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疏注及新解
作者:廖名春(清華大學歷史系暨思想文化所教授)
來源:原載于《人文雜志》2012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四月廿七日己酉
耶穌2017年5月22日
現(xiàn)代人攻擊孔子,斥其輕視婦女,證據(jù)當屬《論語·陽貨》篇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本文在對歷代此篇有關“女子”的注疏的意蘊梳理之上,結合其中具有啟示意義的宋人“女子”為特稱說和今人對“與”字的解釋,從古代漢語的后置定語語法使用現(xiàn)象入手,對“女子”的指稱提出“象小人一樣的女子”合乎孔子思想邏輯的新解,以證“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真意。
《論語》一書中,孔子最為現(xiàn)代人所攻擊的恐怕當屬《陽貨》篇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人們一講到孔子,就指斥其“輕視婦女”。證據(jù)就是此章有云:“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①不過,從宋代以來,權威的注釋卻完全看不出孔子有“輕視婦女”的思想。了解《論語》此章的真相,澄清這些不同詮釋的是非曲直,關乎孔子思想與儒學的大本,非常值得探討。
一、“女子”為全稱說注疏意蘊
漢代以前的古注沒有涉及“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一句,但東漢人對此章的明引暗引卻多有之。如安帝時司徒楊震(59-124)上疏:
《書》誡牝雞牡鳴,《詩》刺哲婦喪國。昔鄭嚴公從母氏之欲,恣驕弟之情,幾至危國,然后加討,《春秋》貶之,以為失教。夫女子小人,近之喜,遠之怨,實為難養(yǎng)?!兑住吩唬骸盁o攸遂,在中饋?!毖詪D人不得與于政事也。宜速出阿母,令居外舍,斷絕伯榮,莫使往來,令恩德兩隆,上下俱美。②
漢靈帝時大鴻臚爰延(168-188年間卒)上封事:
昔宋閔公與強臣共博,列婦人于側,積此無禮,以致大災。武帝與幸臣李延年、韓嫣同臥起,尊爵重賜,情欲無厭,遂生驕淫之心,行不義之事,卒延年被戮,嫣伏其辜。夫愛之則不覺其過,惡之則不知其善,所以事多放濫,物情生怨。故王者賞人必酬其功,爵人必甄其德,善人同處則日聞嘉訓,惡人從游則日生邪情??鬃釉唬骸耙嬲呷眩瑩p者三友。”邪臣惑君,亂妾危主,以非所言則悅于耳,以非所行則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遠之。仲尼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鄙w圣人之明戒也。③
荀悅(148-209)《前漢紀》也說:
夫內寵嬖近,阿保御豎之為亂,自古所患,故尋及之??鬃釉唬骸拔┡优c小人為難養(yǎng)。”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從,惟利是務;飾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為忠,以茍容為智,以技巧為材,以佞諛為美。而親近于左右,翫習于朝夕,先意承旨,因間隨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贍其私欲,慮不遠圖,不恤大事。④
爰延的引證,鐘肇鵬(1925- )以為“這是古義,也是本義”。⑤勞悅強則以為“楊震、爰延所說只能算是漢儒對《女子與小人》章的一種特殊的文本以外的詮釋,他們所指的‘女子與小人’乃針對漢代內廷實況而發(fā)”,“如果以此尋覓經(jīng)典本義,就難免緣木求魚了”。⑥
引經(jīng)據(jù)典,重點在用經(jīng)而非釋經(jīng)。因此斷章取義,文獻習見。以上的引證,“女子”雖多以姬妾、內寵為說,但也不能說在楊震、爰延、荀悅看來,《論語》此章的“女子”就只指姬妾、內寵,而不包括其它。相反,從楊震、爰延都稱“婦人”來看,在他們的心目中,“女子”就是“婦人”,這是一般義,人人皆知。因此,不值得特別提出。這應該是漢以前古注都不解《論語》此章“女子”的原因。
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古注當屬皇侃(488-545)的《義疏》,其云:
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故其意淺促,所以難可養(yǎng)立也。近之則不遜者:此難養(yǎng)之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則其承狎而為不遜從也。遠之則有怨者: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遠之,則生怨恨,言人不接已也。⑦“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⑧這是從秉性氣質上分析“女子小人”之所以“難養(yǎng)”的原因。其“女子”并非特指,當屬全稱,是就所有的女子而言的。從皇侃注的下文來看,其“君子之人”與“女子小人”相對,“小人”是“缺德”者,“女子”也當是“缺德”者。
清儒戴望(1837-1873)也說:
女子以形事人,小人以力事人,皆志不在義,故為“難養(yǎng)”。⑨此“女子”與“小人”對舉,當為全稱無疑?;谶@一理解,魯迅(1881-1936)辛辣地諷刺道:
女子與小人歸在一類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親。⑩
即使是對儒學抱有“同情之理解”的現(xiàn)代思想家李澤厚(1930- )也無奈地承認:
我以為這句話相當準確地描述了婦女性格的某些特征。對她們親密,她們有時就過分隨便,任意笑罵打鬧。而稍一疏遠,便埋怨不已。這種心理特征本身并無所謂好壞,只是由于性別差異產(chǎn)生的不同而已;應說它是心理學的某種事實。至于把“小人”與婦女連在一起,這很難說有什么道理。自原始社會后,對婦女不公具有普遍性,中國傳統(tǒng)對婦女當然很不公平很不合理,孔學尤然。(11)現(xiàn)代學者大部分都肯定:這一章表明孔子輕視婦女的思想。這是儒家一貫的思想主張,后來則演變?yōu)椤澳凶鹋啊?、“夫為妻綱”的男權主義。蔡尚思(1905-2008)更說:“既認女子全是小人,就可想見男子全是君子了”,“孔丘的主觀片面,竟到如此地步!”因而他認為孔子“是女性的敵人,男性的恩人”。(12)
二、“女子”為特稱說釋讀
與現(xiàn)代學界的主流認識相反,古代的權威注釋則多以《論語》此章“女子”為特指,否定其為全稱。邢昺(932-1010)疏曰:
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13)所謂“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即非指所有的“女子”。具體而言,女子也有“稟性賢明”的,“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象“武王之母”“大姒者”,(14)就不是此章孔子“所論”之“女子”。朱熹(1130-1200)也說:
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15)“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則“女子”自然就是“仆隸下人”?!靶∪恕笔恰俺肌?,“女子”就是“妾”,非常清楚。稍后,戴溪(1141-1215)《石鼓論語答問》亦載:
圣人察于人情之際亦微矣,上而宦官宮妾,下而家人臧獲,皆是物也。遠之不可,近之不可,則亦難乎。其為養(yǎng)也,不求諸家而求諸身,得其所以養(yǎng)矣。(16)所謂“宦官宮妾”、“家人臧獲”,正是釋《論語》此章“女子”、“小人”之義,也是以“女子”為特指而非全稱?!妒恼撜Z答問》乃“淳熙丙午丁未間戴溪”“領石鼓書院山長與湘中諸生集所聞而為”,(17)勞悅強以為“書中所說大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人對《女子與小人》章的理解”,(18)當為可信。
明清以降,科舉考試一準朱熹之說,《論語》此章“女子”為特指更成為主流。王船山(1619-1692)即說:
唯妾媵之女子與左右之小人,服勞于上下之所養(yǎng)也,而養(yǎng)之難矣。(19)
王船山在“女子”之前加上定語“妾媵”,特指的意思更為清楚,邏輯性更強。這當出于朱熹集注,是當時的通解。
“五四”以來,反傳統(tǒng)的精英不顧邢昺疏、朱熹注以《論語》此章“女子”為全稱,有其“打到孔家店”的特別用心。但在漫天討伐聲中還是有學者堅守著邢昺疏和朱熹集注的解釋,如錢穆(1895-1990)就說:
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妾視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稱養(yǎng)。待之近,則狎而不遜。遠,則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齊家之一事。
因此,他就將此章的“女子”譯為“家里的妾侍”。(20)潘重規(guī)(1907-2003)亦云:“女子,指妾婦?!?21)陳大齊(1886-1983)的論證則更為詳密,他說:
人們之所以引孔子此言為孔子輕視女性的鐵證,因為把孔子此言視同“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解釋為以女子與小人名為主詞的全稱肯定判斷。全稱判斷的主詞是周徧的,于是遂認定所云女子必系指女子全體而言。但原文句首用有一個唯字,以原文為同于“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無視了唯字的存在而埋沒了唯字的作用,可謂極大的疏忽。句中用有唯字的,理則學上稱之為低拒判斷,言其有所排拒。就本句而論,唯字的作用在于只許女子與小人居于難養(yǎng)者的范圍以內,而把非女子與非小人全部排拒于難養(yǎng)者的范圍以外。所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一語,欲其取得理則學上定言判斷的形式,應當改為“一切非女子與非小人不是難養(yǎng)的”。至于女子與小人是否全部都是難養(yǎng)的抑或僅有一部分是難養(yǎng)的,則為原文所未明說,唯有藉推理來推知?!耙磺蟹桥优c非小人不是難養(yǎng)的”,若將主詞與謂詞互易其位,則成“一切難養(yǎng)的不是非女子與非小人”,再易其實,則成“一切難養(yǎng)的是女子與小人”。如此轉換的結果,“女子與小人”成了肯定判斷的謂詞??隙ㄅ袛嗟闹^詞固亦有周徧的,但不周徧的實居多數(shù),理則學為了穩(wěn)妥起見,規(guī)定其為不周徧,亦即除了別有證據(jù)外,不敢承認其能盡括該名所指事物的全部,只敢承認其至少涉及該名所指事物的一部分。所以“一切難養(yǎng)的是女子與小人”一判斷,依照理則學規(guī)則施以易位,只可易作“有些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若易為“一切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便違反推理規(guī)則,不能保其無誤。故“唯女子與小人為唯養(yǎng)也”只等于“有些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不等于“一切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亦即若以女子與小人為主詞,只是一個特稱判斷,不是一個全稱判斷。所以原文本身已表示了所云女子之只指一部分女子而言。以一部分女子為難養(yǎng),只是輕視一部分女性,輕視一部分女性,未可徑稱為輕視女性。故以孔子此言為輕視女性,實出于唯字的忽視。(22)
陳氏認為《論語》此章“女子與小人”前有“唯”字,表明“女子與小人”是特指而非全稱,因此當指“有些女子與小人”。抓住一個“唯”字,就為孔子洗去“輕視女性”的罪名,這是陳大齊作為一個現(xiàn)代邏輯學家在《論語》研究上的創(chuàng)舉。
三、女子特指意釋讀注釋缺憾
宋儒以《論語》此章的“女子”為特指而非全稱是有道理的。
從人生經(jīng)歷來看,孔子三歲時,其父叔梁紇卒,孔子與母親相依為命,歷盡磨難。孔子十七歲時,其母顏征在卒??鬃硬恢涓改沟?,“乃殯”其母“五父之衢。郰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23)由此可見,孔子對其母感情深厚,非常孝敬。他母親也是“女子”,如果《論語》此章的“女子”為全稱的話,勢必會將其母也視為“小人”,歸入“難養(yǎng)”之類。如果作為特稱,就能避開這一矛盾。
從《論語》來看,孔子常言“父母”之愛,所謂“孝”不但指父,也同樣包括母。如《學而》篇:“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薄独锶省菲d“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薄案改钢?,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都是“父母”連言,并非只稱父而不稱母。《陽貨》篇載其學生宰我認為父母死了要服三年之喪,時間未免太長??鬃佑X得宰我這是不孝,便痛斥“予之不仁也!”責問“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孔子對人母是如此的重視,從理性而言,是不可能將包括人母在內“女子”統(tǒng)統(tǒng)視為“難養(yǎng)”之列的??梢哉f,將“女子”統(tǒng)統(tǒng)視為“難養(yǎng)”,不但孔子“孝敬父母”的孝道無從談起,其“仁者愛人”的仁學也勢必不能成立??偛荒苷f,孔子所謂“愛人”之“仁”,(24)愛的只是男人而不包括女人。由此可見,宋人將《論語》此章的“女子”從全稱改為特指,實在是關乎孔子仁學和儒家孝道的大本,可以說是不得不改。
從孔子思想的體系和整個《論語》看,此章的“女子”確實只能視為特稱,但僅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而言,的確容易造成全稱的誤讀?!靶∪恕币夂绻恰叭钡轮恕保芭印迸c其并列,免不了有輕視女性之嫌?!靶∪恕比绻麅H僅只是地位低下之人,“女子”與其并列,既有被視為特稱的可能,也有被視為全稱的可能,對此,陳大齊已經(jīng)作了很好的分析。不過,陳氏認為句首的“唯”字“言其有所排拒”,也就是有表特稱的作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表示的是“低拒判斷”,也就是特稱肯定判斷;“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表示的則是全稱肯定判斷??峙码y以成立。
“唯”在此類句子中,作為副詞,是用來限定范圍的,表示強調,相當于“只有”、“只是”。王引之(1769-1834)《經(jīng)傳釋詞》云:“惟,獨也。常語也?;蜃鳌ā?、‘維’?!?25)《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強調的是“我與爾”?!稌に吹洹罚骸拔┟骺嗽?。”強調的是“明”。最為相近的是《孟子·梁惠王上》:“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這里的“惟”強調的是“士”,而且此“士”應該是全稱,而非特指。我們不能說“惟士為能”是“有些士為能”,而與“士為能”有本質的不同。以此例彼,陳大齊以“唯”字表“低拒判斷”,顯然是不能成立的。應該承認,僅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而言,這里的“女子”,全稱的可能性最大。
正是為了避免此章與孔子整體思想的矛盾,今人對“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作了大量的改讀。
康有為(1858-1927)提出:
“女子”本又作“豎子”,今從之?!柏Q子”,謂仆隸之類;小人,謂人之無學術行義者,兼才臣昵友而言。豎子、小人多有才令人親愛者,然遠近皆難,故不易養(yǎng),惟當謹之于始,善擇其人。(26)
“女”古音屬魚部,“豎”屬侯部。顧炎武(1613-1682)雖歸魚、侯為一部,但江永(1681-1762)以后則多一分為二,古音還是有距離的。因而上古文獻“女”、“豎”并無通假例?!柏Q子”之稱,先秦文獻雖多有之,但義多為“小子”,與“小人”并稱,則從未有之??凳纤^或本,恐怕也不會太早。因此,康氏的改字為訓,人們很難接受。
對于“女子”一詞的涵義,也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金池認為:
女子,你們幾個學生。女:同“汝”,你,你們,代詞。子:弟子,學生,名詞?!芭印辈皇且粋€詞,而是兩個詞。不能把春秋時期孔子言論中的“女子”按照現(xiàn)代語言的習慣理解成“女人”。(27)
按照如此理解,孔子與其弟子的關系就非常緊張了。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蔣沛昌又以“女子”為“女孩子,女娃子,女兒,青年未婚女性”。(28)視“青年未婚女性”“為難養(yǎng)”,還是缺乏理性,這樣的改讀,只能說是師心自用。
有些研究者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到此句的“與”字上。牛多安認為:
“與”不是連詞,而是動詞,是贊許、嘉許、參與之意?!S慎《說文解字》:“與,黨與也?!笔蔷汀芭c”之古意而言的。由“與,黨與也”可知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之言之意矣?!芭优c小人”是一子句而作全句的主語,“難養(yǎng)”是全句的謂語。全句意為:女子支持、贊助小人,與小人結黨營私,小人便會肆無忌憚,任意胡為,遠之近之都不是,難以滿足其私欲。(29)
周遠成說:“唯有女子與小人(在一起)共事,是最難相處的?。 ?30)其將“為”訓為“共事”,頗為不經(jīng)。但將“與”訓為“在一起”,則與牛多安說相近。劉兆偉也有類似的關注,他說:
“與”,于此非并列連詞,而是隨從、隨著之意?!秶Z·齊語》:“桓公知天下諸侯多與己也?!表f昭注:“與,從也?!薄豆茏印ご罂铩罚骸肮扰c百姓而藏其兵。”郭沫若等集校:“與,親也。”“女子與小人”即女子隨從小人,親近小人,即女子嫁給小人。難養(yǎng),難于生活。(31)
其“難養(yǎng)”的解釋雖不可取,說“女子與小人”是“女子嫁給小人”也詮釋過度,但說“‘女子與小人’即女子隨從小人,親近小人”,則與牛多安說同。這種解釋,單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一句來說,勉強還可說通。但揆諸下文“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就有問題了??鬃拥囊馑冀^不是說女子隨從小人,親近小人之后,才“難養(yǎng)”,才“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也不是說女子與小人結黨營私,小人便會“難養(yǎng)”,便會“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唯女子與小人”與“難養(yǎng)”,與“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之間沒有時間的先后,“唯女子與小人”與“難養(yǎng)”,與“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說明與被說明,定義與被定義的關系,在時間上應該是同時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知道牛多安、劉兆偉的新解也是難以成立。
關于《論語》此章的詮釋還有一些,由于大多邏輯混亂,缺乏實證,本文就不一一評述了。
四、后置定語與“與小人”當為“女子”新解
筆者認為,上述《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的種種詮釋中,宋人的“女子”為特稱說和今人對“與”字的新解最具啟發(fā)性。
此句的“與”字前人都解為并列連詞,相當于“和”。但并列連詞前后的名詞或詞組應該是相等的?!芭印焙汀靶∪恕辈⒎窍嗟鹊拿~,“女子”相對的應該是“男子”,“小人”相對的應該是“君子”或“大人”。從此而言,牛多安、劉兆偉等否定此句的“與”字為并列連詞,自然是正確的。
宋人從邏輯上認定此章“女子”為特稱而非全稱,但“女子”作為特指需要有定語進行限制,只有找出“女子”的限制性定語,此章“女子”作為特指才能落實。此章“女子”有沒有限制性的定語呢?筆者以為有,只不過此限制性的定語,不在“女子”前,不是“唯”字,而是“女子”后面的“與小人”三字。
“小人”《論語》中二十四見,楊伯峻(1909-1992)《論語詞典》認為義為“無德之人”二十次,作“老百姓”解四次。(32)也就是說,《論語》中所謂“小人”,基本上就是指“無德之人”?!墩撜Z》此章也當如此。
“與”字牛多安、劉兆偉等解為“黨與”,解為“從”、“親”,令人耳目一新。不過,筆者覺得還是訓為“同于”、“比于”、“類”、“如”好。用現(xiàn)代漢語來說,就是“與……一樣”、“同……一樣”、“類似于”、“如同”的意思。
《詩·邶風·旄丘》:“叔兮伯兮,靡所與同?!编嵭?127-200)箋:“衛(wèi)之諸臣行如是,不與諸伯之臣同?!?33)“與”、“同”義近,即“與……一樣”。
《淮南子·泰族》:“故圣主者,舉賢以立功。不肖主舉其所與同。”(34)“舉其所與同”即“舉與其一樣的”。
《國語·周語下》:“夫禮之立成者為飫,昭明大節(jié)而已,少典與焉。”韋昭(204-273)注:“與,類也。言飫禮所以教民敬戒,昭明大體而已,故其詩樂少,章典威儀少,皆比類也。”(35)此“與”是“比類”的意思。
《張子正蒙·乾稱上》:“民,吾同胞;物,吾與也。”(36)“吾與也”即“吾類也”,也就是“與我們一樣”。
至于“與”訓為“如”,更是通訓。
《廣雅·釋言》:“易、與,如也?!蓖跄顚O(1744-1832)《疏證》:
皆一聲之轉也。宋定之云:“《系辭傳》:‘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瘛慈缢浦?。”“孰與,猶孰如也”,“弗與,猶弗如也。與、如、若,亦一聲之轉?!?37)
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卷一:
《墨子·兼愛》篇曰:“若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此天下之害也。又與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與今人之賤人,執(zhí)其兵刃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此又天下之害也?!薄坝峙c”,猶“又如”也。(38)襄二十六年《左傳》引《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凡上言“與其”、下言“寧”者,放此。)《禮記·檀弓》曰:“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凡上言“與其”、下言“不若”者,放此。)“與其”,皆謂“如其”也。或但謂之“與”?!稌x語》曰:“與余以狂疾賞也(宋本如是,今本作‘是以狂疾賞也’,乃后人不曉文義而妄改之),不如亡?!薄睹献印とf章》篇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呂氏春秋·貴直》篇曰:“與吾得革車千乘也,不如聞行人燭過之一言?!薄妒酚洝斨龠B傳》曰:“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笔且病ih元年《左傳》曰:“猶有令名,與其及也?!蓖趺C注曰:“雖去猶有令名,何與其坐而及禍也。”(見《史記·晉世家集解》。又《后漢書·荀爽傳》:“《傳》曰:截趾適履,孰云其愚?何與斯人,追欲喪軀?”)何與,猶“何如”也。二年《傳》曰:“與其危身以速罪也。”(《晉語》作“況其危身于狄以起讒于內也?!睕r,比也。比,亦“如”也。)杜《注》曰:“言孰與危身以召罪?!笔肱c,猶“何如”也?!肚夭摺吩唬骸扒卣淹踔^左右曰:‘今日韓、魏,孰與始強?’對曰:‘弗如也?!踉唬骸裰缍?、魏齊,孰與孟嘗、芒卯之賢?’對曰:‘弗如也。’”《齊策》曰:“田侯召大臣而謀曰:‘救趙,孰與勿救?’”《趙策》曰:“趙王與樓緩計之曰:‘與秦城,何如不與?’”(今本“不與”下又有“何如”二字,乃后人不曉文義而妄加之。辯見《讀書雜志》。)是“孰與”,即“何如”也。故司馬相如《子虛賦》“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乎”,郭璞注曰:“與,猶如也?!?39)
裴學海(1899-1970)《集釋》對王氏之說極表贊成,曰:
按《經(jīng)傳釋詞》謂《檀弓》、《左傳》、《晉語》之“與”字皆訓“如”,其說甚韙。《魯語》:“若從君而走患,則不如違君以避難?!薄豆茏印こ廾摇菲骸叭缫杂枞素斦?,不如無奪時;如以予人食者,不如毋奪其事?!?“如以”之“以”字訓其。)其文法并《檀弓》、《晉語》之文同。可證“與”與“如”及“若”皆同義。(“若”“如”字同義。)(40)
最為典型的例子當數(shù)《孟子·滕文公下》:“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俞樾(1821-1907)案:
與,當訓為如?!稄V雅·釋言》曰:“與,如也。”《漢書·高帝紀》:“孰與仲多?”《韓信傳》:“孰與項王?”師古注并曰:“與,如也?!薄段倪x·司馬相如〈子虛賦〉》:“孰與寡人乎?”郭璞曰:“與,猶如也?!辈挥善涞蓝?,如鉆穴隙之類也?!芭c”訓為“如”,則文義自明矣。(41)
“與”能訓為“如”,那么《論語》此章的“與小人”就可作“如小人”,也就是“象小人一樣”。
古漢語的定語一般是前置,但也有后置的。定語后置常以“中心詞+定語+者”形式出現(xiàn),如《論語·衛(wèi)靈公》:“有一言而可終身行之者乎?”(42)《孟子·梁惠王下》:“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43)《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44)“一言而可終身行之者”即“可終身行之之一言”,“窮民而無告者”即“無告之窮民”,“人可使報秦者”即“可使報秦之人”,都是以“者”為標志將定語后置。但沒有“者”字標志的定語后置文獻也多有之。如《詩·商頌·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45)
從《左傳·襄公四年》“芒芒禹跡,畫為九州”(46)可知,“殷土芒芒”即“芒芒殷土”。又《小雅·六月》:
侯誰在矣?張仲孝友。
朱熹注:“而孝友之張仲在焉。”(47)也是定語后置。如《史記·春申君列傳》:
于是遂使吏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為楚幽王。(48)
“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修飾“李園女弟”,說明她的歷史情況和楚幽王的來歷,顯然,屬于定語后置。又如《史記·滑稽列傳》:
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后。(49)
這里,“女”是“弟子”的定語,也被后置了?!墩撜Z·雍也》篇也有這樣的例子:
冉子與之粟五秉。(50)
“粟五秉”即“五秉粟”,這是數(shù)量詞組做定語被后置了。(51)
上述例子說明,“者”固然是定語后置的標志,但這種標志有時是可以省略的。以此例之,我們完全可以將《論語》此章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看成是“唯女子與小人者為難養(yǎng)也”或“唯女子之與小人者為難養(yǎng)也”的省略。有“者”字,“與小人”是定語后置毋庸置疑;沒有“者”字,也無礙于“與小人”是定語后置這一事實,因為這是孔子思想的邏輯所導致的必然結果。
由此可知,《論語》此章的“女子與小人”是一個偏正結構,“女子”是中心詞,“與小人”則是后置定語,是修飾、限定“女子”的。因此,這里的“女子”不可能是全稱,不可能是指所有的女性,而只能是特稱,特指那些“象小人一樣”的“女子”,“如同小人一樣”的“女子”。這種“女子”“如同小人”,其實質就是“女子”中的“小人”,就是“女子”中的“無德之人”。
為了強調,孔子特意在“女子與小人”前加上一個語氣詞“唯”字,突出強調只有這種“象小人一樣”的“女子”才是他視為“難養(yǎng)”的對象。這樣,自然就排除了其它的女子,排除了非“如同小人一樣”的女子。
孔子視小人一樣的女子為“難養(yǎng)”,認為她們“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親近了,就會放肆無禮;疏遠了,就會埋怨忌恨。這種輕視、這種厭惡,有的放矢,決不是針對全體女性而言的,只能說是對小人、“女子”中的“小人”而言的??鬃铀枷氲倪壿嬇c語言考證反映出來歷史事實是完全一致的。因此,“五四”以來藉《論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章攻擊孔子極端仇視婦女,“是女性的敵人”的說法可以休矣。
注釋:
①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下同)經(jīng)部四書類《論語注疏》卷十七。
②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東漢文紀》卷十一。
③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東漢文紀》卷十六。
④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編年類《前漢紀》卷二十八。
⑤鐘肇鵬:《詮釋古籍要實事求是》,《國際儒學研究》第15輯,九州島出版社,2007年,第224頁。
⑥勞悅強:《文本之外之詮釋——論漢人說〈論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章〉》,臺灣大學中文系第一屆“文字文本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09年10月9、10日。
⑦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論語集解義疏》卷九。
⑧這一段話如何斷句,尚可討論。
⑨戴望:《戴氏注論語》二十卷,《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7冊,經(jīng)部四書類,影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清同治十年刻本。
⑩魯迅:《關于婦女的解放》,《南腔北調集》,《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194頁。
(11)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09頁。
(12)蔡尚思:《中國傳統(tǒng)思想總批判》,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83-84頁。
(13)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論語注疏》卷十七。
(14)劉向:《古列女傳·周室三母》:“大姒號曰文母,文王治外,文母治內?!蔽臏Y閣《四庫全書》史部傳記類總錄之屬。
(15)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九。
(16)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石鼓論語答問》卷下。
(17)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石鼓論語答問·提要》。
(18)勞悅強:《文本之外之詮釋——論漢人說〈論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章〉》,臺灣大學中文系第一屆“文字文本文獻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09年10月9、10日。
(19)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7冊,岳麓書社,1996年,第973頁。
(20)錢穆:《論語新解》,臺北:東大圖書出版公司,1987年,第645-646頁。
(21)潘重規(guī):《論語今注》,臺北:里仁書局,2000年,第401頁。
(22)陳大齊:《論語臆解》,臺灣商務印書館,1968年,第273-274頁。
(23)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史記》卷四十七。
(24)《論語·顏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span>
(25)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岳麓書社,1985年,第55頁。
(26)康有為:《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第273-274頁。
(27)金池:《論語新譯》,人民日報出版社,2005年,第536頁。
(28)蔣沛昌:《論語今釋》,岳麓書社,1999年,第452頁。
(29)牛多安:《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釋義》,《孔子研究》2002年第5期。
(30)周遠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孔子女性觀辨正》,《船山學刊》2002年第3期。
(31)劉兆偉:《論語通要》,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34頁。
(32)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第218頁。
(33)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毛詩注疏》卷三。
(34)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學之屬《淮南鴻烈解》卷二十。
(35)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雜史類《國語》卷三。
(36)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張子全書》卷一。
(37)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五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38頁。
(38)案:孫詒讓《墨子間詁》:“‘又與’,亦謂‘又如也’?!?/span>
(39)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岳麓書社,1985年,第3-4頁。
(40)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中華書局,1954年,第5頁。
(41)俞樾:《群經(jīng)平議》卷三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31頁。
(42)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論語注疏》卷十五。
(43)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孟子注疏》卷二上。
(44)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史記》卷八十一。
(45)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毛詩注疏》卷三十。
(46)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春秋類《春秋左傳注疏》卷二十九。
(47)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詩類《詩經(jīng)集傳》卷五。
(48)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史記》卷七十八。
(49)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史記》卷一百二十六。
(50)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四書類《論語注疏》卷六。
(51)這種用法,先秦文獻習見。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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