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周代商是因為紂王作惡多端嗎
周代商是因為紂王作惡多端嗎
作者：劉勃（大學教師、歷史學者）
來源：《南方周末》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廿九日乙巳
耶穌2018年7月12日
丑化商紂主要還不是政治運作，而是娛樂活動。后世丑化的集大成，就是出現(xiàn)《封神演義》那樣的小說。圖為《封神演義》中商紂王手下的兩員神將——千里眼和順風耳。（東方IC/圖）
周人對戰(zhàn)車的理解超越了商人；商朝陷入了新舊黨爭……所有這些解釋理路不同，卻都在強調結構性的危機。
顧頡剛先生有個有趣的統(tǒng)計：周朝的《尚書》里，商紂的罪行，也就是六件；到了戰(zhàn)國時期，增加了二十七件；西漢，又增加了二十三件；東漢又增加了一件，東晉，又增加了十三件……
這不但說明商紂是被丑化的，大概還可以說明：丑化商紂主要還不是政治運作，而是娛樂活動。漢朝人、東晉人編商紂多么邪惡變態(tài)的故事，還能有多少政治用意？描述那些邪惡的細節(jié)，就像創(chuàng)作恐怖小說，寫的人看的人都覺得是一種刺激。
后世丑化的集大成，就是出現(xiàn)《封神演義》那樣的小說。和現(xiàn)代大眾讀物喜歡論權謀不同，古代民間的口味，除了拿道德論是非之外，還有一種愛好，是把最高統(tǒng)治者無能化。不管是好皇帝還是壞皇帝，總之沒什么用就對了。所以《封神演義》里的商紂，固然殘酷到變態(tài)，但也愚蠢到呆萌。小說深入人心，就導致一個結果：現(xiàn)代有人認為商紂“文武雙全、功勛卓著”，就又有人認為，這是在為商紂翻案。
其實，先秦兩漢古籍，倒還真多半是喜歡強調商紂的能力的。譬如《史記》就講，商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夸得非常生猛。
但值得注意的是，就像商紂是不是真那么壞很可疑一樣；商紂的才能，一樣很可能是編的。
因為按照儒家正統(tǒng)的價值觀表述：不是商紂雖然是亡國之君，但是他很有能力；而是正因為商紂很有能力，所以他成了亡國之君。
《資治通鑒》開頭那段著名的議論，可以幫助理解這一點：美德和才學都達到了滿分，那是圣人；德性和才學都沒有，那是愚人；德性勝過了才學，那是君子；有才但是缺德，那是小人。愚人雖然想做壞事，但是智商欠費，力量不夠，就好像一只小奶狗想要咬人，你很容易制服它。但小人就不同了，他的高智商配上他缺德，真是如虎添翼，真正的大壞事都是他們干的。
也正因此，商紂有才華，他的壞事做下來危害也就特別嚴重。
商紂的聰明，尤其被強調的一點是：“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边@是對孔子“一言喪邦”的發(fā)揮?？鬃诱f，身為君主，一旦相信“我做國君別無快樂，最大的樂趣就是沒有誰能違背我的話”，就會導致國家滅亡。
照例，韓非子是要和儒家反著來的，他的故事是這么講的——
費仲對商紂說：“西伯姬昌很賢能，老百姓喜歡他，諸侯歸附他，這種人一定要殺掉，不殺，將來就會成為禍患?！?/p>
紂王不明白這怎么也可以成為殺人的理由，費仲說：破帽子也是要戴在頭上的，新鞋子也是要踩在地下的，這就是上下尊卑的分別。西伯侯這只破鞋現(xiàn)在卻在做帽子的事，做臣下的，不把自己的能力用于為主子出力，這是不可以不殺的。再說，“主而誅臣，焉有過？”君主殺臣子，還不是怎么殺怎么有理，您有什么顧忌的呢？
但韓非筆下的商紂也是蠢萌版的，他認為仁義是好的，所以姬昌不能殺。費仲多次勸說無效，商朝就滅亡了。
如果韓非能夠讀到現(xiàn)代的考古報告和甲骨文研究，一定喜歡得不得了。之前的商王武丁窮奢極欲，殺人如麻，祭祀一次祖先，可以用上千人來做犧牲，而當時商王朝欣欣向榮，史書對武丁的評價，也是“修政行德，天下咸歡”。到了商紂，人牲最多一次不過三十人而已，可是他卻被本族同胞背叛，被外來勢力干掉，還落下個千古暴君的罵名。
這簡直是對韓非理論的完美證明。
但現(xiàn)代歷史學家，當然不至于引韓非為同調。
周人對戰(zhàn)車的理解超越了商人，所以文化雖然落后但軍事上卻實現(xiàn)了跨越；隨著青銅器、文字的普及，商人喪失了對周邊族群的技術和組織優(yōu)勢；商朝陷入了新舊黨爭：當年商王祖甲推行過一次大改革，這是新派，然后武乙、文丁的時候，回到了舊派，而商紂的父親帝乙，當然還有商紂自己又是新派，于是商朝就類似于北宋王安石變法之后的宋朝，自己來回折騰，把國家的元氣消耗殆盡……所有這些解釋理路不同，卻都在強調結構性的危機，總之，亡國之君應該是什么樣，已經(jīng)不是多么重要的問題了。
責任編輯：姚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