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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查官的靈魂
作者?譯者?吳萬偉
? ? ? ? ? 著者?羅伯特·達頓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孔元2565年暨耶穌2015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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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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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審查的概念延伸到包括一切的程度,它就沒有任何意思了。審查不應該被瑣碎化。雖然贊同權(quán)力在很多方面都發(fā)揮作用,但是我認為區(qū)分國家壟斷的權(quán)力(有時候包括宗教機構(gòu)等其他權(quán)威)和社會上任何地方都存在的權(quán)力非常重要。我理解的審查主要是政治上的,基本上是由國家實施的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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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實施審查的方法各種各樣。其行為可能很隨意,但這些審查都有既定程序,而這些程序是有合法性痕跡的。巴士底獄的檔案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就是即使在囚犯沒有受到法律保護的情況下,警察努力搜查線索,依靠嚴格的審訊確定犯罪。由于受到特定情景的壓力,英國在印度(Raj)的審判回歸預料之中的判決,但是他們采取嚴謹履行的儀式來執(zhí)行英國法律的條文,確保言論和報刊自由的原則。沃爾特·揚卡(Walter?Janka)在柏林因為出版一個失寵作家(盧卡斯)的作品而遭判刑是另外一種儀式:斯大林式的擺樣子公審開始了清洗行動,這是顯示黨的路線發(fā)生變化的信號。這條路線決定了體系的合法性,在這樣的體系中根本沒有公民權(quán)存在的任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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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是審查的基本方面,不僅在于通常導致競爭性解釋的檢查文本的行為本身,而且也是國家運行的內(nèi)在機制,因為競爭性解讀導致權(quán)力斗爭,這有時候甚至引發(fā)公共丑聞。審查官不僅認識到隱藏意義的細膩內(nèi)涵,而且還理解發(fā)表的文本在公眾中引起反響的方式。在東德(GDR),審查官的老練應該不會令人感到吃驚,因為隊伍里面包括了作家、學者和批評家。在18世紀的法國,著名作家充當審查官,而印度白話文學的監(jiān)督審查由博學的圖書管理員以及對“土著”民俗文化感興趣的本地官員擔任。把審查當作無知官僚的殘酷壓迫而不屑一顧是一種誤解。雖然審查變化多端,但通常都是一套非常復雜的程序,要求才干和訓練,且往往深入到社會秩序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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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查也可能產(chǎn)生積極的后果。書籍若通過了法國審查官這一關(guān)就證明其優(yōu)越質(zhì)量得到了皇家的認可。這些常常類似于當今圖書封面上促銷性的腰封宣傳。印度公務員系統(tǒng)的秘密“目錄”的第16欄有時候讀起來就像現(xiàn)代書評,里面常常稱贊他們在審查的書籍。東德的編輯既是審查官又努力改善審查文本的質(zhì)量。雖然有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功能,文本的再加工相當于開放的社會里由專業(yè)人員所做的圖書編輯工作。從頭到尾,東德的小說都留下審查官干預的痕跡。有些審查官抱怨說大部分編輯工作都是由他們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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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層次都會出現(xiàn)協(xié)商的情況,尤其是在最初階段即文本開始成型時往往有協(xié)商。不過,這并沒有出現(xiàn)在英屬印度,因為那里的審查僅局限于出版后的壓制。在?18世紀的法國,體制外流行的文學著作也不受審查的影響。但是,即便大思想家伏爾泰也會在出版法學或者準法學著作時與各色人等協(xié)商,如審查官及其上司、影響力很大的中介和警方。他知道如何操縱權(quán)力機構(gòu)的所有齒輪和杠桿,他是使用這些來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行家里手。對于東德作家如埃里?!ぢ运固兀‥rich?Loest)和弗爾克·布勞恩(Volker?Braun)來說,討價還價的協(xié)商非常重要,很難使之與出版過程區(qū)分開來。有時候他們花在段落協(xié)商方面的時間比寫作時間還要長。雙方都明白給予和索取的本質(zhì),雙方都有一種參加同一游戲的感受,都接受這個游戲規(guī)則并尊重對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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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妨考慮一下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在1975年出版的《牛犢頂橡樹》中所描述的自己被驅(qū)逐出蘇聯(lián)一年后的經(jīng)歷。打開這本書,你期待著遭遇先知在荒野中呼喊的聲音;你不會感到失望,因為索爾仁尼琴的確把自己看作彌賽亞。不過,他用一種令人吃驚的方式回顧他的經(jīng)歷:那是對文學在斯大林主義社會中作為權(quán)力體系而運行的方式的社會學觀察,這種觀察謹慎、準確、反諷、異常豐富。我們先是在古拉格遇見這位作家。在監(jiān)獄勞改營的8年中,他寫到周圍的悲慘狀況。被釋放后,他當老師并繼續(xù)寫作,生活很辛苦。他在孤獨中寫作,雖擁有絕對的自由,但他知道寫出來的任何東西根本沒有辦法發(fā)表。他的文字只能在他去世后很久才能被人讀到。雖然如此,他必須將這些文字秘密保留下來。他默默記住這些話,用鐘表指針寫在薄紙片上,然后把紙卷起來塞進瓶子埋在地底下。手稿越積越多,他繼續(xù)將其藏在最安全的、最讓人想不到的地方。令他驚訝的是,赫魯曉夫在1961年第22次黨代會上廢除了斯大林的嚴厲做法,蘇聯(lián)最重要的期刊《新世界報》(Novy?Mir)的編輯亞歷山大·特瓦爾多夫斯基(Aleksandr?Tvardovsky)宣稱愿意出版更大膽的作品。于是,索爾仁尼琴決定冒險。他用更溫和的形式重寫了這部作品,將稿子寄給了《新世界報》。這本書的題目是“伊萬?杰克索維奇(Ivan?Denisovich)生活中的一天”,最終打破了有關(guān)古拉格罪惡的沉默之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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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索爾仁尼琴的敘述變成了一種社會學研究。他描述了該刊的所有編輯,他們的競爭,自我保護性操作,竭力拆掉他在其中布置的炸彈引線。黨中央委員會既聰明又奸詐的代表亞歷山大?德門第耶夫(Aleksandr?Dementyev)在編輯部會議上布下陷阱,設(shè)置重重障礙,特瓦爾多夫斯基為此十分苦惱。作為出身農(nóng)民的真正詩人,“他首先忠誠的是俄羅斯文學,真誠地相信作家的道德責任,”但他也感受到“黨的真理”的壓力。最后,他戰(zhàn)勝了自己的疑慮,說服編輯部中的懷疑者,并與索爾仁尼琴一句一句地修改手稿,協(xié)商需要做出的改變。在一定程度上,索爾仁尼琴愿意更改,因為他明白只有修改文本才能掃除障礙并最終變成文學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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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xié)商過程本身被描繪出來---泄露的副本、權(quán)力走廊上的秘密對話、在赫魯曉夫的夏季別墅里當面讀給他聽、最終得到政治局的批準。隱藏在黑暗中的審查官在看到校樣稿時驚駭不已,在最后一分鐘被告知它得到了中央委員會的批準后轉(zhuǎn)而對其大加贊賞。該書出版后引起了轟動,本來索爾仁尼琴已經(jīng)寫好的其他著作也可能隨后出版,但他不愿意做出必要的修改而泡湯---他后來回憶說,這是一個戰(zhàn)略失誤,因為機會之窗關(guān)閉了。當勃列日涅夫在1964年接替赫魯曉夫之后,新一波的斯大林化窒息了真正的文學,并迫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聲名狼藉的索爾仁尼琴流亡海外。雖然有非常栩栩如生的細節(jié),有很多檔案材料做支撐,但這個故事不是記者寫出的揭露性報道,里面也沒有鼓吹西方的言論自由觀點。它使用具體的俄國方式宣揚文學是傳播真理的工具的先知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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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昆德拉的寫作方式不同,那是歐洲文學多個世紀的反諷的、復雜的、冷峻的、自我清醒意識到的方式。他也遭遇了審查的時代,斯大林主義曾經(jīng)的一段開放時間足以暴露其錯誤路線,當開放之門再次關(guān)閉后,他最終難逃被驅(qū)逐出境的命運。雖然遭遇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的高壓措施,文學和其他藝術(shù)形式尤其是電影在1960年代的捷克斯洛伐克出現(xiàn)了復興。當亞歷山大?杜布切克(Alexander?Dub?ek)成為第一書記時,捷克共產(chǎn)黨改革者決心在1968年推行“長著人臉的社會主義”。在被稱為布拉格之春的改革時期,審查被廢除,但在8月份蘇聯(lián)入侵后隨即得到恢復。此前一年即1967年的6月召開了作家協(xié)會大會,如今回顧起來,此次會議像是布拉格之春的序幕。昆德拉和其他作家利用這次大會作為論壇要求更大的自由。昆德拉在大會發(fā)言中求助于文學是“國家存在”背后的根本性力量,是“國家存在問題的答案”,他使用天賦人權(quán)的語言譴責審查,引用伏爾泰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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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真理只能通過平等和自由的對話才能獲得。對思想和言論自由的任何干預都是當今世紀的丑聞,都是在民族文學闊步前進時捆住我們手腳的鎖鏈,無論審查機制和術(shù)語多么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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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宣言能夠出現(xiàn)在印刷品中么?地位相當于《新世界報》的捷克雜志《文字消息》(Literární?noviny)試圖將包括廢除審查的決議在內(nèi)的宣言作為大會論文集出版,但在類似于東德HV的“中央出版局”的審查官看來,這實在太過分了。他們禁止媒體談論這個話題,并傳喚《文字消息》的編輯杜三?哈姆西克(Dusan?Hamsik)和編輯部的其他成員與中央委員會意識形態(tài)部的頭腦弗蘭提斯克?哈維里塞克(Frantisek?Havlícek)會面,該部相當于東德中央委員會的文化部。據(jù)哈姆西克的描述,會議變成了針對宣言每個條款尤其是昆德拉演講稿的激烈爭吵。昆德拉本人也在場,他與哈維里塞克逐句協(xié)商,包括每個從句和標點符號。他不能簡單地拒絕協(xié)商,因為作家希望宣言發(fā)表出來以喚起民眾起來抵抗斯大林主義。他在某些部分取得了勝利,在另外一些部分失敗了,但始終堅持認為“對反對任何形式的審查的文本進行審查是荒謬的?!弊詈螅晒Φ赝炀攘怂麑懴碌膸缀趺烤湓?。但是,當他離開會議室時,心情糟糕透了。他向哈姆西克抱怨說“我為什么要如此低三下四?我讓他們把我變成了十足的傻瓜。每個妥協(xié)都是骯臟的?!彪S后不久,黨中央委員會打電話說這樣的妥協(xié)根本不能接受。該大會文集沒有出版,昆德拉徹底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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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姆西克對此場景的描述中,昆德拉似乎是個“非常挑剔的顧客,”一個對其藝術(shù)承諾堅定不移的作家,對他與政治當局的任何同謀關(guān)系都感到惡心。但當危機來臨時,像索爾仁尼琴一樣,他也愿意修改自己的文章以便能突破黨對文學的堅持。他也理解文學是塑造國民身份認同的力量,雖然他將文學與更廣泛的歐洲文明崛起聯(lián)系起來。文學對他如此重要和神圣因而不能忍受在所有斯大林主義政權(quán)下決定文學生命的協(xié)商和妥協(xié)。成為獨裁者的幫兇顯然違背了他的自我意識,即使即使他進行了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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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心受到良心和道德煎熬的意識也來自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nèi)阿(Norman?Manea)對他與1980年代羅馬尼亞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的審查官打交道的描述。尼古拉?齊奧塞斯庫(Nicolae?Ceau?escu)在蘇聯(lián)勢力范圍之外建立了極權(quán)政權(quán)。馬內(nèi)阿在權(quán)力分界線的兩邊都堅持“人類現(xiàn)實”:腐敗和狡詐的官員在國家劃定的范圍內(nèi)追求自身利益,野心勃勃的作家則試圖在完全由黨主宰的體制下取得職業(yè)發(fā)展成就。作為體制內(nèi)作家,馬內(nèi)阿希望他的小說《黑信封》能取得突破,因為里面有一些精心隱藏的對極權(quán)主義的批評。由于審查已經(jīng)取消的虛構(gòu)信息,他并沒有得到審查官對其書籍的審查報告,只是得到了審查官檢查過的文本的復印件。其中80%的內(nèi)容被標記為刪減或者修改,而且沒有任何解釋。馬內(nèi)阿掙扎著搞清反對意見,花費很大功夫重寫了這部書稿,然后通過出版商再次呈交上去。修改稿再次遭到拒絕,依然沒有任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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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局似乎沒有辦法打破,最后出版商抓住了個機會。他將作品送給“外面的”審閱者,通過朋友圈認識的審查系統(tǒng)退休高官幫助在官僚機構(gòu)之外疏通搞定。馬內(nèi)阿看到了來自非審查官的審查報告。報告對作品進行了智慧而深刻的閱讀,并提出了重大修改建議。雖然很痛苦,馬內(nèi)阿接受了“兇悍的審查官老師”的推薦意見,因為他們代表了他繼續(xù)在文學界生存的唯一希望。該戰(zhàn)略起了作用,這部作品出版后取得巨大成功,作品很快銷售一空。馬內(nèi)阿被迫流亡。1988年,他移民美國,在這里他發(fā)現(xiàn)了“自由”,不是不受任何約束的秩序而是復雜的體系,它要求包括“嚴酷的市場法則”在內(nèi)的獨特妥協(xié)方式。雖然承認民主社會實現(xiàn)自由的現(xiàn)實也很艱難,但馬內(nèi)阿堅持認為兩者存在區(qū)別,這里的情景與他在羅馬尼亞的遭遇完全不同。在回顧《黑信封》中所接受的刪減時,他并不后悔批評性段落被刪除,也不后悔使其蒙受損失的妥協(xié)和共謀過程。最后,他得出結(jié)論說“審查官辦公室贏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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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洛·契斯(Danilo?Ki?)在南斯拉夫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時期也有類似的遭遇,雖然斯大林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更溫和一些。在回顧與審查官打交道的情景時,他強調(diào)了看不見的人物(出版商和編輯)的非正式壓力,他們在行使專業(yè)人員職能時扮演了審查官的角色,首先是無所不在的自我審查力量。他寫到,內(nèi)在的、自命的審查官就是作家的替身,“這個替身就附在其肩膀上,對還在萌芽狀態(tài)的文本結(jié)構(gòu)進行干涉,使其不犯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錯誤。贏得反替身審查官的勝利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就像上帝一樣知道一切,看見一切,因為他就來自你自己的大腦,你自己的恐懼和你自己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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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蘇聯(lián)體制的流亡者求助于“自由”和“真理”時,他們并不求助于第一修正案的保護,也不像哲學家那樣說話。他們使用的描述其審查經(jīng)驗的詞匯是在具體情境下發(fā)揮作用的力量,是一種在壓迫性政治體制下決定文學本質(zhì)的力量。“言論自由”充當了衡量所遭受壓迫的嚴重程度的標準。它并不適用于所有種類的限制,雖然許多限制的確也是作家的包袱。對他們來說自由是一種原則,正是自由受到侵犯的經(jīng)歷使其認識到這個原則的意義所在。當然,個人的體驗因人而異,變化之大讓人覺得尋找一種能包括所有種類的違反自由原則的籠統(tǒng)命題毫無希望。其中包括有些被仔細研究的東西如南非種族隔離時期實行的審查。他們也明白文學在西方人所說的“自由世界”也遭受種種限制。他們的經(jīng)歷是否支持一種相對論式的自由概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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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地對待被噤聲的作家或者在斯大林政權(quán)下自我噤聲的作家的證言并不等同于認可他們的經(jīng)驗,即任何人出書都非常困難。也不是說將21世紀的沉默方式與其他時代和地方封殺言論空間的做法混為一談。歷史學家并沒有準備好將過去不同時期的邪惡程度累加起來。但是我們不可能避免做出價值判斷,應該有能力認識到價值觀影響我們認知的方式,就像我們承認影響認知的概念框架一樣。不是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我更愿意轉(zhuǎn)變辯論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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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族志的角度在整體上看待作為控制體系的審查,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彌漫在組織機構(gòu)中,影響人際關(guān)系,并直達靈魂的最隱蔽角落。在研究審查的運行機制時,我學會了更加尊重在特定歷史時期與這個世界特定區(qū)域的其他公民共同擁有的基本原則。我理解第一修正案并沒有延伸到美國憲法的司法邊界之外,但是我用所有的熱情相信同胞公民言論自由的權(quán)利,雖然憤世嫉俗者嘲諷那些抨擊“第一修正案的同情者”。雖然試圖理解這些,但在當今國家企圖監(jiān)視公民一舉一動的時代,我們必須采取保護自由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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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自:The?Soul?of?the?Censor?by?Robert?Darn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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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nybooks.com/blogs/nyrblog/2014/sep/17/what-is-censorship/?insrc=r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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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作者在2014年9月22日出版的新書《審查官在工作:國家如何塑造文學》的結(jié)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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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