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遜的人有福了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達坦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一月二十日壬辰
??????????耶穌2018年12月26日
如果知識不是力量而是力量的反面,會如何呢?我說的是真正的、有補償作用的知識。比如,要成為正派和體面的人,我們就需要盡可能地遠離權力嗎?事實上,如果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高成就源于徹底地抹去自我,這是我們能夠觸及的生存底線,又會如何?
如果所有生命形式都擁有某種共同的本性,那肯定就是任性自負(self-assertion)了。從最簡單的生物到最復雜的生物,所有生命形式都尋求維持其存在狀態(tài)并繼續(xù)繁衍下去。這樣做,就要求無情地襲擊其它物種,常常到了將它們徹底毀滅的臨界點。為此,生命的存在往往成為極其殘酷的斗爭。不過,“殘酷”這個詞可能使用不當,因為它把人的判斷應用到了從定義上看根本不屬于人性的東西之上。生存的過程完全超出了人們的視野---具有自發(fā)性、盲目性、獨裁性。就像其他物種一樣,人類也受到生命的制約。在生命展開的過程中,我們根本沒有發(fā)言權,而是被生命利用和濫用,被拋進這個世界,被當作工具來使用,最后被無情地拋棄。我們認為我們在戀愛,但那不過是用來延續(xù)生命的把戲之一; 我們設計出更好的工具,我們認為自己很聰明,卻不知道我們是在玩生命的任性游戲,雖然這種無知或許還是一種福氣。我們生活在滑稽的鬧劇之中,卻傻乎乎地稱之為幸福。
任性自負來到智人身上之后就呈現(xiàn)出一種具體的形式:權力。作為特別復雜的生物,我們對僅僅實現(xiàn)基本生存需要和沖動已經很少感到心滿意足了。我們還需要其他人俯首稱臣。只有在看到他人低垂眼皮的時候,我們才感覺到自己擁有了權力。攫取權力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最好的方式在于羞辱他人的程度。權力是任性自負的殘酷顯現(xiàn),天生就性感無比:除非展示出來或讓人感受到,或者大肆炫耀或被人心領神會,否則權力就什么也不是了。除非在他人的身體上或者心理上留下印記,否則,權力就并不真正存在。
權力的迷人之處在于,不管行使權力的力度有多么大,都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相反,用得越多,你的權力也就越多。在緩慢追求權力的過程中,我們把別人當工具來使用,我們操縱他們,利用他們,羞辱他們,貶低他們,越是這樣,我們的權力快感就越發(fā)強烈。我們永遠不會感覺到權力已經足夠,無需再渴望更多權力了(這種情況非常罕見),除非我們意識到他人已經被徹底打趴下了。那樣,我們就贏了:我們的自我得到充分的彰顯。他人的失敗越徹底,我們的任性自負就越痛快。激發(fā)我們追求權力的熱情的正是權力的這種春藥效應。讓他人屈服于你的意志,清楚地知道你能輕而易舉地成全他們或者毀滅他們,知道他們都在你的隨意支配之下,這些能讓你獲得最強烈的性高潮都難以企及的快感。對權力的渴望和為了實現(xiàn)這種渴望而做的努力塑造了人類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它支配了大大小小的人類所有事務---具有自發(fā)性、盲目、獨裁性。 ?
人類歷史之所以看起來像個屠宰場主要就歸功于我們對任性自負的渴望,但是,如果認為權力只是凱撒、拿破侖、斯大林的專屬領地或者權力的行使僅限于戰(zhàn)爭、革命或者政治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權力就像水一樣:它會滲透到能夠滲入的任何裂隙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變了一切。從政府辦公室到公司董事會辦公室,從教室到聊天室,任何地方,不管有多么小,都能變成權力的劇場?,F(xiàn)代人無論是為了什么原因聚在一起,開會的目的通常都會變成任性自負的權力狂歡。我們對權力的渴望塑造了我們的行動方式和行為方式,塑造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和感知方式,并在此過程中腐化了我們---循序漸進地、悄無聲息地、甚至甜蜜愜意地腐化了我們??紤]到權力的隱蔽性本質,即便是最輕微的接觸都可能是人的誠信不可承受之重。從長遠來看,就像生命沖動一樣,權力是要命的癌癥。要成為正派和體面的人,我們就需要既反對生命沖動又反對權力渴望。
要成為正派和體面的人,要理解生命的過程,要看透生命的本質,要感受生命的虛幻性和不真實性,要超越生命,我們就需要反對生命沖動,這肯定是我們人類生存條件中最引人注目的悖論之一。我們不是通過任性自負(那將把我們的枷鎖勒得更緊)而是依靠抹去自我來實現(xiàn)人性的圓滿。考慮到我們是時常感到饑餓的動物,現(xiàn)在只有一個機會:越不讓這個動物吃飽,我們才能越有人性。不是今天餓一頓,明天餓一頓,而是天天都不能吃飽。這真的是一輩子的工程。成為正派和體面的人是一項具有高度挑戰(zhàn)性的工作---難怪我們很少有人能夠熟練地掌握它。叔本華認為,只有少數(shù)凡人能夠把自己從人生洪流中解救出來,不至于隨波逐流:少數(shù)藝術家、少數(shù)充滿激情者、和個別激進的禁欲主義實踐者。不過,這個激進的抹去自我的治愈辦法是叔本華步佛教后塵提出的,它并不適用于所有人。讓人禁欲何其難也。幸運的是,我們還有另外一種解決辦法,或許不像成圣或者涅磐那樣引人注目,但它切實可行,而且很多人都能做到:那就是謙遜。多虧了謙遜,我們能夠暫時從滾滾紅塵的鼠奔中解脫出來,帶著一種超然的、安祥的、甚至嘲諷的眼光遠遠地看待生活。從長遠看,這或許并不能拯救我們,但起碼給我們一些喘息的空間。在一定程度上,謙遜是一種能力,它讓我們揭開生命的面具看到生命的真相---權力的血腥劇場。權力制造出來的場景必然是羞辱,這恰恰是謙遜的反面。如果你不夠野蠻兇殘,成了權力野獸的獵物,同時又不夠聰明因而沒有意識到人生不過是一場殘酷的捕獵活動,那你除了羞辱,還能得到什么呢?相反,謙遜一開始就防止我們進入權力爭奪的游戲場。
但是,謙遜決不僅僅是餐桌禮儀而已。首先,它是一種洞察力和深刻見解。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為謙遜下的定義令人印象深刻,即“對現(xiàn)實的無私尊重”。我們不妨可以說,謙遜(humility)將觀察者置于低位,這個詞畢竟來自拉丁語(humilitas)意思就是低位,而這個單詞的根源是(humus),意思是土地。正如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Yasujirō Ozu)的電影那樣,低位攝影角度帶來令人吃驚的世界全景,給人的思想和心靈提供一種獨特的眼光,謙遜引領人們進入洞察事物現(xiàn)實的特權領地。當我們只是從凡人的角度也就是從上往下看的視角觀察時,看到的不過是光彩艷麗的幻影,有時候是錯過要點的最好方式。
謙遜的終極恩賜---它的確常常給人帶來恩惠---恰恰是這種看透真相的洞察力,那些掌權者往往懷疑它的存在。那是對世界及其秘密運行狀態(tài)的一種理解,伊凡·杰尼索維奇(Ivan Denisovich,俄國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的小說中的人物)被發(fā)配到蘇聯(lián)古拉格,處于人生谷底的位置時獲得的認識。索爾仁尼琴一頁接著一頁引人入勝的描寫揭示出杰尼索維奇是真正獲得這種認識的人:他看透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也原諒了一切。與卑微的囚犯相比,斯大林雖然擁有無限的、摧毀一切的權力,卻不理解任何值得理解的東西。法國哲學家西蒙娜·韋伊(Simone Weil)寫到,人類“的構造就是這樣的,摧毀一切者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遭到摧殘者才能感受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神秘主義者和哲學家常常將謙遜的實踐與洞察真理的眼光聯(lián)系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圣克萊爾沃的貝爾納(Bernard of Clairvaux,法國修道士改革者和政治人物。此人以虔誠的神秘主義而廣為人知。---譯注)寫到,“前進之道是謙遜,終極目標是真理。勞動第一,獎勵第二?!痹诙硪岐q太人法國哲學家弗拉基米爾·揚科列維奇(Vladimir Jankélévitch)看來,“謙遜等于真理?!卑驳铝摇た滋?斯蓬維爾(André Comte-Sponville)雄辯地把謙遜定義為“熱愛真理比熱愛自己更甚。”西蒙娜·韋伊的整個工作和生活都被深刻的本體論式謙遜所塑造而成,她在《重負與神恩》中寫到,上帝“喜歡創(chuàng)造的視角,這個視角只能從我所站立的位置才能看見。”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擋住了上帝的視線:她寫到,“我變成了屏障,我必須抽身而退,這樣他才能看見。”讓我們暫時把西蒙娜·韋伊的上帝放在一邊,或許可以將她的見解延伸一下:我們或許總是成為自己的屏障,擋住了自己的視線。要看到充分的全景和清晰的畫面,我們需要抽身而退。這正是謙遜這所做之事。謙遜讓我們從畫面中移開,事物的全貌就充分展示出來。只有到了此時,我們才能說我們在思考這個世界。
并不令人奇怪的是,從佛教到基督教再到伊斯蘭教等各大宗教,無一不強調謙遜的重要性。數(shù)不清的世俗倫理學規(guī)范也同樣如此。事實上,任何值得推崇的文明都在尋求約束我們熱衷傲慢自大和任性自負的癖性。(只需想想在日本,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為了表現(xiàn)謙遜所花費的超常時間就明白了)但是,不管我們做出多大的努力,終極而言,這注定是一場失敗的掙扎。文明太過虛弱和缺乏穩(wěn)定性,生命沖動則強悍和充滿野性,勢必總要戰(zhàn)勝文明。任性自負是天性,讓人心滿意足,享受生理上的快感,而抹去自我的禁欲則正好相反。在所有動物中,人類或許是最難馴化的物種。這恰恰是謙遜極其重要的理由。依靠謙遜,我們能夠學會如何寬容自己和他人,讓自己獲得較少惹人討厭和不快的味道。無論好壞,我們必須馴化內心的野獸沖動,而謙遜正是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最好工具。
這個觀點其實毫無令人驚訝之處。可以說,它是最稀松平常的哲學觀點之一---我是否應該說謙遜的觀點呢?從佛佗到蘇菲派大師到叔本華到伯格森再到韋伊,從神秘主義者到哲學家,從東方到西方,從本質上說,他們的教導不外乎謙遜而已。如果再次聽到這種論調卻感到吃驚,那無非是因為我們已經前所未有地陷入鼠奔而不能自拔罷了。我們盲目地、樂此不疲地追求功名利祿,竟然忘掉了自己還有一雙明眸善睞。
作者簡介:
科斯提卡·布拉達坦(Costica Bradatan),德克薩斯理工大學教授,《洛杉磯書評》宗教和比較文學欄目編輯。著有《生死之間:哲學家實踐理念的故事》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年。
譯自:The Gifts of Humility?By Costica Bradatan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the-gifts-of-humility/?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