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作者:馬永康
來源:“廣東清遠嶺南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二月十六日戊子
耶穌2024年3月25日
“言必信,行必果”,也會是小人?
結交狂妄或固守的人,也會有好處?
被鄉(xiāng)中所有人喜愛,未必是好事?
《子路》篇三十章,可以按照內容把它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講如何為政,第二類是怎樣進行道德修養(yǎng),第三類是人物評價。
在孔子眼里,一個有道德的良序社會離不開為政者的以身作則,君子的自我修養(yǎng),以及對人的合理評價起到的約束作用。
在嶺南書院(江心島書院)《論語二十講》系列分享上,中山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馬永康與大家共讀了《論語》之《子路》篇。
馬永康,中山大學哲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經(jīng)典與解釋、中國近現(xiàn)代哲學。
以下為課程內容摘錄。
在講《子路》篇的經(jīng)文之前,我們先講一講篇名問題。
《論語》篇名的命名很規(guī)律,一般取篇內第一章除“子曰”外兩個有標識度的字。本篇首句是“子路問政”,就用“子路”命名。這種命名方式中,“子路”二字并不具有概括整篇核心內容的作用,實際上篇內的內容比較分散。
《子路》是《論語》的第十三篇,處于《顏淵》之后。為什么這樣編排?南北朝的學者皇侃寫過《論語義疏》,對《論語》的編排次序作了系統(tǒng)解釋。他在疏解《子路》篇時寫道:“子路,孔子弟子也,武為三千之標者也。所以次前者,武劣于文,故《子路》次《顏淵》也?!弊勇吩谖浞矫?,是孔子三千弟子里的標桿式人物,但儒家傳統(tǒng)重文,武比文次一等。顏回是文的重要代表,因而先文后武,形成了《子路》接在《顏淵》后的次序。
是否真的這樣排序呢?其實很難說清楚,有些學者認為,下半部《論語》可能有假。但是,由于很少人系統(tǒng)地思考各篇的次序問題,而皇侃的說明比較成體系,因此提供給各位作參考。
根據(jù)朱熹的《論語集注》,《子路》篇可以劃分為三十章。我們可以按照內容把它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講怎樣從事政治,或者說怎樣管治百姓;第二類是怎樣進行道德修養(yǎng);還有第三類,是人物評價。
三類不同內容,如何為政大概有二十章,如何修德有七章,對人物的評價有三章。這是我個人做的區(qū)分,目的是方便大家把握本篇。由于《子路》所載的內容比較散,這里先給大家一個概括和歸類。
下面我們來看經(jīng)文。
如何為政
首先,是第一類問題:如何為政或者管治。
從政和國家的形成密切相關。國家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才會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有了國家,就離不開政治。按照一般說法,中國在夏代已經(jīng)建立起王朝。至少從那時開始,政治就成為中國人生活里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
在《論語》里,孔子對政治問題有很多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們要注意,他與西方思想家的看法不同。比如亞里士多德,會討論哪種政體是最好的,國家為什么會形成,為什么會有政權等問題??鬃拥年P注點不在這些,而是將注意力放在在已有的政治基礎和傳統(tǒng)上,怎么管好一個國家,怎么給人民帶來幸福。
孔子在政治上的教導,基本上是針對在位者而發(fā),因為在政治結構中,在位者處于主導作用。在《為政》篇里,孔子對政治問題談論比較多,而“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章非常重要??鬃颖容^了用道德和禮制相結合,和用發(fā)命令以及律法結合來管治的效果的差別,明顯偏向于采用道德和禮制結合的方式,這樣可以導向一個有道德的良序社會。
為什么要追求有道德的良序社會呢?作為組織,社會運作的基本前提是有秩序。任何時候,有秩序總比沒有秩序好,沒有秩序將混亂不堪,比如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帶來的就是失序的社會,后果很可怕。但是秩序也分良和不良。像秦始皇采取的嚴刑酷法,也能塑造出統(tǒng)一的秩序,但強制性太強,不是良序。如采用民眾都接受的純法律之治,所塑造出來的就是良序。
但是,單純只有法治,有可能形成缺乏關懷、關愛,彼此淡漠的社會,這樣可能也不值得欲求??鬃铀非蟮牡露Y之治,超越了單純的良序社會。在德禮之治中,禮制或禮法最基本的作用是形成良序社會。禮基于習俗而來,以非強制的方式形成社會秩序;而道德則致力于塑造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以避免社會成員間的淡漠。
《子路》篇的政治理念,以建立有道德的良序社會作為中心。從這個意義來講,《子路》實際上是對《為政》篇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先來看《子路》篇第一章。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闭堃?。曰:“無倦。”
在《論語》中,章中提問通常被簡潔地概括為幾個字。本章子路的問題就被簡縮為“問政”。但是,不能看到“問政”就以為是問“政的定義”,實際上是問如何管治。這是關于操作或實踐的問題,孔子的回答通常是給出操作或實踐的辦法,而不是給出知識性的定義。這是傳統(tǒng)中國的一個特點,不太強調知識性體系,而偏重于應事接物。
孔子的回答是“先之勞之”。兩個“之”,指被治理的民眾;而“先”和“勞”作為動詞使用?!跋戎畡谥?,就是先于民眾做出示范,再使喚他們。子路聽了以后覺得還不夠,向孔子請求進一步解釋??鬃踊卮鹫f不要倦怠,即一直保持示范作用,再讓民眾跟著你一起去做事。這表明,在位者需要在各事上先做好表率,再來使喚下面的民眾。為什么要這樣?因為民眾不是好糊弄的,他們不會盲目聽從在位者發(fā)布的號令,而是會看在位者怎么做,再去做。
這章的核心,是在位者在管治過程中應該首先發(fā)揮示范作用,再讓被管治者跟從。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痹唬骸把芍t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來看第二章。仲弓,是孔子弟子冉雍的字,他是以德行和政治才能著稱的人物??鬃釉?jīng)贊揚他說“雍也可使南面”(《論語·雍也》),也就是說冉雍德才出眾,可以坐在北面向民眾發(fā)號施令,即具有當大官的能力。
季氏,是一個魯國專權的大夫。很早的時候,魯國國君的權力已經(jīng)旁落到季氏家族身上?!霸住笔钱敃r的官名,相當于總管之類?!坝兴尽钡摹坝小弊郑瑳]有意義,和古漢語常用的“有宋”“有清”相似。對于“先有司”,傳統(tǒng)有兩種不同解釋。一種是,先任用好下級有關部門的官員,這樣做事情才會方便,因為不可能一個人做完全部的事,需要下級官員配合開展工作。這種解釋會和句中的“舉賢才”在意思上重復,任用好下級是舉薦人才的一部分。另一種解釋是,先給下級有關部門的官員作出示范,再讓他們跟著你去做。這種解釋避免了意義重復,而且和剛講過的“先之勞之”的意思保持一致,所以更可取。
整章的意思是:冉雍當了魯國專權大夫季氏的總管,向孔子請問如何管治。孔子回答說:先給下屬作出示范,赦免下屬的小過錯,舉薦有道德和能力的人才。冉雍聽后,追問:“怎么知道哪個人是賢才而舉薦他呢?”孔子回答說:“舉薦你所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其他人難道會舍棄他嗎?”從孔子的回答來看,冉雍的問題并非是不知道賢才的標準,而是考慮到個人的見聞和能力其實有限,不可能知道所有的賢才并將他們舉薦出來。孔子則強調從自身做起,舉薦自己所知道的,其他就交給別人來舉薦。這背后不一定需要預設人性皆善,而是在位者能夠作出示范,就能帶動他人仿效。如歷史上吳王好劍客,民眾身上就傷痕累累,楚王好細腰,宮中的臣子很多活活餓死。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span>
再來看第十六章。這個葉公到底是誰,有爭議,他可能是一個楚國貴族。近、遠是相對于管治范圍來說的。葉公去問孔子要怎樣進行管治,孔子說:“使近的人歡悅,遠的人聽聞后來歸順。”
在這章中,“近者悅”是前提或者條件,“遠者來”是結果。亦即,先使你管治范圍內的人感到滿意,你管治范圍之外的人看到后,自然會用腳投票,過來接受你的管治。這兩句話雖然簡單,但并不容易做到。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第十七章。子夏是孔子的著名弟子,以在中原地區(qū)傳授孔子的文獻之學而著稱。據(jù)載,《詩》等儒學經(jīng)典文獻就是子夏傳承發(fā)揚的。
莒父,是魯國的一個地名,子夏做了莒父的負責人,問孔子要怎么治理。孔子的回答是不要想著速成,也不要貪圖那些小的利益。如果想著速成,很有可能達不到目的;如果見到那些小的利益而去貪圖,那么沒辦法做成大事情??鬃觽鬟_的是,我們要達到目標或做成大事情,需要有耐心和大局意識:不要過于求快及貪圖小利,要打好基礎,腳踏實地地朝著目標前進,將大事做成。
將這四章放在一起講解,是因為它們的問題都是問政,也就是問怎么樣去從事治理。有意思的是,孔子的回答并不相同。這不等于說孔子對于怎樣從事治理沒有系統(tǒng)的想法??鬃釉隰攪鴵芜^官職,有管治的實踐經(jīng)驗,而且反思過政刑之治與德禮之治的差別,有自己系統(tǒng)的管治思想,所以下面會看到,他非常自信地說,如果有君主能夠任用他治理國事,三年就可以見成效。
這些不同的回答,應該看作是孔子的因材施教。也就是,面對不同人的請教,他會根據(jù)請教者的實際情況,有針對性地引導個體提升自己。在這4個人中,除了葉公我們不太清楚之外,其他3個人都有相關的文獻記載。
我們先看第一個問政的子路。如果去看《論語》,孔門弟子對孔子都非常尊敬,敢于直接頂撞孔子的,可能只有子路一個,在接下來講到的“正名”章中,他直接批評孔子的“正名”想法迂腐。同時,《顏淵》篇稱子路“無宿諾”,亦即言出必行。正由于子路的誠信,大家都不敢在他面前說謊,使他可以“片言折獄”,即單憑一方的陳詞就判決獄訟。
單就《論語》來看,子路是一個勇猛果決的人。對于子路,孔子的教導是要他先做出表率,取得民眾的信任后,再讓民眾跟著一起做事情??鬃舆@樣教導,是因為子路過于勇猛果決,有時一想到事情就會鋪開來做。但是剛上任,還沒有建立起公信力,民眾可能不理解或不信任,并不會隨著你指揮棒做事。所以孔子提醒子路要先做出示范,不要有懈怠之心,建立起個人的公信力,才能使喚民眾。
至于第二個問政的冉雍,他的道德和政治才能都非常優(yōu)異??鬃咏o他的教導是先給下屬做出表率,要赦免小的過錯,要舉薦賢才。這是因為冉雍和子路不同,他不是擔任小官,而是要當總管,權力比較大,需要處理的事情較多。單靠個人的力量很難完辦好事情,需要下屬的配合。因此,如何管理下屬就比較重要。在下屬面前做出表率、樹立威信非常重要。
同時,由于冉雍各方面都非常優(yōu)秀,是孔門高才,很容易以自己的高標準來要求別人。但是,冉雍覺得很容易做到的,別人可能比較難做到,畢竟能力有差別。如果過于嚴苛,計較這些小過錯,會使下屬產(chǎn)生畏懼心。因而,孔子提醒他要赦免別人的小過錯。而要辦好事情,舉薦人才充實管理班子非常重要。
至于第三個問政的子夏,孔子所給的指引沒有提先獲得公信力。這很可能是因為子夏已經(jīng)深明治理需要建立在公信力之上。在《子張》篇中,子夏就說“君子信而后勞其民”,也就是君子要先獲得民眾的信任,再來使喚民眾??鬃咏o出的指引是,不要想著速成,不要貪圖小利。這是針對子夏有遠大志向而發(fā)的。子夏不僅積極廣泛地學習文化典籍,而且非常注重民眾道德的養(yǎng)成??鬃赢斎毁澇山袒癖姵蔀榫?,但道德的養(yǎng)成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實現(xiàn),需要潛移默化,因而為達成目標,需要把眼光放得長遠些,格局大一些。
從左至右為:仲由,字子路;冉雍,字仲弓;卜商,姒姓,卜氏,名商,字子夏。(《至圣先賢半身像》)
通過上面幾章,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教導和西方古代很多思想家不同。如果各位去看西方著作,會看到西方古代思想家很喜歡對提問給出一個定義。比如你問政治,他會給出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的關系等一套知識性理論,以便追求普遍的真理??鬃訉@些知識性的理論不太感興趣,而是根據(jù)提問者的個性特點進行引導,有針對性地讓提問者去糾正自己,提升自我。畢竟,每個人不同,將知識性理論落實到具體的個人身上,才能切己地操作或實踐。
孔子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儒學,目標是使人成為真正的人,能夠獨立合理地應事接物,做到恰到好處,而不是確立知識性的理論系統(tǒng)。不同的思想取向,各有所得??鬃邮褂玫囊虿氖┙?,正是因應具體個體“成人”而采用的方法。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span>
回頭看第三章,這是著名的“正名”章,稍微有點長?!坝亍笔怯馗囊馑?;“由”,是子路的名;“闕”,同缺,“闕如”就是將它擱置;錯,同“措”,放置的意思。子路的問題是:如果衛(wèi)國國君讓你去治理國家,你將先做什么?
按照《史記》記載,子路提問的背景是針對當時衛(wèi)國出現(xiàn)父子爭國的局面,亦即衛(wèi)靈公去世后,他的兒子蒯聵和孫子輒爭王位的事。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衛(wèi)靈公在世時,很寵愛妃子南子。南子就是《論語·雍也》“子見南子”章所說的南子。據(jù)記載,南子作為衛(wèi)靈公的妃子,還與宋國的美男子公子朝私通。衛(wèi)國太子蒯聵在一次出訪中得悉兩人私通,感到非常羞辱,密謀要除掉南子。但這件事被南子發(fā)現(xiàn),跑到衛(wèi)靈公那里哭訴。衛(wèi)靈公為此大怒,要抓蒯聵。
蒯聵看到事情敗露,馬上逃到其他國家去了。衛(wèi)靈公雖然沒有抓住蒯聵,但清除了蒯聵的勢力,沒有另立太子。衛(wèi)靈公不久去世,在南子的主持下,蒯聵的兒子輒繼承了王位,被稱為衛(wèi)出公。蒯聵得悉父親去世的消息后,到衛(wèi)國的敵國晉國那里借兵,以給衛(wèi)靈公奔喪的名義回到衛(wèi)國,想爭王位。而晉國借兵給蒯聵,是想霸占衛(wèi)國的地盤。結果,蒯聵和晉兵進入衛(wèi)國后,霸占了衛(wèi)國的一個城邑。衛(wèi)出公看到自己的城邑被霸占,就派軍隊去將他的父親和晉國的兵馬都趕出衛(wèi)國。
衛(wèi)國父子爭國,持續(xù)了大概十幾年。子路為什么關心這件事?主要是當時很多孔門弟子在衛(wèi)國當官,他們都面臨一個問題:面對父子爭國的局面,究竟要支持作為父親的蒯聵,還是要支持其兒子輒?子路希望知道孔子對這事的看法,以便自己可以作出選擇。
孔子的回答是一定要先“正名”。子路聽了,莽撞地頂了一句:“您的迂腐竟然到這地步了!正什么名?。 弊勇酚X得,這是利益相爭的大事,“正名”這種迂回的做法無法直接解決事情。
由于“正名”涉及對后面孔子的話的理解,需要先作解釋。要理解“正名”,需要以孔子追求的禮樂制度作為背景。通常來說,“名”可以簡單分為兩種:一種是標示性的“名”,亦即僅用來區(qū)分不同事物的名詞,比如時間、水等;另一種名不僅帶有區(qū)分的意義,而且還帶有規(guī)范性,社會角色或者名分就是非常典型的一類。比如父親,不僅僅表示育有小孩的男人,而且具有規(guī)范性。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指責張三不好好管教小孩,會說:“你對自己的小孩不加管教,還是個父親嗎?”當我們講這話時,主要不是從標示性的角度否定張三是父親,而是針對于張三沒有盡到父親的義務。又比如醫(yī)生,如果見死不救,我們也可以批評說“你還是個醫(yī)生嗎?”,這不是否定這個人從事醫(yī)療工作,而是指未盡到醫(yī)生該盡的責任和義務。這兩種名非常不同。
孔子所講的“名”,比社會角色或者名分等要廣,與禮樂制度相關的事物都含在里面。在《雍也》篇中,孔子就說“觚不觚,觚哉!觚哉!”,觚是古代祭祀時裝酒的器具,由于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孔子就發(fā)出感嘆,認為它與原來不同了。所以,孔子的“正名”不是簡單地糾正名詞的使用,而是關聯(lián)著整套禮樂制度。在古代的禮樂制度中,哪些東西可不可用,哪些人應不應當做某事,都有比較明確的規(guī)范。如果能落實這些規(guī)范,整個社會無疑會秩序井然。“正名”能確保禮樂制度的有序運轉。
因此,孔子聽到子路的批評后,針鋒相對地反批評道:“子路你真粗野!君子對于自己不知道的,要先擱置,不能不懂裝懂?!彪S后,孔子解釋了要“正名”的原因:如果名不正,言語就無法順當。因為名是言語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對孔子來說,言語關乎實踐,實踐則需要符合當時的禮樂制度。在《顏淵》篇中,孔子告誡顏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合乎禮樂制度要求的,就不要視、聽、言、動。如果無法確定事物在禮樂制度中的位置,就缺乏合理性,言語自然無法順當,言語不順當,所說的事情就無法合理做成。
禮樂制度不能自行,需要人執(zhí)行,既然事情做不成,禮樂制度也無法振興。刑罰是維護禮樂制度的手段,是否合禮非常關鍵。禮樂作為明確的行為標準無法振興,民眾就不知道應當怎樣做,從而手足無措,無所適從??鬃佑庙斸樀姆绞街v述了不“正名”引發(fā)的連鎖效應后,總結道:“君子命名一個事物,一定可以言說清楚,并能實踐其說。君子對于他的話,一點也不能馬虎?!笨鬃右环矫姹砻髌洹罢钡淖龇ㄐ械猛?,另一方面則批評子路過于莽撞。
孔子認為通過“正名”可以解決衛(wèi)國父子爭國問題。這場爭斗,確實涉及父子和君臣兩重名分關系,但到底以哪種名分為重,孔子在此沒有明確表態(tài)。在《述而》篇“夫子為衛(wèi)君乎”章中,按照子貢的解釋,孔子不幫助作為兒子的輒;但有意思的是,孔子在《春秋》中又偏向衛(wèi)出公??鬃拥木唧w態(tài)度如何,有興趣的可以去研究。不管怎樣,衛(wèi)國父子爭國的事對孔門弟子波及甚大,導致子路等一些弟子在事件中喪生,有些則跑到別國去了。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再看第四章。樊遲,名須,字子遲,是孔門七十二賢之一?!凹凇?,種五谷;“圃”,種蔬菜?!靶∪恕?,指器識小的人,不是從道德意義上講。“情”,實情,不是情感或感情?!榜摺保脕肀硧雰旱膸ё?。
樊遲請教孔子怎么種五谷。孔子回答說:“我不如老農(nóng)。”樊遲聽到后,換了話題,向孔子請教怎么種蔬菜,孔子又回答說:“我不如老菜農(nóng)?!狈t問了這兩個問題后就退了出去。孔子在樊須出去后說:樊遲真是個小人,格局太小了。如果在上位的人愛好禮,那么民眾沒有敢不恭敬地去做事情的,因為禮的核心是敬。如果在上位的人愛好義,那么民眾沒有敢不服從的,義就正當、得宜。如果在上位的人愛好誠信,那么民眾沒有敢不據(jù)實而行的。如果能夠做到這些,那么四面八方的民眾會用背帶背著他們的小孩子來歸順你,哪里還用得著考慮種莊稼的事?
這再次顯示出孔子對在位者的道德具有示范效應的確信:在位者的道德具有很強的輻射力,能夠有效地影響和帶動被管治的人。
在這章中,也表達出孔子對“學”的定位,期望弟子應以治理國家乃至天下為職志。《大學》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與此相應。對這個目標而言,重要的是在位者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種五谷、菜蔬之類相對小事,交給其他人來做就可以了。作為一個學派,孔子的定位沒有問題,展示出儒學關懷政治的大格局。任何一個社會都需要分工,孟子在《滕文公上》就區(qū)分了大人之事和小人之事,大人應專注于勞心,小人專注于勞力。
孔子之所以批評樊遲是“小人”,在于樊遲的格局小,與孔子的期待不合,但其中難免透露出對種莊稼等技術性工作的輕視。在先秦時,還有農(nóng)家等出來補充和競爭。當后來儒學獨尊,被作為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時,讀書人大多讀儒學典籍并受到影響,將注意力集中在管治上,形成了政治中心主義,對技術工作的輕視在社會中進一步凝固。這導致從事技術工作的人地位不高,從業(yè)者大多為文化程度不高的人。這些人缺乏足夠的文化能力來總結他們的經(jīng)驗和創(chuàng)造,而讀書人又不參與,使得傳統(tǒng)社會的很多發(fā)明創(chuàng)造無法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只能靠手手相傳,致使不少技藝失傳。同時,由于缺乏讀書人推動發(fā)明創(chuàng)造,在某種程度上導致傳統(tǒng)科技發(fā)展緩慢。
樊遲,即樊須,名須,字子遲。(《至圣先賢半身像》)
后來的現(xiàn)代新儒家,就強調對科學技術的關注,在堅持道德價值優(yōu)先的基礎之上,接納近現(xiàn)代科學技術。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再來看第五章??鬃诱f:一個人熟讀《詩》三百篇,但讓他處理政務事情,無法很順暢通達,或者讓他出使外國,他不能獨立應對,那么即使讀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這章主要反映孔子對學《詩》的看法,需要活學活用?,F(xiàn)代人把《詩》作為文學來看待,但在孔子時代,《詩》和政事、外交都有關系,不單純是記誦知識或陶冶性情。為什么這樣說呢?在孔子時代,《詩》由采詩官從民間收集,反映某些區(qū)域的人情習俗、民間疾苦等。在此意義上,讀《詩》可以了解民間的具體情況,為處理國內政事提供參考。同時,先秦時官方的一些重要場合,比如宴席,還有出使國外當外交官的時候,都要以賦《詩》為引子。當時很多官員,特別是外交官,不懂《詩》會被人恥笑。
《左傳》中有記載不少相關事例。如魯昭公十二年宋華定到魯國出使,魯人賦《詩》以示友好與祝福,他毫無反應,被當時人當作“國際笑話”來傳。當然,由于《詩》篇有限,不少場合的賦《詩》都是斷章取義式地使用。
正因《詩》非常重要,所以它成為當時很多貴族和外交人員的必讀書,孔子也以《詩》教導學生。而對于《詩》,孔子認為最重要的,是能靈活應用到實際生活中,而不只是知識性記誦。傳統(tǒng)儒學是應事接物的學說,看重實踐,并不側重知識性體系。這對現(xiàn)在來說非常有借鑒意義?,F(xiàn)在中國的教育過于偏重知識性,對實踐應用強調得不夠。
開成石經(jīng)拓片《詩經(jīng)》(局部)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span>
來看第六章,這是對管治者說的話。在位者品行端正,即使不發(fā)布命令,民眾也會遵照他的做法執(zhí)行;在位者品行不端正,即使發(fā)布命令,百姓也不會遵從。這也是強調在位者品行的重要性,先要在品行上給出示范作用。同時也表明民眾不傻,不會只聽從命令做事,會看在位者的行動。
子曰:“魯衛(wèi)之政,兄弟也?!?/span>
第七章,魯國是西周初年,周武王因周公輔助滅殷商有功而分封給周公的封地;衛(wèi)國是周公在平定殷商故土的叛亂后,分封給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孔子在這里評論魯、衛(wèi)兩國的管治,就好像兄弟一樣相似。
從兩國的分封來看,周公和康叔是兄弟,可能處理政事的方式也類同。但孔子講這話到底是褒還是貶,或者是否有其他寓意,由于目前缺乏足夠的文獻支撐,沒法弄清楚。
《論語》有很多章句,由于沒有記載下說話的背景,很難確切把握孔子的真實用意。
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痹唬骸凹雀灰樱趾渭友??”曰:“教之?!?/span>
第九章?!斑m”,去往;“仆”,駕御馬車;“庶”,人口眾多、繁庶??鬃拥叫l(wèi)國去,弟子冉有為他駕馬車??鬃右宦吩谲嚿嫌^察衛(wèi)國的情況,感嘆道:“衛(wèi)國人口眾多??!”冉有聽到后,接著孔子的話問道:“人口已經(jīng)眾多了,接著該做什么呢?”孔子回應道:“使民眾富裕起來?!比接新犃撕笞穯枺骸耙呀?jīng)富裕起來了,接著該做什么呢?”這是冉有接著孔子的話頭所發(fā)的問,是一種假設,不是衛(wèi)國當時的實際情況??鬃踊卮鸬溃骸敖袒癖姟!比接袥]有再追問,表明他意識到這已是管治的最高階段。
通過冉有的追問,展示了孔子管治國家的三個階段:首先是讓民眾繁衍生息,接著使民眾富裕起來,最后是教化民眾。前面兩個階段,著眼于人口的增長及溫飽問題,這是在解決民眾基本的生存問題,實際相當于傳統(tǒng)儒學所說的養(yǎng)民;第三個階段,是提升民眾的精神文化水平,使民眾的生活更有質量。當然,“庶—富—教”雖然在邏輯上呈現(xiàn)出遞進關系,但在實踐中,并非完全達到前一階段再做下一階段,而是可以一起著手的。
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span>
第十章。茍,表示假設,相當于如果;期,表示一個周期,“期月”就是月份的一個周期,指一年。孔子說:“如果有人能夠用我主持國家政事,一年的時間就可以了,三年就大有成效。”這展示了孔子對其治理能力充滿信心,認為自己的想法或理念非??尚?。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哉是言也?!?/span>
再看第十一章?!吧迫恕?,單指道德善良的人,在《論語》中偶爾使用?!鞍倌辍?,一百年,可能不是實指,表示時間很長?!皠贇埲ⅰ?,戰(zhàn)勝、感化殘暴,消除虐殺,也就是消除殘暴的殺害。
孔子說:“‘善良的人治理國家百年,就能感化殘暴的人,消除虐殺’,這句話真是對極了?!?/span>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span>
第十二章?!巴跽摺?,指圣王,他們是具備優(yōu)秀的道德與治理能力的人?!笆馈?,指三十年,也即一代人。在唐以前的古籍,多用“世”,后來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改用“代”??鬃诱f:“如果有圣王興起,一定也要三十年才能使社會實現(xiàn)仁?!?
剛講到的三章都談及治理的效果和所需的時間,可以合在一起參看。孔子說他的治理,可以一年見效,三年有大成效,但具體的效果是什么,沒有明確。而善人的治理,則需要百年才能做到“勝殘去殺”,所需的時間很長。
孔子強調在位者的道德示范在治理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善人在位應能發(fā)揮其道德示范作用,何以還需那樣長的時間?如果以孔子倡導的德禮之治來衡量,善人所缺的可能主要在禮上。如果是這樣,那么就寓含著禮在國家治理上具有與德并驅的重要作用。這也表明,在孔子看來,單純只有道德感化,其收效需要長遠的時間。
至于圣王,是世所罕出的人,為什么也需要一代人的時間才能使社會實現(xiàn)仁德?南北朝時期的皇侃給出了一個解釋:“必須世者,舊被惡化之民已盡,新生之民得卅年,則所稟圣化易成。”按照這解釋,圣王需要一代人的時間,是因為原來被惡政染污的民眾較難改正過來,這些人在三十年后影響已盡,而在圣王執(zhí)政后出生的人,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由此可以整體改變社會的風氣,實現(xiàn)社會的仁。這種解釋強調了原有社會風氣對人道德所起的影響作用。
在孔子眼中,對于個體的道德修養(yǎng),個體主觀因素當然重要,如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就特別指出個體意欲的重要性。但他也強調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作用,如“里仁為美”(《論語·里仁》),強調居住環(huán)境對人道德的熏陶作用;《公冶長》評價宓子賤時說“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如果魯國沒有君子,宓子賤也不會學到很好的品德而成為君子。
在現(xiàn)實中,所有民眾不一定都會立志做有道德的人,因而只能借助社會風氣的帶動,形成追求仁的氛圍,從而達到社會上充滿仁愛。這種移風易俗的工作,所需的時間比較長,故而圣王在位,也需要一代人的時間。
子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第十三章?!罢?,端正;“于……何有”,對……有什么難??鬃诱f:“如果能端正自己,對于從政有什么難的?如果不能端正自己,怎么糾正別人?”如果一個人能端正自己,在位時就能發(fā)揮道德的示范帶動作用,而這正是孔子對從政的重要要求之一。如果無法做到端正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糾正別人。要從道德上批評他人,先決條件是自己做到,否則就不具信服力,流于道德綁架。
從這里可以看到,孔子認為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是從政和糾正他人的出發(fā)點。從個人的修身做起,這是傳統(tǒng)儒學強調的基礎?!洞髮W》講得很清楚:“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睆奶熳拥狡胀ㄈ耍磺卸家孕摒B(yǎng)個體的品德作為根本。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span>
第十四章?!叭阶印保慈接校敃r擔任魯國專權大夫季氏的家臣;“晏”,遲、晚,現(xiàn)在的廣東話等方言還在使用;“不吾以”是古代漢語的否定倒裝句,賓語“吾”提到動詞“以”前;“以”,任用;“與聞”,聽到、知道。冉有從季氏的私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么這樣晚。冉有回答說:“處理政事?!笨鬃泳痛松暾f道:“只是處理一般事務。如果有政事,雖然不任用我了,我也能知道?!?/span>
在這章,孔子明確區(qū)分了“政”和“事”。政指國家事務,應由君主主持,并在朝廷中公開討論,而事則否??鬃咏柚谶@種對“名”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可能是在譏諷季氏專權,不在魯國朝廷中討論國家事務,而是私下和家臣商議,將君主架空。也可能在批評冉有不分政和事,還與季氏在不正式的場合討論國家大事。或者是兩者兼而有之。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缙渖贫`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第十五章?!耙谎浴?,指一句話;“幾”,接近,這里有不余留地、武斷的意思。
魯定公問孔子:“一句話而使國家興盛,有這樣的嗎?”孔子答道:“說話不可以像這樣不留余地。有人講過這樣一句話:做君主艱難,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知道做君主艱難,不就接近于一句話可以使國家興盛嗎?”也就是,知道做君主艱難,肩負著一國民眾的幸福,自然會以恭敬的心態(tài)去對待各項事務,不會借助權力去享受,這樣在做決策時會慎重,這個國家在你的治理之下就會繁榮興盛。
魯定公再問道:“一句話而喪失國家,有這樣的嗎?”孔子答道:“說話不可以像這樣不留余地。有人講過這樣一句話:我不樂意做君主,只是由于說的話沒人敢違抗。如果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不也是很好的嗎?如果所說的話不正確,不就接近于一句話而喪失國家嗎?”也就是,這人做君主,不是貪圖享樂,而是能夠使用其權力。君主一味地追求獨斷的權威,如果所做的決策是正確的,能產(chǎn)生最大的正向效應,因為能得到高效的執(zhí)行;但如果決策有問題,帶來的也是最大的負面效應。但是,每個人僅憑自己想法而做出的決策,不可能每次都正確,所以需要聽聽他人的意見或建議,不能自以為是。因此,作為君主,說話和決策需要謹慎,因為一旦出錯,很容易就會喪失國家。
魯定公從正反兩方面來向孔子請教,而孔子的進言則強調君主的責任意識及提醒君主對濫用權威的警醒。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痹唬骸案覇柶浯危俊痹唬骸把员匦牛斜毓?,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痹唬骸敖裰畯恼吆稳纾俊弊釉唬骸班?!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我們再看第二十章?!笆俊?,指做具體事務的低級人員,和后來指讀書人不同;“硁硁然”,堅固、固執(zhí)的樣子;“斗”是十升,“筲”是古代的飯筐,容量為十二升,“斗筲之人”,形容器量很小、格局不大的人。
弟子子貢問道:“怎么樣才能稱為士?”孔子回答說:“能用差恥心約束自己的行為,出使各國能夠不辱沒君主的使命,就可以叫士了。”羞恥心是一種重要的道德情感,能夠防止個人做出過于不道德的事;出使能將君主的命令落實下來,需要較高的應變能力和才智。這兩項似乎有針對子貢而發(fā)之意,因為子貢是孔門言語科的高才(《論語·先進》),較有可能在從政后被派出使,一般低級人員應該不易有出使機會。
子貢聽了后,不滿足地問道:“請問次一等的。”孔子答道:“宗族稱贊他孝順父母,鄉(xiāng)里稱贊他恭敬兄長。”這要求也有點難,孔子似乎只稱贊過閔子騫做到了(《論語·先進》)。子貢再問:“請問再次一等的?!笨鬃哟鸬溃骸罢f話必定誠實做到,行動必定果斷,這是固執(zhí)而不會權變的小人啊!或者這些人也可以算作是次一點的士。”子貢聽到后,再問道:“現(xiàn)在從政的人如何?”孔子答道:“唉!都是些器量不大、小雞肚腸的人,哪值得算進來?”
從整章來看,子貢的目標可能是想讓孔子評價當時那些當官的人,但是又不能夠直接講,因為當時的禮制規(guī)定不能夠當面評價當官的人,所以他繞著圈子問,體現(xiàn)出高超的語言能力。通過子貢的不斷追問,可以看到孔子對士的等級劃分。
其中,比較引人注意的是,孔子雖然也講誠信,但評價似乎不高。為什么會這樣?儒學追求中庸,將事情做到恰到好處,而事情本身是不斷發(fā)展的,如果死守誠信而不知權變,很難將事情做到恰到好處。因而,需要根據(jù)事態(tài)的發(fā)展,適時地調整做法,才能將事情做得更好。這樣,不能執(zhí)著誠信,要給權變留下足夠的空間,呈現(xiàn)出對誠信講究靈活處理的柔性態(tài)度。
這和西方不同。在西方文化中,特別講究剛性的誠信,只要說了就必須做到,不能撒謊,契約精神特別明顯。西方的基督宗教就明確,撒謊的人是為神所厭惡的,是升不上天堂的。西方著名的哲學家康德就將誠信應該作為一個絕對命令來遵守,在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夠撒謊。
康德舉了一個例子,假如有一個人被他人拿著槍追殺,這個被追殺的人跑到你家里,躲了起來。追殺者隨后趕到,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人跑過,在不在你家?康德說,這時候你也不能對拿著槍的人撒謊,說你沒見過人。按照這種說法,會帶來一個問題:明知道拿著槍的人會把被追殺者殺掉,為什么我們不能撒謊以換取一條人命?
中國傳統(tǒng)則不同,孔子對誠信取一種靈活的柔性態(tài)度,目標不是兌現(xiàn)承諾,而是把事情做得恰到好處。這不等于孔子不要誠信,孔子也經(jīng)常講要守好我們的嘴巴,不要亂承諾。孔子的目的是要為更高價值的實現(xiàn)留出更大的空間,如并未批評管仲不和召忽那樣隨公子糾之死而自殺(《論語·憲問》)。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某些商人不守契約精神而欺騙消費者,不能追溯到孔子對誠信的不重視,這些商人的目的是為了個人的私利,并非為了更高價值的實現(xiàn)。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span>
再看第二十八章?!扒星袀苽啤?,相互切磋、相互勉勵的樣子;“怡怡如也”,和順親切的樣子。
子路的問題和子貢相同,都是問:“怎樣才可以叫做士?”孔子的回答是:“互相勸勉,和睦相處,可稱為士了。朋友之間相互切磋勸勉,兄弟之間和睦相處?!?/span>
孔子的回答也是因材施教的表現(xiàn)。如果結合子路、子貢的身份,就比較容易理解。由于子貢是孔門言語科的高材生,如果從政的話,出使的機會比較大,孔子在上章的回答,就不僅僅勉勵子貢要提升個人修養(yǎng),也提醒子貢在外交場合要注意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出色地完成出使的任務。
而子路的言語能力沒有子貢突出,出使的機會不大。子路比較勇猛果斷,這種性格的弊病是容易冒犯別人。同時子路重視實踐過于讀書,在《論語·先進》中就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所以,孔子告誡子路要和朋友多點討論,相互切磋,暗含著他要多讀書,否則怎么切磋琢磨?同時,還告誡子路要和兄弟和睦相處,抑制自己勇猛而易于冒犯別人的性格。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以不教民戰(zhàn),是謂棄之?!?/span>
第二十九章,一個善良的人教導民眾七年,也可以讓他們上戰(zhàn)場去打仗了。
第三十章,如果讓沒有經(jīng)過教導的民眾去打仗,等于是把他們放棄了。因為這等于將他們推向死神。
這兩章共同展示出孔子的愛民之心。孔子并不反戰(zhàn),認為有一些戰(zhàn)爭是必要的,所以當陳成子弒簡公時勸魯哀公去討伐,以伸張正義(《論語·憲問》)。但是孔子認為,要用比較長的時間教導民眾后,才能讓他們上戰(zhàn)場。因為戰(zhàn)場非常復雜,只有了具備很強的應變能力,才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全生命。
上面這些章句的內容是關于為政的。對這些章句,可以簡單總結為以下幾點:
第一,在位者為政過程中,首先要起表率作用。在位者雖然在政治結構上處于主導地位,但不能單純以命令的方式讓民眾遵守,而要先做出示范,以獲取民眾的信任,建立起公信力。讓在位者先帶頭示范,可以對在位者形成某種程度的約束,使得政令不至于亂來,淪為當權者私欲的工具。當然,這里的約束不是制度化的剛性機制,主要還是從道德角度以及有利于政令的執(zhí)行而言。
第二,在位者應該持有愛民之心,做到養(yǎng)民、教民。養(yǎng)民是從物質層面上解決民眾的生存問題,包括了人口繁衍以及經(jīng)濟問題;教民主要是從文化和精神這些角度去提升民眾的生活質量。這是傳統(tǒng)儒學政治理論的基調。當然,傳統(tǒng)儒學主要是從民心的向背來關注民眾,和當代從民眾的權利角度來看待不同。這也是傳統(tǒng)“民本”和現(xiàn)代民主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第三,其他為政要點,如在位者應該注意舉薦人才,做事情要有大的格局,不能過于求全責備。
如何修德
講完為政后,我們轉向修德的問題。修德與為政不同。在為政中,孔子的關注點放在在位者身上;而在修德中,孔子關注的是所有人。當然,孔子在為政中也強調為政者的道德,但那是針對在位者而言,類似于“政德”,具有一定特殊性,并不適用于一般人。
對于修德,這是《論語》的一個重要主題,孔子在其中提出了一套以仁為核心的系統(tǒng)理論。對于這主題,《子路》的記載不算太集中,大概有7章。下面一起來讀相關章句。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span>
先來看第十九章?!爸?,去;“夷狄”,古代對未開化民族的一個稱謂。從文明程度來看,中原地區(qū)得天獨厚,物產(chǎn)豐盛,很早建立了一套禮樂制度,而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文明程度相對較低。這導致中原地區(qū)的人自稱為華夏或者夏,并結合方位將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分別稱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廣東在歷史上就屬于南蠻。
“夷狄”合稱,帶有貶義的性質。由此,產(chǎn)生了夷夏之辨的問題。順帶提一下,在夷夏之辨下,蘊有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是將中國固守為夏的相對態(tài)度,體現(xiàn)為“華夏中心主義”,拒斥外來的文明;另一種是以文明程度為標準的相對觀念,哪國的文明程度高就是夏,反而就為夷,體現(xiàn)的是開放心態(tài),有利于接納外來文明。這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一直延續(xù)到晚清,嚴重影響著中國對西方文明的處理方式。
樊遲問孔子怎樣行仁??鬃诱f:“日常生活中要舉止恭敬,做事情要嚴肅認真,對人要忠誠。即使到了夷狄那樣未開化的地方,這些都不可以放棄。”也就是說,道德行為具有普適性,到了文明程度低的地方也應該堅守。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span>
再看第二十一章。前一句,《孟子·盡心下》引用為“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行”和“中道”一樣,指言行中正?!翱襻笔瞧x“中行”的兩種品質。
朱熹將“狂”解釋為“志極高而行不掩”,即志向極高而行為上不文飾,相當于狂放、狂妄;“狷”,朱熹解釋為“知未及而守有余”,即在智上還有不足,但固守做得過頭,類似于孤潔的意思。
孔子說:“找不到言行中正的人并和他們交朋友,那就結交狂放、孤潔的人吧!狂放的人敢于進取,孤潔的人不至于做壞事?!?/span>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品?!”“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弊釉唬骸安徽级岩?。”
第二十二章??鬃诱f:“南方人有句話說:‘作為人而沒有恒心,不可以做巫師和醫(yī)生?!@句話說得好!”將“巫”和“醫(yī)”合在一塊,是因為這兩者在中國古代同源,巫也經(jīng)常替人看病驅邪。在西方也一樣,由于古代的科學水平不發(fā)達,對病理缺乏足夠認識,通常會將病與鬼神關聯(lián)起來。因而,巫和醫(yī)都需要和鬼神打交道,需要有恒心才能使鬼神降臨,以達到通鬼神的效果。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來自于《易·恒卦·九三》,意思是不能恒守道德的人,常常會受到羞辱??鬃訉@句話回應道:“讓沒恒心的人不要去占卜?!闭疾酚糜陬A測吉兇,在某種程度上也需要神明的在場。這章表明恒心在和鬼神打交道時非常重要。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span>
第二十三章。這是經(jīng)常被引用來表明孔子追求和諧的章句?!昂汀保椭C;“同”,簡單的同一、相同。
在孔子之前,一些思想家已經(jīng)在區(qū)分“和”“同”了。在《國語·鄭語》中,史伯就提出“和”是用不同的事物相互平衡、調劑,而“同”是使用完全等同的事物,只有“和”具有創(chuàng)生性,而“同”則不可能持續(xù)推進。
《春秋左傳·昭公二十年》記載了晏嬰向齊景公論述“和”“同”的區(qū)別。晏嬰以做羮湯和音樂為例,認為:羮湯之所以好吃,是因為不同的味道被調和在一起,假如只是單純的水,不會好吃;音樂之所以好聽,是因為有不同音調、聲音的短長等調和,假如只調一個音調,不會好聽。
孔子將“和”“同”進引入到君子、小人的二分結構中,對道德修養(yǎng)作引導??鬃诱f:“君子追求和諧而不是同一,小人則追求同一而非和諧?!币簿褪钦f,君子應該寬懷大量,能夠聽取和容納不同的聲音和做法,持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并作出平衡,保持和諧融洽的氛圍;小人則追求一致的意見或看法,不講求真正的和諧融洽。
世間萬物不可能齊一,孟子就說“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萬物本來就千差萬別,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同人有不同的意見或看法,是常見的事。要追求簡單而將它們都變成一樣,一方面只能采用強制的方式,另一方面將失去改進的機會,因為不同的意見或建議所帶來的碰撞,能產(chǎn)生出更好的方案。
每個個體的智慧有限,無論只有哪一種聲音,都沒有辦法被驗證為是唯一正確的。因而,君子“和而不同”,目標是容納各種意見,成就真正的和諧氛圍,避免因一種聲音而缺乏多種聲音的碰撞,以便尋求更優(yōu)質的方案。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span>
第二十五章?!捌鳌?,本義指器具,后來轉變?yōu)閯釉~。由于器各有專門的用途和功能,轉變?yōu)閯釉~時,也帶有用其所長的意思。
孔子說:“君子容易事奉而難于取悅他:不用合乎道的方式來取悅他,他不會高興;等到用人的時候,卻能用人所長。小人則難以事奉而容易取悅:用不合乎道的方式來取悅他,他會高興;等到用人的時候,卻要求十全十美?!?/span>
孔子從道德的角度概括了君子和小人在事奉和用人上的分別。君子追求道,因而不能以歪門斜道的方式來取悅;知道人不是全能的,君子會用人之長,不會求全責備。小人本就以私欲為主,因而能用拍馬屁之類的方式來取悅,但用人時就隨自己的性子來求全責備。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span>
再看第二十六章。“驕”“泰”在古代都是貶義詞,但意思稍有不同。“泰”只是自負,不會對別人怎樣,而“驕”不僅自負,還有凌人的意思。
孔子說:“君子自負但不盛氣凌人,小人盛氣凌人而又自負?!币簿褪钦f,即使君子再不好,也只是自負,但小人不僅僅自負,還會欺負人。
子曰:“剛、毅、木、訥,近仁。”
第二十七章。對于本章的前半句,有兩種不同解釋:一種解釋是將每個字分開來說,指剛強、果斷、質樸、慎言四種品質;另一種解釋是兩兩組合,指“剛毅”“木訥”兩種品質。我個人偏于向第一種解釋。
按照古代漢語的發(fā)展規(guī)律,先秦時期很少使用復合詞,后來才慢慢增加,以便更準確地表達更為復雜化的想法。因而,孔子的意思是:剛強、果斷、質樸、慎言,這些品質接近于仁。
注意,具備這些品質,可能相應于與它們相對的品質(如柔弱、優(yōu)柔、虛飾、浮夸)而言,更靠近于仁,但仍不是仁,因為它們還有偏失。
對于剛強、果斷,孔子曾說過如果率領三軍打仗,“暴虎馮何,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論語·述而》)。亦即孔子不找敢于赤手空拳與老虎搏斗,或者徒步涉水過大河這些死而無悔的人共事,而希望找遇事謹慎小心,善于謀劃而完成任務的人。
對于質樸,孔子認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只有文質完美結合,才能成為君子。對于慎言,盡管孔子認為做事需要權變,但承諾的事情還是要盡量做到。這樣,最好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隨便說話,以免無法實踐。從中也可以看到,孔子對于人的各種品質有著理性的思考,提出品質之間的相互融貫與調劑,以達到恰到好處的狀態(tài)。
上面七章,反映了孔子對修德的部分看法:要有恒心;要寬宏大量,對人不能求全責備,要用人之長;要能容納不同的意見或建議,不要盲目附從或用強制的方式來統(tǒng)一意見等。這些看法,對于我們做人或處理事情,都不無教益。
人物評價
最后來看孔子對人物的評價。
在古代,人物評價是一個重要課題。比如《老子》文字很少,但也明確提出“知人曰哲”。為什么知人這么重要?對儒學而言,至少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第一,就社會政治組織而言,人是最重要且最活躍的要素??鬃釉凇吨杏埂分姓f:“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蕿檎谌恕!北M管周文王、武王的為政經(jīng)驗,已記錄在方策上,但無論怎樣好的政策舉措,都需要人才執(zhí)行。因此,選人很關鍵。
第二,就個體的道德修養(yǎng)而言,不僅需要個體的主動提升,也需要外在因素的配合。他人即為外在因素的重要部分。如以他人為鑒,即“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論語·里仁》),或者結交朋友,“以友輔仁”(《論語·顏淵》),都可以有效地促進個體的道德修養(yǎng)。無論是社會組織的選人,抑或個體道德修養(yǎng)的需求等,首要都是知人,亦即對他人的了解及評價。
第三,人物評價能對個體的行為起約束作用。在《論語》中,孔子不僅評價了很多在世的人,也評價了像伯夷、叔齊等已經(jīng)去世的人。單就評價已去世的人而言,除了給在世的人提供榜樣參考之外,可能更重要的作用是約束活著的人。盡管孔子有“惡稱人之惡”(《論語·陽貨》),不贊成宣揚別人的缺點,但如果是大惡,也需要予以批判。這樣,如果生前做了大壞事,也會被拿出來作評價。孔子所作的《春秋》,就對歷史人物進行了褒貶。這就提醒在世的人,每個人都不能逃脫歷史的評價,所以需要顧及后人對自身的評價。當然,孔子不是以成敗為標準來評論人物的,而是以道德為準。這種歷史評價的方式,為司馬遷《史記》承繼,成為傳統(tǒng)歷史的主流。
由于存在這種歷史的約束,使得大多數(shù)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敢亂來,也激勵著不少人固持道義。文天祥《過零丁洋》的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說人生難免一死,但要對得起歷史,明顯看到歷史書寫的激勵作用。所以,盡管孔子不太講鬼神,但借助于歷史,也可起到約束個體行為的作用,呈現(xiàn)出人文化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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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篇對人物的評價也不集中,只有三章。下面來看一看。
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儆?,曰:‘茍完矣?!挥?,曰:‘茍美矣?!?/span>
先來看第八章?!爸^”,按照《論語》的使用規(guī)則,后面沒有“曰”,則不是與某個人說話,而是涉及的人不在場,主要是評價那個人?!靶l(wèi)公子荊”,字南楚,是衛(wèi)獻公的兒子,當時被稱為君子?!吧凭邮摇?,指善于持家,不隨意建設宮室。
孔子評價衛(wèi)荊說:“他善于持家。剛有一點,說:‘幾乎夠了。’稍微增加一些,說:‘基本夠了。’富有起來了,說:‘幾乎完美了?!毙l(wèi)荊作為國君的兒子,沒有驕奢的惡習和膨脹的物質欲望,而是腳踏實地,循序漸進地持家,體現(xiàn)出良好的心態(tài)和節(jié)制能力。看得出來,孔子對他的道德修養(yǎng)持贊賞的態(tài)度。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笨鬃釉唬骸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再來看第十八章。“直”,從十從目從乚(直),乚是藏匿,字形是十雙眼睛盯著而無法藏匿,本義為坦率、直率。公平正直屬于引伸義,帶有明顯的價值評價意義,《論語》其他地方也使用了直,但大部分不具有公平正直的價值意義。如《論語·憲問》記載了微生高自己家里沒有醋,當別人問他借醋時,他跑到鄰居家借來充當是自己家的,再借給別人。孔子就此事說:“孰謂微生高直?”孔子的批評是這人不直率,不實話實說,而非不公平正直。所以,我傾向于用直率來理解本章的“直”。
“直躬者”,直身而行的人,也就是這人性格非常直率;“攘”,指出于某種原因去偷盜。葉公告訴孔子說:“我鄉(xiāng)有個性格直率的人,他父親因某種原因偷了羊,他就去指證他?!笨鬃勇犃撕笳f:“我們鄉(xiāng)直率的人和你們那的不同: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直率就在其中?!?/span>
有人認為通過這一章可以看到儒學是徇私枉法的理論學說,講究親屬之間的相互隱瞞,不符合或者不適合講究公平正義的現(xiàn)代社會,進而猛烈批判儒學。這激起了不少學者的反對,引發(fā)了一場關于“親親相隱”的大討論,這里不贅述了。對于本章的理解,這里僅簡單澄清兩個地方:
第一,將“直”解釋為坦率、坦白會比公平正直好。這可以與《論語》的其他地方相合,未必與公平正直形成直接沖突。
第二,家庭和社會的構成不一樣,各自遵循的倫理道德也不相同。家庭主要是由有血緣關系的成員組成,在家庭內主要看情感、付出,而不是講道理。社會則不同,社會成員不具有血緣關系,遵循的是理性公正的原則,我們在社會上所做的事情都要求有一個對等的回報,否則就會感受到不公正。在家庭中,兒子面對父親因為某些原因偷羊,不算是特別有問題的行為,出于強烈的父子天然情感,兒子自然而然會為父親隱瞞,除非父子之間關系已經(jīng)特別僵。這無疑為儒學所倡導,將檢舉揭發(fā)的事交由社會去做,家庭不必承擔這功能。
但儒學也要求兒子在得悉父親做了不當?shù)氖虑橹?,要不斷勸諫父親改過。從操作上看,儒學對于家族與社會的劃界,我覺得問題不大。保持家族和睦,給人一個安心的地方讓精神放松,社會的公平正義由社會來承擔。實際上,不需要家族成員的檢舉揭發(fā),社會也能形成嚴密的證據(jù)鏈,家族成員的緘默并不會影響社會的正常運作。
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薄班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span>
再看最后的第二十四章。子貢問道:“一鄉(xiāng)的人都喜歡這個人,這個人怎么樣?”孔子答道:“不可以?!弊迂暵犃撕?,從反面來問:“一鄉(xiāng)的人都討厭這個人,怎么樣?”孔子答道:“還是不行。不如鄉(xiāng)人中道德善良的人喜歡他,道德不善良的人討厭他?!?/span>
孔子的話提醒我們:不能夠以好惡人數(shù)的多少來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更可行的辦法是以鄉(xiāng)中善良的人喜歡他,但是壞人都不喜歡他作為一個標準。這表明,人物評價不能使用多數(shù)決,有些人(如鄉(xiāng)愿)可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能獲得絕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但不等于他是好的。
要評價一個人的好壞,最好是看一鄉(xiāng)中道德好的人都喜歡他,道德不好的人都討厭他。這樣,就表明他會做有道德的事,不會依從不道德的人做不道德的事,排除了鄉(xiāng)愿式的兩邊都討好的做法。這是出于對鄉(xiāng)愿的警惕。孔子曾說:“鄉(xiāng)原,德之賊也?!保ā墩撜Z·陽貨》)鄉(xiāng)愿為取媚于世而沒有道德標準,是敗壞道德的典型人物。
從上面這三章中,可以看到孔子對人物的評價非常理性,特別是反對以多數(shù)決的方式去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一個人的好壞不在于喜歡他或者討厭他的人數(shù)多少,而在于他是否堅守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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