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培華】孔子的政治哲學與治國方略
孔子的政治哲學與治國方略
作者：高培華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初十日癸未
耶穌2018年10月18日
學界為孔子平反，其為人類歷史“軸心時代”文化巨人、偉大思想家、教育家已有定論；但是在政治方面，自從胡適稱孔子的政治哲學為“正名主義”，所謂“正名”便被泛化為普適性政綱，批評孔子“保守、落后以至反動”的觀點成為主流。新時期以來，對其政治哲學與治國方略誤解尤深。正本清源，廓清誤解，已成為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文化自信的當務之急。
正名主義，還是民本主義
《論語·子路》篇“正名”一章，古今注解多誤。要廓清誤解，須弄清其師徒對話的歷史背景。
此章應系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其中“衛(wèi)君”乃衛(wèi)出公，名輒，衛(wèi)靈公之孫、太子蒯聵之子。據(jù)《左傳》，太子蒯聵謀刺南子不成，投靠了其父仇敵趙簡子。哀公二年（前493年）衛(wèi)靈公歿，趙簡子企圖送蒯聵歸國繼位以控制衛(wèi)國；忠于靈公的大臣擁立公孫輒繼位，拒蒯聵于衛(wèi)晉邊界的戚邑，形成了表面是衛(wèi)出公父子爭國，實乃衛(wèi)以齊魯為后援抵御晉國干涉，長期相持不下的局面。哀公六年孔子自楚返衛(wèi)，所言“正名”，正是針對衛(wèi)國君臣父子名分紊亂之局。
漢儒鄭玄、北宋邢昺注“正名”為“正百事之名”“百物之名”，顯然大而無當。朱熹《論語集注》為挽舊注之失，指出“正名”的針對性，卻誤將“名不正，則言不順”等語作為一般道理的正確性，混同于“正名”治國方略的普適性，忽略了首先實施“正名”的前提條件。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受朱注影響，稱孔子的政治哲學為“正名主義”，并把“正名”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畫上等號。其實，“齊景公問政。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笔且缶几缸拥男袨榉细髯陨矸?，到位而不逾越本分。這分明是正身、正行，而非正名；硬說是正名，是偷換概念；將其泛化為“正名主義”更是莫大誤解。誤解卻被普遍接受，直到1981年張岱年教授始醒悟道：“以前，很多人（包括我在內(nèi)）解釋正名，都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正名的主要內(nèi)容，這在事實上恐怕并不切合于正名的含義?！?、臣臣、父父、子子’，可以說是‘循名責實’，而正名是糾正名義，并不是一回事?！贝苏摪l(fā)表36年了，誤解依舊充斥于各種《論語》注本和有關論著。
如能摒棄流行的偏見，則不難發(fā)現(xiàn)，孔子的政治哲學是崇仁尚德的民本主義。
政治哲學是政治與倫理的耦合體，是如何獲得美好生活和良序社會的理性反思與實踐智慧。先秦民本思潮蔚為大觀，上古典籍頗有記載。孔子汲取前人政治思想精華，標舉仁學的旗幟，對政治的目的、規(guī)律、規(guī)范、為政方略、理想的政治生活有深刻論述，其政治哲學含蘊豐富。主要內(nèi)容有：1.“仁者愛人”，推行忠?。?.“使民以時”，惠民安民；3.“為政以德”，政者正也；4.“為國以禮”，寬猛相濟；5.“有教無類”，育賢舉賢；6.“講信修睦”，貴和貴公；7.尊君權，張公室，大一統(tǒng)。（詳見2018年2月4日《光明日報》第6版）其對中華民族核心價值觀的形成和健康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道德至上，還是民眾至上
談孔子的治國方略，首先要糾正單以讀書、教書論孔的偏差。胡適講“孔子的‘學’只是讀書，只是文字上傳授來的學問。中國幾千年的教育，都受這種學說的影響，造成一國的‘書生’廢物”，似乎近代中國的落后挨打，亦可歸咎孔子及其開創(chuàng)的教育傳統(tǒng)。
歷史事實并非如此。春秋時代還沒有常備軍，官吏文武不分職。當時的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教育是文武兼?zhèn)涞模涫巧浼?，御是駕馭戰(zhàn)車，皆為“士”之必修課?？鬃邮勤钜卮蠓蛑?，早年習得六藝，“射、御”嫻熟毋庸置疑。《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先秦1尺約合今0.66尺，按此折算其身高約2.112米；《呂氏春秋·慎大》謂“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可見身材高大膂力過人，這是冷兵器時代超常的軍事資質。孔門頗有武藝傳授，七十子有杰出的軍事才能。與此相關，孔子的治國方略也是文武兼?zhèn)?、寬猛相濟的?/p>
談孔子的治國方略，本文僅就引用率最高的《論語·顏淵》第七章，對流行的誤解略加駁議。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p>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p>
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p>
此章“足食、去食”究系誰之食？清代劉寶楠《論語正義》闡釋最清楚：“足食”是在農(nóng)人豐收季節(jié)“善藏其余”，使政府倉廩實；“去食”是去府庫所藏，緩征公糧，乃至開倉放糧。現(xiàn)代論者無視劉氏注解，將“足食、去食”釋為民食，進而批判孔子“道德至上”“道德第一的思想”，實在是學術的退步。但凡平心研讀即可看出：孔子所提“為政”三要素，是針對執(zhí)政者而言；“必不得已”而去兵、去食，是說若遇災荒饑饉，須緩征軍賦、公糧，不僅緩征，還要放糧賑災，以保民生安民命。知此，“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絕非要求民眾寧可餓死也要守信，而是說“去食”之后，執(zhí)政者頂多餓死，寧死也不能丟棄民眾信任這一立國之本。因為國家社稷存亡，比君主卿大夫個人生死更重要。君主卿大夫為國而死，雖死而大節(jié)不虧；只要保有民眾信任擁護，即可選君之兄弟子侄另立新君，從卿大夫家族選其繼任者，以維系幫國不亡、社稷猶存。此乃春秋不斷上演的歷史活劇?？鬃诱强辞暹@一點，才將“民信之”作為最不可放棄的要素。此治國方略把備戰(zhàn)、備荒作為基本國策，不僅屬于樸素的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也有相通之處。它隱含著對民眾在國家興亡、政權更迭中決定性作用的高度肯定，分明是民生至上、民眾至上，豈能與“道德至上”混為一談？后來《孟子》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本是此治國方略題中應有之義，是對孔子政治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漢儒提出“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則是對于孔孟的正確理解和發(fā)揮。
總之，孔子的政治哲學與治國方略集夏、商、周三代之大成。他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興辦私學，提出“有教無類”，傳授“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的同時，搜集整理古文獻傳授于弟子，推動文教內(nèi)容豐富發(fā)展并下移于庶民。其進步作用與深遠影響不可低估。我們應為孔子這樣一位矗立在人類歷史軸心時代的文化巨人感到自豪，進而堅定我們的文化自信。
責任編輯：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