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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將新火試新茶

——話說清明節(jié)

作者：戚悅（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員）

來源：《中華讀書報(bào)》

時間：孔子二五七六年歲次乙巳三月初五日辛丑

          耶穌2025年4月2日

在我們熟知的二十四節(jié)氣中，有一個節(jié)氣發(fā)展成了重要的節(jié)日，成為中國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那就是清明節(jié)。蘇軾有詩曰：“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鼻迕鳎仁菢?biāo)志自然物候的節(jié)氣，又是厚植人文底蘊(yùn)的節(jié)日。

從節(jié)氣到節(jié)日

唐代以前，清明主要是作為節(jié)氣存在?！缎⒔?jīng)緯》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為清明。”即春分后第十五天，北斗斗柄指向乙位之時，便是清明。這段話被不少著述誤以為出自《淮南子》，后者確實(shí)也有類似說法，但文字略有不同，其謂春分“加十五日指乙，則清明風(fēng)至”，這里的“清明風(fēng)”，乃古代所謂“八風(fēng)”之一。杜佑《通典》有曰：“清者，潔也；明者，凈也。言風(fēng)生萬物，皆清潔明凈，故謂之清明。”萬物生長，煥然一新，“清明”二字充滿春天的感覺，正是最美好的時節(jié)。

大約從唐代開始，清明逐漸與日期相近的寒食、上巳二節(jié)融合，陸續(xù)容納了改火、冷食、上墳、踏青、祓褉、蹴鞠、鏤雞子、插柳枝、蕩秋千、放風(fēng)箏等眾多習(xí)俗，發(fā)展成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上巳節(jié)原指農(nóng)歷三月的第一個巳日，故名“上巳”，魏晉以后定為三月三日。這一天，人們在水邊舉行祓除儀式，洗濯塵垢，驅(qū)除災(zāi)邪，又有宴飲游樂、歌詠賦詩、曲水流觴之雅事。寒食節(jié)最初并無固定日期，有“冬中”（即仲冬十一月）、“春中”（即仲春二月）、冬至后一百五日或一百六日（即清明前二日或前一日）、五月五日等多種說法，其持續(xù)時間也有一日、三日、五日乃至一月的差異。到唐宋時期，寒食節(jié)正式得到官方認(rèn)可，其日期也基本固定下來，通常在冬至后一百五日，故又稱“百五節(jié)”，持續(xù)時間一般為三天，包括前后的一百四日和一百六日。據(jù)說一百三日為“炊食熟”，一百四日為“大寒食”，一百六日為“小寒食”（杜甫有詩《小寒食舟中作》）。也有說法稱一百四日為“私寒食”，一百五日為“官寒食”。唐代朝廷規(guī)定寒食與清明連起來放假，初時假期為四日，后來又增至五日、七日。

新火煮新茶

寒食節(jié)最主要的習(xí)俗就是斷火和冷食。據(jù)史料記載，有時火禁甚嚴(yán)，以至官府或鄉(xiāng)社專門派人查驗(yàn)，把雞毛插入灶灰中，若燒焦卷曲，則降罪責(zé)罰。故每逢寒食，家家戶戶都滅掉舊火，所謂“普天皆滅焰，匝地盡藏?zé)煛保ɡ畛缢谩逗场罚?。欲取新火，先去舊火，此即唐人所說的新火“勿與舊火相見”（李涪《刊誤》）。寒食過后，方可開火禁，燃新火，謂之“改火”，而緊鄰寒食的清明就成了迎接新火的日子，陳潤《東都所居寒食下作》所謂“浴蠶當(dāng)社日，改火待清明”，即謂此也。

清明之日，家家戶戶燃起新火，人間頓時生氣勃勃。正因如此，唐代許多詩歌寫到清明，都會提及這一獨(dú)特風(fēng)景。五言詩如祖詠《清明宴司勛劉郎中別業(yè)》：“霽日園林好，清明煙火新。”劉長卿《清明后登城眺望》：“風(fēng)景清明后……萬井出新煙?！辟Z島《清明日園林寄友人》：“今日清明節(jié)……新火起廚煙。”七言詩如王表《清明日登城春望寄大夫使君》：“寒食花開千樹雪，清明日出萬家煙?！倍鸥Α肚迕鞫住菲湟唬骸俺瘉硇禄鹌鹦聼?，湖色春光凈客船。”李郢《清明日題一公禪室》：“山頭蘭若石楠春，山下清明煙火新?！卑拙右住肚迕魅盏抢暇w望洛城贈韓道士》：“風(fēng)光煙火清明日，歌哭悲歡城市間?！睆埨^《閶門即事》：“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睂?shí)際上，不止百姓的廚灶燃起新火，道士的丹灶亦是如此。孟浩然曾在這一天應(yīng)邀拜訪友人梅道士，便看到“丹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清明日宴梅道士房》）的景象。

新火正宜煮新茶，故歲貢新茶的運(yùn)送需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正如李郢《茶山貢焙歌》所寫，“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時須及清明宴”，謂之“急程茶”。貢茶送到，先祭祀宗廟，后分賜近臣。贈友春茶者，亦有心趕在清明之前，唐代李咸用答謝僧友贈茶詩曰：“磚排古砌春苔干，殷勤寄我清明前。”爰及清明，便燃新火，煮新茶。如白居易《清明日送韋侍御貶虔州》詩云：“寂寞清明日，蕭條司馬家。留餳和冷粥，出火煮新茶?！碧K軾更是多次在詩詞中寫到清明日新火煮新茶一事，如《趙德麟餞飲湖上舟中對月》：“官余閑日月，湖上好清明。新火發(fā)茶乳，溫風(fēng)散粥餳?！庇秩纭赌细枳印ね泶骸罚骸罢且荒甏汉茫迕?。已改煎茶火，猶調(diào)入粥餳?！弊钣忻漠?dāng)屬那首《望江南·超然臺作》，其曰：“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蘇軾還在《東坡志林》中記錄過一樁趣事，自稱夢見參寥禪師手拿一卷詩稿，其中有兩句飲茶詩：“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彼趬糁袉枀⒘榷U師：“火固新矣，泉何故新？”清明新火自不待言，泉水何以為新呢？ 參寥禪師回答：“俗以清明淘井。”原來，民間流行在清明日“淘井”，即清理一年來水井中殘留的污泥雜物，井水便煥然一新了。雖屬夢境，但“淘井”之說，卻不無淵源。據(jù)《管子》記載：“當(dāng)春三月，萩室熯造，鉆燧易火，杼井易水，所以去茲毒也?！边@里的“易火”亦即“改火”，而“杼井”即“抒井”，即為“淘井”之意了。由此可見，清明前后既有“改火”之俗，復(fù)有“改水”之事，而在這一天以新火和新水煮新茶，想必更得“清明”之況味。

“改火”的程式

不僅《管子》有“鉆燧易火”之語，《論語》亦有“鉆燧改火”之說，皆指以鉆木取火的方式改換新火，唐代即用此法。古人認(rèn)為，四季取火，當(dāng)順應(yīng)時節(jié)，使用不同的樹木：“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棗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保ā吨芏Y注疏》）故李嶠《寒食清明日早赴王門率成》曰：“槐煙乘曉散，榆火應(yīng)春開。”上句“槐煙”即指冬季的槐檀之火，而下句“榆火”則是春季的榆柳之火，亦是清明新火。唐宋時期有不少清明詩都提到榆柳之火，如楊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徹》：“榆柳芳辰火，梧桐今日花。”羅袞《清明赤水寺居》：“榆火輕煙處處新，旋從閑望到諸鄰。”徐鉉《翰林游舍人清明日入院……因寄游君》：“榆柳開新焰，梨花發(fā)故枝?！?/span>

《周禮》有“四時變國火”之說，而唐代則僅在清明時節(jié)改新火，并有一套取火、賜火、謝火的流程。據(jù)《輦下歲時記》載：“長安每歲清明，內(nèi)園官小兒于殿前鉆火，先得上進(jìn)者，賜絹三匹，金碗一口。”即讓禁苑中的雜役在殿前鉆木取火，第一個成功取火并進(jìn)獻(xiàn)給皇帝的人，可以獲得賞賜。隨后，皇帝派人將新火點(diǎn)燃的蠟燭分發(fā)給群臣，謂之“賜新火”。關(guān)于賜新火的情形，謝觀《清明日恩賜百官新火賦》所述甚詳，其謂宮中乃以榆柳之木鉆燧，在清明的早晨取新火進(jìn)獻(xiàn)，待皇帝下旨，便按照官階次序賜予新火，宦官持蠟燭排成兩隊(duì)，魚貫而出。先是點(diǎn)燃宮中的香爐，朱紅的火焰與初升的太陽遙相輝映，隨后新火被送往四面八方，猶如流螢飛向條條大路，又如繁星落入千門萬戶。群臣得賜新火，紛紛跪拜叩首，手舞足蹈，家中重開爐灶，焚香燃膏。“熠熠當(dāng)門，煙助松篁之茂；熒熒滿目，焰如桃李之春?！笨梢娖錈崃叶≈刂r。

唐詩中亦有關(guān)于賜火的描寫，如韋莊《長安清明》：“內(nèi)官初賜清明火，上相閑分白打錢?！焙湍秾m詞百首》其二十六：“清明節(jié)日頒新火，蠟炬星飛下九天?！庇袝r，在清明的前一天晚上，亦即寒食將盡時，賜火便開始了，故有韓翃《寒食即事》中所謂“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之名句。大歷九年（774），東都的進(jìn)士考試有《清明日賜百僚新火詩》一題，當(dāng)年進(jìn)士及第的史延、韓濬、鄭轅、王濯皆有同題詩作流傳下來。他們在詩中極力歌頌天子清明賜火的行為，把新火的光芒比喻成帝王的恩澤，如謂：“寵命尊三老，祥光燭萬人?！保ㄊ费樱皹s耀分他日，恩光共此辰?！保n濬）“御火傳香殿，華光及侍臣?！保ㄍ蹂叭鸩蕘黼p闕，神光煥四鄰?！保ㄠ嵽@）最后，他們在詩末不約而同地表示，自己雖然卑微，卻也渴望能分到一絲光芒，暗示期盼帝王的青睞：“應(yīng)憐螢聚夜，瞻望及東鄰?！保n濬）“皇明如照隱，愿及聚螢人?！保ㄠ嵽@）“誰憐一寒士，猶望照東鄰?！保ㄍ蹂┑玫劫n火的臣子往往要寫謝表或謝狀，如白居易有《謝清明日賜新火狀》，鄭處晦有《謝新火狀》，武元衡有《寒食謝賜新火及春衣表》和《謝賜新火及新茶表》等。

何處求新火

宋代延續(xù)了唐代的做法，其宮中取火的方式頗為相似，據(jù)《夢粱錄》載：“寒食第三日即清明節(jié)，每歲禁中命小內(nèi)侍于閣門用榆木鉆火，先進(jìn)者賜金碗、絹三匹，宣賜臣僚巨燭，正所謂‘鉆燧改火’者，即此時也。”宋詩中亦多有清明日賜火的描寫，如歐陽修《和較藝將畢》：“踏青寒食追游騎，賜火清明忝侍臣?！薄肚迕髻n新火》：“桐華應(yīng)候催佳節(jié)，榆火推恩忝侍臣。”宋祁《途次清明》：“遙知闕下頒新火，百炬青煙出漢宮?！痹缀啞肚迕魅召n新火》：“令節(jié)傳龍蠟，君恩賜近臣?！痹鴰住逗持谎臻g風(fēng)雨不已》：“年光胡不少留連，熟食清明又眼前。敢望深宮傳蠟燭，可堪小市禁炊煙?！崩罹V《清明日》：“憶昔叨塵寓帝京，春光淡蕩值清明。賜來新火傳紅蠟，煮就香糜和白餳。”蔡絛在《鐵圍山叢談》中談及此事，稱負(fù)責(zé)分發(fā)新火的宮中差役被稱作“快行家”，拂曉時分，他們便可把新火送至官員的府邸門口。蔡絛驕傲地回憶：“吾家隆盛時……遇清明得新火者九枝，門戶被天遇殊絕?！笨梢娗迕魅召n火的數(shù)量代表著皇帝對臣子的重視程度。葉夢得在《石林燕語》中也提到內(nèi)侍省負(fù)責(zé)賜新火的差役叫“快行家”，并稱高官獲賜后便“以私錢一千贈之”。

當(dāng)然，只有京城的部分官員能夠得到賜火，大多數(shù)官吏和普通民眾仍要自己想辦法取火。有人自己鉆木取火，如唐代崔元翰在清明節(jié)出游，看到樵夫鉆木取火（“鉆火見樵人”）；杜甫在湘潭一帶漂泊時，恰逢清明，家人便以當(dāng)?shù)氐臈髂救』穑ā凹胰算@火用青楓”）。宋代秦觀亦寫到寒食過后，自家鉆木取火，重開爐灶（“滿院柳花寒食后，旋鉆新火爇爐香”）。有人旅居他鄉(xiāng)，便向鄰里討要新火，如：“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保ㄍ跤韨牎肚迕鳌罚扒迕鞑坏铰萌思?，乞火鄰船自試茶?！保◤堮纭肚迕魅罩壑袝露住菲湟唬昂翁幥笮禄穑?不解鄉(xiāng)音，只怕人嫌我?！保惻c義《點(diǎn)絳唇·紫陽寒食》）蘇軾被貶黃州時，幸得知州徐君猷于清明日分新火，曾作《徐使君分新火》答謝，詩云：“臨皋亭中一危坐，三見清明改新火?！S州使君憐久病，分我五更紅一朵。”宋代祖無擇有《庚辰清明州衙不送新火》一詩，抱怨清明日州衙不送新火，以致“晨炊已絕供賓饌，春酒何來獨(dú)酌觴”，則當(dāng)時官府亦有送新火之例。

看得幾清明

從唐代開始，新火便成了清明節(jié)的重要元素。唐末五代的毛文錫在《茶譜》中提到有一種上品好茶，名為“騎火茶”：“言不在火前，不在火后作也。清明改火，故曰騎火?！彼^“火前”“火后”，即指清明改火之前、后，因其制茶時間恰在清明，故稱“騎火茶”。后來，清代乾隆皇帝有《觀采茶作歌》，開篇即稱：“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騎火品最好?！鼻迕髦禄鹦滤笮虏瑁偃缯小膀T火茶”，則夫復(fù)何求？

清明時節(jié)多雨水，故又有“潑火雨”之說。杜牧名詩《清明》所謂“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因遇上改火一事，此雨便得名“潑火雨”。唐人唐彥謙《上巳》有曰：“微微潑火雨，草草踏青人?！卑拙右住堵鍢蚝橙兆魇崱吩娫疲骸磅砬驂m不起，潑火雨新晴?！彼未穲虺肌兑理嵑烷L文紫微春雨二首》其一亦謂：“年年潑火雨，苦作清明寒?！碧K軾《蝶戀花》則有：“雨霰疏疏經(jīng)潑火。巷陌秋千，猶未清明過?！痹荨缎≈厣健わL(fēng)雨折枝詞》寫道：“早是清明應(yīng)候風(fēng)……更兼潑火雨冥濛?！苯韵荡祟惷枘?。

清代《百癡禪師語錄》曾記載禪師與弟子的一番對話，耐人尋味。僧問：“如何是清明時節(jié)？”師答：“暗風(fēng)吹弱柳，新火弄清煙?！笨梢钥闯?，在中國古代，新火乃是清明節(jié)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前述謝觀之賦曾總結(jié)賜新火的意義為：“將以明而代暗，乃去故而從新?！鼻迕髡躯惾辗紭?、萬物生長之時節(jié)，把以明代暗、去故從新的改火儀式安排在這一天，體現(xiàn)了自然與人文的完美融合。蘇軾所謂“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亦不負(fù)“人生看得幾清明”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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