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逸臣勞:晚周諸子共識背后的“輿論戰(zhàn)”
作者:劉子珍(清華大學(xué)史學(xué)博士,貴州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政治學(xué)院教師)
來源:《文史天地》2023年第8期
晚周諸子百家爭鳴,彼此詰難,勢同冰炭不同器,但他們在君臣孰勞問題上卻表現(xiàn)出難得的一致?!熬莩紕凇闭撜{(diào)在晚周諸子著述中頻見,儼然成為諸子共同的政治理想。如《管子·宙合》曰:“君出令佚,故立于左;臣任力勞,故立于右?!薄盾髯印ぞ馈穼ⅰ吧碡鴩?,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視為“人主之要守”;《慎子·民雜》有云:“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韓非子·主道》認(rèn)為“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方可謂“賢主之經(jīng)”云云。
在晚周諸子文獻中,“君逸臣勞”還往往有“恭己”“不下席”“垂衣裳”“垂拱”等表述。如《論語·衛(wèi)靈公》記述孔子之言,“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洞蟠鞫Y記·主言》也見孔子相類表述,“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兑住は缔o下》亦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荀子·王霸》云:“之主者,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內(nèi)之人莫不愿得以為帝王?!薄俄n非子·初見秦》曰:“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可成。”此類表述均旨在表現(xiàn)君主安逸無憂的高超治政能力。
諸子像
至于如何實現(xiàn)“君逸臣勞”政治理想,晚周諸子也有較為一致的看法,即君主應(yīng)尚賢與能,知人善任,如此君主方可超然于繁雜的具體行政事務(wù)。如《管子·君臣上》有云:“是以為人君者,坐萬物之原,而官諸生之職者也。選賢論材而待之以法,舉而得其人,坐而收其福,不可勝收也。”《墨子·尚賢上》“故得士則謀不困,體不勞,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惡不生,則由得士也”;《荀子·君道》亦云:“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勢。急得其人,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勢,則身勞而國亂,功廢而名辱,社稷必危。故君人者勞于索之,而休于使之?!庇秩纭渡髯印っ耠s》曰:“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痹圃啤?/span>
周代禮器——編鐘
在晚周諸子看來,君臣為政之別在于“主道知人,臣道知事”,君臣權(quán)責(zé)分明,方可長治久安,否則君臣易位,危害邦家社稷。如《管子·君臣上》曰:“是以上及下之事謂之矯,下及上之事謂之勝。為上而矯,悖也。為下而勝,逆也。國家有悖逆反迕之行,有土主民者失其紀(jì)也。”《七臣七主》亦反對“勞主不明分職,上下相干,臣主同則,刑振以豐,豐振以刻,去之而亂,臨之而殆,則后世何得”;《墨子·所染》指出“善為君者,勞于論人,而佚于治官。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意,然國逾危,身逾辱”;《荀子·王霸》云:“立隆正本朝而不當(dāng),所使要百事者非仁人也,則身勞而國亂,功廢而名辱,社稷必危,是人君者之樞機也。”《韓非子·揚權(quán)》有云:“上下易用,國故不治?!薄渡髯印っ耠s》則曰:“人君自任而務(wù)為善以先下,則是代下負(fù)任蒙勞也,臣反逸矣?!瘪R王堆帛書《九主》批判“勞君”,認(rèn)為“能悟不能反道,自為其邦者,主勞臣佚”。
實際上,君臣孰勞孰逸本質(zhì)上反映的是君主治道的問題。晚周諸子“君逸臣勞”的共同政治理想背后卻又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不同的生成理路,即在如何實現(xiàn)君臣相協(xié),各安其位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分歧,可以說展開激烈的“輿論戰(zhàn)”。
對儒家而言,“君逸臣勞”強調(diào)君主踐行德政,上下各安其位,君惠臣忠,邦家政治秩序井然。如《論語·顏淵》有云“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睹献印る墓稀罚骸吧嫌泻谜?,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fēng)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fēng),必偃。”對此,清華簡《治政之道》有更為詳盡表述,其文曰“上不為上之道,以欲下之治,則亦不可得。上風(fēng),下草。上之所好,下亦好之;上之所惡,下亦惡之。故為上者不可不慎”。再如《荀子·君道》云“上好禮儀,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則下亦將綦辭讓、致忠信而謹(jǐn)于臣子矣”。在儒家看來,德性政治的價值在于君主的自覺踐行與維護,需躬行垂范,“樹立為臣民的道德楷?!保ㄟ^道德教化,以德服人,使民知恥尚禮,實現(xiàn)天下大治。
與儒家德性政治主導(dǎo)下的“君逸臣勞”不同,道家倡言道法自然,無為而治?!独献印返?章有言:“為無為,則無不治”,第37章云:“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莊子·在宥》曰:“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天道》曰:“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詳在于臣?!焙髞淼牡婪乙鄰娬{(diào)順應(yīng)天道、虛靜無為的治政方略?!豆茏印ば蝿荨吩唬骸吧蠠o事則民自試,抱蜀不言而廟堂既修。”《心術(shù)上》有言:“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見色,耳不聞聲。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瘪R王堆帛書《道原》:“上虛下靜而道得其正。信能無欲,可為民命。上信無事,則萬物周遍。分之以其分,而萬民不爭。授之以其名,而萬物自定?!?/span>
需注意的是,道家的無為而治已并非局限于理論上爭鳴,而是開始探索其在現(xiàn)實政治的可能性,任法刑德成為實現(xiàn)無為而治的政治基礎(chǔ)。道法家將“道”政治化,賦予“法”自然理性內(nèi)涵,強調(diào)法令對于邦家政治的重要性?!豆茏印と畏ā吩唬骸笆ゾ畏ǘ蝗沃?,任數(shù)而不任說,任公而不任私,任大道而不任小物,然后身佚而天下治?!薄兑淖印吩唬骸皯c賞刑罰,君事也;守職效能,臣業(yè)也。君料功黜陟,故有慶賞刑罰。臣各慎所任,故有守職効能。君不可與臣業(yè),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與,謂之名正?!瘪R王堆帛書《九主》也有相類觀點,鼓吹能夠“法天地之則”的“法君”。
老子《道德經(jīng)》
法家秉承推崇法令的思想,注重循名責(zé)實和刑德賞罰?!渡叹龝べp刑》曰:“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薄俄n非子·二柄》云:“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狈页苑ㄖ危瑥母旧献匀皇菫榱司S護君主的絕對權(quán)威,但還有更為現(xiàn)實的政治利害考量。首先,法家對當(dāng)時君主雖有崇位而難有俊才的現(xiàn)實有深刻的認(rèn)識。《慎子·民雜》提到“君之智,未必最賢于眾也,以未最賢而欲以善盡被下,則不贍矣”。其次,法家認(rèn)識到即便君主睿智神武,其治政精力也是有限的客觀現(xiàn)實,亦如《民雜》所言“若使君之智最賢,以一君而盡贍下則勞,勞則有倦,倦則衰,衰則復(fù)反于不贍之道也”。而“法”以其客觀性,“為君主判斷是非曲直提供了一套客觀易知的形式化規(guī)范體系”。最后,君主尚法出令,臣子分工治事,君臣職責(zé)分明,可避免因治政失察而損害君主權(quán)威。《韓非子·主道》有云:
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窮于智;賢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于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于名。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jīng)也。
明君無為而治,群臣恪盡職守,其原因在于君主能夠知人善任,賞罰分明,使群臣盡其智慧與才干。即便君主行政有過錯,則使其臣擔(dān)負(fù)罪責(zé),并不損害君主的聲望。因此,即便君主并無賢才,也并非睿智,但仍為賢士之師長與君正,使臣任其勞而君主坐享其成。
綜上所述,“君逸臣勞”是晚周諸子政治訴求與治政理念的理想化表達,其目的均是宣揚治國方略的效果,以張大其學(xué)說的影響力。晚周之世,士人階層壯大,他們提出不同的政治學(xué)說,或秉承德性政治傳統(tǒng),注重道德教化,或改弦更張,崇尚道法,循名責(zé)實,又或效法天地,重道務(wù)虛,尚靜無為,無不希望能參與邦家政治,將一家之學(xué)說變?yōu)橹螄铰?,所謂“百家殊業(yè)而皆務(wù)于治”(《淮南子·氾論訓(xùn)》)。然而,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不難推知,“君逸臣勞”也僅僅是理想政治中的應(yīng)然表述,而非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的實然存在。因為在國家政治生活中,不可能只有臣子承擔(dān)邦家繁重政務(wù),而君主卻能無所事事,安逸無憂。
因此,晚周諸子“君逸臣勞”理念不能作片面化理解,因為這是在特定的政治訴求下構(gòu)建出的政治理念,其內(nèi)涵存在一定的限度。具言之,一方面強調(diào)君主需保持其在君臣關(guān)系中絕對主導(dǎo)地位,避免奸佞當(dāng)?shù)?,以下犯上,威脅君權(quán);另一方面君主需明確權(quán)責(zé)界限,不可過分干預(yù)具體行政事務(wù),尤其要注重士人在具體政治事務(wù)中的重要作用,知人善任,選賢與能,各司其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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