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浙江宗族祠祭祖先述略
作者:常建華(南開大學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
來源:《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24年第5期
摘要:明代浙江祠祭祖先的形式可以分為庵觀附祭與墓祠、家祠、宗祠三種形式。明前期墓祭有墓庵、墓亭、墓祠,士大夫予以肯定。家祠通常祭祀近祖,或有祭祀始遷祖,有違儒家禮制,士大夫也給予認可。家祠事例見于溫州府、處州府、金華府、湖州府。明中葉紹興山陰陳氏創(chuàng)祠堂,置祭田,祭祀父祖。金華府義烏陳氏設(shè)立祠堂牌位引起關(guān)注。明后期浙江溫州祠堂仍在繼續(xù)設(shè)置。溫州府樂清縣李氏、高氏設(shè)置大宗祠。金華府東陽許氏祠堂由地方名人專祠轉(zhuǎn)化為族人宗祠,紹興府余姚呂氏也有始祖祠,由家祠演變?yōu)樽陟?。呂氏設(shè)置祭田,由族眾捐置,三房輪流辦理祭祖。
關(guān)鍵詞:《家禮》;祠堂;方孝孺;蘇伯衡;呂本
作者簡介:常建華,南開大學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社會史研究。
明代的社會風俗呈現(xiàn)出階段性變化,大致上起始于成化之后,發(fā)展于嘉靖以降。[1]我們對于明代浙江祠祭祖先的考察,也據(jù)此分為前、中、后三期。明人的祖先祭祀,依據(jù)祭祖地點,可以劃分為墓祭、家祭、祠祭。祠祭指在祠堂祭祖,家祭、墓祭可以分別在建于居室之東的家祠或建于墓所的祠堂進行,無祠者也可以在家中或墓地舉行。關(guān)于明代浙江祭祖與宗族問題,日本學者井上徹討論了宗族通過確立祖先、設(shè)立祭祖的祠堂和編纂族譜形成宗族的基本條件,尤其關(guān)注宋濂、方孝孺等人的有關(guān)主張與活動。[2]何淑宜研究元明江南祭祖多涉及浙江地區(qū)。[4]常建華探討了宋濂建祠祭祖思想。[3]本文則依據(jù)明人文集中的祠堂記文以及族譜,對明代浙江祠祭祖先問題作一較為全面論述。
一、明前期的祠祭祖先
明初著名學者方孝孺(1357—1402),浙江臺州寧海人,字希直,一字希古,號遜志。他熱心于宗族建設(shè),所作《童氏族譜序》探討宗族保家問題。方孝孺首先談到祠祭與譜系對于宗族的重要性,“自三代以降,謀國之略皆何曾之所笑,而大夫士之家抑又甚焉。孝弟忠信以持其身,誠恪祠祭以奉其祖。明譜牒,敘長幼親疏之分,以睦其族。累世積德,以求無獲罪于天。修此則存,廢此則亡,此人之所識也”,認為富貴不足恃,祠祭祖先、明譜牒睦族可以積德,知禮義而賢子孫。接著以同鄉(xiāng)童氏為例,介紹童氏聚族而居,先做祠堂,再修族譜。然后是對童氏建祠、修譜的評價:“使十世之后,而相親如兄弟,知有其本,而不敢視之如路人。非統(tǒng)之以祭祀,而合之以譜圖,安能使之然哉。是知家之有廟,族之有譜,善為家者之所當先也。而童君獨知而為之,豈非賢乎!”[5]他指出祭祀、譜圖有統(tǒng)合宗族的作用,可以使族人知本息爭,所以善治家者必先從事家廟、族譜。
浙江祭祀祖先的形式,我們分以下三個方面探討。
(一)庵觀附祭與墓祠
元明時期的墳庵與寺觀立祠,筆者已有所討論。[6]這里就明前期祖墓的庵觀祭祖問題,作些補充。墓祭祖先是明代普遍存在的祭祖形式,但是在祖墓建祠而且請僧道主持則并不多見。明前期僧人釋妙聲所作《于氏祠堂記》值得注意,他首先論述基于孝道墓祭祖先是合于人情的:
墓祭非古也,其禮以義起者與禮緣于人情,則夫墓者吾親體魄之所在也,于是焉求之,孰不可哉?雖然此猶為游方之內(nèi)者言也,吾徒宗出世之學,當諭其親于道,生以志養(yǎng),殘以道濟,使死而不亡者,去沈塞而升高明,孝莫大于是矣。
僧家也認同墓祭。他接著講述于氏建祠經(jīng)過:
吳江西鄙于氏,有諱安者,于今為五世祖。有子六人,其季為僧于妙智寺,名益光,受田二十畝于烏程之矯字圩,既庵其上,以修祀事。其歿也,則瘞骨焉。至正間兵興,田為有司所奪,庵亦毀,僅存其竁。宗子德桂房有孫僧曰致遠,與從弟僧思義,復建祠堂于族居之近,立木主祀五世。府君而下,別割田以給之,愿得記俾久遠。
于益光出家妙智寺,在浙江金華烏程建庵,受田二十畝。元至正間田失庵毀,明初于氏嫡長的宗子德桂房,有僧人兄弟致遠、思義,“復建祠堂于族居之近,立木主祀五世”。釋妙聲就此闡發(fā)對于僧庵祭祖的觀點:
佛之教以孝為至道,其慈仁所覃,自吾親至于途人之親,自吾世極于既往之世,視之一也,視之一宜無所不愛,況一氣之禪續(xù)者哉。此吾徒所當盡心焉者,二師可謂知所本矣。夫為人子者,孰無是心哉?是則永久非待乎記之有無也。遠字復元,業(yè)天臺氏之學,有文行世,嘗主天竺之永壽寺云。[7]
佛教也主張孝道,且陰陽兩界平等,以復建祠堂為“知本”。
金華府義烏縣施氏的墓庵,也受到當?shù)厝送跫澋馁澇?。王紳《施氏雙溪庵記》稱,施氏世居剡溪之陽,明初有裔孫道圓以先塋皆在溪北,去家五里而近,不欲使祖父體魄散處遐遠?!坝址钇淇几[處士及母傅氏、兄恕齋處士之柩以附,且自營壽藏于其側(cè)……乃直東構(gòu)庵一區(qū)、其屋為間計者若干,于是妥神有亭,祭獻有堂,致齋有所,肅賓有舍。周以崇垣,抗以高門,以至庖、庫、湢、溷,莫不完具。外割腴田若干畝,隸其入以為奠饗之需。”既成,請左春坊左庶子義門鄭濟為庵題寫扁額,請王紳撰寫記文。王紳認為:“古無墓祭,其殆以既葬必制主。而主者,神之所依也。有主必有廟,故祭必于廟。而墓者,特體魄之所藏也,因略而無文,蓋禮以義而制者也。后世人子,不忍死其親,見手澤桑梓之存,必悲感而愴慕,況體魄之所在,其有過而不哀思乎?哀思之至,肸蠁潛通之道也。于是上墓有祭,依墓有廬,而庵制之設(shè),禮以情而起者也。”[8]墓庵如同墓祭合情合理。
蘇伯衡(1329—1392),字平仲,金華人。明太祖置禮賢館,伯衡亦被延致,擢翰林編修,以病辭官。洪武二十一年(1388)聘主會試,尋為處州教授。[9]蘇伯衡記載了溫州府平陽縣的另一個墓亭,徐宗于“洪武乙卯購得善地梅源之鐵場原,遂以是歲十月庚戌,自壺嶺遷而葬焉。并墓構(gòu)亭四楹,歲時節(jié)拜掃饋奠其間,而以厚本名之”[10]。洪武八年(1375)所建的這一墓亭,是為祭祀徐宗的父母。杭州府蕭山縣也有為父母而設(shè)的墓亭,徐一夔《追遠亭記》說:“蕭山湯彝既葬其先巡檢府君于海山之原,仍作亭墓旁,為祭享之所。”湯氏“以歲時掃墓,子姓咸在,不可無萃誠之地以格祖考,乃作茲亭”。徐一夔認為:“從漢以降,中原大夫士之家莫不以清明上墓為重,曾不以禮無明文而廢之者,此也。然而墓祭之設(shè)亦何不可之有?”[11]此為贊成墓亭之設(shè)。
墓祭除了墓亭,還有墓祠。蘇伯衡記載了平陽的墓祠,他的《愨敬堂記》說:“平陽范洵子美,葬其先父母于青華山之原,作祠堂于墓之側(cè),以為歲時汛掃饋奠之所?!彼€解釋這一祠堂名稱:“墓焉,而親之體魄藏焉;祠焉,而親之神魂依焉。是故墟墓之間至哀也,祠堂之中至敬也。至哀無文,至敬無飾,此君子之祭不貴乎繁文而貴乎愨也,不貴乎備物而貴乎敬也。”[12]這是祭祀父母的墓祠。衢州開化也有墓祠:“衢之開化曰金溪,有山曰奎婁峰,其下曰筠谷,故儒宦家鄭氏居焉。谷口則學錄公之墓也,其子瓛等即墓立祠,以奉公之神?!盵13]該祠祭祀父親。
王鏊(1450—1524),字濟之,號守溪,江蘇吳縣人,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孝宗時歷侍講學士等職,武宗時任文淵閣大學士,后辭官歸鄉(xiāng),家居十四年,終不復出。[14]他在《吳興閔氏重修先塋記》談到浙江湖州吳興閔氏墓祠興廢經(jīng)歷:正德二年(丁卯,1507),光祿大夫、柱國、太子太保、刑部尚書閔公致仕歸吳興,瞻拜先塋,墓在吳興城東北之敕之字圍。閔公告訴王鏊其家墓祠的由來:
惟吾始祖將仕府君,自汴扈宋,來歸吳興,遂于晟溪家焉,凡十有一世矣。元延佑、至治間,歸安教諭府君實始墳于茲,享祀有堂,合族有室,延賓有館,供祀有田;中為神祠,外為僧舍,下至寢庫庖湢,罔不備具,所以覆芘我后人者,至矣。元季兵興,塋乃毀焉。國朝正統(tǒng)間,先中和府君治之,始復于舊。世遠支分,樵牧無禁,塋又毀焉。不肖孫蒙先人之休,克有祿位,歷事四朝,封及三世,階一品,位八座,恩光下賁,侈矣。而丘隴不治,予用是懼,早夜孜孜,乃鳩工庀財,完舊益新。越二年,始克有成緒,祀先合族。既復其初,繚以周垣,嚴以重門;華表碑碣、石獸翁仲,咸如令式。[15]
可知自宋而明,吳興閔氏已十一世,元代始設(shè)墓祠,以供合族,由僧人管理。元季塋墓毀于兵。明正統(tǒng)間,始復舊又毀。正德時建成新祠,祀先合族。
值得注意的是平陽為女性所立之墓庵,蘇伯衡《厚德庵記》說:武略將軍馬侯鎮(zhèn)平陽之九年,購以營宅兆,葬其外姑周夫人。洪武十五年(1382)遂創(chuàng)庵于山之麓,“前為廳事,廳事后為中庭,中庭后為祠堂,中庭東西各為軒,東曰朝陽,西曰致爽。東西軒之外各為步廊,以為庖、為湢、為圊、為守冢者之舍,為間凡十有七”。所謂外姑,是馬將軍妻子的母親,岳母去世,夫人哀不自勝。于是馬將軍創(chuàng)庵建祠,馬夫人說道:“幸先母葬鳴山,即是建庵為祠,庶先父母精爽有所托。妾之哀思可少紓,似亦可為長久計哉?!瘪R將軍則說:“吾念其孝又善其處,是也得禮外意,遂為創(chuàng)斯庵。且買田若干畝為永業(yè),以具犧牲、醴齊、粢盛食居守者。亦既作神主,妥奉如式矣。”對此,蘇伯衡指出:“父族、母族、妻族之于我也,服之降殺緣情之戚疏,有不容不然者矣。然富用吾之情則一焉爾也。大凡妻之族猶不可不用情,豈有無主后而可不加之意乎?今侯以義起禮,斯庵攸建,固用心之厚而亦何,莫非所當為哉!雖然世降俗偷,人子于其父母終而忽焉,遠而忘焉,且猶不免妻之父母不言可知矣。侯于其所疏者致隆極如此,德之厚也,又何加焉。聞?wù)呤氩桓心蕉d起,況于子若孫乎?”[16]蘇伯衡肯定了以義起禮為妻族建祠的行為。
(二)家祠
家祠,是指依據(jù)朱熹《家禮》祠堂之制,建于居室之左通祀四代祖先的祠堂。
蘇伯衡記載了元末明初浙江的宗族祠堂事例。他在《時思堂記》中說,溫州平陽東南三十五里有一地郭宕,郭氏為當?shù)赝濉L浦袝罘陉柾豕觾x七世孫太初廣明間避地來平陽,其子景孜復自錢浦遷居郭宕,至建祠者郭景高十六世。元末至正二十二年(1362)十月望日,“即正寢東室敞為祠堂,妥其先世之靈。始太初府君肇家于平陽,由府君昭本始也,非僣也。次高祖,次曾祖,次祖,次禰,又其次所生父,尊自出也,非褻也。規(guī)制中度,器物完具,歲時蕆事,饋奠惟謹,扁曰時思”。該祠雖是家祠,但是祭祀始遷祖,有違儒家禮制。蘇伯衡評論該祠:
古者大夫士之家祭于廟,庶人無廟祭于寢。三代而下廟制既廢,而祠堂則始自漢室,不過即墓所為之,變禮也。宋儒去墓而建于家,則變而協(xié)諸義矣。崇禮之士欲致崇極于其先,可不為之。然祠堂奉先之所也,而所以奉先則有其道,道者何?思而已矣……祠堂之設(shè),祭禮以時,孝子仁人用以厚其先者也,人何憚而不為之乎?人不能為而景高為之,不患祀事之不舉,而惟患思之不至,揭名楣間用以自朂,又欲求文以告來者,何其篤于孝也。[17]
郭景髙時為浙江瑞安州同知,其建祠被認為是宋儒的主張。
這一主張其實是朱熹《家禮》所定祠堂之制,明初平陽仍有這種建祠事例。蘇伯衡的《陳氏祠堂記》記載,平陽人陳謙于洪武十年“作祠堂正寢之東,以奉先世之靈。始于諱容府君而不及高祖以上者,因厄于水,位諱無從征也。祠之制,同室而異龕,一遵《家禮》。月朔必謁,有故必告,時節(jié)必祭。牲殺器皿,亦一遵《家禮》”。蘇伯衡認為祠堂之制適合于士人:
凡有生者莫不有所自出,知其所自出,則知其所以報本矣。報本莫大于追遠,追遠莫重于祭,是以古者飲焉而祭先酒,食焉而祭先飯。一飲一食,猶不敢忘其所始,則夫吾身之所自出者,其可忘乎?由吾身推之,吾親之所自出未遠也,吾祖之所自出雖遠而可追也,其本一而已矣。孝子慈孫宜無所不用其情,然而圣人慮其過與不及也,于是有禮焉,有制焉。尊而貴者其禮隆,隆則有廟,卑而賤者其禮殺,殺則等而降之。去廟而即寢,以薦寢乃燕處之所,以之而修祭祀,茍非庶人后世無祿之士為之,則于禮未稱,禮者稱情而為之者也。茍欲其稱,則雖古之所無,可以義起之,此祠堂之建為不僣不褻而于士為稱焉。
蘇伯衡贊揚了陳謙建立祠堂的行為:
嗟夫!自宋儒之議行至于今,非一日矣,郡邑之間,搢紳之家能念其浚發(fā)之所自從事乎?此以致崇極于其先者,幾何人哉!今謙于蕩析之余,室廬完美,貨財滋殖,不以為吾力之所致,身與妻子之所當豢養(yǎng)長顧,卻慮以為吾先祖父之所積累者厚,故其福澤之所漸被者遠也。于是報享稱情,為之而致其崇極,如此可謂知本矣。然則祠堂之作,雖禮之常而亦不可不書也。庸著所聞,俾刻于麗牲之石,庶其子孫思纘承于無窮。[18]
朱熹《家禮》雖然設(shè)計了祠堂之制,據(jù)此明初實行者尚少,加之社會動蕩之后,能夠首先考慮建祠祭祖,被視為難能可貴的行為。
蘇伯衡還撰有《陳氏修睦堂記》,記載家于處州麗水來儀鄉(xiāng)的陳氏。陳氏于洪武年間“乃作修睦堂于正寢之前,嘉時令節(jié)則為酒醴,刲羊豕,布幾席,羅豆籩,舉宗咸延致而宴于斯”。蘇伯衡就此指出:
惟婺之浦江鄭氏一門,群從數(shù)千余指,有同祖者焉,有同曾祖者焉,有同高祖者焉,又有同始祖者焉,而其親且睦也,雖同父者有不逮焉。余見之未嘗不嘆其美,而今又見陳氏焉。鄭氏聚族而居,號稱義門。其雍睦也,君子以為難。陳氏非若鄭氏之聚族也,而有文以相接,有恩以相愛乃爾,豈不愈難哉![19]
蘇伯衡認為陳氏修祠睦族的難度大于金華浦江鄭氏義門,并加以稱贊。
浦江深溪王氏建有祠堂。胡翰《深溪王氏祠堂記》稱王氏為金華著姓,宋太祖之世,其先有策勛為金吾衛(wèi)上將軍、封邠國公者,理宗時有以進士登科、拜監(jiān)察御史謚忠惠者,徙居深溪。明初五世,“合族以居積數(shù)十年,而族益熾且蕃,則又大新其室廬,規(guī)地正寢之東,首建祠堂,用妥其先世之靈。始自高祖,不敢逮及邠國者,遠故也。高祖有服則當有祭,非僭也。其次則曾祖及從曾祖,又其次則祖及從祖,繼祖為禰,禰之昆弟及從昆弟,族合則祭,亦合非褻也。月朔必謁,有故必告,歲時奉其明薦,罔敢或怠。以粢盛、醴齊、牲殺、器皿,不可無田以給也,則置祭田。以燕器不可以獻,褻衣不可以祀也,則置祭器、置祭服。凡禮之得為者,視其力而為之。其不得為者,則弗為也。”[20]這是遵從《家禮》所建的祠堂。
王直(1379—1462),字行儉,江西泰和人,永樂二年(1404)進士,正統(tǒng)間拜吏部尚書,天順初以老疾乞休。[21]湖州清溪沈氏也建有祠堂,監(jiān)察御史沈珒奉其父兵部主事昪之言,請王直撰寫祠記,自我介紹說:“沈氏先居湖州,其后有文俊甫者徙居邑之南乍川,則昪之曾大父也。文俊甫生達之,又自南乍徙清溪,則昪之大父也。”沈昪“于正寢之東,拓地建堂,以祀焉。遠而不可考者末之何,斷自其可知者為之次。以文俊甫始遷乍川為第一世,達之又徙清溪為第二世,榖寶積善成德,以蕃育子孫,而沈氏復大,為第三世。吾二兄雖有后,然吾同氣不忍違,皆祔食。若昪之妻之喪當?shù)y,亦舉以祔焉。此祠堂享祀之意也”。王直認為:“沈氏之先統(tǒng)系無所于考,幸有賢子孫相繼出,纘先德之傳,念世祀之重,作祠堂,具器用,而以歲時備物行禮,誠可謂篤于孝者矣。今祠堂之制非若古之廟也,而逮及庶民,皆得享四代,制雖簡而祀則隆,晦庵先生順天理本人情而以義起也,事合于義而尊尊親親之道行,則何古今之間哉。圣朝之治旌孝以勸忠,仕之賢者必褒及其親。沈氏祖宗既立德于前,子孫復善繼于后,則宗祀之光榮盛大,豈有窮哉?!盵22]王直還聯(lián)系明朝旌孝勸忠,肯定沈氏的建祠行為。
有的祠堂介于家祠與宗祠之間,或者說介于二者的過渡形態(tài)。如溫州永嘉潘龍?zhí)铩皣L按朱子《家禮》,于所居之東,作五龕。其一虛其祖,以奉始世之祖,蓋其譜亡莫考其所自出也。其一奉高祖守鎮(zhèn)君,節(jié)度干辦官諱俞者也。其一奉曾祖處士諱光者也。余二以奉祖諱謙又諱浩者也。又以其高叔祖、登宋文武兩科監(jiān)揚州鎮(zhèn)諱埜者祔焉。凡其族無主所者又祔焉。歲時率子弟行禮其中,器物非躬致者不羞,端誠儼恪,如見乎祖”[23]。潘氏祠堂與《家禮》少異,為五龕,不過始祖位因不知始祖所自而虛其位。后來潘氏徙居郡城之南,選擇風水好地構(gòu)新祠,所奉無改其舊。因潘龍?zhí)锵凳穸?,所以受到祠記作者的贊揚。
(三)宗祠
宗祠,是指祭祀始遷之祖,旁及先祖,以合族為目的的祠堂,文獻中多稱之為“先祠”,有的則遠離居室,在墓地、祖先故居建祠。
明初蘇州人貝瓊《追遠堂記》記載了浙江宗祠祭祖事例。臺州府天臺林氏奉先之所名追遠堂,林氏之始祖十一府君諱勛,五代時由閩徙家于黃巖半嶺,其后支葉益繁,散處梅溪團浦者特盛。貝瓊說:“當宋設(shè)科目,一歲聯(lián)中有司者八人,曰雪村、曰勿齋、曰曉庵,皆以能文辭稱。故江以南衣冠大姓,必推天臺林氏焉?!绷质稀爸妹废弥髌渲?,歲一祀之,且會族人子弟,講尊卑長幼之序云。遂割田若干畝給其費。有女以疾不嫁者,益以田四百畝,而器物無缺矣?!痹撿魬?yīng)是祭祀始祖的宗祠。貝瓊認為祭祖追遠符合人情:
余惟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自祖禰之近,推而上之,則有曾祖焉;又推而上之,則有高祖焉。然非止于是而已,有高祖之祖焉。譬之于水,千盤百折,以達于海。然河不始于龍門積石,而出于昆侖;江不始于漢,而導之岷山。論者不徒考其脈絡(luò),必窮其源而后已。人之報本,可不求之遠邪?水未有無源而出者,人未有無祖而生者。惟屬之近而有服者,其恩??;屬之遠而無服者,其禮殺。亦天下之同情也。有能追而祭之,不以遠近為隆殺,豈非厚之至乎?
報本求遠如同江河溯源,祭禮不拘泥于遠近為隆殺,能追祭祖先是追養(yǎng)繼孝的深厚情感所在。貝瓊又從宋儒主張繼續(xù)論述祭祀始祖的合理性:
特古者限于先王之制,大夫有廟無主,士則祖禰一廟,庶士、庶人無廟而鬼,上下之分截然,不得逾而僭者。故孔子曰:“祭之以禮?!痹又?,蓋為有國者而發(fā),使施之所祭,必盡吾之誠耳,非謂庶士、庶人得祭祖禰以上而及于無窮為孝也。君子于此制雖不得為,而心實不能已。于是伊川先生以義起三祭之名,而初祖、先祖與禰,各有其類,而得受祭焉。林氏世次相傳,越四百余年,源深流長如此,而子若孫又能合雪村、勿齋、曉庵以及十一府君而伸其敬,可謂知報本之道已。曾謂公侯之貴,或不及乎此,庶士、庶人乃能之?!对姟吩唬骸靶暮鯋垡?,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皆率性之道,篤于所親所尊者,又豈強之而然哉?故重其請而記之。觀者亦有所警乎中,尚革薄而之厚也夫?[24]
古代祭禮庶士、庶人不得立廟祭祖,伊川先生程頤主張禮以義起,初祖、先祖與禰各從其類受祭。林氏祭祀始遷祖合族,是“知報本之道”,發(fā)自內(nèi)心,篤于所親所尊,可使人情革薄尚厚。
天臺陳氏也建有宗祠,大儒方孝孺的記文就祠堂祭祀始祖的合理性問題討論甚詳。方孝孺《天臺陳氏先祠記》首先介紹了天臺陳氏以及設(shè)立先祠的經(jīng)過:
天臺陳氏,居東哲山者為著姓。其先自婺來遷,至秉彝十余世矣。族之盛凡近百家,秉彝之祖恐其族大服降,其情或離而不屬,乃為祠祀始遷祖,而使族人合祭,以維系其心。元末兵亂,祠毀于火,秉彝之父彥圣,欲作新之,未果而卒。國朝洪武十年,秉彝以為先人之志奚可不承。乃謀于堂弟,集財聚工,為祠于故址。復以褻器不可以祭也,設(shè)牢醴粢盛之器藏于祠,以族人各用其物以祭為不飭也,割田若干畝,以供祀事。請族之宗子主其祭,祭必繇禮而不越焉。其役逾年而成,其事可以傳久而無弊。
元明之際,天臺陳氏傳世十余世,宗族之盛凡近百家,先是有祠祀始遷祖,元末兵亂祠毀,明洪武十年重建,有祭田,請宗子主祭。接著討論禮制與人情的關(guān)系:
今天下之禮不合于古者多矣,不合于古而合人情,雖圣人出,不能易也。人之富貴自外至者,不可以必得,得之不可以世守。而祗祖事先之心,發(fā)乎天性,人之所同也,烏得以自外至,為之制而禁抑天性哉!茍拘古之法,庶人惟得祭其禰,今飲與食,持杯必奠,執(zhí)匕必祝。始為飲食之人去今已遠矣,今之飲食非彼為之也。人猶不忘之,況祖考吾之所本者,吾身皆其遺體,其可忘而不祀乎?自漢以來,民之祭已上及高祖,非人不由禮也,不合于人情,勢不可守也。孔子嘗謂,繼周者有所損益,其此類也。
當今禮俗不合古制而合于人情,人應(yīng)以天性做事,而不必拘泥于外部制度,人不可不祭祖。方孝孺繼續(xù)評論陳氏先祠:
夫陳氏之祠,自始遷而祭群祖,言乎古之禮,固不盡合。先王制禮之意似可為得禮之本,蓋禮所以善俗,而教民親睦。雖作于古,不足以感人心,猶非古也。雖不合于古,于俗有益焉,安知其不合于先王之意乎?暴戾之夫不可以詞說化,示之以父之像則泣,過祖之廟則敬,其泣與敬,豈待詞說哉!出乎天性不可止也。陳氏族人信盛矣,合之以一祠,猶一家也。此祠不廢,傳數(shù)百年猶旦暮也。辨其親疏,謹其品節(jié),不合于禮者鮮矣。有可以持世變俗者,極人力之至難,猶得為之,況為祠而善一族者乎?然則興作之工雖微,而可書者甚大。余有志于變俗而未能者,喜其事約而博,因記其成,且識所感焉。[25]
陳氏先祠祭祀始遷祖與群祖,不盡合古禮,然而“得禮之本”,即禮制旨在“善俗而教民親睦”,可以教育“暴戾之夫”,有利于改變風俗,得到方孝孺的認可。
二、明中期祠祭祖先引發(fā)的討論
明中葉金華、紹興設(shè)立的祠堂,黃仲昭、吳寬等所作祠堂記文就祠祭問題有所討論。
黃仲昭(1435—1508),名潛,福建莆田人。成化二年(1466)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后任南京大理評事。弘治元年(1488)任江西提學僉事,辭官回鄉(xiāng),日事著述,學者稱未軒先生。[26]黃仲昭《書李西涯所作山陰陳氏祠堂記后》是對于李東陽祠記的商榷文字,可見士大夫?qū)τ陟艏雷嫦鹊挠懻摗|S文如下:
予友山陰陳君直夫,能復其先業(yè)于破蕩流竄之余,又能創(chuàng)祠堂,置祭田,而使其父祖得復血食于丘園桑梓之間,《傳》所謂善繼述之孝者,直夫有焉。西涯李先生記其祠堂,謂直夫之所自,盡可以教其子孫,亶其然乎?東白張先生書其記后,謂直夫二兄繼卒,主其祭者次屬直夫,直夫嘗以其子繼伯兄律之宗法,決所不可。此則非予淺學之所能解也。蓋直夫立祠堂時,其伯兄尚無恙,固嘗主其祭矣。嘗主其祭,即宗子也。按子程子曰:“《禮》‘長子不得為人后’,若無兄弟,又繼祖之宗絕,亦當繼祖。禮雖不言,可以義起?!贝丝梢娮谧又^,不可不為之立后,以主祭也?;蛑^祠堂由直夫而立,則其祭自當直夫主之,不必為其兄立后也。予又聞呂汲公有言:“《禮》‘宗子為士,庶子為大夫’,‘以上牲祭于宗子之家’。故今議家廟,雖因支子而立,亦宗子主其祭,而用其支子命數(shù)所得之禮?!贝擞挚梢婌籼秒m立于庶子,而祭必主于宗子也。東白先生以理學名一時,其言必有所據(jù),惜予未及請問其詳也。因直夫出示此卷,故識予之鄙見如此。直夫試以予言質(zhì)之,倘別有所聞,因風幸以告我。[27]
浙江紹興山陰人陳直夫,名壯,天順八年(1464)進士,授南京御史,歷江西僉事,致仕家居十余年。弘治中起官福建。二年后致仕。[28]他復其先業(yè),又創(chuàng)祠堂,置祭田,祭祀父祖。西涯李先生即李東陽為其撰寫祠記,黃仲昭對于李東陽所謂“直夫之所自,盡可以教其子孫”有所質(zhì)疑。東白張先生,即張元禎(1437—1506),字廷祥,江西南昌人。天順四年(1460)進士,授編修。成化時,預修《明英宗實錄》,引疾去。居家講求學問,閱二十年。正德間,官終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29]張元禎認為:“直夫二兄繼卒,主其祭者次屬直夫。”黃仲昭以“直夫嘗以其子繼伯兄律之宗法,決所不可”。提出:“直夫立祠堂時,其伯兄尚無恙,固嘗主其祭矣。嘗主其祭,即宗子也。”按照二程的說法,“可見宗子之絕,不可不為之立后,以主祭也”。然而有人認為:“祠堂由直夫而立,則其祭自當直夫主之,不必為其兄立后也?!庇忠彼螀渭彻恼f法,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祠堂雖立于庶子,而祭必主于宗子也?!币饧搓愔狈驊?yīng)立已故兄長之子為宗子主祭,而不應(yīng)自己主祭。依據(jù)黃仲昭此跋,我們了解到時人對于祠堂祭祖禮儀十分專注,反映出對于祖先的謹慎態(tài)度,這是祖先崇拜與尊重禮制的結(jié)果。
金華府義烏陳氏設(shè)立祠堂的討論,集中于祠堂牌位問題,值得關(guān)注。吳寬(1435—1504),字原博,南直隸長州人。成化八年(1472)狀元,授翰林修撰,曾侍奉孝宗讀書。孝宗即位,遷左庶子,預修《憲宗實錄》,進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官至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謚號“文定”。[30]《義烏陳氏祠堂記》談到,義烏陳氏族長惟蔭,總家政,將作祠堂于所居婺溪之上,以奉其先世。他與族人商量:“堂不難于作,難者神主之位次,欲其當乎義而不失乎禮也,若之何?”于是其從子樵進言參考麟溪鄭氏義門,說:“天下之觀禮者皆自遠而來,況吾與之鄰壤者哉!”于是前往參觀。既歸,告諸叔父說:“樵已得鄭氏之禮之意矣。蓋鄭氏生同族而居,不同堂而食,故死同祠而入,不同櫝而祭,固事亡如事存之道也。吾家生不同居,然而歲時有會,男女異席。宜為寢室,以安神主,夫婦共櫝。祭則遷主于堂,男女類序。其文共書一版,但各見其所繼之宗,世滿則祧之,是亦事亡如事存之道也,是亦鄭氏之意也?!蔽┦a表示贊同。諸侄乃各量田出其粟五之一以助。該祠:
凡為寢室五楹間,中祀其六世祖賢八府君,為不祧之主,自其考庸一府君而下,左昭右穆,位次秩然,堂為間如寢之數(shù)。又軒其前,間如堂之數(shù),以為子孫奉祀之位。其兩傍又為廡二十二楹間,上以祀各宗庶母。左次扁曰神儲,積粟以供祀事;右次扁曰義儲,積粟以備修葺。宰牲有庖,藏器有庫,繚以周垣,固以高門。工起于成化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越十二月九日告成。
與《家禮》祠堂之制不同的是,堂數(shù)為五而非四龕,中祀六世祖不祧,超出高祖。兩旁祀各宗庶母。吳寬就此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夫禮之制何本,本于人情而制也,惟其本于人情而制,故議禮之家可以遷徙而無一定之說。若祭之為禮,禮之尤重者也。古之祭者,有尊卑貴賤之分,故所祭有親疏多寡之數(shù)。祭法曰:王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二廟,官師一廟,士庶無廟。無廟則傷乎人情,而孝子孝孫無所致其報本追遠之心。于是世之大儒君子立為世數(shù)以祭之,或以三世或以四世,或及其始祖。至考亭朱子輯為《家禮》一書,然后其說始定。而鄭氏累世同居,本支益盛,神主位次猶病《家禮》之不可行也,遂少變之,然豈求異于儒先哉?蓋人情之不得已也。若夫陳氏生既不同族而居,至于事亡之際,其禮因復少變之,又豈求異于他人哉?蓋亦人情之不得已也。故儒先之祭,莫不以宗子為重。鄭氏、陳氏變之者,因合祭而特變其位次耳,于家法則自若也。然皆惜其不及就正朱子,立為常法,以通行天下耳。[31]
他認為禮之制本于人情,祭有尊卑貴賤之分,所祭有親疏多寡之數(shù),儒者主張不同,《家禮》始定其數(shù)。義門鄭氏累世同居,本支益盛,神主位次病《家禮》不可行,遂少變而祭遠祖,陳氏仿鄭氏,均為人情不得已。先儒主張宗子祭祖,鄭氏、陳氏因合祭而特變其位次,于家法一如既往。吳寬遺憾的是,此法不能就正于朱熹以通行天下。
三、明后期宗祠家廟的發(fā)展
明后期宗族建祠祭祀祖先更為普及,祭祀始祖的統(tǒng)宗祠堂更多,浙江仍是宗族建設(shè)興盛的地域。嘉靖十五年以議大禮推恩準許祭祀始祖,這一詔令對于臣民的祠祭祖先影響深刻。[32]浙江紹興、金華、溫州等府家廟、宗祠以及大宗祠的設(shè)置反映出建祠祭祖的發(fā)展。
溫州府祠堂仍在繼續(xù)設(shè)置。劉節(jié)(1476—1555),明江西大庾人,字介夫,號梅園。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歷浙江左布政使,官至刑部侍郎。他為溫州府樂清縣李氏大宗祠所寫記文,談到李氏審齋、筠軒兄弟協(xié)力建祠,審齋“倡議立祠統(tǒng)宗合族,筠軒乃捐其文峰山下丕址,創(chuàng)建是祠。祠中為堂,堂設(shè)五龕,中上一龕專祀始祖,即縣尹公也。左右四龕,列祀高曾祖禰,昭穆為序,易世則遷者也?!盵33]該祠匾曰“李氏大宗之祠”,名副其實。劉節(jié)評論該祠上祀始祖百世不遷,仁孝周洽。
薛蕙(1489-1541),字君采,安徽亳州人,正德九年(1514)進士,授刑部主事,后官至吏部考功郎中。其所作《高氏大宗祠記》記載了溫州樂清高氏設(shè)置大宗祠的情形:
大宗祠者,大中丞樂清高公祖考之祠也。高氏之先出宋太尉諱瓊,太尉五世孫諱世則,在建炎初為行營副使,扈從南渡,以節(jié)度使判溫州,因家樂清,實惟高氏始遷之祖,祠之所為名也。祠作于節(jié)度使之孫諱新七,后世祗守不隧。及中丞公曾祖父華亭令諱某,皇考贈光祿卿諱某,追孝嗣事,歲治月飭,益恢于初祠之創(chuàng)。繼之概也,辨其昭穆,嚴其祔祧,祭祀必時,嘉事、兇事必告。凡節(jié)度使之所自出,無間于親疏遠邇,祭而行事,必皆至焉。既而,合食必皆與焉。上尊祖禰,下親宗族,祠之大倫也。有譜以紀世次,有家訓以志教命,有世祀之田以共齊盛牢。醴有文字歌頌,以章上世之美,廣后人之思。祠之雜制也,舉祠之故,考諸禮度之義,鮮不合者,可無待言耳矣。
高氏始遷祖是南宋初年人,祠堂不斷修治,是合族祠。該族重視宗族建設(shè),修祠只是其一,還有族譜,有家訓,有祀田。薛蕙認為:
今夫世之氏族,克世其家者,或一二世、或三四世微矣。而高氏代序之悠長也,子孫之蕃庶昌大也,匪上世垂慶之永,其孰基之?凡族之人,始則合,末則殊,甚者戚未單而恩弗通。而高氏之族,統(tǒng)之以昭穆,綴之以燕會,戚則致其愛,疏則致其敬。無不足者,相恤也;無不善者,相觀而化也。匪上世貽謀之善,其孰致之?吾聞原水之出者大,則下流之受者宜廣;先祖之施者厚,則后嗣之承者宜篤。篤其承必思孝祖禰,孝祖禰必思修宗廟,修宗廟必思睦宗族,睦宗族必思敦禮義。此高氏世世子孫所宜從事也,而況于中丞公申之以不匱之志。[34]
高氏代序悠長、子孫昌大,善于合族,寄希望高氏子孫孝祖禰,修宗廟,睦宗族,敦禮義。
金華府東陽許氏祠堂的演變亦具特色。許府君廟創(chuàng)于宋宣和年間,原是護佑地方的名人祠宇,府君為國捍賊,力障全婺,能陰騭其鄉(xiāng)人。明代許氏嗣孫東田公因廟祀不治,遂捐數(shù)十百金,以倡其族人,將故廟新之,“以專祀府君而仍舊所存精忠之額,曰吾不敢遠之而褻也。后為堂曰純孝,以祀其始祖孝子孜,而子姓昭穆祔焉。曰吾不敢遠之而疏也,左右為思義、景節(jié)二亭,以祀許氏之有外行內(nèi)操者,曰以此為忠孝之翼也。祭田,分者合之,寡者益之,皆倡自公及諸董役者,而約以次祔入者,各捐產(chǎn)如其率?!盵35]于是稱許氏宗祠。這個由地方名人專祠轉(zhuǎn)化為族人宗祠的事例,經(jīng)始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若干年后完成。
嘉靖、萬歷時期,是設(shè)家廟的發(fā)展時期。[36]紹興山陰吳氏,萬歷二十一年(1593)以兵部尚書吳兌二品官的身份建家廟三楹,上逮始祖為一廟,旁逮宗子之昆弟為一廟,下逮諸子諸孫為一廟。吳兌(1525—1596),字君澤,號環(huán)洲,嘉靖三十八年(1559)進士,歷經(jīng)嘉靖、隆慶、萬歷三朝。[37]該族重視宗族治理:“吳世有家法,以宗老一人董家政,又立宗理二人以懲不法,子孫有犯,則告廟伐鼓而杖之,俟其悛也。不悛則不齒于宗,死不入廟。非有大故,終不致于官。至為邑長吏所詫,曰:‘他姓治以官法而不足,獨吳氏治以家法而有余。’”[38]這是宗族自治的典范,得到官府的肯定。
紹興府也有始祖祠。余姚呂氏,其先南宋時呂億家新昌,七傳至鐮后遷至余姚新河,明初因貴義公世籍戶口書誤,易呂為李。貴義公有子德玉,明世宗時呂氏出了禮部尚書呂本,后復姓呂。于是呂氏“拓舍旁地,以祠四公,自鐮至德玉治主以升,又置田若干畝,以給其屋儀物數(shù),登降之際,悉如我明《集禮》……扁其門曰:呂氏遷姚始祖祠”[39]。該詞所祭始祖涉及南宋與明初時人。呂本輯有該族的族譜《余姚新河呂氏家乘》,流傳至今,記載了有關(guān)宗祠的內(nèi)容。呂本說:“夫第宅、書院、宗廟、生祠、塋域、祀田者,或積俸賜金之所治。第宅所以安居也,書院所以講藝也,生祠所以順輿情也。宗廟、塋域乃藏祖宗之魂魄,尤為至重,故不得不慎,而隆棟宇堅磚石也。至若祀田,祖宗亦嘗置之,遷姚二祖,則第八輩各捐資置之也。今既備之,慮地里不一,久而迷失,故逐一畫圖,詳注坐落處,所以為永遠考據(jù)之計,倘后有不才子孫,欲鬻之他人,乃不孝之大者。凡我子孫,共當殛之矣!各圖次第列于后,圖后復跋其緣由,使一展閱間,即炯然在目也?!盵40]可見對于宗廟、塋域、祀田有關(guān)祖先祭祀的重視。我們再看有關(guān)祠堂的跋文,第7幅圖跋說:“遷姚呂氏四祖祠,乃予新建,以奉安萬十二府君、庚五府君、德王府君、貴義府君四祖神主者也。四祖舊嘗有祠,在舊宅廢之久矣。予今卜地構(gòu)之,前磚門一座,正堂三間,曰慶源堂,后寢室三間,左神廚,右神庫也。周回繚以墻垣,呂氏子孫其世守之,其祭祀儀節(jié),另具于后。”[41]可知始祖祠所祭祀的四祖舊祠在舊宅,屬于家祠范疇,“今卜地構(gòu)之”,變?yōu)樽陟簟?o:p>
第11幅圖跋說:“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拙庵呂公,一品夫人胡氏墳塋圖。弘治十八年所葬,今以孫貴,贈官一品,制得用儀從,于嘉靖壬戌重修石圍墻七丈二尺,拜臺三層,兜襟一層,翁仲一對,石馬一對,石虎一對,石羊一對,望柱一對,石牌坊二座,碑亭二座,坐落余姚縣南五里許雙雁鄉(xiāng)之黃山,巽龍,坐卯向酉,玉幾為案也。青龍之外,建有墳庵一所,墻門一座,前廳五間,后樓三間,二衕,后小屋五間,園地一片。每年祭畢,子孫即于此享馂會食也?!盵42]這是呂本祖父的墳塋圖,建有墳庵,每年墓祭之后,在此享馂會食。
第14幅圖跋說:“貴義府君、德王府君祭祀,眾出銀共買田六丘,共壹拾捌畝柒分柒厘并巖,出田壹丘,計貳畝,共七丘,共計田貳拾畝柒分柒厘,共計租谷百合伍拾石,其字號田段四至弓尺,賣主佃戶價值,逐丘開具于后。”[43]記載祀田情況。
該卷還有隆慶六年所作《義舉祭田引》,記載祀田設(shè)置以及辦理祭祖事宜:呂氏自新昌徙居余姚,以萬十二府君為始祖,生庚五府君,二墓在新昌,久已湮沒。庚五府君生貴義府君,二祖葬余姚,“其祠堂吾父力任建復,其二祖之祭祀,厚使三大房子孫輪流供辦,奈盛衰不齊,每每苦之。且祭品不一,殊不成禮。今凡出仕者,請各捐俸,隨意多寡,置近塋田,收租以辦祭品。雖未出仕,有家道盈余而肯愿出助者,尤見至孝。俟物齊備,總計若干,買田若干,集眾議定品物,刻碑祠內(nèi),將所置田契,俱刻于碑陰,立石田隅,大書‘呂氏祭田’,使子子孫孫世守之。輪及當年者,即收租納糧外,如議定之品辦之,致祭必虔,方為成禮,乃不負祖宗之意也?!盵44]呂氏祭田由族眾貴、富之人捐置,祭祖由三房輪辦。該族《家訓·睦族》要求:“今立祠堂以祀四祖,置祭田以供春秋,無非敦睦以勸孝友之意,子孫永遵,可弗替焉?!盵45]
四、小結(jié)
明代浙江祠祭祖先的形式可以分為庵觀附祭與墓祠、家祠、宗祠三種形式。明前期在祖墓建祠而且請僧道主持則并不多見,僧人釋妙聲論述基于孝道墓祭祖先合于人情,義烏人王紳贊成當?shù)厥┦系哪光?。墓祭還有墓亭、墓祠,金華人蘇伯衡均予以肯定。吳興閔氏元代始設(shè)墓祠,明代復建,祀先合族。墓庵事例見于金華府;墓亭事例見于溫州府、杭州府;墓祠事例見于溫州府、湖州府。蘇伯衡記載了元末明初浙江的宗族祠堂事例,家祠祭祀始遷祖有違儒家禮制,蘇伯衡也予以贊同。家祠參照朱熹《家禮》,家祠事例見于溫州府、處州府、金華府、湖州府。祭祀始祖的宗祠有天臺的事例,方孝孺、貝瓊有所討論。
明中葉金華、紹興設(shè)立的祠堂,引發(fā)黃仲昭、吳寬等有所討論。紹興山陰陳氏創(chuàng)祠堂,置祭田,祭祀父祖。金華府義烏陳氏設(shè)立祠堂牌位引起關(guān)注。
明后期浙江溫州祠堂仍在繼續(xù)設(shè)置。溫州府樂清縣李氏大宗祠,上祀始祖百世不遷,樂清高氏設(shè)置大宗祠合族。金華府東陽許氏祠堂由地方名人專祠轉(zhuǎn)化為族人宗祠。紹興山陰吳氏家廟亦有宗祠性質(zhì),且重視自治。紹興府余姚呂氏也有始祖祠,所祭始祖涉及南宋與明初時四人,四祖舊祠原為舊宅家祠,新建則卜地而設(shè)變?yōu)樽陟?。呂氏設(shè)置祭田,由族眾貴、富之人捐置,三房輪辦祭祖事宜。
總之,明代浙江祠祭祖先并不拘泥于朱熹《家禮》,更強調(diào)“禮以義起”,尊重人們的尊祖感情,士大夫不惜違禮逾制,造成宗祠的發(fā)展,如此民間也會有所效法,使得祠祭普及。浙江祠祭祖先尤盛于溫州府、處州府、金華府、湖州府以及杭州府、紹興府。浙江祠祭祖先的盛行,表明宗族建設(shè)的發(fā)展,這在全國也是引人注目的。
注
[1]常建華:《論明代社會生活性消費風俗的變遷》,《南開學報》1994年第4期,第53-63頁。
[2] [日]井上徹:《關(guān)于宗族形成的動因--以元末明初浙東、浙西為對象》,《和田博德教授古稀紀念·明清時代的法和社會》,汲古書院,1993年,收入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第二章《宗法繼承》,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34-84頁。
[3] 何淑宜:《香火:江南士人與元明時期祭祖?zhèn)鹘y(tǒng)的建構(gòu)》,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9年。
[4]常建華:《試論宋濂的宗族思想》,《東洋學研究》(韓國)第4輯,1998年,收入常建華:《明代宗族研究》第八章《宋濂的宗族思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47-359頁。
[5](明)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一三《童氏族譜序》,徐光大校點:《方孝孺集》中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77頁。
[6]常建華:《宗族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45-152頁。
[7](明)釋妙聲:《東皋錄》卷中《于氏祠堂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19頁。
[8](明)王紳撰,林家驪等點校:《繼志齋集》卷七《施氏雙溪庵記》,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205-206頁。
[9](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二八五《文苑·蘇伯衡》,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10-7311頁。
[10](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厚本亭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正統(tǒng)七年黎諒刻本,第22頁b。
[11](明)徐一夔:《始豐稿》卷五《追遠亭記》,徐永恩點校:《徐一夔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93-94頁。
[12](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愨敬堂記》,第11頁。
[13](明)王行:《半軒集》卷三《筠谷鄭氏墓祠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31頁下。
[14](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八一《列傳·王鏊》,第4825-4827頁。
[15](明)王鏊:《震澤先生集》卷一六《吳興閔氏重修先塋記》,吳建華點校:《王鏊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51頁。
[16](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厚德庵記》,第21頁。另“富用吾之情”《金華叢書》本、四庫本作“當用吾之情”。
[17](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時思堂記》,第23-24a頁。
[18](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陳氏祠堂記》,第3b-4頁。
[19](明)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卷七《陳氏修睦堂記》,第5頁。
[20](明)胡翰:《胡仲子集》卷七《深溪王氏祠堂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洪武十四年王懋溫刻本,第1-2a頁。
[21](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六九《列傳·王直》,第4537-4541頁。
[22](明)王直:《抑庵文后集》卷四《清溪沈氏祠堂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91-392頁。
[23](明)林右:《天臺林公輔先生文集》不分卷《潘氏祠堂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77-578頁。
[24]以上引文見(明)貝瓊:《清江貝先生文集》卷一六《追遠堂記》,楊葉點校:《貝瓊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3-184頁。
[25](明)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一六《天臺陳氏先祠記》,徐光大校點:《方孝孺集》中冊,第593-595頁。
[26](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七九《列傳·鄭紀》,第4753-4754頁。
[27](明)黃仲昭:《未軒公文集》卷一一《書李西涯所作山陰陳氏祠堂記后》,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嘉靖三十四年黃希白刻本,第13-14a頁。
[28](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六一《列傳·陳壯》,第4392頁。
[29](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八四《列傳·張元禎》,第4879-4880頁。
[30](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一八四《列傳·吳寬》,第4883-4884頁。
[31](明)吳寬:《匏翁家藏集》卷三二《義烏陳氏祠堂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正德三年吳奭刻本,第2b-3頁。
[32]常建華:《明代宗族祠廟祭祖禮制及其演變》,《南開學報》2001年第3期,第60-67頁。
[33](明)劉節(jié):《梅國前集》卷一九《樂清李氏大宗祠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7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382-383頁。
[34](明)薛蕙:《西原全集》卷一〇《高氏大宗祠記》,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崇禎薛邦瑞刻本,第52b-53a頁。
[35](明)陸可教:《陸學士先生遺稿》卷一一《重修許府君祀記》,《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28-429頁。
[36]常建華:《明代宗族研究》,第433頁。
[37](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二二二《列傳·吳兌》,第5848-5850頁。
[38](明)劉宗周:《按察司副使累贈資政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烏石吳公家廟記》,丁曉強點校:《劉宗周全集》第5冊《文編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4頁。
[39](明)徐渭:《徐文長文集》卷二四《呂氏始祖祠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249-250頁。
[40](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七《第宅書院生祠塋域祀田圖總紀》,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
[41](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七。
[42](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七。
[43](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七。
[44](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七《義舉祭田引》。
[45](明)呂本輯:《余姚新河呂氏家乘》卷一二《家訓二十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