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炳軍】殷周之際天人思想之新變
殷周之際天人思想之新變
作者：謝炳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四月十二日戊子
耶穌2023年5月30日
從傳世文獻和甲骨卜辭看，殷周之際，天人思想發(fā)生了三次新變，在中國宗教思想的發(fā)展進程中具有重大轉折意義。這個時期對天命轉移因素的思考和王者受命的主題敘事，點燃了先秦道德思潮的導火線，將天命與王德合二為一、將敬天和保民視為天命所歸的主因，是周人思考天人關系的重大發(fā)現(xiàn)。
殷末朝野不敬天的思潮
殷人稱王天下的正當性來自天神的許可。殷人本有敬天的思想和傳統(tǒng)。《墨子·兼愛下》所載《湯說》言及成湯用黑色公羊和自己為犧牲（注：供祭祀用的純色全體牲畜）來祭祀天帝，表明了成湯的敬天思想。《尚書·商書·湯誓》載：“王曰：‘非臺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背蓽诜ハ膭訂T大會上的演說中自稱奉天帝命令征伐夏桀，這種依天立政的思想是殷人成為天下共主的合法依據(jù)。
殷末，殷人享國日久，天命不變的觀念根深蒂固。從武丁約在公元前1250年即位到帝辛在公元前1046年亡國的205年中，殷人對天神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天帝逐漸淡出卜人貞問的視野。筆者依據(jù)《甲骨文合集》《甲骨文合集補編》所載，對全部五期卜辭中所見天帝、帝臣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第一期武丁卜辭有175版甲骨，第二期祖庚祖甲卜辭有4版，第三期廩辛康丁卜辭有5版，第四期武乙文丁卜辭有11版，第五期帝乙帝辛卜辭只有1版。殷末的商王堅定地認為天命已經(jīng)穩(wěn)定在殷人身上，不會發(fā)生轉移，認為再貞問天帝的意志是多此一舉。這一點可從帝辛“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商書·西伯戡黎》）的認知中略窺一斑。
殷末的商王不只是不貞問天帝的意見，還出現(xiàn)了侮辱天神的現(xiàn)象。《史記·殷本紀》：“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僇辱之。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痹谖湟铱磥?，天神不論在博弈上，還是武功上，都不如他。在這一時期的卜辭中，天神被商王戲稱為“帝小工”?！都坠俏暮霞?4157：“辛亥卜：帝小工害我，侑三十小牢。”意即，辛亥這天卜問：帝小工將傷害我們，用三十頭特養(yǎng)的小牛舉行侑祭?！逗霞?4482：“辛亥卜：帝小工害[我]?！币饧?，辛亥這天卜問：帝小工將傷害我們?！逗霞?4149：“癸酉貞：帝五〔臣〕其三〔小〕?！币饧?，癸酉這天卜問：將用三只特養(yǎng)的小羊祭祀天帝五位〔臣子〕。可以說，殷人以敬天建基，依天立政，而殷末武乙與天神博弈及“射天”，商王稱天神為“帝小工”，卜辭很少貞問天帝動向，等等，這些都是商王不敬天的表現(xiàn)。
殷末不敬天的風氣在朝野上下蔓延?！渡袝ど虝の⒆印份d：“今殷民乃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殷民盜竊為祭祀神靈而準備的犧牲沒有受到懲罰，一是意味著犧牲在管理上存在嚴重的問題，所以它們在用于祭祀之前就被偷竊了；二是可能存在監(jiān)守自盜以及串通盜竊的現(xiàn)象。殷之官民盜竊神廟祭品，觸犯天神底線，這是殷之官民不敬天的表現(xiàn)。
殷末，商王對祖先隆祭重祀，卻視天帝不食人間煙火，獻給天帝五位臣子的祭品也相當微薄。武乙與天神博弈以及射天等行為，將不敬天神的作風推上高峰。殷之官民偷盜神廟祭品和特養(yǎng)的犧牲，表明他們的天神信仰意識發(fā)生了斷崖式劇變。由此，殷末朝野上下不敬天成為風氣，這是殷周之際天人思想之一變。
殷末天命可改的思想
面對朝野上下普遍不敬畏天神的風氣，加之比較嚴重的內憂外患，殷之宗親重臣開始重新思考天人關系。在傳世文獻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尚書·商書·西伯戡黎》和《尚書·商書·微子》兩篇；在出土文獻中，與傳世文獻相印證的是殷末大量的戰(zhàn)爭類、田獵類卜辭。
在《西伯戡黎》中，帝辛的重臣祖伊說：“天既訖我殷命……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祖伊認為，天帝已經(jīng)作出結束殷商之命的決定。該篇還載祖伊之語：“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弊嬉僚u帝辛不預測天帝的意志，不遵守法典。祖伊的話語符合第五期卜辭之實情——帝辛幾乎不再貞問天帝的決定，這種做法本身就是不敬天最嚴重的表現(xiàn)。
《微子》載微子之語：“我用沈酗于酒，用亂敗厥德于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蔽⒆优u以帝辛為首的商族上下酗酒成風，腐化墮落，正在敗壞祖先得來的天下。殷末商族不敬天的作為，加之飲酒和享樂之風，對微子、祖伊等有識之士的思想沖擊甚大。他們雖然受到傳統(tǒng)宗教思想的深刻影響，無法跳出天命思想的桎梏，但他們清醒地意識到天命將要發(fā)生轉移。《微子》載父師之語：“王子！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沈酗于酒，乃罔畏畏，咈其耇長舊有位人?！痹诟笌熆磥?，上天降下災害要滅亡殷商，而商王卻沉醉酒中，不懼怕老天的威力，一再忤逆政治經(jīng)驗豐富的老臣的建議。父師的言外之意也是天將亡商。
《微子》還載微子之語：“今殷其淪喪，若涉大水，其無津涯。”此言殷將墮落喪亡，就像一個人涉渡大河而無渡口，也看不到岸邊。作為王子的微子啟也認為殷王朝喪亡在即，這對朝野影響巨大?！对娊?jīng)·大雅·文王》載：“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贝搜砸竽┯写笈套遄訉O向周人投誠。不僅如此，商之賢臣能臣也紛紛叛商奔周?！秶Z·晉語一》：“妲己有寵，于是乎與膠鬲比而亡殷?！蹦z鬲本為殷商賢臣，他相信天命已經(jīng)在周，故棄商投周。
又從《微子》父師的話語中可知，帝辛之時發(fā)生了大饑荒。這次大饑荒的發(fā)生，與黃河枯竭造成農(nóng)作物大量減產(chǎn)有關?！秶Z·周書》載周臣伯陽父之語：“河竭而商亡?！苯y(tǒng)治集團對天災漠不關心，一味沉湎于享樂。從甲骨卜辭看，以帝乙帝辛為首的統(tǒng)治集團常年頻繁地到各個方國田獵、警示，頻繁地發(fā)動對方國的戰(zhàn)爭，對這些方國正常的經(jīng)濟生活和社會生活造成嚴重干擾和破壞，不斷積累四方敵對情緒。而且，從第五期卜辭看，大邑商經(jīng)常發(fā)生“眾”逃亡的情況。商王的軍隊中存在大量被稱為“眾”的士兵，他們在商王的左、中、右三軍服役，但時不時會發(fā)生“眾”逃亡的事件?？梢?，這些“眾”也相信天命已經(jīng)在周。
綜上，殷末天命發(fā)生轉移的思想開始彌漫。商王自信天命不改，而殷之重臣、王族、士兵等都普遍相信上天已經(jīng)厭棄商王，與商王離心離德，向周人投誠。由此，殷末的有識之士都委婉地表達了天命將發(fā)生轉移的新認識，這是殷末周初天人思想之二變。
敬天保民思想的發(fā)生
“小邦周”是大邑商治下的一個方國，留意到了天命將發(fā)生轉移的輿論。周人不僅接受了天命可改的新認知，而且在思想動員方面做了兩項重要工作：一是宣傳周人敬天的思想。二是重塑天帝形象，使殷之天帝從自然神變?yōu)槿烁裆?，并賦予天帝以道德意識，強調上天愛下民，樹立起周人“保民”的形象。
周人敬天的思想，在卜辭和銘文中皆有體現(xiàn)。周原甲骨H11：96：“□告于天，囟（斯）亡咎。”此言周人舉行將某事告知天帝的儀式，將沒有過失。在這里，上天成為周人告祭的對象?！兑笾芙鹞募伞?014“尊”載：“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贝俗鹬谱饔谖髦茉缙?，銘文大意是，周武王戰(zhàn)勝大邑商之后，舉行了告祭上天的典禮。天帝是授命的至上神，本來只有商王才能委托祖先與上帝溝通，但殷末隨著天命轉移到周人身上之認識的發(fā)生，出現(xiàn)了周人可與天帝溝通的情況?！对娊?jīng)·大雅·大明》：“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此言周文王事奉天帝。
周人保民思想的發(fā)生，始于重塑天帝形象。從殷墟卜辭看，天帝是自然神，沒有食欲，不享受人間祭品。但在商周之際，周人對天帝有了新認識?！都伞?261“天亡”載：“事喜（饎）上帝?！贝藶槲髦茉缙谄魑铮懳难约爸芡跤谩梆劊ㄊ焓常眮砑漓肷系?。周人使天帝從不食人間煙火的至上神變成享用人間祭祀的人格神。這是周人對殷人宗教的第一個創(chuàng)新。周人的第二個創(chuàng)新是，突破了殷人所認為的人間無法與天帝直接溝通的認識，認為受命之王擁有與天帝直接溝通的權限?！对娊?jīng)·大雅·皇矣》：“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贝颂帪樘斓叟c周文王的對話。周人的第三個創(chuàng)新是，天帝從沒有道德意識到具有道德意識。殷墟卜辭中找不到天帝具有道德意識的例證。在殷人的認知里，天帝喜怒無常，沒有人的溫情，他會依照他的意愿給人間降下憂患、氣象災害，破壞城邑甚至消滅城邑，損害年成，在戰(zhàn)爭中幫助敵國，等等?？傊?，在卜辭中看不出天帝對人間的關愛。周人重塑天帝形象，將天帝塑造成最具愛心和美德的至上神?！秶Z·周語中》單襄公引《大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边@是說，人民希望得到的，上天必定聽從人民的心聲?！秶Z·周語》又載武王克殷所作之詩《支》：“天之所支，不可壞也。其所壞，亦不可支也?！敝链耍苋藢⒈Ｃ褡鳛榫刺斓牧硪幻姹矶鲋?。敬天和保民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保民成為敬天不可或缺的一面。在周武王看來，保護和安定人民才有可能獲得愛民的天帝的青睞，才是獲得天命的決定性條件。
綜上，周本小邦，接受了天命可改的新認知，重塑天帝形象，使殷之天帝從自然神變?yōu)槿烁裆瘢①x予天以道德意識，強調上天愛下民，催生了周人“保民”的思想。敬天保民成為周人立國之思想根基，此為殷周之際天人思想之三變。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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