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心學中的人與宇宙
作者:蘇曉冰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二月十六日戊子
耶穌2024年3月25日
漢斯·約納斯曾經提出,“人與自然的二元論是虛無主義處境的形而上學背景”,這一判斷直指現代人的生存處境。現代哲學在高揚人的主體性的同時,將自然與宇宙化約為質料化的外在對象,而人的存在意義則完全依賴于基于主體性的自我籌劃。宇宙本身不再是人的存在意義的源頭,人在這個異己的宇宙也找不到歸宿感。當頭上的星空化為空洞的空間,腳下的大地裂作黑暗的深淵之時,現代人的虛無主義也就不可避免了。因此,面對這一現代人的基本生存處境,重新追問宇宙自身的意義、重建人的存在意義與宇宙的意義之關聯就顯得尤為緊迫。從宋明理學的大傳統(tǒng)來看,王陽明心學的獨特性更多地體現在他對意義宇宙的沉思上,而這一工作對現時代的精神狀況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對宇宙意義的追問與沉思,首先要面對的基本問題在于,宇宙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在。學界一般認為,陽明心學以“心”立論,宇宙論并非其關注的重點。但事實上,宇宙論的問題卻是陽明心學的基底。就宇宙的生成及其存在的根基而言,儒家思想的主流傳統(tǒng)并不訴諸基督教的上帝或某種精神實體的創(chuàng)生行為,而是集體選擇了氣化宇宙論的理解路徑,從而“氣”這一概念就構成了儒家主流思想傳統(tǒng)中的終極實在與宇宙萬物存在的終極根據。陽明心學是儒家主流思想中的一員,上述宇宙論的框架在陽明那里依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陽明曾說“氣化人物之生息終始”,這清楚地表明,陽明是從氣化的角度來理解人與萬物之生成這一問題的。對陽明而言,宇宙論所涉及的人與萬物的生成起源問題并非其關注的重點,但之所以會涉及這一問題,則與“萬物一體”的核心命題有關,而后者還關聯著人的存在意義及其根基的問題。
在陽明那里,萬物一體論的首要內涵在于,包括人與萬物在內的整個宇宙實際上都是由同一種存在、也就是“氣”所構成的。但“萬物一體”并不僅僅涉及萬物之構成的存在論之實際,對陽明而言,其關鍵更在于“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換言之,“萬物一體論”所要回答的是,人與宇宙中的其他一切存在之間如何痛癢相關,人如何能夠對他者的疾痛、苦難有自發(fā)的關切的問題。實際上,叔本華就曾有過如下追問:“對別人的痛苦我完全感同身受,感覺到他的苦,一如我在其他情況下只感覺到自己的苦”——這一現象是如何可能的?不難看出,這一“叔本華問題”內在地被包涵于王陽明“萬物一體論”的哲學思考之中;而叔本華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則訴諸于取消自我與他者的差異,建立主體與他者的“一體”關系的詮釋理路。其言曰:“這要求我能夠以某種方式把自己與別人視為同一,亦即我與每個他人之間的全部區(qū)別,起碼在某種程度上取消了?!庇纱朔从^陽明心學,萬物的“一體性”又是如何可能的呢?
實際上,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曾引發(fā)學生的困惑。學生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在學生看來,就同一主體而言,該命題是成立的,畢竟血氣流貫,四肢、五體確乎而為“一體”;但不同主體之間屬于“異體”關系,如何能說“一體”呢?更何況人與其他物種、其他存在還有類別上的根本性差異。對于這一問題,陽明答之以“感應之幾”。其言曰:“你只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薄案袘辈⒎亲鳛槔硇灾黧w的人運用自己的理性能力對他者及其處境的認知或反思,而是作為心體的“良知”的一種自發(fā)性反應,引發(fā)了主體的同情共感。由此可見,王陽明并不像叔本華那樣,通過理性設想、意識構造去取消主體間的差異,陽明之“感應”作為一種自發(fā)性的反應,實則取消了主體的理性參與。當然,進一步的問題還在于,這種“感應”是如何可能的呢?
對陽明而言,天地萬物都是氣化的產物,而天地之間是一氣貫通的,因此,好比同一個體內部五官百骸由血氣貫通而為“一體”那樣,從整個宇宙來看,不同個體之間也因“一氣貫通”而連為一體。正是一氣流行,不同個體之間才能夠有“一體之感應”,因此,不同個體之間的感應,以及基于這種感應而帶來的“痛癢相關”的切身感受,都是基于“氣”這一存在論基礎之上的。
宇宙之間“一氣”貫通的講法,主要從存在論的角度為“一體”進行了論證說明,然而,不同個體之間的“一體”性不僅僅是一個存在論事實。比如,手與腳因血脈相通而“一體”共存,但手并不能感受到腳的痛、腳也不會感受到手的癢。這里所涉及的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是,“感應”之“感”與“應”這一“心”理層面的感受是如何可能的。手腳互不能獲知對方的痛癢,痛癢的感受其實是“心”的感受。如此一來,陽明對“一體”的證成,實則涉及“心”與“氣”的關系問題。
陽明曾言:“以其充塞氤氳,謂之氣……以其主宰,謂之心……其實則一而已?!睆膶W理上看,“心”與“氣”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心氣同一”意味兩者是同一存在的不同命名。就質料層面而言,可以稱之為“氣”;就靈明層面而言,可以稱之為“心”。因此,就存在的質料層面而言,宇宙是一個大的整體;就存在的靈明層面而言,這個整體的核心之所在,則是人(“心”)。正是在這一層面上,陽明一再強調“人者,天地之心”,羅汝芳后來也將陽明的這一思想總結為“人叫做天地的心,則天地當叫做人的身”。與此同時,就具體的個體而言,人雖然只是一個物理性的身體的存在,但人心(良知)作為身體的感應機能,構成了這一身體最為靈明的層面,所謂“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正因此,“一體”的論斷才能夠最終成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的生命本身才具有了超越的維度,個體進而得以克服虛無主義,而在宇宙萬物的規(guī)模上識取其作為“主宰”“靈明”的位分。
由此可見,對陽明而言,宇宙可視為“一身”,個體乃此身之“支體”——“夫以天下為一身也,則八荒四表,皆吾支體”。因此,個體不是一個封閉的單子,而是本然地連為“一體”的?;谶@種一體共存的關系,就某一個體而言,整個宇宙中的一切存在都可以看作是他的一身之所在,因此陽明說“須知萬物是吾身”;另一方面,人雖是天地之“心”,而作為個體之人的“心”(良知)則構成了宇宙整體(一身)的靈明之所在。正如陳立勝所總結的:“天地是‘人的身’,人是‘天地的心’,因為有此‘心’,天地之身才擁有其‘神經樞紐’,天地萬物所發(fā)生的一切在人心這里才會共感同振?!睆亩骋粋€體之外的其他個體的痛癢才能夠為這一個體所感受到,如同人心可以感受到自己四肢的痛癢一樣。更進一步而言,人心本身是復數的,由于每個個體都有其心,因此不同個體之間的痛癢才能夠心心相“應”。
總而言之,對陽明來說,“萬物一體”意味著宇宙乃是一體共存、痛癢相關的大的整體,而每一個個體作為這個大的宇宙身體的一個“支體”,都不是一個封閉的原子化個體;另一方面,在王陽明那里,現代性所高揚的主體性,則是一種基于自我意識的主觀虛構。正是主體性的高揚讓個體從存在的根基處脫落,變成無根的浮萍,陷入海德格爾所謂的“無家可歸”的存在處境。因此,對陽明而言,恰恰需要通過“克己”的工夫來解構基于自我意識的主體性,“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宇宙本身作為一個一氣相連、痛癢相關的整體是一個充滿意義的存在,只有通過主體性的自我消解,重新確立與宇宙的意義關聯,人才能夠找回自己的存在與意義根基。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道德哲學視域下的王陽明思想及其現代意義研究”(19CZX019)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