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嘒”字的闡釋史
作者:郭子凡(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四月十四日庚寅
耶穌2023年6月1日
在《詩經(jīng)》眾篇目中,含有“嘒”(huì)字的共有五篇,分別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鳴蜩嘒嘒”、《商頌·那》“鞉鼓淵淵,嘒嘒管聲”、《小雅·魚藻之什·采菽》“其旂淠淠,鸞聲嘒嘒”、《大雅·云漢》“瞻昂昊天,有嘒其星”,以及《國風·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其中,前三篇里“嘒”都是作為狀聲詞,與“鳴蜩”“管聲”“鸞聲”相聯(lián)系,而在《云漢》和《小星》里,“嘒”字卻是作為描寫星象的狀物詞。在《詩故訓傳》和《詩集傳》中,作為狀物詞的“嘒”字又存在三種不同的解釋?!缎⌒恰分械摹皣G”字在《詩故訓傳》與《詩集傳》中同被釋為“微貌”,《云漢》中的“嘒”字在《詩故訓傳》中被釋為“眾星貌”,在《詩集傳》中則被釋為“明貌”。
細讀與比較《小星》和《云漢》這兩首詩,不難發(fā)現(xiàn)“嘒”字無論作“微貌”“眾星貌”或是“明貌”解,都可代入其中并與文意相符。后世對這兩首詩中“嘒”字的釋義,主要也是基于毛亨《詩故訓傳》與朱熹《詩集傳》中的闡釋,或直接引用,或延伸發(fā)義,并沒有再作新的注解。本文將從話語分析的角度探討其釋義存在差異的原因,考察同是描寫星象的狀物詞為何會出現(xiàn)不同的解釋。
“嘒”的字義考察
從字書的記載來看,《說文解字》初釋“嘒”為“小聲”,南朝顧野王的《玉篇》、宋代《集韻》同作此釋。在狀聲詞這一解釋上,《釋名·釋形體》載“鼻,嘒也,出氣嘒嘒也”。毛傳釋“鸞聲嘒嘒”為“中節(jié)也”,釋“嘒嘒管聲”為“嘒嘒然,和也”,又釋“鳴蜩嘒嘒”為“聲也”?!稄V韻·霽韻》釋“嘒”為“急聲”,朱熹以“清亮”釋“嘒嘒管聲”,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則把“嘒”具體為蟬聲。
對于“嘒”本義的由來,王念孫在《廣雅疏證》中指出其從“彗”聲之字,意義多與“細小”有關?!皣G”字作為從“口”引申出的狀聲詞或許不難理解,然而一個狀聲詞又是如何演化為描寫星星的狀物詞呢?筆者以為應當先將從“口”之義暫置一旁,且從“彗”字作探究。
《說文》載“彗,埽竹也”。鄭玄注《禮記·曲禮上》,孔穎達疏《左傳·昭公十七年》“彗所以除舊布新也”。司馬貞索隱《史記》,顏師古注《漢書·高帝紀下》亦從“掃帚”一釋,后又活用為動詞“掃”(李賢注“高鋒彗云”)、“拂”(呂向注“高旗彗云”)。《公羊傳·昭公十七年》“何以書?記異也”,何休注:“彗者,邪亂之氣,掃故置新之象。”《爾雅·釋天》言“彗星為欃槍”(郭璞注:亦謂之孛,言其形孛,孛似掃彗),《釋名·釋天》又言“彗星,光梢似彗也”?;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在此基礎上釋“彗星”為“彗,妖星也,所以除舊布新之象也”。綜上可以看到,“彗”與“掃帚”的引申義“掃故置新”建立起了聯(lián)系,并因形似星梢而獲釋。在此之上,清代羅典在《凝園讀詩管見》中從字形角度對《大雅·云漢》里出現(xiàn)的“嘒”進行闡釋,認為“出于口而有彗狀者,惟噴水為然……以亂落成點狀,特繁碎業(yè)密,故得為星,借象而曰有嘒其星也”。那么,“嘒”字又是如何引申為“微小貌”“眾星貌”以及“明亮貌”的呢?
“嘒”作為狀物詞的由來
《詩故訓傳》將《小星》中的“嘒”釋為:“微貌。小星,眾無名者。三心五噣,四時更見?!鼻拔奶岬健墩f文》中“嘒”字作小聲釋,《字源》言小星微光為小聲之引申。一個是聲音之小,一個是星光之微,雖然一個屬于聲域方面,一個屬于視覺方面,但其共同點都在于表示輕微、微小之意。
“嘒”字被解釋為微貌,最先是言妾侍地位之低。歷代對《小星》一詩的闡釋大都沿襲鄭箋“猶諸妾隨夫人,以此序進御于君也”一說展開:小星若妾,不敢同與夫人,猶小星之光不可奪月之光,故言“嘒”為微貌。這種因語境求字義的訓詁方法,學者王念孫稱之為“因文求義”。此處的“文”,大致相當于我們所說的“語境”。所謂因語境求義,是指根據(jù)古代文獻的具體語言環(huán)境來探求和詮釋詞義的訓詁方法。
從前人的經(jīng)驗及對古代作品的分析來看,使一個多義詞語在文本中具有唯一性,或是從一義延伸出另一義,最基本的方法便是“觀境為訓”。除考察上下文語境、情景語境、辭例語境(此等都屬于內(nèi)部語境)之外,還應對當時訓詁提出的外部語境,即社會語境進行分析。古代社會語境,主要是指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以及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狀況等?!对姶笮颉窂娬{(diào)《詩經(jīng)》有“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的社會功能,所以“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鄭玄為之作箋,必定是在此基礎上加以推演,而他本人的詩學觀亦認為詩是禮教的一部分,是對禮制和政治衰落的一種精神層面的扶救。因此,對字詞的訓詁便也立足于禮教,而將“嘒”衍生為狀物詞。
“嘒”字闡釋義的沿襲與突破
后世對于《小星》一詩“嘒”的解釋多同“微貌”,且其后的闡發(fā)也多根據(jù)鄭箋所釋,即眾多無名小星伴隨著心、噣兩大星宿,猶如諸妾隨夫人,以此序進御于君的說法。就連提倡“去序言詩”的朱熹也取了“嘒,明貌……眾妾進御于君”一說。范處義《詩補傳》、季本《詩說解頤》和《御纂詩義折中》都從原先的微小之義增改為微明義。而李光地《詩所》更是直接用《云漢》中“有嘒其星”之明貌義互訓。但是至此,他們在釋字之后或不作主觀闡發(fā)或直接沿用妻妾一說,只有明代豐坊的《申培詩說》提出小臣奉使行役之詩的說法。
這種層層相應的釋文方式體現(xiàn)了歷代文人注疏的一種體例——“疏不破注”。該原則要求編纂者依據(jù)先儒的注文進行疏解,不可自己任意發(fā)揮,以此來維護注文的思想體系。到了明中晚期,陽明心學及其后學泰州學派的興起,使儒學發(fā)展進入轉折期,此時的人文啟蒙思潮使學者在釋經(jīng)觀念上沖破了傳統(tǒng)的禮教束縛,同時也使儒學更加平民化,豐坊便于他的《申培詩說》為《小星》開出了“小臣奉使行役之詩”一支。可見“疏不破注”也并不是一成不“破”的,它在許多方面發(fā)揮、補充甚至突破了原注。也正因為如此,才使得訓詁學避免了被僵化的命運。
在《云漢》中,詩歌前半部分描寫了大旱的景象,“有嘒其星”是前人記載干旱時所對應的一種星象。而于其中釋生出的“眾星貌”和“明貌”,則常被后世學者用于闡釋《小星》中“嘒”字一義,如李光地的《詩所》言“嘒,明貌。與大雅有嘒其星者同”,就明確地標出這個字義是參照《大雅》所得。而“嘒彼小星”的“微貌”也被引用于《云漢》的注解中,如程俊英的《詩經(jīng)注譯》中《云漢》一篇便注為“有嘒,嘒嘒,微小而眾多的樣子”,再如陳曉中的《古代漢語天文知識》以“昴,俗名七姐妹星團,約二百多顆”釋“嘒”為眾多之意,等等。除了在諸多釋詩的文本中出現(xiàn)互訓或字義融合的現(xiàn)象外,這種通融還被運用到了現(xiàn)代字典當中,如“嘒”在《漢語大詞典》中被釋為“形容星光微小而明亮”,在《中華字?!分斜会尀椤埃ㄐ枪猓┟髁粒ㄒ徽f微?。┑臉幼印钡取?/span>
在《詩經(jīng)》“嘒”作狀物詞一釋的演變、差異和融合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因文生義”的訓詁方式雖然未能“驗之他卷而通”,但亦以“參證文獻語言”為本。以《小星》中的“嘒”字為例,“微貌”這個解釋同當時社會宣傳的禮教思想密切相關,微小之星正好與位卑的妾侍相對應,正是因為有了此文化背景,這一字義才不會成為無源之水。同時,對于這種超越原典的訓詁方式,就像陳紱先生所言,注釋之所以會對原典產(chǎn)生超越,是因為“不同時代的注釋家們在解說某部典籍時,自然會受到當時的文化氛圍的影響和制約,體現(xiàn)出時代的特色和要求,而這些內(nèi)容在原典中是不會存在的,超越也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此外,即便釋者所處的時代不同,個人的知識結構也存在差異,但是在解讀原典方面,大多還是會受到前有釋文的影響,尤其是對經(jīng)書的解讀,歷代的主流還是遵循著“護經(jīng)”的觀念,因此存在層層相應的現(xiàn)象。而無論后來者的解讀與作者的原意是否相符,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是時代詩學闡釋的有機組成,更是社會文化的產(chǎn)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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