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之體與身體美學
作者:王洪琛(吉林大學珠海學院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七月十四日甲午
耶穌2017年9月4日
身體美學在中國的勃興,是本世紀以來的學術熱點之一。但身體問題成為中國美學的核心關切,卻有一個延展千年的文化線索。實際上,在古典中國的文化語境里,無論是莊老玄談,還是儒家體系,身體始終是一個在場的存在。
身體是老子一切哲學思考的起點?!拔崴杂写蠡颊?,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道德經(jīng)》里的這個判斷,顯然是將身體當作承載人生苦難的容器來看待的。但這并非否定身體的感受特質和存在價值。既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么作為萬物之末梢的“身體”,也自有其存在的意義?!百F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不僅強調應從整體上珍重、愛惜身體,亦彰顯出“身體”和“天下”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實際上,對待身體的這種欲遮還羞的態(tài)度,恰恰反映出道家內在的悖反性質:借助與身體的疏密關系,實現(xiàn)對居于無限時空的“道”的回歸。
老子對“修身”的強調,有自己獨特的路徑和目標。“修之身,其德乃真;修之家,其德有余;修之鄉(xiāng),其德乃長;修之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顯然與孟子的“浩然之氣”說有很大不同。而在此基礎上,《道德經(jīng)》又發(fā)掘出獨特的由“身”及“天下”的世界性視角:“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痹谶@里,所謂“以身觀身”,指的是在觀察人的時候,應取徑于其修身方式而無須外求。與儒家相比,這種取向更凸顯一種劃定自我界限的思想姿態(tài)。而《齊物論》中,莊子借助對物我兩忘之境的推崇,進一步將取消差異、超越是非的態(tài)度推到極致:“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通過“物化”方式實現(xiàn)的,不僅是身體的自然化,也是大千世界的生態(tài)之美。
儒家著力塑造的,則是一個禮樂化的身體??鬃釉谒伎既说牡赖滦摒B(yǎng)問題時,通常也是從身體出發(fā)的。所謂“六十而耳順”(《論語·為政》),是以身體器官的狀態(tài)來描述人生的進境;而“君子九思”中的“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論語·季氏》),同樣是從身體器官的功能角度來衡量修養(yǎng)的功夫??梢?,對修身養(yǎng)性的重視,凸顯的不僅是身體的在場感,還是一種自我規(guī)訓的努力。而孟子則從關懷天下的角度,進一步梳理出一個走向社會的階梯:“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保ā睹献印るx婁上》)
儒家視野下的身體還與詩學詮釋直接相關?!白酉膯栐唬骸尚毁?,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薄墩撜Z·八佾》中的這則公案,選取“素以為絢”一句立說,強調人工的雕繪不及本色樸素之美,子夏由此展開聯(lián)想,以為節(jié)文之禮儀亦后于本性之仁愛。正是子夏思想中的泛道德、泛倫理取向與乃師深相契合,遂被夫子引為同調。由此可見,“身體”在這里的角色,已成為一把衡量美丑的價值標尺,并與偉大的詩學傳統(tǒng)發(fā)生內在關聯(lián)。實際上,到了董仲舒時代,這種以身體為鏡像的類比,更遠遠超越一般意義上的詩學,而試圖就天地萬物的擬人化作出充分的論證。
顯然,隨著歷史的變遷,身體已超越原始的儒道范疇,而成為中華美學精神的一個特色表達?!痘茨献印ぞ裼枴分杏羞^這樣的類比:“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予喜怒。故膽為云,肺為氣,肝為風,腎為雨,脾為雷,以與天地相參也,而心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氣者,風雨也?!逼渌悸肪褪且陨眢w模擬世界。董仲舒將這種天人相符論推到極致,并嘗試就自然的身體化作出哲學闡釋:“天地之象,以要(腰)為帶。頸以上者,精神尊嚴,明天類之狀也;頸而下者,豐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身猶天也,數(shù)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在此基礎上,有機的生命世界在身體鏡像中凸顯了審美性。
中國古代文學書寫中的身體,一方面呈現(xiàn)出堅實的肉體色彩,另一方面又是人自我認知的綜合體。通過身體的整合功能,它啟迪我們,那個鳶飛魚躍、靈肉合一的審美世界,并非遙不可及的烏托邦,而就在你、我、他共在的生活世界里。只有借助自然和藝術的身體化實踐,才能實現(xiàn)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探求與洞察。
盡管主體性的在場是人的立足之本,即人不得不借助于視、聽、嗅、味、觸等五種感知能力接受與判斷這個世界,但并不等于說我們因此就具備了“為天地立法”的合法性,人類也未必該以“萬物之靈長”自居。事實上,伴隨我們認知自然進程的,往往是對人類有限性與差異性的深入了解。只有在平等基礎上,才能實現(xiàn)由“物之死寂”到“物之生命”的轉化,才能真正觸及“原天地之美”的高峰體驗。而借助對身體的重視和還原,我們才有機會破解人類中心主義的僭妄,恢復美學的感性學本義,并在無限的自我解放中體驗人和世界的融合與共在。
在現(xiàn)代性語境中,如何創(chuàng)造性轉化古典中國的思想資源,一直是美學界的關切所在。借助對身體問題的考量,尤其是通過對身體器官及其他元素的還原,有助于我們完善對中國美學的再思考。實際上,在以農(nóng)業(yè)文明為標志的中國社會里,人的農(nóng)耕經(jīng)驗其實就是身體經(jīng)驗。這一經(jīng)驗的獨特性引導中國人把順應身體當作最高的生存智慧。這一點無論是在儒家的“比德”傳統(tǒng)、道家的“暢神”態(tài)度,還是在禪宗的“挑水砍柴,無非妙道”的價值選擇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身體”成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最具向心力的核心范疇。如果說中國古典美學的發(fā)展,可被描述為從物象、情象到意象、意境再到境界的嬗變過程的話,那么,由“身體”出發(fā)又回歸“身體”,便是貫穿其中的一條紅線。與英美實用主義所張揚的身體美學相比,這顯然有其顯而易見的中國特色,其價值與意義值得深入挖掘。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