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半涂而廢”新解
作者:向凈卿(曲阜師范大學(xué)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副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二月初二日甲戌
耶穌2024年3月11日
《中庸》第十一章云:“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逼渲小鞍胪慷鴱U”一語,過去多解釋為中途放棄。這種解讀顯得語義突兀、邏輯不通。參照《論語·雍也》《禮記·表記》“中道而廢”的表達,《中庸》的“半涂而廢”還存在著其他解讀的可能性。
漢代鄭玄注“半涂而廢”云:“廢,猶罷止也?!ツ芤岩印臣承械?,不為時人之隱行。”孔穎達疏:“言君子之人,初既遵循道德而行,當須行之終竟。今不能終竟,猶如人行于道路,半涂而自休廢。廢,猶罷止也?!睆泥?、孔的注釋可推知,他們認為“半涂而廢”的主語是今人或有的人。不過,朱熹對此有不同的理解。朱熹注云:“遵道而行,則能擇乎善矣;半涂而廢,則力之不足也。此其知雖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當強而不強者也?!痹谥祆淇磥?,“遵道而行”意味著擇善而行,“半涂而廢”則是知及而行有不逮,心力不足,中途放棄。言下之意,“半途而廢”的主語仍然是君子。
宋以后,多數(shù)解讀都在如上兩種之間進行選擇,要么認為“半涂而廢”的主語是“今人”“有的人”,要么認為“半涂而廢”的主語是“君子”。無論哪種解讀都存在一定的問題。如果“半涂而廢”的主語是“今人”“有的人”,那么整句話的主語就有三個:君子遵道而行,(今人)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這種解讀在語法上顯得比較突兀,三小句話,三個主語,中間一句至為關(guān)鍵的主語還被省略掉。因此,認為“半涂而廢”的主語是“今人”“有的人”,并不可取。如果“半涂而廢”的主語承前省,仍然是君子,那么就意味著君子遵循大道,但是毅力又不夠,中途停下,意即君子也不能鍥而不舍、有始有終,這與“君子”概念本身相矛盾,也與儒家文獻對“君子”的一貫定義不符。儒家認為君子是一種理想人格,能夠?qū)⑷实累`行到底,如《禮記·表記》第十一章云:“子曰:‘仁之難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敝挥芯幽芤恢背删腿?、實踐仁。而且,《中庸》第十一章的第三句話也說“君子依乎中庸”,根據(jù)二程之說:“‘素隱行怪’,是過者也,‘半涂而廢’是不及者也,‘不見知不悔’,是中者也。”“依乎中庸”即“中者”,是過與不及的中間狀態(tài)?!熬右篮踔杏埂本褪亲裱?、保持中庸之道,而不是“素隱行怪”這個“過”或“半涂而廢”這個“不及”。因此,“君子”肯定不會半途而廢,也不會“不及”。將“半涂而廢”的主語補為“君子”,進而將之理解為君子不能有始有終,不能當強而強,中途放棄,是有問題的。
由此可見,遵循如上解讀,不管“半途而廢”的主語是今人、有的人,還是君子,都存在或是語法上或是邏輯上的問題。
實際上,“半涂而廢”的主語仍然是君子,不能是今人或者有的人,這樣才符合語法規(guī)則。不過,“半涂而廢”的理解存在可以探討的空間?!鞍胪慷鴱U”并不是指因心力不足而在主觀上停止,而是指因力氣廢竭而停下來,這是一種客觀狀態(tài)?!熬幼竦蓝?,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整句話的意思是:君子遵循大道而前行,直到在半路上力氣廢竭為止,因此我是不能停止下來的?!熬幼竦蓝?,半涂而廢”是指一種理想的人格狀態(tài),是一個大前提,而“吾弗能已矣”是就孔子或子思自身而言,是一種自我要求,是一個結(jié)論。這樣不但在語法上合理,在句意上也通順。
與“半涂而廢”類似的表述出現(xiàn)在《論語》和《禮記·表記》中?!墩撜Z·雍也》云:“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薄稜栄拧め屧b下》:“廢,止也?!眲氶墩撜Z正義》:“廢,猶言止也?!币虼?,“廢”不是指主動廢止,而是指客觀上的停止狀態(tài)。孔子在這里駁斥冉求“力不足”,是指后者主觀上畫地為牢、自我限定,自己給自己找不持續(xù)循道的理由。根據(jù)孔子的解釋,“力不足者”的真正含義是在中途力氣廢竭,是一種客觀情況,不是主觀上停止不前。《禮記·表記》亦云:“子曰:‘《詩》之好仁如此。鄉(xiāng)(注:通‘向’)道而行,中道而廢,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數(shù)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孳孳,斃而后已。’”意即君子應(yīng)該向著仁道而行,哪怕在中途力氣廢竭,忘記自身已經(jīng)衰老,不知道自己的年歲已不多,但仍然每日勤勉,直至死而后已。這里的“中道而廢”和《論語》中的意思一樣,都是指向道而行,不知疲倦,一直到中途力氣廢竭、死而后已。因此,我們從《論語》和《表記》的“中道而廢”可以推知,《中庸》的“半涂而廢”不是指心力不濟、沒有毅力堅持下去,也不是主觀放棄,而是指在半途上力氣用盡、廢竭,是一種客觀結(jié)果。
我們在《中庸》《論語》與《表記》中都可以看到相似的表達:“中道而廢”“半途而廢”,意即求道、循道,孜孜不倦,直到中途力氣廢竭、用完為止。這里面隱含著要永無止境地求道、循道。實際上,這與孔子所說的“吾道一以貫之”的求道精神境界是一致的?!墩撜Z·里仁》云:“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映?,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過去對“吾道一以貫之”有不少討論,或根據(jù)《里仁》篇的論述,認為這里的“道”是指忠恕之道,但也有不同意見,認為孔子“一以貫之”的是“仁道”,而不是曾子所說的“忠恕之道”。因為,“一以貫之”還出現(xiàn)在《論語·衛(wèi)靈公》篇:“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這里,孔子沒有明確表明“道”是什么。儒學(xué)的核心是“仁”,孔子“一以貫之”的應(yīng)該就是“仁道”。有人認為“一”是指“仁”。從訓(xùn)詁的角度看,這種意見并不恰當;從前述分析可知,“一”實際上意味著在求道、循道的路上,盡管會出現(xiàn)客觀上的“半途而廢”、氣力用盡的情況,但主觀上要做到一往無前、始終如一?!耙灰载炛钡摹耙弧闭门c“半途而廢”的“半”相對。
“一以貫之”實際上就是“以一貫之”,以始終如一的精神貫徹下去,一直追求仁道,永不停止,直到力氣廢竭為止,這正是儒家求仁的精神境界。孔子主張“一以貫之”,主張向道而行、直到半途力氣廢竭為止,是因為仁道是永無止境的,是人一生都應(yīng)該努力的目標。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任重”是說明仁的性質(zhì)、重要性,而“道遠”說明仁的路途遙遠、沒有止境,但是君子應(yīng)該一直追求仁道、踐行仁道,直到氣力用盡、死而后已。類似的表述還出現(xiàn)在《禮記·表記》中:“子曰:‘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數(shù)多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難乎?是故君子以義(注:仁義)度人,則難為人(注:通‘仁’);以人望人,則賢者可知已矣?!币饧慈手氐肋h,沒有人能夠整個舉起“仁”這個重器,沒有人能夠走完“仁”這段長路;不過,誰舉得更重、走得更遠,誰就算是仁者。能夠勤勉地踐行“仁”,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嗎?因此,如果單純以仁義的標準來衡量人,則很難說某一個行為是否符合仁道;但如果將人與人進行比較,誰把“仁”看得更重,誰在“仁”的路上走得更遠,那么誰就是賢者、就是踐行仁道的人。
由此可見,不管是孔子主張的“吾道一以貫之”,還是曾子所說的“任重道遠”,或者子思所說的“半涂而廢,吾弗能已”“中途而廢,死而后已”,都表明仁道是人應(yīng)該不斷企及、但永遠沒有盡頭的生命過程,需要一直追求、終身踐行。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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