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儒者最適配的氣質(zhì)為何是“溫”字?
作者:貢華南(華東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
來源:《學(xué)術(shù)月刊》2014年第10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廿四日丁未
耶穌2017年3月21日
【內(nèi)容提要】
《詩》《書》以“溫”論德,將“溫”作為“德之基”??鬃永^承此以“溫”論“德”傳統(tǒng),并在“仁”的根基上賦予了“溫”以新的內(nèi)涵:以自己的德性生命融化物我之距離,以熱切的生命力量突破一己之限,貫通、契入仁愛之道,完成有限生命之超越,促進(jìn)人物之成就。后儒進(jìn)一步拓展引申,使“溫”與仁、元、春相互貫通,由此凸顯出“溫”之生化品格,從而使其獲得深沉的本體論內(nèi)涵,成為儒者之德的標(biāo)志。作為在世方式,“溫”被理解為氣象、德容,同時也是認(rèn)知的前提與路徑,并由此構(gòu)成了儒者之思想基調(diào)與思想之方法、取向與歸宿。在此意義上,以“溫”在世不僅成為儒者在世之直接可感形態(tài),也構(gòu)成了儒者區(qū)別于釋、老之標(biāo)志性特征。
如果選擇一個最能體現(xiàn)儒者在世、認(rèn)知、接人、待物特征的范疇,此非“溫”莫屬?!皽亍奔仁侨逭呓尤舜锏膫惱響B(tài)度,也是其認(rèn)知展開之具體方式,同時也是儒者修行之方向與歸宿?!皽亍辈⒎且曈X之所及,不是一個以客觀性為基本特征的抽象概念。在生理與精神層面,它向觸覺、味覺展露,而呈現(xiàn)出一個觸之可及、直接可感的生命姿態(tài)。塑造、成就溫者,釋放生命之溫,溫己而溫人、溫物、溫世,這既是儒者之身家之所在,也是人們對儒者之迫切期待。
【正文】
一、溫之為德
“溫”本義為“河陽”[1],即有水有陽之所。有陽光與水分之所既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既不會太干燥,也不會太潮濕,故古人將之理解為最適宜生命發(fā)育生長之所。“陽”可給人暖意,“河(水)”給人潤澤,“溫”之于人恰如春陽與時雨齊施?;蛟S正基于此,從《詩經(jīng)》起,人們就開始以“溫”論德,如:“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阅罹?,溫其在邑?!保ā肚仫L(fēng)·小戎》)“玉”之“溫”有熱量,可“暖”人身,有潤度,可“潤”人心。當(dāng)然,如玉之“溫”所散發(fā)的是令人舒適的精神熱量與精神潤度,其指向的是人之心。“終溫且惠,淑慎其身。”(《邶風(fēng)·燕燕》)鄭箋云:“溫,謂顏色和也?!薄皽亍弊鳛椤暗氯荨保割伾菝埠腿帷捜?、柔順。值得注意的是,《詩》多將“溫”與“恭”并用,如:“溫溫恭人,如集于木?!保ā缎⊙拧ば⊥稹罚百e之初筵,溫溫其恭?!保ā缎⊙拧べe之初筵》)“溫溫恭人,惟德之基?!保ā洞笱拧ひ帧罚皽毓С?,執(zhí)事有恪,顧予烝嘗,湯孫之將。”(《商頌·那》)“溫溫”乃形容恭人之恭態(tài),主要意思是恭敬、謙順、柔和,主接受、容納。姿態(tài)謙恭,抑己揚人,給人尊嚴(yán)與信心。恭敬、接受、容納、順從他人,他人得到理解、肯定、認(rèn)同與尊重,即得到溫意暖意,持續(xù)不斷的理解與尊重,則可源源不斷地感受到溫暖。生命信念、價值在暖意中被增強與實現(xiàn),或基于此,《大雅》遂將“溫”作為“德之基”。
《書》亦將“溫”作為眾德之一,如:“直而溫”(出現(xiàn)于《虞書·舜典》與《虞書·皋陶謨》),亦有以“溫”“恭”并列,如:“浚咨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保ā队輹に吹洹罚┢浠疽馑际恰皽睾汀薄昂蜕啤保簿褪遣焕淠?、不冷酷。
孔子繼承了《詩》《書》以“溫”論“德”的傳統(tǒng),并在“仁”的根基上賦予了“溫”以新的內(nèi)涵?!皽亍痹凇墩撜Z》中凡5見,其中出自孔子者2處,出自孔門弟子者3處。出自孔門弟子者,2處是對孔子之描述,1處是對君子的描述——皆可以看作是對“溫”德之直接感受。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學(xué)而》)或訓(xùn)“溫”為“敦柔潤澤”(《論語正義》),或訓(xùn)“溫”為“和厚”(《論語章句集注》)。二者大體揭示出“溫”中原初之“陽”與“河(水)”義,即指待人的態(tài)度與氣度:內(nèi)在精神和厚、外在德容和柔。相較于《詩經(jīng)》中主恭敬、謙順、柔和、接受、容納的“溫”,這里的“溫”與“恭”并列,意義更側(cè)重愛護(hù)、鼓勵,主融合、施與、促進(jìn)。施與人、事、物以“溫”,使人、事、物溫起來,這是孔子的理想,也是其在世的基本態(tài)度與作為?!墩撜Z·鄉(xiāng)黨》描述孔子:“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蓖趺C曰:“恂恂,溫恭之貌。”“溫恭”乃是日常生活中孔子容色言動之刻畫,因此可視作孔子畫像之基本特征。
但是,“溫”并不是一副先行預(yù)制好、隨時可掛搭的面具?!妒龆访枋隹鬃印皽囟鴧?,威而不猛,恭而安”?!墩撜Z正義》解釋道:“言孔子體貌溫和而能嚴(yán)正?!薄罢钡闷洹皣?yán)”即“厲”?!皽囟鴧枴奔础皽亍苯缘闷湔病K^“嚴(yán)正”,不僅指“溫”在量上有差異,也指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所呈現(xiàn)之多樣性?!皭塾胁畹取?,“溫”亦有差等:“溫”并不意味著對所有的人施與同等的溫度,而是在不同情境下對不同的人呈現(xiàn)相應(yīng)的溫差。子夏將“溫而厲”詮釋成“三變”,他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保ā蹲訌垺罚巴笔抢_距離觀看,“即”是近距離接觸。“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揭示出君子之人格溫度隨距離而改變,此正是“溫”有差等之表現(xiàn)。但將“溫而厲”割裂為對“色”與“言”之感受,似乎未能領(lǐng)會“溫”有差等之妙諦。[2]
對于他人來說,“溫”表現(xiàn)為直接可感受的暖意。對于修德之君子來說,內(nèi)在德性之培養(yǎng)固然重要,讓他人他物直接感受到的顏色容貌之暖意更應(yīng)該自覺追尋??鬃釉唬骸熬佑芯潘迹阂曀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季氏》)“思”是自覺追求、努力實現(xiàn)。朱熹說:“色,見于面者。貌,舉身而言?!保ā墩撜Z章句集注》)“色”主要指現(xiàn)于外的面色。如我們所知,“面”是由眼、耳、鼻、口構(gòu)成的整體,“面色”指呈現(xiàn)于外的整體氣質(zhì),包含“眼色”“耳色”“鼻色”“口色”。君子所自覺追求與呈現(xiàn)的面色之“溫”,乃是眼、耳、鼻、口整體所散發(fā)出來的溫和的氣度。對可感顏色、容貌溫度之自覺追尋構(gòu)成了儒者修德之基本內(nèi)容,也成為儒者之德的重要標(biāo)志。
“溫”不僅是孔子接人之基本態(tài)度與氣度,同時也是待物之基本態(tài)度與方法,包括對待特殊物——“故”:“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保ā稙檎罚淖置婵?,“故”指舊日所學(xué),具體內(nèi)容指《詩》《書》《禮》《樂》等經(jīng)典。在孔子思想世界中,“故”的實質(zhì)則是以“仁”為根基的道理。在孔子,“故”乃是個體生命“興”(“興于詩”)、“立”(“立于禮”)、“成”(“成于樂”)的前提與實質(zhì)。因此,“故”不僅是“過去”,也可成為活生生的“現(xiàn)在”。不過,“故”到來而成為現(xiàn)在,需要人去化可能為現(xiàn)實,“溫”就擔(dān)當(dāng)著此轉(zhuǎn)化之責(zé)?!皽亍辈⒎切薜抡哳伾菝仓皽亍保瞧渚駥用嬷疁亍聹?,即其心靈中由內(nèi)而外涌現(xiàn)的熱切的關(guān)愛、施與、融合。對于個體生命來說,“故”“有”而“不在”,也就是說,它還沒有進(jìn)入個體心靈,并不為個體心靈所自覺保有,即不為心靈所自覺。個體生命欲稟有已有的道理,需要心靈自覺消除生命與道理之精神隔閡。“溫”在這里便被當(dāng)作消除此精神隔閡,融合、秉承已有道理的理想方式,具體來說,就是以“溫”迎接“故”、融化“故”、契入“故”。已有道理與當(dāng)下生命之隔閡被消融,個人生命由此突破一己之限,而貫通、契入無限之道理。道理與身為一,從而完成有限生命之超越。
在孔子的觀念中,能溫者并非那些滿懷認(rèn)知熱情者,毋寧說,唯有仁德者能溫。能溫者愛護(hù)、鼓勵人、事、物,即以“德溫”來對待人、事、物。簡言之,溫故就是仁心呈現(xiàn),施與、融化、契入生命之根,從而使仁心有了深沉的依靠與厚實的支持。溫厚的“仁心”帶著深沉的“故”去知,就是以深沉博厚的生命溫度去融化、契入萬事萬物,仁心潤澤萬事萬物,貫通萬事萬物。萬事萬物得仁心溫厚之養(yǎng),如得春陽之澤、春風(fēng)之撫、春雨之潤,生機勃然煥發(fā),生命由此日新?!爸隆敝爸敝赶蛏杂X,其“新”則涉及溫德打開的生命新境界,以及由此生命境界展開于事事物物所開顯的新天地。德性日厚,境界日新,天地日新,此構(gòu)成了“師”的內(nèi)在格調(diào)與現(xiàn)實條件。因此,“溫故而知新”不僅指儒者一以貫之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指儒者接人待物的態(tài)度、方法,亦是儒者鮮活的在世之態(tài)。
二、溫與仁
在孔子的思想系統(tǒng)中,生命之溫源于“仁心”之呈現(xiàn),或者說,“溫”是“仁”之用,是仁之顯現(xiàn)。后世儒者正是立足于這個識見,不斷闡發(fā)出“溫”的深層義蘊。以“溫”為“德”,并以此作為儒者在世之基本容態(tài),這個思想為《郭店楚墓竹簡·五行》、荀子、《禮記》繼承并發(fā)揮。一方面,繼續(xù)以“溫”來形容有德之顏色、容貌,如:
顏色容貌溫變也。(《郭店楚墓竹簡·五行》)
人無法,則倀倀然;有法而無志其義,則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類,然后溫溫然。(《荀子·修身》)
凡三王教世子必以禮樂。樂,所以修內(nèi)也;禮,所以修外也。禮樂交錯于中,發(fā)形于外,是故其成也懌,恭敬而溫文。(《禮記·文王世子》)
孝子將祭祀,必有齊莊之心以慮事,以具服物,以修宮室,以治百事。及祭之日,顏色必溫,行必恐如懼不及愛然。其奠之也,容貌必溫,身必詘,如語焉而未之然。(《禮記·祭義》)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fā)強剛毅,足以有執(zhí)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中庸》)
以“溫”為儒者之“容貌”與“顏色”,從而塑造出儒者即“溫者”形象:如春陽與時雨并施。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中庸》重提“溫故而知新”,將其自覺納入德性問學(xué)之序中:“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薄皽毓省迸c“尊德性”“敦厚”出于同一序列,表達(dá)的是德性的涵養(yǎng)而非單純的學(xué)習(xí),而作為德性的涵養(yǎng),“溫故”則構(gòu)成了問學(xué)——“知新”的根基與前提。
另一方面,《郭店楚墓竹簡·五行》、荀子、《禮記》把“溫”與“仁”聯(lián)系起來,如:“仁之思也清,清則□,□則安,安則溫,溫則悅,悅則戚,戚則親,親則愛,愛則玉色,玉色則形,形則仁。”(《郭店楚墓竹簡·五行》)“溫”是“仁者”之思而帶來的結(jié)果之一,換言之,“溫”乃仁者必然呈現(xiàn)的在世之態(tài)。同時,“溫”又是通向“仁”的內(nèi)在環(huán)節(jié)之一。
《荀子》則將“溫”視為“仁”的內(nèi)在特征之一。在比德于玉時,荀子說:“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yuǎn)聞,其止輟然,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詩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此之謂也。”(《荀子·法行》)在這里,荀子將“溫”與“潤”并列,已然將“溫”中原始兼含“河”與“陽”二義拆分,即有“陽”(溫度)而無“河(水)”。盡管玉有諸德,但“溫其如玉”卻突顯的是其最大特征“溫”?!皽亍迸c“仁”對應(yīng),以“溫”說玉之德乃基于“仁”在眾德之中的根基地位:仁作為德目居眾德之首而可含眾德,相應(yīng),“溫”亦可含眾德。
《禮記·聘義》有類似表述:“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達(dá),信也;氣如白虹,天也;精神見于山川,地也;圭璋特達(dá),德也。天下莫不貴者,道也,《詩》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示淤F之也?!痹谶@里,其玉之諸德的表述多有異,但以溫潤而澤說“仁”,最后取“溫”說玉同樣突顯了“溫”與“仁”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儒行》則以“溫良”為“仁”之本:“溫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孫接者,仁之能也;禮節(jié)者,仁之貌也;言談?wù)撸手囊?;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保ā抖Y記·儒行》)將“溫良”當(dāng)作“仁”之本,而不僅僅作為顏色與容貌之態(tài),從而明確地表達(dá)出“溫”在眾德目之中之根本地位。
“溫”在眾德中的地位越來越突顯,同時,“溫”之效用也被比附于“天地”之生化。最早提及此層關(guān)系的是《左傳》:“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春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溫慈惠和”對應(yīng)“天”之“生殖長育”,隱約以“溫”對應(yīng)“生”,此為后世以“天”之“生”釋“溫”之先驅(qū)?!多l(xiāng)飲酒義》則以“天地溫厚之氣”即“天地之仁氣”,打通了“天地溫厚”與“天地之仁”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天地嚴(yán)凝之氣,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嚴(yán)氣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天地溫厚之氣,始于東北,而盛于東南,此天地之盛德氣也,此天地之仁氣也?!保ā抖Y記·鄉(xiāng)飲酒義》)溫厚之氣即仁氣,“溫”由此通達(dá)著天地生化萬物之品格。
朱熹系統(tǒng)闡發(fā)了“溫”與“仁”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首先,作為德性之“溫”并非無根,其本源本體為“仁”,所謂:“以仁為體,而溫厚慈愛之理由此發(fā)出也?!保ā吨熳诱Z類》卷六)“仁”為眾德之“體”,“溫”由“仁”發(fā),乃“仁”之“用”。“仁”之“用”可以為“溫”,也可以為“厚”,為“慈愛”,為“義”,為“禮”,為“智”。但“溫”最接近“仁”的品格,朱熹從不同的方面申說此意:
仁,便是個溫和底意思;義,便是慘烈剛斷底意思;禮,便是宣著發(fā)揮底意思;智,便是個收斂無痕跡底意思。(《朱子語類》卷六)
“仁”字如人釀酒:酒方微發(fā)時,帶些溫氣,便是仁;到發(fā)到極熱時,便是禮;到得熟時,便是義;到得成酒后,卻只與水一般,便是智。又如一日之間,早間天氣清明,便是仁;午間極熱時,便是禮;晚下漸敘,便是義;到夜半全然收斂,無些形跡時,便是智。(《朱子語類》卷六)
以天道言之,為“元亨利貞”;以四時言之,為春夏秋冬;以人道言之,為仁義禮智;以氣候言之,為溫涼燥濕;以四方言之,為東西南北。溫底是元,熱底是亨,涼底是利,寒底是貞。(《朱子語類》卷六十八)
四時之氣,溫敘寒熱,敘與寒既不能生物,夏氣又熱,亦非生物之時。惟春氣溫厚,乃見天地生物之心。(《朱子語類》卷二十)
仁、溫、春、元、早間相互貫通,其共同特征是“生”[3],或者說,這些皆是使物生的最適宜條件:既不會過熱傷物之生,也不會寒涼而凝固物之生機。由此,由“溫”可“識仁”:
要識仁之意思,是一個渾然溫和之氣,其氣則天地陽春之氣,其理則天地生物之心。(《朱子語類》卷六)
仁是個溫和柔軟底物事?!疤@乎若春陽之溫,盎乎若醴酒之醇?!贝耸切稳萑实滓馑?。(《朱子語類》卷六)
前輩教人求仁,只說是淵深溫粹,義理飽足。(《朱子語類》卷六)
“溫”以顯“仁”,從而使“溫”擁有可從“溫柔”“溫和”“溫厚”等詞語中剝離出來之獨立自足的內(nèi)涵。同樣,由于根柢于“仁”,“溫”便具有貫通、主導(dǎo)“熱”“涼”“寒”的本體地位。換言之,“熱”“涼”“寒”皆不過是“溫”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4],如同“仁”之于“義”“禮”“智”[5]。朱熹道
春時盡是溫厚之氣,仁便是這般氣象。夏秋冬雖不同,皆是陽春生育之氣行乎其中。(《朱子語類》卷六)
陽春生育之氣貫通、流轉(zhuǎn)于夏秋冬,使物不僅可得“生”,還可得“養(yǎng)”“收”“藏”。無“春”則無夏、秋、冬,無“溫”則無熱、涼、寒,無“生”則無養(yǎng)、收、藏,此三者義實一。物之“養(yǎng)”“收”“藏”過程之完成乃是“生”之完成,“養(yǎng)”“收”“藏”構(gòu)成了“生”的內(nèi)在環(huán)節(jié)。因此,舉“仁”可盡諸德,舉“溫”亦可賅遍儒者諸德[6]。在此意義上,“溫”構(gòu)成了儒者之為儒者之標(biāo)志性在世氣象。
三、溫:儒者在世之態(tài)度與方法
“溫”與仁、春相通,也就是溫德與溫度相通,用今日語言表述就是道德與自然相通。以溫德之溫度在世,以此接人應(yīng)物,“溫”構(gòu)成了儒者在世的基本態(tài)度與方法。以其溫融化而通達(dá)他人之心,以其溫融化而通達(dá)事事物物,此乃儒者之為儒者的標(biāo)志,也是其分內(nèi)之事。
溫者首先自身有溫度,以此融化自我,使自我溫和柔軟。溫和柔軟之我一方面可融化自我設(shè)定之界域,以便可以開放自我;另一方面,溫和柔軟自我可接受、容納他者,且能對他者之到來作出反應(yīng)。朱熹曾以頑石與溫者對比,他說:“試自看一個物堅硬如頑石,成甚物事!此便是不仁。試自看溫和柔軟時如何,此所以‘孝悌為仁之本’。若如頑石,更下種不得。俗說‘硬心腸’,可以見。硬心腸,如何可以與他說話!”(《朱子語類》卷六)頑石之硬心腸一方面自我封閉,無法接納他者,另一方面,對他者之境遇無動于衷,此即不仁。只有自身有溫度,自身溫和柔軟,才能對他者言行隨感隨應(yīng),此便是“仁”。
溫者可使自己柔軟,也可以其溫度融化他者,使他者柔軟,從而使彼此融化、契合?!皽亍辈粌H體現(xiàn)在與人應(yīng)和,亦貫穿于與事事物物之交接。朱熹通過對“溫故而知新”的闡釋精辟發(fā)揮此意。
“溫故”之“溫”并非是“再看一次”或“重復(fù)地看”,也非“在心上重新記誦”?!皽亍笔紫仁恰皫е鴾囟取泵鎸Α肮省?,以自身“溫度”去接近“故”。朱熹說:“道理即這一個道理。論孟所載是這一個道理,六經(jīng)所載也是這個道理。但理會得了,時時溫習(xí),覺滋味深長,自有新得?!疁亍謱Α洹郑缫槐诖死淞?,將去溫來又好?!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十四)與“冷”相對之“溫”是加熱,即施加溫度于“故”之上?!肮省辈粫纭案币粯印袄洹保藚s會將之變“冷”——因陌生而在人與“故”之間產(chǎn)生堅硬的隔閡與距離。加溫是為了融化自身與“故”(道理)之間的隔閡與距離,也是為了柔軟自身姿態(tài),以便使自身契入“故”之中,得其“滋味”。故橫渠諄諄教導(dǎo)曰:“學(xué)者先須溫柔,溫柔則可以進(jìn)學(xué)?!薄皽厝帷奔词棺约骸皽亍保棺约骸叭帷?,其實質(zhì)是“克己”工夫,故“溫柔”乃有德之稱。
生命溫度源于溫德,或者說,乃心性之德所散發(fā)之溫度。其溫度所融化故學(xué)之道理,又反過來敦厚其心性,增進(jìn)其德性。在此意義上,“溫故”即是“存心”,也即是“修溫德”,此即儒者所謂“尊德性”:“溫,猶燖溫之溫,謂故學(xué)之矣,復(fù)時習(xí)之也?!竞跗渌阎?。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保ㄖ祆洹吨杏拐戮浼ⅰ罚啊疁毓省皇谴娴眠@道理在,便是‘尊德性’?!睾瘛?,只是個樸實頭,亦是‘尊德性’?!保ā吨熳诱Z類》卷六十四)
“燖”即用火加熱,“故”是“已知底道理”,即作為精神本原之仁義。將已知底道理涵養(yǎng)于身需要“我”自覺努力存養(yǎng),使之常在我。我成為仁義之我,其盎然所現(xiàn),即“溫溫君子”。我有“溫”于身,以“溫”暖之、融化之,以使我與“故”相即。我之仁心常在才能保證我常有“溫”,道理與我故而相融不離。自覺、主動以仁心親近、融化、契合仁愛之道理,因契入道理而存得道理,仁德益厚。存得道理,仁德益厚,仁心溫潤,則所潤日新,此即“知新”。朱熹于此確立了“溫故”為“大者”,“知新”為“小者”。他說:“‘尊德性、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是大者五事;‘道問學(xué)、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此是小者五事。然不先立得大者,不能盡得小者?!保ā吨熳诱Z類》卷六十四)“溫故”是“知新”的前提。確立“溫故”,方可得此“知新”。所求所得為“德之知”(如張載所說“德性之知”),而非獨立、純粹、客觀之知。故“知新”即“德”之“知”煥發(fā)新光彩?!爸苯⒃凇叭省钡母?,是“仁”之“知”。仁心與道理相融相通,充滿仁愛的精神生命煥然生發(fā),其知覺靈明煥然呈現(xiàn),在與人與“燖”即用火加熱,“故”是“已知底道理”,即作為精神本原之仁義。將已知底道理涵養(yǎng)于身需要“我”自覺努力存養(yǎng),使之常在我。我成為仁義之我,其盎然所現(xiàn),即“溫溫君子”。我有“溫”于身,以“溫”暖之、融化之,以使我與“故”相即。我之仁心常在才能保證我常有“溫”,道理與我故而相融不離。自覺、主動以仁心親近、融化、契合仁愛之道理,因契入道理而存得道理,仁德益厚。存得道理,仁德益厚,仁心溫潤,則所潤日新,此即“知新”。朱熹于此確立了“溫故”為“大者”,“知新”為“小者”。他說:“‘尊德性、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此是大者五事;‘道問學(xué)、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此是小者五事。然不先立得大者,不能盡得小者?!保ā吨熳诱Z類》卷六十四)“溫故”是“知新”的前提。確立“溫故”,方可得此“知新”。所求所得為“德之知”(如張載所說“德性之知”),而非獨立、純粹、客觀之知。故“知新”即“德”之“知”煥發(fā)新光彩?!爸苯⒃凇叭省钡母?,是“仁”之“知”。仁心與道理相融相通,充滿仁愛的精神生命煥然生發(fā),其知覺靈明煥然呈現(xiàn),在與人與物相交過程中益發(fā),通人通物,暢然無間,此謂“知”之“新”。故“知”之所以“新”乃在于仁心常溫,感人與人,潤物通物。“知新”不僅是“知”(對生命之覺解)之“新”,也含所知為新之意,即以仁心不斷溫物暖人,人、我、物在仁心之溫中被凝聚、融攝,不斷構(gòu)成“新的”有暖意、有意味的生活世界。
宋儒闡發(fā)仁、溫、元、生之間相互貫通的關(guān)系,其主旨即要闡明“溫”源于“仁”?!叭省北亍皽亍保皽亍奔础叭省?。“仁”為什么發(fā)為“溫”?“仁者”為什么是“溫”的?仁者愛人、愛物,具體來說就是尊重、關(guān)愛與鼓勵人,護(hù)持人、物之生,使其免受傷害。對他者的尊重、關(guān)愛與鼓勵提供了使其生發(fā)的能量與環(huán)境,此即“溫德”,亦即使人、物生發(fā)的能量與環(huán)境。如果說,“溫度”之“溫”是用熱量投入,以融化對象,那么“溫德”則為投入熱情與愛意,以融化對象。融化以融合,熱量熱情讓對象成為與自身一體者,對象憑借我的熱量熱情而再現(xiàn)再生,我藉新融入的對象而成就自身?!皽亍辈⒉皇且粋€以客觀性為基本特征的視覺性概念,而是一個直接可感的觸覺概念,所謂“即之也溫”?!凹础笔钦彰妗⒔佑|。對自己來說,“溫”是柔和善意之釋放;對他人來說,“溫”以其暖意來融化人與物,完善人與物,當(dāng)然也是“改變”人與物。
“溫”首先使自己“柔”,亦可使溫之所及者“柔”。對自己來說,“溫”而“柔”者避讓、退縮,以便在自己的精神空間給予所接觸者一個舒適的接受、容納。對于所照面者來說,“溫”使之融化,個人廉方之形體因“溫”而熔銷,護(hù)持自我之界限不劌不割,由此契入“溫者”之精神空間?!皽亍闭咧窨臻g因接受、容納所溫者而愈博愈厚,故溫者能柔、能厚、能和[9],被溫者亦可柔、可厚、可和。
對“溫”德的追尋既需要精神上扎根于“仁”,行動上表現(xiàn)“仁”,更需要在四體顏色上釋放“仁”,以暖人心,暖世態(tài)。因此,在儒家,“溫”不僅是在世之態(tài)度,也是儒者標(biāo)志性的氣象與德容。作為觸覺性精神,“溫”展示了直接可感的氣度與溫度,并在展開過程中成為接人待物的基本方法與認(rèn)知方式。以溫接人,以溫待物,此乃儒家之思想基調(diào)、思想方法與思想取向。較之佛家以“涼”在世,以“涼”作為其思想基調(diào)、思想方法與趨向,較之道家以“淡”在世,以“淡”作為其思想基調(diào)、思想方法與趨向,“溫”無疑鮮明而深刻地刻畫出了儒者直接可感的在世氣象。
注釋
[1]如:“水北為陽,山南為陽。溫,河陽也?!保ā洞呵锕攘簜鳌焚夜四辏皽亍敝皇侵T“陽”之中的一種?;蛟S是其中最適于生命發(fā)育生長的一種,后世遂以“溫”訓(xùn)“陽”者,如:“陽,溫也?!保ā睹娬x》卷八,八之一)如后文所示,“溫”遂遺“河(水)”而獨以“陽”稱。
[2]相較而言,《中庸》“溫而理”之說更為周全:“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yuǎn)之近,知風(fēng)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保ā吨杏埂罚皽亍敝鳌昂汀保洹昂汀庇小肮?jié)”,此即“溫而理”。進(jìn)一層說,“溫”乃是有“故”之“溫”,也就是有“禮”(主分)有“樂”(主和)之“溫”?!皽毓收摺逼跞搿肮省?,也就超越了自然溫度(如熱情)而呈現(xiàn)出合理的張弛節(jié)度。
[3]以氣候之溫?zé)釠龊畬?yīng)四時之春夏秋冬在秦漢典籍中亦有另類表述,如以“溫”對應(yīng)“夏”,此觀念見于《禮記·月令》:“季夏之月……溫風(fēng)始至?!薄洞呵锓甭丁ね醯劳ā泛魬?yīng)之:“春氣暖者,天之所以愛而生之,秋氣清者,天之所以嚴(yán)以成之,夏氣溫者,天之所以樂而養(yǎng)之,冬氣寒者,天之所以哀而藏之?!币浴跋摹睘椤梆B(yǎng)”而非“生”,此同于春生夏長表述。
[4]如醫(yī)家說,熱乃溫之長(溫之漸),涼乃溫之收,寒乃溫之藏。
[5]朱熹對此論述道:“仁雖似有剛直意,畢竟本是個溫和之物。但出來發(fā)用時有許多般,須得是非、辭遜、斷制三者,方成仁之事。及至事定,三者各退,仁仍舊溫和,緣是他本性如此。人但見有是非、節(jié)文、斷制,卻謂都是仁之本意,則非也。春本溫和,故能生物,所以說仁為春?!保ā吨熳诱Z類》卷六)在他看來,是非(智)、辭遜(禮)、斷制(義)乃仁之發(fā)用,亦是仁之完成環(huán)節(jié)。
[6]如朱熹:“問‘夫子溫、良、恭、儉、讓’。曰:‘此子貢舉夫子可親之一節(jié),溫之一事耳。若論全體,須如“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保ā吨熳诱Z類》卷二十二)“溫、良、恭、儉、讓”皆“溫”之“事”,“溫”可賅遍“溫、良、恭、儉、讓”,盡管朱熹在此僅僅論及“溫”之“可親性”。
[7]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68頁。
[8]對儒家末流來說,“溫”就成為“熱”,即灼傷并改變他人、他物之力量。
[9]“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jīng)解》)“詩教”之溫柔敦厚,乃以溫情而柔、而敦、而厚,儒者則以仁之溫,而柔、而敦、而厚。
[10]董仲舒曾以“君”為主體討論“溫”的效果,他說:“深察君號之大意,其中亦有五科:元科,原科,權(quán)科,溫科,群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君。君者,元也,君者,原也,君者,權(quán)也,君者,溫也,君者,群也?!е羞m之宜,則道不平、德不溫;道不平、德不溫,則眾不親安;眾不親安,則離散不群;離散不群,則不全于君?!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隆皽亍笨墒贡娪H之,亦可使眾安之,親安為德“溫”之效,此即君效天之溫而樂養(yǎng)眾。
[11]佛家以“苦”為“教”,如“苦集滅道”四諦以“苦”為第一諦,以“滅、道”為解脫之法。按照傳統(tǒng)說法,在味為“苦”,在“性”為“涼”。以“苦”立教正是以“涼”示人,以“涼”示物。佛家視“欲念”為“火”,所謂“欲火”是也(《楞嚴(yán)經(jīng)》卷八:“是故十方一切如來,色目行淫,同名欲火。菩薩見欲,如避火坑”)。以“清涼”降“欲火”,以止定人心、凈化人心。
[12]道家以恬知,即以淡知?!独献印啡逭略唬骸暗乐隹?,淡乎其無味。”六十三章曰:“味無味?!蓖蹂鲎⒃唬骸耙蕴竦瓰槲丁!薄肚f子·繕性》:“古之治道者,以恬養(yǎng)知。”可知王弼以恬淡為味得之矣?!暗奔础捌健?,即“不溫不涼”,如王弼曰:“大象,天象之母也,不寒不溫不涼,故能包統(tǒng)萬物,無所犯傷?!保ā独献幼ⅰ啡逭拢┰诘兰铱磥?,“溫”“涼”皆易加于人、物素樸之性,改變?nèi)?、物素樸之性,“不溫不涼”才能超越對人、物之性的強加與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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