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在洲
作者:邱振剛
來源:《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三月廿三日庚午
耶穌2023年5月12日
花洲書院一隅。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在遍及中國各地的書院里,花洲書院大概算不得思想史上的重鎮(zhèn)。這里不像岳麓書院,一場張栻、朱熹之間的辯論,讓岳麓書院成為儒家道統(tǒng)世代流傳的正脈。這里也不像白鹿洞書院,朱熹的義理之學(xué),從悄然初興到蔚然大成的全過程,都和這座書院有著深度綁定。這里也不像嵩陽書院,作為宋代理學(xué)的源頭,程顥程頤兄弟在這里安享著一代代理學(xué)修習(xí)者的膜拜。
但是,與中國古代林林總總淹沒于歷史深處的無數(shù)書院相比,花洲書院又是極其特殊的。這里是范仲淹寫下《岳陽樓記》的地方。毫無疑問,《岳陽樓記》是中國古代散文名篇中的“頂流”篇目。那么,為什么范仲淹能在從未抵及岳陽樓的情況下,就寫出這篇千古名文?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必須來到花洲書院了。
花洲書院位于河南省鄧州市城區(qū)中心地帶,如今這里已經(jīng)由當初的三進院落,在歷經(jīng)多次重建、擴建后,成為一片頗具規(guī)模的歷史人文景區(qū),不但外地游客往來如織,本地居民也樂于在百花洲公園里休憩游玩。游客們走進花洲書院,自然都爭相尋找寫下《岳陽樓記》的地方。進了院門,走過狀元橋,穿過講堂,春風(fēng)堂很快就到了。這里并不寬敞,看上去只是幾間很普通的房子。就是在這里,范仲淹接待了好友滕子京的特使,接受了為重修岳陽樓撰寫題記的邀請。
記得小時候讀《岳陽樓記》時,看到那些如“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心曠神怡”“浩浩蕩蕩”“氣象萬千”等至今常用的成語,都是出自這里,隱約就感覺到這篇文章的不一般。那時,很為里面“春和景明”“浮光躍金”等文字不平,感慨這么美的文字,竟然沒能成為成語流傳下去,難道是因為從這篇文章誕生的成語已經(jīng)太多了?后來,當聽到語文老師說作者范仲淹在寫作此文時,并未到過岳陽樓,更是大吃一驚。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篇文章最精華的部分其實在后面,只是反復(fù)在本子上抄寫那些美麗的詞組。后來,古文漸漸讀得多了,才慢慢感受到這篇文章的確不同凡響。這時,原本極為偏愛的《小石潭記》《醉翁亭記》等篇目,開始覺得他們固然文字精美,意境幽深,但和《岳陽樓記》相比,終究少了那份雖偏居一隅而胸懷天下的氣度。唯有《捕蛇者說》的民本情懷,才能與之比肩。
花洲書院里,自然少不了關(guān)于范仲淹生平的介紹。哪怕對范仲淹的平生作為早就不陌生,但在這里隨著導(dǎo)游的講解再一一回顧,他的功業(yè)在文物史料的佐證下,感覺不再是史書里的條縷雜陳,驟然多了許多畫面感。范仲淹去世后,謚號為“文正”,這是自宋以來,古代帝王對亡故臣子的最高褒獎。對此,南宋學(xué)者費袞的筆記《梁溪漫志》里,有一則《文正謚》曾專門提及:“謚之美者,極于文正,司馬溫公(即司馬光)嘗言之而身得之。國朝以來,得此謚者惟公與王沂公(即任過宰相的王曾)、范希文(即范仲淹)而已。”
由此可見,范仲淹去世后可謂備極哀榮,但實際上,范仲淹在生前曾經(jīng)多次遭到貶謫。這聽起來似乎有些矛盾,屢遭貶斥為何還會有這樣至高的謚號?
其實,秘密就在《岳陽樓記》中流傳最廣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中。這句話,算得上中國古代臣僚“人臣”觀最生動最傳神的文學(xué)化表述。儒家觀念里的天下,多指世間的黎民蒼生,正如《禮記》所記載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說的是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為政者的作用在于選用品德上佳、能力不凡的人,使得人們遵約守信,社會和睦。而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句話中,朝廷希望臣子能憂心國事,百姓希望為官者能勤政愛民,二者的含義因為文學(xué)語言的“朦朧”性,得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都在這句話體現(xiàn)了出來。
《岳陽樓記》中有一句“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忽然之間提到朝廷,看起來似乎有些突兀。實際上,這句話是嵌在文章最深處的脈絡(luò)之中的,和前面的“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有著深刻的呼應(yīng)。這位范仲淹的同榜好友,不正是在貶謫期間還取得了不俗政績嗎?范仲淹接到滕子京的書信,很快就寫出了《岳陽樓記》,固然是出于朋友情分,但是,滕子京在遭到貶謫后仍然有所作為,這恰好契合了范仲淹本人的觀念,這是讓范仲淹欣然命筆的重要原因。
范仲淹一生,屢遭貶斥,但都距離京都汴梁不遠,始終沒到過真正的莽荒僻遠之地。兩宋時期,對儒家思想進行深度闡釋的學(xué)說交相迸發(fā),名臣大儒層出不窮,范仲淹就是這個群體的代表,他的一言一行,他所有的施政作為,他的詩文,都是這種思考的結(jié)晶。《岳陽樓記》也好,因一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而流傳千古的《靈烏賦》也好,都是如此。盡管任何一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都會把范仲淹視為文學(xué)家,但實際上,他留下來的文章并不多,不過是十多篇,其中還以奏折公文為主,他最有名的這兩篇文章,都是被動而為?!对狸枠怯洝肥菓?yīng)滕子京之約,寫作《靈烏賦》,則是為了應(yīng)和梅堯臣的同題文章。
范仲淹在鄧州只生活了三年,但其中的每一天,他都在踐行著自己的政績觀、人生觀,鄧州也好,京城也好,他建功立業(yè)、施展抱負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他肉身和靈魂的棲息地。他固然恪守著封建時代臣子士人的本分,建章施政,傳承道統(tǒng),但百姓的溫飽生計,在范仲淹心里也一直有著重要位置。來鄧州的十三年前,他還是一個七品的右司諫時,就敢在出京賑濟飽受蝗災(zāi)之苦的災(zāi)民后,把災(zāi)民吃的野草帶了一大把回京,希望朝廷上下也嘗嘗野草的滋味,讓大家知道黎民疾苦,以戒除奢靡之風(fēng)。
今天,游客參觀完花洲書院,往往也會來到隔壁那座同樣由范仲淹所建的百花洲,在這里欣賞湖水,憑亭眺望。百花洲是范仲淹模仿故鄉(xiāng)蘇州的園林而建的,供書院學(xué)子和鄧州百姓游覽休憩。時值仲春,這里的水邊亭畔正是花木蔥蘢,群蝶翩飛。幾位老人在亭下對弈,時而捻須微笑,時而皺眉沉思,年輕人在花間岸邊玩著自拍,兒童則在假山山洞里穿梭奔跑,正是值得入詩入畫的盛世好年景。
此時,花洲書院里雖然早就沒有學(xué)子攻讀,但近千年間積淀的書香文韻,卻溢出了丈高的圍墻,在整個鄧州流傳著。百花洲和花洲書院,一動一靜,一俗一雅,正是對《岳陽樓記》最好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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