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里孔氏詞鈔》 的詞史價值
作者:彭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八月廿四日乙亥
耶穌2022年9月19日
在千年詞史中,清詞的整體呈勃興態(tài)勢已成為學林共識。這種定論性的推溯,源于清朝詞人傾注心力于倚聲之學,詞壇高水平巨擘相繼出現(xiàn),詞籍刊刻蔚起且流布極廣,詞學批評深入得當,從而形成創(chuàng)作、傳播、批評的良性互動。此外,在進行詞史的縱向考察時,民國詞學著述多將清詞推譽為明詞中衰之后的又一高峰,甚至將其推尊為可與宋詞構(gòu)成雙峰并置關(guān)系的獨特存在。在此語境之下,清詞勃興似乎成了不證自明的命題,然而,若將觀照視角從民國至今長達百余年的清詞建構(gòu)史中抽離出來,將目光聚焦于真實的清代詞壇場域之中,則能夠發(fā)掘更加生動可感的面相。集中展現(xiàn)清代曲阜孔氏家族填詞盛況的《闕里孔氏詞鈔》便是可供還原清詞多樣圖景的憑依,其獨特的詞史價值在于有高度政治身份象征意義的曲阜孔氏對小道末技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這種親身踐履倚聲之學的持續(xù)熱情,以及日常書寫所顯現(xiàn)的詞境新貌,恰是清詞創(chuàng)作群體進一步擴大的有力佐證,同樣也是清詞整體呈勃興態(tài)勢的具體表現(xiàn)。
編纂始末與選政期待
《闕里孔氏詞鈔》五卷由孔昭薰、孔昭蒸輯,清道光十八年(1838)玉虹樓刻本,浙江圖書館藏,共著錄孔傳鐸、孔尚任、孔毓埏、孔繼汾等20位孔氏詞人的237首詞,另有孔興焯室顏氏詞2首。卷首有長洲陶樑、孔子第七十三代孫孔慶镕撰寫的兩篇短序,以及孔子第七十一代孫孔昭薰撰寫的4條例言,卷末則有孔憲彝的短跋。細讀上述四篇序跋、例言,可知悉《闕里孔氏詞鈔》一書的編纂情況與內(nèi)在追求。
孔慶镕的《闕里孔氏詞鈔序》云:“詞者,詩之馀。孔氏秉趨庭之訓,二千余年來詩學紹承,著作宏富,而詞則自宋迄明,寥寥數(shù)家,傳本亦鮮。我朝文教化成,人材蔚起,昔時王蘭泉司寇《國朝詞綜》,顧天石布衣《草堂嗣響》,孔氏詞人各列入四家,引商刻羽之工,捉月拈花之妙,久播傳于海內(nèi)矣。然叢集所錄,采輯本少,兼之山川阻越,蟲鼠凋殘,日久飄零,固所不免,且以別集附存者,比諸吉光片羽,倘未能匯以成帙,致使殘編剩譜,湮沒不聞,豈不更惜哉?”孔慶镕這段序的論述邏輯頗值得深究,主要傳達了三個方面的信息:其一,將孔氏家族參與填詞放置于詩學評價體系之內(nèi),詩歌在古代的文體世界里具有較高地位,是士大夫發(fā)抒心志的重要載體,而詞則一直以來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末技,孔氏詞人推尊詞體,可見其一定程度上摒棄了文體優(yōu)劣論的成見。其二,將對孔氏詞的評價放置于通代考察之中,例舉王昶的《國朝詞綜》、顧彩的《草堂嗣響》等清代典范詞選,并點明孔氏詞人入選情況,自得之語溢于言表。其三,指出專門匯選孔氏詞人詞作的詞集缺失,闡述編選此部詞選專集的重要意義,即保存并呈現(xiàn)孔氏填詞繁盛情形。
頗為有趣的是,在緊隨孔慶镕的《闕里孔氏詞鈔序》之后,孔昭薰的《闕里孔氏詞鈔例言》接棒對孔氏詞的歷時爬梳與定位闡述,認為“孔氏為詞者,宋時孔武仲、孔平仲、孔夷,僅數(shù)家,又《闕里志》諸書載宋孔漢英善詩詞,早卒。元五十五代公樂府一卷,明孔公琦《泗漁樂府》一卷,俱近鮮傳本,茲鈔只載國朝共八家及閨秀二家,皆家闕里,流寓者俱不載之”。歷數(shù)從宋到清的孔氏一族從事填詞的情況,其目的在于通過前代有詞存世的孔氏詞人的稀少,反襯清朝孔氏一族在該體創(chuàng)作上呈現(xiàn)出的新變。
詠史、寫物中寄托深情
限于文體屬性,歷來詞集前后的序跋多有奉承夸大之弊,因此,在序跋、例言之外,還需細讀《闕里孔氏詞鈔》中著錄詞作的具體內(nèi)容,并研判其藝術(shù)價值,才能準確衡量孔氏家族詞體創(chuàng)作在千年詞史應(yīng)占據(jù)的位置。這部詞集中著錄詞作數(shù)量最多的是孔傳鐸,孔傳鐸在清雍正元年(1723)襲衍圣公,著有《紅萼詞》《炊香詞》。他的詞作關(guān)涉的書寫范圍頗為廣泛:諸如漫漫羈旅之中受到蕭瑟秋景觸動后的感時傷懷,送別友人遠赴外地任職后的復雜心緒,吟詠并發(fā)掘日常習見之物的潛藏真意,以及抒發(fā)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無端愁思,皆是其熟稔的創(chuàng)作主題。前代詞作能夠表現(xiàn)的大部分主題,在孔傳鐸的筆下都或多或少有所涉及,其中尤以詠史、寫物兩類題材最佳。
詠史之作,如《百字令·吊屈原用東坡詞酹江月韻》“汨羅沉后,嘆楚雖三戶,竟無人物。愛國忠君騷雅在,留取問天呵壁。杳杳東皇,冥冥山鬼,叫徹冤誰雪。武關(guān)西去,君王棄此英杰。此日酒設(shè)蒲樽,菰沉角黍都,為君而發(fā)。眾醉獨醒人不見,想像云旗明滅。戰(zhàn)罷蛟龍,碧湖依舊,青霽山如發(fā)。風生蘭杜,蕩波惟有新月”。自屈原懷才不遇選擇自沉之后,歷朝歷代悼念屈原的詩詞層出不窮,而要在如此之多的同題作品中突出重圍,就需要在遣詞造句、整體構(gòu)思方面下一番苦功夫??讉麒I的這首長調(diào)沒有過多的炫技,而是選擇了最為質(zhì)樸卻動人至深的書寫方式,將屈原波瀾起伏的一生用韻文方式精煉概括出來,并在娓娓道來的敘述中投射自我心跡。不過度講求技法上的精雕細琢,而是以真情實感切入,自然能夠抓住共通的人心。
寫物之詞,如《齊天樂·剪刀》:“生來不惜機工苦,零星細裁文練。稱體春衫,宜人衵服,待汝方施針線。尾分似燕。算燕尾雖長,遜他輕便。深夜階行,遠聞聲放繡初倦。雙雙尖疊股并,冶金星一點,妙箝關(guān)鍵。未了鞋幫,半成裙衩,鎮(zhèn)日深閨相見。晚香庭院,也移入花叢,碎枝芟遍。難斷相思,寸心回宛轉(zhuǎn)?!边@首詞選擇了日常生活之中最為習見的剪刀,上闋以工筆手法詳細描寫了剪刀的外形特征、主要功能,下闋則宕開一筆,由寫物轉(zhuǎn)為抒發(fā)復雜心緒。寫物詞的關(guān)鍵之處在于能夠從對物的精致刻畫之中,升華至心緒剖解、哲思闡釋,孔傳鐸的這首長調(diào)無疑契合了這種審美范式的內(nèi)在理路。
在《闕里孔氏詞鈔》中,不僅孔傳鐸的詞佳構(gòu)頗多,其余入選的孔氏詞人的詞作值得分析之處同樣比比皆是??咨腥蔚摹段鹘隆て缴教脩讶钔ぁ罚ā爸貋碚l識舊詩翁,只有江山迎送”),以白描手法敘寫了詞人與王士禎的深厚交誼??棕观锏摹冻写搿こτ昧辉~平山堂韻》(“最嘆少年儔侶,催成一半衰翁”),描寫了詞人在除夕夜的萬家燈火之下顧影自憐的幽微心跡??讉縻X的《南樓令·甲戌出都途中題壁》(“只此青衫堪淚濕,又底用、奏琵琶”),則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詩句“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鋪陳難以釋懷的無限羈旅愁思??桌^涵《品令·九日懷嵇葑溪、袁春圃》(“一樣秋懷,為問故人知否”),描繪秋日的凄清肅殺景象,反襯耽思故人的款款深情??渍羊短ど小噱P摹窗鍢螂s記〉后》(“一波冷月吊香魂,秦淮嗚咽長千古”),抒發(fā)品讀余懷《板橋雜記》后的所思所感,亦不乏真知灼見。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孔氏家族中的男性詞人外,《闕里孔氏詞鈔》還收錄了兩位女性詞人,即孔昭恢之女孔蘭生和孔興焯室顏氏,兩人的詞作以敘寫閨閣女性的凄楚心境見長,舉孔蘭生為例??滋m生《雨中花令·題從嫂司馬夢素女史秋海棠遺畫》:“腕底酸紅冷翠。寫出秋容如醉。恨煞西風情太惡,吹黯冰絲淚。閑把畫圖相晤對。又朵朵、階前憔悴。更惱甚、一聲蛩語咽,寒夜心頭碎?!庇芍坏漠嬜髀?lián)想到其多舛的命運,并進而將一己的處境投射進去,觸目可見的幽寂意象與冷色調(diào)的反復渲染,抒發(fā)彼時閨閣女性的共通悲情。
清代嘉道年間著名詞人陶樑曾評價《闕里孔氏詞鈔》,認為其“元音競作,彬雅一門,凡纖濃晦澀之弊,悉皆洗汰之。至夫精心校讎,按譜審韻,無少差訛,匯為名制。有較宋之常父、毅父、滍皋、漁父,未遑多讓者”。通過以上的分析可知,《闕里孔氏詞鈔》里著錄的詞作,無論是書寫內(nèi)容的廣度,還是藝術(shù)技法的深度,都多有可取之處,陶樑之言應(yīng)非過譽之辭。更為重要的是,它作為一部專門著錄孔氏詞人詞作的專集,入選詞人有著極為特殊的政治身份,他們勉力參與倚聲之學的情形,可被視為構(gòu)成清詞勃興態(tài)勢的助推力量,具有重要的詞史價值。
(本文系中華君子文化基金課題“明清之際江南詩歌家族的抉擇與蛻變——以君子文化為中心的考察”(20JZKT09)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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