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詩情論辨正
作者:楊寧寧
來源:《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一月初六戊寅
耶穌2018年12月12日
【摘要】
“詩道性情”是王夫之全部詩學理論的起點與核心,它植根于深厚的人性論基礎當中。人性論中的“善/不善”、“誠/不誠”、“性之情/物之情”、“隱/顯”等二分對立視角,成為王夫之辨析詩中之“情”的主要依據。在這一過程中,王夫之將詩情之辨又細化為“白/匿”、“貞/淫”、“誠/襲”、“裕/遽”、“道/私”等多種維度,分別從顯現(xiàn)性、節(jié)制性、真實性、從容性、調節(jié)性等方面廓清了詩中“性之情”的確切內涵?!靶灾椤睂嶋H上是王夫之對于“詩情”的一種理想化確立,這一范疇的標舉及其含義的明確,使王夫之詩學中的情本體有了清晰具體的價值指向。
【正文】
在王夫之精研的眾多學問中,詩學是最為獨特的一種:一方面,“詩”是學者王夫之的研究對象,他以智性哲人的眼光,注《詩》論《詩》,對歷代詩人詩作也作了相當精到的點評;另一方面,“詩”也是隱者王夫之的一種生存方式,其人生閱歷、感悟、哀樂、憂患無不寄托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當中。在半生著述的隱居環(huán)境下,“詩”成為了連接王夫之生命之兩面——感性之思緒(遺民情結)與學理之寄托(學術抱負)[1]的關鍵。由此言之,“詩”不單是王夫之情感體驗的無可替代的承載體,同時也為其人性結構思辨,尤其“情”的識認與呈現(xiàn),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場域。
王夫之有言:“詩以道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禮》、《書》、《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2]五經之中,《詩》區(qū)別于其他四經,獨言“性之情”,這是王夫之對《詩》,同時也是對一切詩的基本定位。而王夫之所言“天德、王道、事功、節(jié)義、禮樂、文章”以及“情”,又無不被涵括于“性”之中,從這一角度來看,五經均可以視為“性”在不同層面上的獨特呈現(xiàn),這是王夫之的人性論思想在文體分類層面的顯露。正是在此人性論視域下,王夫之所念茲在茲的“詩”,尤其是他所賦予“詩”的“情”之內核,實際上暗含了一種堅實的形上根源?;谶@一人性論的深厚基礎,王夫之在論及詩中之情時,往往能借助于“善/不善”、“誠/不誠”、“性之情/物之情”、“隱/顯”等二分視角,探微追深,分門別類,對古典詩論中一直較為籠統(tǒng)的“詩情”論作了精細的理論辨正,進而突顯了“以性正情”的基本指向。
一、王夫之人性論略
王夫之的人性論自成體系,由“道-善-性-心-情”組合成一個前后相繼的人性論鏈條。
宏觀來看,“道”屬于“天”的層次,“性、心、情”屬于“人”的層次,“善”則處于天、人之間,是一個先驗存在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即所謂“道生善,善生性”[3]。因是“善”之所出,所以從性質上來看,人之“性”必然是“善”的,“繼善成性”是王夫之所理解的“性”的本真屬性。“善”的另一同義語是“誠”,王夫之嘗云:“惟其誠,是以善(誠于天,是善于人);惟其善,斯以有其誠(天善之,故人能誠之)?!?span lang="EN-US">[4]所以,不論是天道成就其生人之“善”,還是人繼此之善以成就其性之“善”,都離不開“誠”。如果說“善”是一種先驗性的存有,那么“誠”則是這一存有的真實無妄、無往不實的狀態(tài)?!靶哉\”論可以說是“性善”論的深化與發(fā)展,二者在指向上是一致的。
人之“性”成,必落于形體,成于人“心”。在王夫之的視域中,看似整一的人之“心”其實包含兩個層次——“仁義之心”與“靈明之心”?!叭柿x之心”由“性”所生,強調內在層次或者說道德層次,其主要功能是“思”?!办`明之心”則由人之“身”所自生,作為人身體中的“居要者”,“心”生來即具有主宰功能,王夫之稱其為“神明”或“靈明”,它處于人的生理層面上,其主要功能是感官性“知覺”。由于“心”涵括了“仁義之心”與“靈明之心”,所以在性質上無法保證“純善”:心”若在“誠”(仁義)的統(tǒng)攝下而動,就主要依靠“思”,“心”就只有“善”而沒有“不善”;“心”若脫離了“誠”(仁義)的統(tǒng)攝而自行運動,則主要依靠“知覺”,“心”就可能有“善”,也可能有“惡”。
在王夫之所設定的“性-心-情”的人性結構層次中,“情”處于最末端。從道德層次看,“性”雖然對“情”的性質有很大影響,但這種影響是間接的,就其發(fā)生而言,“心”才是“情”的直接源頭,或者說源頭之一?!扒椤钡牧硪辉搭^是“物”。確切地說,“情”的生成既與“性”有關,也與心物之交有關,這就涉及到兩個向度。(見圖一)
這兩個向度所發(fā)揮的作用并不相同?!翱v向”上的“性”之作用,對于“情”而言,是相當隱微的,它無法完全制約“情”的走向,但它于內在之中對“情”之走向提出了“善”的要求,只不過,這個“善”能不能實現(xiàn),主動權在“情”而不在“性”?!皺M向”上的心、物交互的作用則要顯豁得多,“情”之生成,主要依賴的就是心物互動,心物互動主要依靠感官知覺,雖然心、物互動中“心”“物”兩端缺一不可,但實際情況是,“物”的維度被極度突顯出來了。在這個互動的過程中,人最易涌向的一端,是“妄與物相取”[5],是“奔于物欲之誘”[6]。所以,面對外物,人之知覺的展開,首當其沖的就是“物欲”,“情”之“不善”,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人的過度逐“物”引起的。王夫之由此區(qū)分了“性之情”與“物之情”:“發(fā)之正者,果發(fā)其所存也,性之情也。發(fā)之不正,則非有存而發(fā)也,物之觸也?!?span lang="EN-US">[7]“情”在生成時,若罔顧縱向上的隱“性”之存在,而在橫向上的“心物”運動中一味逐“物”,那就是“物之情”;反之,若能在“心物運動”的過程中時時注意隱微之“性”的作用,并努力與之相合,那就是“性之情”。
與此“善/不善”的性質區(qū)分相關聯(lián),王夫之還專門論及“情”之存在必然性的問題。在人性當中,“性”是純“善”,“心”只在知覺層面上有“不善”的可能,而“知覺”即心物運動,即生“情”之過程,最終還是歸到“情”的身上。那作為“不善”之根源的“情”,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呢?王夫之給出的關鍵理由是:“性是徹始徹終與生俱有者,不成到情上便沒有性?!?span lang="EN-US">[8]“人茍無情,則不能為惡,亦且不能為善?!?span lang="EN-US">[9]“性”是“微”而“隱”,“情”則是“顯”的,“性”要呈現(xiàn)它的“善”,只能通過“情”,一旦“去情”,不僅“惡”無從談起,“性之善”也無跡可尋了。從這個角度說,“情”顯然是人性結構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王夫之在展開其人性論觀點時,不僅對“性”、“心”、“情”的內涵及其性質作了細致論證,其論證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二分對立視角,也成為一種重要的思維方法。事實上,在《詩廣傳》關于“詩情”的相關辨析中,王夫之已對這種思維方法作了相當嫻熟的運用。王夫之的人性論思想及其論證過程,是他在詩學領域展開詩情辨析的重要理論基礎以及方法論源頭。
二、“白”與“匿”:詩情的有無之辨
王夫之在以《詩》為主要探討對象的《詩廣傳》當中,開篇第一段文字便是對詩情存在狀態(tài)的辨析,這實際上是承繼人性論中“情”之必然性而來的,并將人性論中的“隱/顯”視角發(fā)展成了帶有價值判斷的“白/匿”視角。
在《詩廣傳·周南·論關雎一》中,王夫之提出:
文者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則將勸天下以匿情矣。[10]
所謂“白”,即顯現(xiàn),“匿”,即“隱匿”。王夫之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情”需“白”而不可“匿”,詩文本身就是用來呈現(xiàn)“情”的。圣人之“情”善而正,圣人借詩文而使其“情”昭顯,則天下皆可見這一為善為正之“情”。言外之意,即以此“情”為楷模,鼓勵人們“白”其“情”。相反,若廢詩禁文,極力隱匿和壓制民言民情,則無疑是迫使人們藏“情”于“心”中。王夫之反對此法,接下來即主要圍繞“匿情”之辨,論證了他的“崇白貶匿”的觀點。
首先,王夫之對“隱微曲致之情”作了正名:
忠有實,情有止,文有函,然而非其匿之謂也。“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不匿其哀也?!扒偕阎?,鐘鼓樂之”,不匿其樂也。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匿其哀,哀隱而結;匿其樂,樂幽而耽。耽樂結哀,勢不能久而必于旁流。旁流之哀,懰慄慘澹以終乎怨;怨之不恤,以旁流于樂,遷心移性而不自知。[11]
“忠有實,情有止,文有函”,按其意,人之“忠”不僅有精忠報國的激烈,亦有安于本職的平實;人之“情”不僅有流行之恒態(tài),亦有靜止之間歇;情之“文”不僅有直露顯豁的一面,亦有隱微不露的一面。從這個角度來看,“文之函”只能說是“白”的一種特殊形式,絕不能以“匿”視之。像“優(yōu)哉游哉,輾轉反側”,并沒有直接去寫內心之“哀”,但這難道不正是“哀”嗎?“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也并沒有去直接寫內心之“樂”,但這不正是“樂”的體現(xiàn)嗎?這實際上是通過高超的側面烘托手法,使“情”更為有效地呈現(xiàn)了出來。這時的“情”貌似是靜謐不動的,實際上卻是洶涌澎湃的,這時的“文”貌似是隱微不彰的,內在里卻蘊含著巨大的表現(xiàn)力量。正是緣于此,王夫之提出,“匿情”“非其情之不止而文之不函也”。
何為“情”之“匿”呢?王夫之認為,真正的“匿情”,是讓“情”永不見天日,這實際上就是“情”的終結,就是“無情”、“去情”。王夫之說得很明白,“匿其哀,哀隱而結;匿其樂,樂幽而耽”,“哀情”之“匿”,貌似是“隱”,實際上已然走向終結,“樂情”之“匿”,貌似是“幽”,實際上其顯現(xiàn)之日已然被無限延遲。但對人而言,這種“耽樂結哀”的狀態(tài)并不能持續(xù)太久,人一旦發(fā)現(xiàn)無法找到一種“白情”的正當途徑,就會“必于旁流”,走向歪門邪道,最后“遷心移性而不自知”。所以在王夫之看來,“匿情”之于人是有害無益的。
其次,王夫之以周衰之詩與屈原之詩為例,具體分析了“匿情”之根源與流弊:
周衰道弛,人無白情,而其詩曰“豈不爾思,畏子不奔”,上下相匿以不白之情,而人莫自白也?!胺蛉俗杂匈饷雷?,蓀何以兮愁苦”,愁苦者傷之謂也。淫者傷之報也。傷而報,舍其自有之美子,而謂他人父、謂他人昆。傷而不報,取其自有之美子,而視為愁苦之淵藪,而佛老進矣。[12]
“匿情”存在的根源不在人心,而在外部的政治環(huán)境。為說明此點,王夫之舉了“豈不爾思,畏子不奔”的例子,這句詩出自《詩經·王風·大車》,學者們對此詩主題的理解莫衷一是,王夫之這里所倚用的顯然是朱熹的解釋。朱熹《詩集傳》曰:“周衰,大夫猶有能以刑政治其私邑者,故淫奔者畏而歌之如此?!?span lang="EN-US">[13]按照一般的理解,“豈不爾思,畏子不奔”中的“子”是指私奔的對象,而按照《詩集傳》的解釋,“子”則指以“刑政”治邑的大夫,整首詩就是在講將要私奔的人迫于大夫之威而只能作罷。王夫之順此路向,得出結論:衰世之治,上壓下、繼而欺下,下畏上、繼而瞞上,結果就是“上下相匿以不白之情”??梢?,正是高壓形勢的逼迫才催生了“匿情”。
“匿情”一旦產生,其弊甚廣,王夫之又專門舉了“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這兩句詩出自《楚辭·九歌》,今人一般理解成對掌管生育與兒童的少司命安慰之語。王夫之的解釋則與今人有異,其《楚辭通釋》曰:“言人皆有美子,賦芳草之生于庭,而翳我獨無。蓀(指神,王夫之自注)何使我而愁苦乎?此述祈子者之情?!?span lang="EN-US">[14]這一解釋看起來還是將其視為祭祀之詞,但王夫之在《楚辭通釋·九歌》小序中也曾專門提及:“熟繹篇中之旨,但以頌其所祠之神,而婉娩纏綿,盡巫與主人之敬慕,舉無叛棄本旨,闌及己冤。但其情貞者其言惻,其之志菀者其音悲,則不期白其懷來,而依慕君父、怨悱合離之意致,自溢出而莫圉?!?span lang="EN-US">[15]屈原的《九歌》,各篇主旨都嚴格控制在祭祀之詞的范圍,但其“言”其“音”卻又無法限制其中隱含的感情指向,“依慕君父”、“怨悱合離”等“意致”往往自溢而出?!渡偎久芬辉娨彩侨绱?,它雖然只是祭神求子之詩,但在字里行間,屈原與詩中祭神求子的主人公實現(xiàn)了重合,因此,“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完全可以看作是屈原的“愁思沸郁”[16]之詞。
正是在這一釋義的基礎上,才能理解王夫之所說的:“愁苦者傷之謂也。淫者傷之報也。傷而報,舍其自有之美子,而謂他人父、謂他人昆。傷而不報,取其自有之美子,而視為愁苦之淵藪,而佛老進矣。”屈原這兩句詩,實際上就是一種“愁苦”之“匿”,考慮到屈原當時的處境,產生這種“匿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問題在于,這一“匿情”流弊極重,它很容易流向超出節(jié)制的“傷”與“淫”,并由此形成兩類后果。第一類,王夫之稱為“傷之報”,具體表現(xiàn)為拋棄自身的人格與追求,直接走向墮落,溜須拍馬,無所不為;另一類則是“傷而不報”,具體表現(xiàn)為萬念俱灰,走向虛無,最終走向佛老之學。
最后王夫之作出總結:
性無不通,情無不順,文無不章。白情以其文,而質之鬼神,告之賓客,詔之鄉(xiāng)人,無吝無慚,而節(jié)文固已具矣。[17]
“白情以其文”,才是“詩”中之“情”的正常狀態(tài),只有做到了這一點,詩文之溝通鬼神、宴樂賓客、詔告鄉(xiāng)人、抒己達意的各種功能才能恰到好處地發(fā)揮出來??梢哉f,“文者白也”,或者說“白情以其文”這一論點的確立,為王夫之在其詩學之中展開“節(jié)情”論、“正情”論、“性情”論,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論證前提。
三、“重性”與“重物”:詩情的善惡之辨
在王夫之的人性論中,“情”可以為“善”,也可以為“不善”,“情”又生“詩”,則“詩”中之“情”亦有“善”與“不善”的區(qū)別。這里的“善”與“不善”其實是一個類范疇,它們同時涵括“誠/不誠”、“性之情/物之情”這兩組相似的區(qū)分角度。以此為基本出發(fā)點,王夫之對詩中之“情”展開了性質之辨,但在這一過程中,“情”之區(qū)分不再以“善”與“不善”之名,而是被置換成了“貞”與“淫”、“誠”與“襲”、“裕”與“遽”、“道”與“私”等不同層面的對立性概念。通過這些更為具體的辨析,王夫之逐步廓清了詩情內涵。
(一)“貞情”與“淫情”
王夫之對詩情的分類,以“貞”、“淫”最為常見:
情之貞淫,同行而異發(fā)久矣?!饬鞫悮w,其終不可合也?!懸嗲橐玻嗲橐病G槭苡谛?,性其藏也,乃迨其為情、而情亦自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親其生,東西流之勢也。[18]
“貞”與“淫”同屬于“情”,但二者是“殊流而異歸”,是“上下背行而各親其生”?!扒椤敝杏小靶灾椤迸c“物之情”的區(qū)別,王夫之于此處,顯然是將“貞”歸于“性之情”,將“淫”歸于“物之情”。“貞”則向上,“淫”則趨下,此即“上下背行”,“貞”近于“性”,“淫”趨于“物欲”,此即“各親其生”。在這種區(qū)分中,“貞”與“淫”的內涵也就清楚了:“貞”其實就是承“性”而來的為“善”為“正”之“情”,“淫”則是人在心物知覺運動中,由于“妄與物相取”而產生的“物欲”之“情”。
除了“近性”與“趨欲”的區(qū)分,王夫之對于“貞情”與“淫情”還有更進一步的辨析。關于“貞情”,他曾言:“貞于情者,怨而不傷,慕而不匿,誹而不以其矜氣,思而不以其私恩也?!?span lang="EN-US">[19]這是從節(jié)制性角度對“貞情”所作的闡釋。此類論述還有:
淫者,非謂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極于一往,氾蕩而不能自戢也?!b《采綠》之詩,其得之矣。幽而不閟,旁行而不迷,方哀而不喪其和,詞輕而意至,心有系而不毀其容,可與怨也,可與思也,無所傷、故無所淫也。[20]
王夫之認為,“淫情”并非專指男女之情[21],愛情詩同樣可以呈現(xiàn)一種“貞情”,關鍵是要做到抒情的“節(jié)制性”?!缎⊙拧げ删G》一詩很好地體現(xiàn)了“情”之“貞”。詩為:“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 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五日為期,六日不詹。/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釣,言綸之繩。/ 其釣維何,維魴及鱮。維魴及鱮,薄言觀者。”[22]《采綠》是懷人之詩,朱熹注曰“婦人思其君子”[23],在前兩節(jié),思念之情并未直陳而出,反而只說她農活干得心不在焉,采用的是藝術化的襯托手法;在后兩節(jié),則又運用想象和比喻的手法,將思情形象化也趣味化了。所以《采綠》一詩在呈現(xiàn)思情之時,含蓄委婉,徐徐以出,在抒情有度的同時,也具備了一種深厚的張力。王夫之以“幽而不閟,旁行而不迷”來評價此詩,即是稱贊此詩所蘊含的“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含蓄美、節(jié)制美?!盁o所淫”,即“貞”,這一“節(jié)制性”正是“貞情”的重要內涵。
與此相對應,“淫情”在“欲之情”的含義之外還具有“無節(jié)制”的特點,王夫之在評價《王風·采葛》時提出:
《采葛》之情,淫情也;以之思而淫于思,(《朱傳》云。)以之懼而淫于懼(《毛傳》云。)天不能為之正其時,人不能為之副其望,耳熒而不聰,目暋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無所不庸其亟亟,終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與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24]
《采葛》全詩為:“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同樣是抒發(fā)思情,與《采綠》相比,《采葛》卻顯得頗為迫切,《毛詩序》、《詩集傳》都以“淫”字來評價此詩,這里的“淫”即指缺乏節(jié)制性。王夫之繼承毛氏與朱熹的觀點,也認為《采葛》一詩表現(xiàn)得過于“亟亟”,“亟亟”即“急切”,表現(xiàn)在語言中就是“其詞遽”、“其音促”,這顯然正是“淫于情”的后果。詩情之“淫”,正指向一種無節(jié)制性。
由此可知,王夫之所說的詩之“貞情”,不僅要承“性”承“善”,而且在呈現(xiàn)之時要講求節(jié)制。詩之“淫情”則與此相反,它不僅趨向于“物欲”,而且在顯現(xiàn)之時,常常流于泛濫,缺乏基本的節(jié)制性。
(二)“自得之情”與“襲情”
“自得之情”與“襲情”更接近于“誠”與“不誠”的區(qū)分。在詩論當中,王夫之對于“誠”是非常重視的,曾多次提及:
女有不擇禮,士有不擇仕。嗚呼!非精誠內專、而揀美無疑者,孰能與于斯乎?[25]
君子之所必察也、察之以誠,知其不慚而非無慚、不疑而非無疑,而后可以為君子,故君子鮮矣。[26]
“精誠內專”、“察之以誠”,都是在強調“誠”之特性。惟“誠”,士人才能真正做出仕與不仕的內心選擇;惟“誠”,君子才能自省自查,窺視到內心之實相。所以在王夫之看來,“誠”之與否對人而言十分重要,對“詩”而言亦是如此?!霸娗椤敝械摹罢\”,王夫之有一個專有名稱——“自得”:
情摯而不滯、氣舒而非有所忘,蕭然行于憂哀之涂而自得。[27]
不因自得,則花鳥禽魚,累情尤甚。[28]
孫仲衍之暢適,周履道之蕭清,徐昌谷之密贍,高子業(yè)之戍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沈酣自得。[29]
所謂“自得”,即“己情之所自發(fā)”[30],即詩人內心所自然生發(fā)的、具有獨一性的真情實感。在王夫之看來,“詩情”呈現(xiàn)出來的風格有很多種,但都必須是“自得之情”,若不是從“自得”而來,那“情感”就是累贅的、多余的,不再有存在的必要。王夫之嘗言,“詩不可為偽”[31],實質上就是在強調“詩”之“情”需自得而出、真實無妄。
“自得之情”的反面是“襲情”。王夫之認為,好的詩歌所表現(xiàn)的都是“自得之情”,絕不是“襲人之情”:
性非學得,故道不相謀;道不相謀,情亦不相襲矣。“巧笑”“佩玉”,“檜楫松舟”,《竹竿》之女不襲《柏舟》,稱其情而奚損哉?果有情者,未有襲焉者也。地不襲矣,時不襲矣,所接之人、所持之己不襲矣。[32]
人之“性”并非學而得之,所以人之“情”也并非沿襲他人而來。為說明此點,王夫之對比了《竹竿》與《柏舟》兩首詩?!吨窀汀芳础缎l(wèi)風·竹竿》?!栋刂邸吩凇对娊洝分杏袃墒?,此處當指《鄘風·柏舟》。王夫之之所以拿兩詩來作對比,是因為兩首詩均為女子泛舟之作,有比較的價值,正如蕭馳所說,“藉舟船上女子之口唱出的歌謠情感之不同來說明問題”[33]。關于《衛(wèi)風·竹竿》之主旨,《毛詩序》說是“《竹竿》,衛(wèi)女思歸也。適異國而不見答,思而能以禮者也”[34],朱熹《詩集傳》說是“言思以竹竿釣于淇水,而遠不可至也”[35],可見《竹竿》一詩的“思歸”主題很明顯。關于《鄘風·柏舟》之主旨,《毛詩序》曰:“《柏舟》,共姜自誓也。衛(wèi)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span lang="EN-US">[36]暫不論此詩作者是誰,詩中女子誓而不嫁的含義非常明確。所以,兩詩雖然在興情的景物描寫上有相似之處,主旨卻迥異:一則是“衛(wèi)女思歸”,一則是“烈女不嫁”。正是在這個層面上,王夫之提出“《竹竿》之女不襲《柏舟》”?!安灰u”,即出于“自得”,這樣的詩才是好詩。王夫之最后得出結論:“果有情者,未有襲焉者也。地不襲矣,時不襲矣,所接之人、所持之己不襲矣?!闭嬲脑娙酥扒椤笔墙^不可能襲自他人的,因為在寫詩之時,時機可能“不襲”,地點可能“不襲”,所觸之人可能“不襲”,自身的精神狀態(tài)也可能“不襲”,在這一列的“不襲”之可能性中,詩之“情”絕不存在雷同于他人、沿襲于他人的可能。
概言之,“自得之情”就是詩人的“本真”、“獨一”之情,即“誠情”;“襲情”則是沿襲、重復他人之情,與個人之心全無關系,其性質是“偽”,是一種“偽情”。王夫之以“自得之情”和“襲情”來分析詩歌,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這種劃分方法將詩情之“真”與“貞”并置,拓寬了“性之情”的外延。
(三)“裕情”與“遽情”
王夫之從“善”與“不善”的角度對“情”作出的分類,還有“裕情”與“遽情”之分。王夫之曰:
廣之云者,非中枵而旁大之謂也,不舍此而通彼之謂也,方遽而能以暇之謂也,故曰廣也。廣則可以裕于死生之際矣?!陡饘铡否坌挠谝?,裳衣顛倒于廷,意役于事,目熒足蹜,有萬當前而不恤,政煩民菀,情沈性浮,其視此也,猶西崦之遽景,視方升之旭日也,駤戾之情,移乎風化,殆乎無中夏之氣而世變隨之矣。[37]
所謂“廣”,就是“不舍此而通彼”。王夫之又言“裕于憂樂,而旁通無蔽也”[38],所以“廣情”與“裕情”同義,指一種廣大深遠之情,具體而言,就是從一己之憂樂推廣至天下之憂樂。但這還只是“裕情”的第一層含義,主要是從“情”之廣度上而言的。除此之外,“裕情”還有一種狀態(tài)上的要求,即“暇”?!跋尽本褪强臻e,就是要緩下來,松下來,做到從容有度,即如王夫之所言,“若緩若忘,而乃信其有情”[39],“裕者,憂樂之度也”[40]。從這個層面上說,“裕情”還有一個同義詞,就是“余情”。王夫之嘗言“于道而求有余,不如其有余情也”[41]??梢姟坝嗲椤本褪菑埑谟卸?,詩有“余情”就近于“性”,也就近于“道”。由此合而言之,王夫之所說的“裕情”,就是于廣度上強調廣大深遠,于狀態(tài)上強調從容有度。
“遽情”是“裕情”的對立面。但與“裕情”相比,“遽情”的內涵層次要單一一些,它更偏重于一種狀態(tài)上的描述,所以“遽情”從反面所對應的不是“裕情”之“廣情”義,而是其“余情”義。王夫之曾言:
奚事一束其心力,畫于所事之中,敝敝以昕夕哉?畫焉則無余情矣,無余者惉滯之情也。[42]
當人們將自己的心力局限在眼前繁雜的事務中時,就不可能再有張弛有度的“余情”之可能,而做不到張弛有度,就必然會導致感官錯雜,心緒混亂,王夫之稱其為“惉滯之情”?!皭瑴奔础皭瑧础保盁﹣y”之意。實際上,對于這種情感狀態(tài),王夫之還有一些更為貼切的命名,如“卞躁”、“駤戾”、“悁急”等,命名雖不同,但都有迅疾、躁動之義,意在突顯“情”之流止無度、動靜無方。王夫之之所謂“遽”,也是從這一層面著眼的:
諸兒之禽行,遽焉耳;嬴政之并吞,遽焉耳;陳仲子之哇其母食,遽焉耳;墨翟之重趼止攻,遽焉耳;釋氏之投崖斷臂,遽焉耳。天下有遽食遽色而野人禽,天下有遽仁遽義而君子禽,遽道愈工,人道愈廢。[43]
所謂“遽”,就是“匆忙”、“迅速”。兒童模仿飛禽,依憑的是快速奔跑;嬴政吞并六國,依憑的是快速席卷之勢;陳仲子表現(xiàn)自己的清高,依憑的是吐掉鶂鶂肉時動作迅速,毫不猶豫;墨子要阻止楚國攻打宋國,去楚國游說楚王放棄這個念頭,依憑的是鞋破腳爛,日夜疾行;佛教故事中,薩錘那為飼虎而投崖、禪宗二祖慧可為向達摩祖師學法而斷臂,依憑的是毫不遲疑的決心與行動。但這種“遽”的行為并不能推廣,若進行食色等正常的生活活動時急急忙忙,那鄉(xiāng)野村夫們就都成禽獸了,若求“仁”取“義”時倉促而行,那君子們與動物又有何兩樣?所以王夫之得出結論,這一切看似合理的“遽”之行為,其實都違反了人之發(fā)展的正常規(guī)律,人們在“遽”上重視得越多,運用得越嫻熟,人性正常的修養(yǎng)之道就越荒廢。
綜上,“裕情”就是于廣度上強調廣大深遠,于狀態(tài)上強調從容有度,“遽情”則是“裕情”之“從容”義的對立面,指一種迅疾而躁動的狀態(tài)。
(四)“道情”與“私情”
“道情”與“私情”的區(qū)分,更接近“性之情/物之情”的二分模式。王夫之所說的“道情”,是建立在“同情”的基礎上的。如其所言:
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c天地同情者:化行于不自已,用其不自已而裁之以憂,故曰“天地不與圣人同憂”,圣人不與天地同不憂也。/ 與禽魚草木同情者:天下之莫不貴者生也,貴其生尤不賤其死,是以貞其死、而重用萬物之死也。/ 與女子小人同情者:均是人矣,情同而取,取斯好,好不即得斯憂;情異而攻,攻斯惡,所惡乍釋斯樂;同異接于耳目,憂樂之應,如目擊耳受之無須臾留也。/ 用其須臾之不留者以為勇,而裁之以智;用耳目之旋相應者以不拒天下,而裁之以不欣。智以勇,君子之情以節(jié);不拒而抑無欣焉,天下之情以止。君子匪無情,而與道同情者,此之謂也。[44]
王夫之將“君子之心”分為四種:“與天地同情者”、“與禽魚草木同情者”、“與女子小人同情者”、“與道同情者”?!芭c天地同情”,是指天地雖無情可言,但圣人(即指君子)卻可以將天地流行而“化行于”內心之中,給予恰當?shù)墓?jié)制,就產生憂樂之情?!芭c禽魚草木同情”,是指君子在關注“禽魚草木”等自然生命之時,體會到萬物生死之情,但萬物皆貴生賤死,君子則貴生貴死?!柏懫渌溃赜萌f物之死”是君子之不同于“禽魚草木”的地方。
“與女子小人同情”,則將關注點放到普通人的身上,在這一過程中,君子觀察到:人之耳目感官是“情”之生成的第一步,“同異”之感是其主要呈現(xiàn),隨后,人就從與己“同”、“異”的角度去看待他人,并由此而不假思索地產生“好惡”之情與“憂樂”之感。君子在這個“與人同情”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中的缺陷:比如,人由“同異”、“好惡”到“憂樂”的瞬時轉化,很容易生成“勇”,但這種“勇”是蠻橫無度的,所以君子會以“智”,也就是理性,來對其加以控制。再比如,人之耳目官感作為“旋相應”的第一步,是很必要的,但很容易受到外物的誘惑,由此而“不拒天下”,欲望泛濫,所以君子會“裁之以不欣”,通過一些不愉快的手段對其進行節(jié)制。有了君子的抑制之力,人就能實現(xiàn)智勇雙全;沒有這些抑制之力,物欲就會泛濫,天下之情也就停滯不動了。
可見,王夫之所說的君子之情,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既能對“天地”、“禽魚草木”、“女子小人”等都以“同情”之心視之,深入體會其精髓,同時又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缺陷,并進行彌補或調節(jié)。君子的這種“設身處地”(即“同情”)的能力,以及宏觀上“彌補調節(jié)”(即“節(jié)”)的能力,實際上就是“道情”。這樣看來,“道情”似乎并無具體所指,但又似乎無處不在,正是在這個層面上,王夫之說:“君子匪無情,而與道同情者,此之謂也。”
“私情”則是“道情”的反面,如果說“道情”是心系天下的“君子之情”,那么“私情”就是汲汲于個人得失的“小人之情”。在《小雅·北山》的評語中,王夫之對“私情”闡述得最為明白:
為《北山》之詩者,其音復以哀,其節(jié)促以亂,其詞誣,其情私矣?!颁咛熘拢峭跬痢?,則彼猶是踐王之土也?!奥释林疄I,莫非王臣”,則彼猶是為王之臣也?!按蠓虿痪覐氖陋氋t”,以爾為賢而爾不受,假以溥天率土之臣庶,更取一人而賢之,而又孰受也?……故曰:“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故夫為《北山》之詩者:知已之勞,而不恤人之情;知人之安而妒之,而不顧事之可;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西周之亡不可挽矣。[45]
《北山》之詩是一首周代低級官員抱怨役使不均的詩,孟子以“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46]釋之,此后各家注釋多沿用此肯定義。王夫之則與此不同,他認為,作為周代之官員,所站立的是周王的土地,所承當?shù)氖侵艹嫉纳矸荩热蝗绱?,就需要盡己之職,擔己之責,做好自己的分內工作,而不能只是抱怨,假使天下的官吏都有這種心理,那誰來工作呢?王夫之進而指出,人之職責是不同的,正如《左傳》中所說:“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47]所以,人之“情”不能如此狹隘,人不能只看到自己的利益得失,而不體恤別人的處境甚至不顧大局,否則離亡國不遠。在這里,王夫之所指出的這種“知已之勞,而不恤人之情”的自私性,以及“知人之安而妒之,而不顧事之可”的狹隘性,正是“私情”的主要內涵。
王夫之對以杜甫為代表的一些底層詩人的批判,也是從“私情”的角度展開的,在《邶風·北門》中,他借題發(fā)揮說:
甫之誕于言志也,將以為游乞之津也,則其詩曰“竊比稷與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鳴也,則其詩曰“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嘑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48]
王夫之對杜甫的一些感懷言志詩和干謁詩十分反感。在他看來,杜甫的“竊比稷與契”等詩句,實際上是為了夸飾自己的才能,進而求得更好的官職;“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則又以自訴其苦的方式,哀求他人的提攜。在王夫之眼中,這兩種詩本質上并無區(qū)別,都是為滿足其個人欲求的“游乞”之詩。
這種評價是比較偏激的,實際上,“竊比稷與契”所出自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并非逞才之作,而是哀世傷時之作,“竊比稷與契”的初心也只是為了突顯當下的不被見用?!皻埍c冷炙,到處潛悲辛”所出自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雖是干謁詩,但情真意切,考慮到杜甫坎坷的身世經歷,也完全可以理解。王夫之之所以會對杜甫的干謁詩有如此強烈的排斥反應,很可能是由于其自身處境所致。王夫之生逢明清易代之際,此時的士人面臨不同的選擇,或隱為遺老,或仕為貳臣,王夫之作為正統(tǒng)而忠心的儒士,對蠻夷之入主中原痛心疾首,是強硬的抗清派,在這種情況下,他對那些置儒家傳統(tǒng)于不顧、汲汲于個人利益的降清派是深惡痛絕的。以此種心態(tài),看待杜甫的干謁詩,王夫之必然會有所偏頗。而實際上,如果我們透過這層心緒,就不難發(fā)現(xiàn),王夫之所最終批判的還是人的“私情”、“私欲”,只不過在王夫之的理解中,杜甫這樣的底層詩人因長期困頓,可能更禁不住“私情”的誘惑,明末降清之士人,大抵如此。所以王夫之極力貶斥士人的這種“游乞”之“私情”。至于如何處理士人的這種“私情”,王其實早已以其表率給出了答案。在王夫之激烈的言辭背后,所隱含的是一個正統(tǒng)士人對于家國操守的堅持。去“私情”,求“道情”,是王夫之于字里行間之中為士人們所開出的處世之方。
四、結語 “性之情”:王夫之詩情論的價值指向
王夫之多次提及“詩道性情”的觀念,這種“以性正情”的思想可以說是王夫之詩情論的最核心部分,它旗幟鮮明地亮出了其價值指向。王夫之在《詩廣傳》中數(shù)次重申這一觀點:
心統(tǒng)性情,而性為情節(jié)。自非圣人,不求盡于性且或憂其蕩,而況其盡情乎?[49]
憂樂之固無蔽、而可為性用,故曰:情者性之情也。[50]
盡其性,行乎情而貞,以性正情也。[51]
王夫之將詩情規(guī)定為“性之情”,顯然是想將其控制在“善”的范圍內,但詩歌在其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并不能保證其詩情均為“性”所“正”,所以現(xiàn)存的詩歌,并不完全符合王夫之的要求。為了甄別詩情的類別,王夫之作了以上相當詳細甚至繁瑣的辨析工作。在辨析過程中,詩情在其類別逐漸清晰的同時,其“性之情”的具體內涵也逐漸豐富起來,這就是“貞情”、“誠情”、“裕情”與“道情”的多層面呈現(xiàn)。
“性之情”實際上就是“貞情”、“誠情”、“裕情”及“道情”的總稱。所以“詩”中之“性情”,首先要符合“貞”的要求,就是說,詩情不僅要承“性”承“善”,而且在呈現(xiàn)之時要講求節(jié)制性。其次要符合“誠”的要求,即詩情必須是“己情之所自發(fā)”[52],自得而出,真實無妄。再次要符合“?!钡囊?,就是對于詩中之“情”,于廣度上強調廣大深遠,于狀態(tài)上強調從容有度。最后,詩情還應有“同情”與“調節(jié)”的能力,最終呈現(xiàn)為心系天下的“君子之情”或“道情”。實際上,“貞情”、“誠情”、“裕情”與“道情”這四種“性之情”之間,并非涇渭分明,而是相互交叉、有所重疊的,通過對這四種正面詩情的分析提煉,我們可得出“性之情”的三個基本要素:第一,從根源上說,須“自得”而出,承“性”而來;第二,從容量上說,須廣大深遠;第三,從程度上說,須從容節(jié)制。這三點,可以說是“性之情”的確切內涵。
“性之情”是王夫之對于詩情的一種理想化確立,其眼界之高、思慮之遠、規(guī)定之嚴,一般詩人很難企及,但通過“性之情”的角度,王夫之也實現(xiàn)了“去偽存真”的目的,通過大量的詩歌選評實踐,他對詩歌作了相當程度的提純。這樣一來,王夫之“以情為體,以詩為用”的理論,就有了一個圓融自洽的活動場域。更為重要的是,“性之情”的提出及其含義的明確,使“情本體”在價值指向性上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這無疑是最為關鍵的一步??梢哉f,有了“性之情”的確立,王夫之的全部詩學理論才有了進一步展開的可能。
注釋
[1] 船山自題畫像云:“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正涵括了船山的遺民情結與學術抱負。
[2] 王夫之:《明詩評選》卷五,徐渭《嚴先生祠》評語,《船山全書》第十四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1440-1441頁。文中所引《船山全書》均為此版本,以下不再逐一注明。
辨六經之體,古
來有之。《莊子·天下》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楊慎《升庵詩話》卷四“詩史”條:“夫六經各有體,《易》以道陰陽,《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簟对姟氛撸潴w與《易》、《書》、《春秋》判然矣?!贝街洷骟w意識,原繼前人,其《詩》體定位尤合于楊慎之論,然其人性論視野,無人涉及,可謂獨創(chuàng)。
[3] 王夫之:《周易外傳》卷五,《船山全書》第一冊,第1006頁。
[4]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十,《船山全書》第六冊,第1051頁。括號中的文字皆為船山之自注。
[5]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八,《船山全書》第六冊,第966頁。
[6] 王夫之:《四書訓義》卷三十五,《船山全書》第八冊,第698頁。
[7]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八,《船山全書》第六冊,第961頁。
[8]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十,《船山全書》第六冊,第1065頁。
[9]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十,《船山全書》第六冊,第1070頁。
[10]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一《論關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299頁。文中所引《船山全書》均為此版本,以下不再逐一注明。
[11]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一《論關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299頁。
[12]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一《論關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299頁。
[13] 朱熹:《詩集傳》,王華寶校點,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頁。
[14] 王夫之:《楚辭通釋》,《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260頁。
[15] 王夫之:《楚辭通釋》,《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243頁。
[16] 船山所引王逸之語。見《楚辭通釋》,《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243頁。
[17]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一《論關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299頁。
[18]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邶風十論》一〇《論靜女》,《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27頁。
[19]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邶風十論》四《論燕燕二》,《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20頁。
[20] 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小雅六十一論》五七《論采綠》,《船山全書》第三冊,第433頁。
[21] 船山對詩歌中表現(xiàn)的男女之情并不是一概排斥,一個主要原因便是:這種男女之情在《詩經》以及古詩當中大量存在,詩人常常借這種感情寄托某種高遠的寓意。對此,他曾作具體論述:“艷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其定情,非沈迷不反,以身為妖冶之媒也?!寥缣住稙鯒分T篇,則又寓意高遠,尤為雅奏?!试灼?,而后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禂中丑態(tài);杜牧之惡其蠱人心,敗風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矣?!保ā断μ糜廊站w論內編》第四十六則)可見,船山肯定的是具有深遠寓意、“達其定情”的愛情詩,而非元、白那種純以低俗描寫為主的濫情詩。
[22] 周振甫:《詩經譯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54頁。
[23] 朱熹撰,王華寶校點:《詩集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98頁。
[24]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王風七論》六《論采葛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44頁。
[25]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召南十論》六《論摽有梅》,《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12頁。
[26] 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大雅四十八論》一《論文王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437頁。
[27] 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小雅六十一論》五七《論采綠》,《船山全書》第三冊,第433頁。
[28] 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二,陸機《贈潘尼》評語,《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588頁。
[29] 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第二十九則,《船山全書》第十五冊,第831頁。
[30] 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第二則,《船山全書》第十五冊,第819頁。
[31] 王夫之:《明詩評選》卷一,石珤《擬君子有所思行》評語,《船山全書》第十四冊,第1169頁。
[32]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衛(wèi)風五論》四《論竹竿》,《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38頁。
[33] 蕭馳:《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思想:王夫之詩學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62頁。
[34] 參見嚴明編著:《<詩經>精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
[35] 參見嚴明編著:《<詩經>精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
[36] 參見嚴明編著:《<詩經>精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
[37]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四《論卷耳》,《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02頁。
[38] 王夫之:《詩廣傳》卷二,《豳風六論》四《論東山三》,《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84頁。
[39]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王風七論》七《論采葛二》,《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44頁。
[40]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衛(wèi)風五論》四《論竹竿》,《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38頁。
[41]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三《論葛覃》,《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01頁。
[42]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周南九論》三《論葛覃》,《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01頁。
[43] 王夫之:《詩廣傳》卷二,《齊風七論》三《論東方未明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54頁。
[44]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召南十論》三《論草蟲》,《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09頁。
[45] 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小雅六十一論》四二《論北山》,《船山全書》第三冊,第422頁。
[46] 楊伯峻:《孟子譯注·萬章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34頁。
[47] 李宗侗注譯,葉慶炳校訂:《春秋左傳今注今譯》(上),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332頁。
[48]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邶風十論》九《論北門》,《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25頁。
[49] 王夫之:《詩廣傳》卷一,《召南十論》一《論鵲巢》,《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07頁。
[50] 王夫之:《詩廣傳》卷二,《豳風六論》四《論東山三》,《船山全書》第三冊,第384頁。
[51] 王夫之:《詩廣傳》卷三,《小雅六十一論》五一《論賓之初筵》,《船山全書》第三冊,第429頁。
[52] 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第二則,《船山全書》第十五冊,第819頁。
【作者簡介】楊寧寧,男,漢族,1985年2月生,山東泗水人。2008年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16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講師。從事文學基本理論、中國古典詩學、現(xiàn)代詩學研究。發(fā)表論文:《“理語”的重塑——船山“化理入情”詩理觀的內生成語境及分類形跡》《王夫之詩情論辨正》《合古成純,別開生面:王夫之文論思想揭橥》《“祛媚”與“平衡”:消費時代的文藝反思》《合外內之“境”:文化詩學之語境化研究再議》《互文、典故與女性抒情——從<預言>一詩看何其芳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三種手法》等。
責任編輯: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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