的核旨是“情物交感”的觀點,在《周易美學》中,著者則對“心物交感”(即“情物交感”)作了更深入地闡發(fā)。著者認為,中國美學始終是以心物交感而產(chǎn)生的情感表現(xiàn)來說明藝術(shù)的發(fā)生與本質(zhì)的。交感論是中國美學對審美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主體與客體(對象)關(guān)系的解決。而中國美學的交感論的理論基礎(chǔ)最初是由《周易》莫定的?!盵16]

         

        劉綱紀認為“中國美學的交感論是與西方美學體系很不相同的一種獨特的美學體系”,“不論與古希臘的模仿論或西方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論相比”,中國的交感論“有不能否認的巨大的優(yōu)越性”[15](187)。劉綱紀將中國的交感論與西方古代“模仿論”與現(xiàn)代“表現(xiàn)論”作了具體的比較研究,經(jīng)分析研究后認為中國的交感論更能表達藝術(shù)活動中人的情感因素及心物互動之關(guān)系,認為中國的交感論“其自身具有的合理性、深刻性與優(yōu)越性,將會在人類當代藝術(shù)的發(fā)展中保持和發(fā)展其固有的生命力”[15](200)。

         

        劉綱紀創(chuàng)造性地總結(jié)闡述了“交感論”在中國美學理論中的地位及影響,闡發(fā)了交感論在《周易》《樂論》《樂記》中的淵源,指出《樂記》全面奠定了美學意義上的“交感論”。他說:

         

        《樂記》的全部理論是建立在心物交感的基礎(chǔ)之上的?!攒髯印稑氛摗芳捌浜蟮摹稑酚洝返綎|漢的《毛詩序》,中國美學始終是以心物交感而產(chǎn)生的情感表現(xiàn)來說明藝術(shù)的產(chǎn)生與本質(zhì)的。《淮南鴻烈》、董仲舒、揚雄、班固、王充莫不如此,只不過有的說得較直接、明白,有的說得簡略?!廖簳x,阮籍、嵇康的樂論,特別是嵇康的樂論,大受玄學影響,與《樂記》的思想已有重要的不同,但也仍然保持著“感”的觀念……至齊梁,劉勰的《文心雕龍》對“感”的問題給予了很大的重視,并在不少地方作了深切、簡明的論述?!R梁而后,以心物交感而產(chǎn)生的情感表現(xiàn)來說明藝術(shù)的發(fā)生與本質(zhì),已成為中國美學普遍公認的思想。[15](182-187)

         

        以音樂學界李曙明為代表的“音心對映論”之說爭論了20余年[17],但這場爭論對哲學界或文藝美學領(lǐng)域劉綱紀為代表的“交感論”之說缺乏了解或知情。客觀地說,“交感論”顯然比“音心對映論”更能抓住《樂記》思想體系本身,也更具有理論深度和理論淵源。李曙明為代表的“音心對映論”之說,并沒有觸及《樂記》以“感”為核心范疇的理論體系。但劉綱紀為代表的“交感論”之說,卻也只是總結(jié)概括舊說而已,并沒有深入“交感論”的“感”范疇,以闡釋古人為何以“感”來敘述心物互動關(guān)系,或心物互動關(guān)系以“感”字來敘述是何以的可能或合理,并闡釋心物互動中“感”或“交感”的具體過程或機制如何。以下就在前文考察“感”字的基礎(chǔ)上,來彌補這個缺憾。

         

        筆者以為,中國古人以“交感說”敘述“交感”或“交互感動”,主要有三個層面,一是物理之感動,二是生理之感動,三是心理之感動,《樂記》的心物交感論同之;而且無論所謂“物理”、“生理”、“心理”的三種感動,其實都是物質(zhì)性的,人類心理活動其實也離不開物質(zhì)活動本身。這里之所以用“物理”“生理”“心理”諸概念,也只是為了分析或敘述的方便法門而已,是為了全面闡釋或理解《樂記》等“感”范疇的思想內(nèi)涵而方面法門之為而已。

         

        (一)物理之感動

         

        前文已詳述:“感”字源于斧戉的斬殺、砍斫之象,“感”字因而有觸動、感受諸義。所以,事物的實體接觸、互動是“感”范疇名中應有之義。譬如闡釋“感”的《周易》咸卦彖傳所謂“二氣感應以相與”、“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之“感”都是實指,并非是虛詞。咸卦為“”,上“”為艮卦為山,下“”為兌卦為澤,所謂“二氣感應以相與”即《周易·說卦》所謂“山澤通氣”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鄭玄曰“咸,感也,艮為山,兌為澤,山氣下,澤氣上,二氣通而相應以生萬物,故曰咸也”,陸績曰“天地因山澤孔竅以通其氣,化生萬物也”,此指的是水陸間氣、風相同而已,向水澤處的陸地迎風坡尤其易“感”而多風雨甚至雷電。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則是日地天體關(guān)系中地球之大氣水份和熱量的代謝循環(huán)導致萬物生養(yǎng)而已。《周易·說卦》曰:“動萬物者莫疾乎雷,橈萬物者莫疾乎風,燥萬物者莫熯乎火,說萬物者莫說乎澤,潤萬物者莫潤乎水,終萬物、始萬物者、莫盛乎艮。故水火相逮,雷風(不)相悖,山澤通氣,然后能變化,既成萬物也。”帛書《周易·衷》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生命之理也……是故位天之道曰陰與陽,位地之道曰柔與剛,位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為章也:天地定立,山澤通氣,火水相射,雷風相榑,八卦相庴。數(shù)往者順,知來者逆,是故《易》達數(shù)也?!彼^“天地定立,山澤通氣,火水相射,雷風相榑”指的就是日地天體關(guān)系下的太陽輻射、熱量聚散、大氣循環(huán)、氣象變化等,所謂“八卦相(錯)”就是模仿大自然最重要的天地、陸澤、火水、雷風八種生態(tài)要素而已,《周易·說卦》所謂“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兌以說之,干以君之,坤以藏之”是也。

         

        就《樂記》而言,“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等句,其“使、感、動”都離不開聽覺、視覺等的接觸,此《樂記》所謂“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shù)”?!奥斆鳌笔侵付扛杏X上的意識,“心術(shù)”即“心動”(注④),“留聰明”“接心術(shù)”是離不開聲色、禮樂形式本身對聰明意識、心術(shù)意識的接觸刺激。《樂記》“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句,鄭玄注“聲相應故生變”曰:“樂之器,彈其宮則眾宮應,然不足樂,是以變之使雜也?!兑住吩弧曄鄳⑼瑲庀嗲蟆?。《春秋傳》曰‘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應,應對之應,篇內(nèi)同。彈,徒丹反。樂,音岳,又音洛?!?/span>

         

        鄭玄所謂“彈其宮則眾宮應”講的是“共振”現(xiàn)象,戴念祖《中國聲學史》在鄭注的基礎(chǔ)上指出:“由此看來,‘聲相應’一語也包含了共振的含義。”[18]如鄭玄一樣說及聲音共振現(xiàn)象的還有:《莊子·徐無鬼》曰“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呂氏春秋·應同》曰“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呂氏春秋·召類》曰“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動”;《春秋繁露·同類相動》曰“鼓其宮則他宮應之,鼓其商而他商應之,五音比而自鳴”;南朝劉敬叔《異苑》卷二曰“魏時殿前大鐘無故大鳴……華曰此蜀郡銅山崩,故鐘鳴應之耳,尋蜀郡上其事果如華言”“晉中朝有人畜銅澡盤晨夕恒鳴如人扣……華曰此盤與洛鐘宮商相應,宮中朝暮撞鐘,故聲相應耳,可錯令輕則韻乖鳴自止也”,《世說新語?文學》“殷荊州曾問遠公‘《易》以何為體’,答曰‘《易》以感為體’,殷曰‘銅山西崩,靈鐘東應,便是《易》耶’,遠公笑而不答”中所謂的“銅山西崩,靈鐘東應”即指此事;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曰“洛陽有僧房中磬子日夜輒自鳴……出懷中錯鑢磬數(shù)處而去其聲遂絕……此磬與鍾律合故擊彼應此”;《魏書·劉廙傳》裴松之注曰“故虎嘯而谷風起,龍興而景云見,擊庭鍾于外而黃鍾應于內(nèi),夫物類之相感、精神之相應若響之應聲、影之象形”;宋沈括《夢溪補筆談》卷一曰“琴瑟弦皆有應聲,宮弦則應少宮,商弦即應少商,其余皆隔四相應……聲律高下茍同,雖在他琴鼓之應弦亦震,此之謂正聲”。

         

        此等聲音共振原理,古人亦以“感”解釋之,如《楚辭·謬諫》曰:“同音者相和兮,同類者相似。飛鳥號其群兮,鹿鳴求其友。故叩宮而宮應兮,彈角而角動?;[而谷風至兮,龍舉而景云往。音聲之相和兮,言物類之相感也?!痹偃缢伪尽秴问洗呵铩贰邦惞蹋弁菹嗾伲瑲馔瑒t合,聲比則應,鼓宮而宮動,鼓角而角動”句有高誘注曰:“鼓,擊也,擊大宮而小宮應,擊大角而小角知,言相感也?!睗h韓嬰《韓詩外傳》卷一曰:“古者天子左五鐘,將出則撞黃鐘,而右五鐘皆應之……此言音樂有和,物類相感,同聲相應之義也?!薄逗鬂h書·左周黃列傳》曰:“誠物類相感,理使其然。”《莊子·漁父》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春秋繁露·同類相動》曰“物故以類相召也”“物以類應之而動者也”“故琴瑟報彈其宮,他宮自鳴而應之,此物之以類動者也。其動以聲而無形,人不見其動之形,則謂之自鳴也”,又曰“非有神,其數(shù)然也”。《周易》乾卦文言引孔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各從其類也”,唐孔穎達疏曰“同聲相應者,若彈宮而宮應、彈角而角動是也;同氣相求者,若天欲雨而柱礎(chǔ)潤是也;此二者聲氣相感也”,又疏曰“非唯同類相感,亦有異類相感者,若磁石引針,琥珀拾芥,蠶吐絲而商弦絕,銅山崩而洛鍾應,其類煩多,難一一言也,皆冥理,自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感者,動也;應者,報也;皆先者為感后者為應”,孔穎達疏《詩經(jīng)·南有嘉魚》及《詩經(jīng)·車轄》亦曰“物類相感”。

         

        鄭注《樂記》“凡奸聲感人”章曰“萬物之理各以類相動也”,孔疏曰“是萬物之情理各以類自相感動也”。許慎注《淮南子·覽冥訓》“夫物類之相應,玄妙深微,知不能論,辯不能解,故東風至而酒湛溢,蠶咡絲而商弦絕,或感之也……夫陽燧取火于日,方諸取露于月,天地之間,巧歷不能舉其數(shù)”之“東風至而酒湛溢”曰“物類相感也”,又注“巧歷不能舉其數(shù)”曰“物類相感者”?!稘h魏叢書》本《素書·安禮章》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感”,《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曰“氣同則從,聲比則應”,《漢紀·孝武皇帝紀二》曰“氣同則相從,聲比則相應”,《白虎通·禮樂》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神明報應,天地佑之”。關(guān)于“物類相感”,有兩種該主題書存世:一是蘇軾《物類相感志》,現(xiàn)存明鈔本;二是宋代釋贊寧所撰《東坡先生物類相感志》,現(xiàn)存民國影明寶顏堂秘籍本。此皆可參考。

         

        關(guān)于交感的物理性感動,除了前文談“共振”時所附注釋里提到的戴念祖《中國聲學史》(1994)、武際可《音樂中的科學》(2012)外,談及聲音或聲響的物理振動以及人的聽覺等對物理聲響的感應的書還有:唐林等《音樂物理學導論》(1991)、龔鎮(zhèn)雄等《音樂中的物理》(1994)、馬大猷等《聲學漫談》(1994)、龔鎮(zhèn)雄等《物理學與音樂》(2003),還有田邊尚雄《音楽音響學》(1957)、鄭德淵《音樂音響學:弦樂器的科學理論》(1981)、賈茵斯《音樂的科學原理》(1984)、梁廣程《樂聲的奧秘》(1986)、中野有朋《噪音工學的基礎(chǔ)》中文版(1986)、牧田康雄《現(xiàn)代音響科學》中文版(1987)、安藤由典《樂器的音響學》中文本(1989)、鄭德淵《音樂的科學》(2003)、韓寶強《音的歷程——現(xiàn)代音樂聲學導論》(2003)、蘇斯洛夫《聲音與聽覺》中文版(1952)、普凱元《音樂心理學基礎(chǔ)》(1988)、羅小平等《音樂心理學》(1989)、羅小平等《最新音樂心理學薈萃》(1995)、周海宏《音樂與其表現(xiàn)的世界:對音樂音響與其表現(xiàn)對象之間關(guān)系的心理學與美學研究》(2004)、陳小平《聲音與人耳聽覺》(2006)、多納德《音樂心理學手冊》中文版(2006)、普凱元《人是怎樣接受音樂的》(2007)等。這些書很有成就,值得參考。

         

        (二)生理之感動

         

        聲響或狹義的音樂都是一種振動效應或振動存在,聲波的發(fā)生與傳播以及人的聽覺器官或聽覺神經(jīng)的對聲波的接收、感知既有物理性的,也有生理性的。譬如說鼓聲之聲波對人的刺激效應很大程度上跟鼓皮振動的振幅、頻率有關(guān),而且鼓身就是共鳴腔,鼓聲甚至還會與人的身體發(fā)生共振現(xiàn)象,如宇航員楊利偉說:“人體對10赫茲以下的低頻振動非常敏感,它會讓人的內(nèi)臟產(chǎn)生共振?!盵19]鼓聲對人的刺激要比其它和諧優(yōu)美性的樂器聲響要效應明顯,就在于它的響度以及衍生的共鳴或共振現(xiàn)象,《樂記》所言“鼓鼙之聲歡,歡以立動,動以進眾”就突顯了鼓聲的“鼓舞”性的刺激效應。

         

        《關(guān)尹子·四符》曰:“如桴扣鼓:鼓之形者,我之有也;鼓之聲者,我之感也。桴已往矣,余聲尚在,終亦不存而已矣。”所謂“鼓之聲者,我之感也”說的即是聲響的于人的感動效應?!肮摹痹凇稑酚洝匪枷肜碚撝幸卜浅V匾?。《樂記》出現(xiàn)“鼓”字凡8見,其中“鐘鼓干戚”“鐘鼓管磬”“會守拊鼓”“圣人作為鼗鼓椌楬塤篪”“鼓鼙之聲讙”“君子聽鼓鼙之聲”6見之“鼓”字系樂器,為名詞;而“鼓之以雷霆”“先鼓以警戒”2見之“鼓”字系動詞,表自然或人為之行動。所謂“鼓之以雷霆”即雷霆之發(fā)如擊鼓,此《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所謂“雷氣通于心”之類也;所謂“鼓鼙之聲讙”,正是因為“鼓不預五音而為五音主”(《申子》),“鼓所以檢樂,為群音之長也”(《五經(jīng)要義》),“建鼓,為眾樂之節(jié)”(《通禮義纂》)。

         

        “鼓()”作名詞應寫作“皷”或“壴”,“鼓”字實擊打鼓身狀,“鼔”同“鼓”?!墩f文·鼓部》曰:“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從壴,支象其手擊之也?!鼻孱櫶@吉(顧南原)《隸辨》卷六曰:“《廣韻》引《說文》作‘皷’,從皮。今本《說文》作‘’,從?!墩f文》云‘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既曰郭皮甲而出,則字當從皮?!额伿霞矣枴纺艘浴耐庠O皮為世俗書’,恐未必然也?!墩f文》又云‘從支,象其手擊之’,而擊鼔之鼔從攴,別見攴部。鐘鼓之鼓不當又取擊義,此注疑非許氏之書偏旁字原,因變從則又疑《說文》而自為臆說也。”

         

        “鼓”作動詞用古來極普遍,《說文》曰“從壴,支,象其手擊之也”,“支”同“斅()”又同“攵”,即“”符,執(zhí)木枹擊皷狀,如“敲()”字。古人多將“彈琴”說成是“鼓琴”,其實就是因為“鼓”本身從“壴”從“攴”而有“擊打”之義(喜字從壴是矮鼓,多用于娛人俗樂;樂字從是建鼓,多用于通天祭樂)[20],《樂記》“鼓之以雷霆”句說的正是雷霆擊打天地間上齊下降的陰陽之氣,其“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當與《周易·系辭上》“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章及《周易·說卦》“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兌以說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章相關(guān)。

         

        (三)心理之感動

         

        音樂對人的感動是在物理聲響接觸或刺激人聽覺器官并為聽覺器官官能所接收、感受的前提下,音樂感動人的生理、心理,或人的生理、心理在音樂刺激下發(fā)生變化。嵇康《聲無哀樂論》曰:“難云琵琶箏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此誠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箏笛間促而聲高,變眾而節(jié)數(shù),以高聲御數(shù)節(jié),故使人形躁而志越。猶鈴鐸警耳而鐘鼓駭心,故聞鼓鼙之音則思將帥之臣,蓋以聲音有大小,故動人有猛靜也?!憋狄膊环裾J音樂和人之情志是以“感”為中介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他既言及音樂對人的生理效應,也言及音樂對人的心理效應。不過,嵇康根本上認為“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此為聲音之體,盡于舒疾;情之應聲,亦止于躁靜耳”、“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

         

        嵇康《聲無哀樂論》認為“心之與聲,明為二物”及“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聲之與心,殊涂異軌,不相經(jīng)緯”自然有道理。但堅信“情志”本體論、本有論之下,嵇康在堅持心聲異質(zhì)論及以此來否定“聲有哀樂”論的同時,卻錯誤地否定了聲音與情志或心志的觸動關(guān)系(注⑤),譬如他所謂“哀樂自當以感情而后發(fā),則無系于聲音”就是斷然否定哀樂與聲音的“感動”關(guān)系。就此問題,《樂記》類似嵇康《聲無哀樂論》中“秦客”所云:“夫聲音,氣之激者也。心應感而動,聲從變而發(fā)。心有盛衰,聲亦隆殺?!奔凑J為聲音與情志有互動關(guān)系,認為音樂對人的情志有刺激、催生效應,斯“秦客”所謂“聲使我哀,音使我樂也”、“哀樂之作,亦有由而然”。但是,《樂記》并無嵇康《聲無哀樂論》中“秦客”所謂“聲音自當有哀樂,但暗者不能識之”、“夫音聲自當有一定之哀樂,但聲化遲緩不可倉卒”的“聲有哀樂”觀??陀^言之,嵇康認為聲心二物有異是對的,但否定聲心互動效應則是錯的;而“秦客”認為音樂能感發(fā)人的情志是對的,但又認為音樂里有哀樂則是錯的。音樂之聲和心靈之情的的關(guān)系不是無關(guān)系,也不是實體的包含與被包含關(guān)系,而是實際而具體的“物理→生理→心理”觸動機制。

         

        《樂記》并不如嵇康《聲無哀樂論》一樣認為情志是獨立存在而無系于外物的自在本體(如嵇康認為“夫哀心藏于內(nèi),遇和聲而后發(fā)”“其體自若而無變也”“哀樂自以事會先遘于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fā)”),而是認為一切情志是“非性也”,是“感于物而后動”,所謂“(哀樂喜怒敬愛)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稑酚洝反苏卵园废才磹哿檎略凇墩f苑·修文》作“……人之善惡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亦是認為情志型的人之性情非本有,而是“感”而后有,斯亦嵇康《琴賦》所謂“感人動物蓋亦弘矣”、“誠可以感蕩心志而發(fā)泄幽情矣”。就音樂方面的“心—物”交感之關(guān)系,《樂記》認為此“交感”的支點在“血氣心知”,交感的原理在“物感動心”及“心動形聲”。

         

        1.“血氣心知”

         

        《樂記》曰:“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编嵭ⅰ稑酚洝贰靶悦煌印痹唬骸靶灾陨?,命,生之長短也?!庇凇墩撜Z》“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章,鄭玄注曰“性謂人受血氣以生”,皇侃注曰“性,生也”。東漢王充《論衡·論死》曰:“精神本以血氣為主,血氣常附形體。”所謂“血氣”是指肉體生命(形體的),所謂“心知”是意識生命(精神的),此皆為“生”或“性”,而“生”之常態(tài)即為“性”,此即鄭玄注《孝經(jīng)》“天性也”句時所謂“性,常也”,《逸周書·常訓解》所謂“民生而有習有常……夫習之為常,自氣血始”?!盾髯印ぬ煺摗吩弧靶尉叨裆保瑬|漢荀悅《申鑒·雜言下》曰:“生之謂性也,形神是也,所以立生終生者之謂命也,吉兇是也?!鼻迦钤缎悦庞枴吩唬骸靶宰謴男模囱獨庑闹?,有血氣無心知非性也,有心知無血氣非性也。血氣心知皆天所命人所受也,人既有血氣心知之性,即有九德五典五禮七情十義,故圣人作禮樂以節(jié)之,修道以教之?!?/span>

         

        《樂記》言“血氣”者2見,分別為“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句;言“心知”者2見,分別為“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使耳目鼻口、心知百體皆由順正以行其義”。另外,《禮記》其它篇言“血氣”者3見,如“凡有血氣之類,弗身踐也”(《玉藻》)、“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中庸》)、“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故有血氣之屬者莫知于人,故人于其親也,至死不窮”(《三年問》),而《禮記》其它篇言“心知”者無1見?!睹献印窡o言“血氣”“心知”者,《論語》有言“血氣”(注⑥)而無言“心知”者,儒家五經(jīng)也無言“血氣”“心知”者,言“血氣”或“血氣心知”者唯多見于《荀子》,《樂記》與《荀子》的思想淵源關(guān)系很明顯。

         

        《荀子》言“血氣”凡11見,分別是:①“凡用血氣、志意、知慮,由禮則治通”;②“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diào)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③“安燕而血氣不惰”;④“安燕而血氣不衰”(以上《修身》);⑤“血氣態(tài)度擬于女子”(《非相》);⑥“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于天地之間”(《君道》);⑦“血氣筋力則有衰,若夫智慮取舍則無衰”(《正論》);⑧“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故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親也,至死無窮”(《禮論》);⑨“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樂論》);⑩“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賦》)。其中①②⑥⑦⑧⑩說的實是《樂記》所謂“血氣心知”,又其中⑧實同《禮記·三年問》,⑨又實同于《樂記》。

         

        孔穎達《禮記正義》疏《樂記》“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曰:“故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者,人由血氣而有心知,故血氣心知連言之,其性雖一,所感不恒,故云而無哀樂喜怒之常也。應感起物而動者,言內(nèi)心應感起于外物,謂物來感己心,遂應之念慮興動,故云應感起物而動?!贝思搓U發(fā)心理“心知”以生理“血氣”為基礎(chǔ),“血氣心知”感于物或物來感,于是“念慮興動”即《樂記》所謂“心術(shù)形焉”。

         

        “心術(shù)”一詞《樂記》2見,除見“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句外,還見“淫樂慝禮,不接心術(shù)”句。鄭玄注此兩“心術(shù)”句曰“術(shù),所由也”、“術(shù),猶道也”,孔穎達疏兩“心術(shù)”句曰“術(shù),謂所由道路也”及“心之所由道路而形見焉”、“謂心不存念也”。唐顏師古注《漢書·禮樂志》曰“術(shù),道徑也;心術(shù),心之所由也”?!靶男g(shù)”之“術(shù)”本寫作“術(shù)”,從“彳亍”即從“行”,《說文》曰“術(shù),邑中道也,從行,術(shù)聲”,“心術(shù)”即今“心跡”“心路”之意。唐成玄英注《莊子·天道》“精神之運,心術(shù)之動”云“術(shù),能也,心之所能,謂之心術(shù)”,則“心術(shù)”即“心行”“心動”之意,此即孔穎達所謂“念慮興動”或“心念”之義,此與“術(shù)”本字“術(shù)”從“彳亍”從“行”契合。

         

        “血氣心知”為支點的交感一定是“心—物”交感?!稑酚洝贰拔铩弊址?4見,其在講“感”論的時候,此“物”并非是今器物意義上的實體物體意,而是孔疏“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所謂的“外物”及疏“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所謂的“外境”,此“物”是泛指“事物”意,并且“外物”“外境”都是相對于“心”而言的??资柙唬骸啊浔驹谌诵闹杏谖镆病撸麑⒚鳂冯S人心見,故更陳此句也。本,猶初也。物,外境也。言樂初所起,在于人心之感外境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者,心既由于外境而變,故有此下六事之不同也。噍,踧急也。若外境痛苦,則其心哀。哀感在心,故其聲必踧急而速殺也?!?/span>

         

        《樂記》論心理意識主要有“心”、“情”、“志”數(shù)字。《樂記》“心”字凡30見,其中2見作“心知”,又2見作“心術(shù)”?!稑酚洝返?見“心知”是名詞,是“心所知”義,非“心知之”的主謂表動態(tài)之結(jié)構(gòu)。《荀子·解蔽》“心知道”之“心知”是主謂結(jié)構(gòu),加“道”即主謂賓結(jié)構(gòu),類似《樂記》“知聲”“知音”“知樂”“知政”“知知”結(jié)構(gòu)。孔疏《樂記》曰:“‘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者,至,猶來也,言外物既來;知,謂每一物來,則心知之?!薄盾髯印ふ吩弧八灾谌苏咧^之知,知有所合謂之智”,《荀子·解蔽》又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盾髯印防锱c“血氣”概念同句的“志意”“知慮”“智慮”“知”等詞字即是《樂記》“血氣心知”之“心知”義。

         

        《樂記》“志”字凡15見,都是心志、意識的含義,其中1見作“志意”,見“故聽其雅頌之聲,志意得廣焉”句?!墩f文》曰“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又曰“志,意也,從心,之聲”,此是以“意—志”二字互訓?!稑酚洝贰扒椤弊址?8見,但一部分是心理之情,一部分是非心理之情,如“禮樂之情”(2見)“樂之情也”(2見)“天地之情”(2見)的“情”字皆是一般的情實之意,即今“情況”“事情”之“情”。

         

        2.“物感動心”

         

        《樂記》所謂“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頌]也”“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凡奸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

         

        孔疏《樂記》曰:“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者,言音之所以起于人心者由人心動,則音起人心所以動者,外物使之然也?!庇质琛胺蛎裼醒獨庑闹浴碧幵唬骸按艘还?jié)‘民有血氣’以下至‘淫亂’以上,論人心皆不同,隨樂而變。夫樂聲善惡,本由民心而生,所感善事則善聲應,所感惡事則惡聲起。樂之善惡,初則從民心而興,后乃合成為樂。樂又下感于人,善樂感人,則人化之為善,惡樂感人,則人隨之為惡。是樂出于人,而還感人,猶如雨出于山而還雨山,火出于木而還燔木。故此篇之首,論人能興樂,此章之意,論樂能感人也。”

         

        于“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眾”句,鄭注曰:“聞讙囂,則人意動作,讙或為歡,動或為勛?!笨资柙唬骸按艘唤?jīng)明鼓鼙之聲讙者。‘讙’謂讙囂也,其聲讙雜矣。‘讙以立動’者,以其聲讙,故使人意動作也?!畡右赃M眾’者,以動作,故能進發(fā)其眾也。”又疏曰:“是聲能感動于人也。如鄭此言,則五者之器,皆據(jù)其聲。聲各不同,立事有異,事隨聲起,是聲能立事也?!?/span>

         

        孔穎達《禮記正義》又疏“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使其文足論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曰:“言聲音之內(nèi),或曲或直,或繁或瘠,或廉或肉,或節(jié)或奏,隨分而作,以會其宜。但使會其宜,足以感動人之善心,如此而已?!鳘q淫放也’者,謂樂聲流動,淫邪放逸,聲既如此感動人心,人若聽之,心亦流移淫放也。”

         

        又疏“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纍纍乎端如貫珠”曰:“故歌至貫珠,此一經(jīng)論感動人心形狀,如此諸事?!先缈埂?,言歌聲上饗,感動人意,使之如似抗舉也?!氯珀牎撸砸袈曄马?,感動人意,如似隊落之下也?!缯邸撸砸袈暬厍?,感動人心,如似方折也。‘止如槁木’者,言音聲止靜,感動人心,如似枯槁之木,止而不動也?!浦芯亍撸云湟袈曆徘?,感動人心,如中當于矩也?!渲秀^’者,謂大屈也,言音聲大屈曲,感動人心,如中當于鉤也?!劾酆醵巳缲炛椤?,言聲之狀累累乎,感動人心,端正其狀,如貫于珠,言聲音感動于人,令人心想形狀如此?!?/span>

         

        3.“心動形聲”

         

        《樂記》曰“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發(fā)以聲音,而文以琴瑟,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簫管”“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fā)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聲音動靜、性術(shù)之變盡于此矣”“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孔穎達《禮記正義》曰:“‘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者,人心既感外物而動,口以宣心,其心形見于聲。心若感死喪之物而興動,于口則形見于悲戚之聲,心若感福慶而興動,于口則形見于歡樂之聲也?!薄靶膭印辈粌H形諸聲音,而且形諸肢體運動的動靜,此“言→長言→嗟嘆→舞蹈”聲音動靜形式與心志程度的關(guān)系,孔疏謂“上論歌之形狀,此論歌之始終相生至于舞蹈”也?!睹娦颉吩唬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睒肪晻稑穭勇晝x》曰:“詩人感而后思,思而后積,積而后滿,滿而后作。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厭,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保ㄒ嘁娎钌谱ⅰ段倪x》卷五十一引王褒《四子講德論》)

         

        《樂記》顯然并不純粹以今之音樂現(xiàn)象作為它的“樂論”主題,《樂記》的“樂”包含了歌奏舞三者,王光祈所謂“奏歌舞三者,常常合而為一”是也[21]。僅就歌奏之聲與心志而言,《樂記》“交感”論是以“血氣心知之性—應感起物而動”為基礎(chǔ)的,它有一個“物理→生理→心理”觸動機制,也有一個“物感心—心感物”互動過程,故筆者《音樂的概念、音樂的功能與血氣心知》一文曾經(jīng)指出[22]:

         

        ……實際上,人的情感、知覺、血氣是能被刺激而產(chǎn)生或顯現(xiàn)的,“舒疾—躁靜—哀樂”的連接首在聲響的舒疾躁靜與人血氣生命律動之舒疾躁靜的交感,而血氣生命律動之躁靜自然關(guān)聯(lián)人的情感或情緒,故“躁靜—哀樂”完全是“刺激—反應”的“物理→生理→心理”過程,孔穎達疏《樂記》“心物交感論”謂“物來感己心,遂應之念慮興動”。

         

        這個“心物交感”過程決定了特定的音樂構(gòu)成、音樂形式(聲響)能激發(fā)特定的“物理→生理→心理”效應,加之人精神意識的“積”與“思”(《樂動聲儀》),故音樂催發(fā)的心理效果是豐富的,是具體而縱深的,《淮南子?繆稱訓》所謂“一發(fā)聲,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反之,一個人的心理、生理勢能同樣可通過參與特定節(jié)律的音樂活動來宣泄或釋放,故嵇康說“歌以敘志、儛(舞)以宣情”。為何年輕人或尤其活躍的年輕人喜歡參與激烈動感的音樂活動,喜歡參與節(jié)奏明顯和抒情直率的歌唱活動,這其實是因聲響效應下“血氣—心知”“生理—心理”的交感機制。

         

        (本文出版時有刪節(jié),另文中大量古字圖形在網(wǎng)絡版或無法顯示,請核對刊物紙本原版,含文中插圖1-5詳情。本文完稿于2014年4月,故引文為2013年前文獻[補注本文作者論文除外]。本文系筆者《釋“樂”》系列考論之一,其中于“音”、“樂”二字之綜考長文皆已見刊,另有其他重要范疇考論文待刊。)

         

        【注釋】
         
        ①《文選》卷五一《四子講德論》引作“《傳》曰……”,李善注曰“《樂動聲儀文》也”。此段文字見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4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而編成的《緯書集成》(上下冊)所收《樂緯》書無此,王耀華、方寶川主編的《中國古代音樂文獻集成》第二輯第1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所收《樂緯》版本亦無此。
         
        ②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七曰:“歸善有窯輋,其人耕無犂鋤,率以刀治土種五谷曰刀耕,燔林木使灰入土土暖而蛇蟲死以為肥曰火耨,是為畬蠻之類。志所稱‘伐山而,爇草而播,依山谷采獵,不冠不屨者’是也?!鼻濉度圃姟肪?53方幹《山中寄吳磻十韻》曰“盤餐憐火種,歲計付刀耕”,又卷656羅隱《別池陽所居》曰“黃塵初起此留連,火耨刀耕六七年”。
         
        ③劉綱紀:《周易美學》,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劉綱紀、范明華:《易學與美學》,沈陽出版社,1997年;劉綱紀:《〈周易〉美學》,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
         
        ④鄭玄注《樂記》兩“心術(shù)”句曰“術(shù),所由也”、“術(shù),猶道也”。“術(shù)”繁體本作“術(shù)”,其“彳亍”內(nèi)有寫“人/首”者,即“衜/衟”也。“衜—術(shù)”二字相通,“道術(shù)”一詞既“道”義也“術(shù)”義,“茶道”及“花術(shù)/花藝”。
         
        ⑤《聲無哀樂論》的詞匯中,“情志”1見,“心志”2見,“人情”8見,“情性”2見,“情欲”1見,“情感”4見但皆非獨立詞匯,如“情感于苦言”“哀樂自當以情感”“雖人情感于哀樂”“故答以偏情,感物而發(fā)耳”。
         
        ⑥《論語·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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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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