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明 王志華】朱子對孟子“夜氣”思想的闡發(fā)
作者:肖永明、王志華
來源:《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正月十一日癸未
耶穌2019年2月15日
作者簡介:肖永明,男,湖南武岡人,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教授,長沙414083;王志華,湖南大學(xué)岳麓學(xué)院,長沙414083
內(nèi)容提要:朱子對孟子“夜氣”思想的闡發(fā),在繼承孟子重人禽之辨的前提下,融入了他自己的思考。在心性論層面,主張要發(fā)揮“夜氣”對心與性的涵存功能,并指出“夜氣”與“心”二者互相牽動,“心”會梏亡于旦晝所為。這就引入到了工夫論的層面,即要在旦晝之際的作為中操存此“心”。通過對“心”的持守,進一步實現(xiàn)對“夜氣”的引導(dǎo)、主宰,借此反過來以加強“夜氣”對心與性的涵存功能??疾熘熳訉Α耙箽狻狈懂牭脑忈專兄谥匦聦徱晫W(xué)界關(guān)于朱子重“理”的觀點,了解“氣”在朱熹心性修養(yǎng)論體系中的地位,更深入地理解其“理氣”論。
關(guān)鍵詞:朱子/孟子/“夜氣”/存心/養(yǎng)氣Zhu Xi(朱子)/Mencius(孟子)/Qi of the night(夜氣)/preserving the mind/cultivating the Qi
標(biāo)題注釋: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四書”學(xué)史(13&ZD060)。
一、引言
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biāo)》中曾提出人類文明的“軸心期”(Axial Period)①,這一觀念現(xiàn)在已基本得到學(xué)者們的認可。但就各個文明突破的具體背景而言,學(xué)者之間還是見仁見智,觀點不一。在對中華文明軸心突破歷史背景的討論中,余英時先生曾在《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一書中提出一種觀點,認為是從巫傳統(tǒng)到氣化宇宙論。②這一看法基本契合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考察先秦諸子,各家對“氣”皆有論及,只是程度上有差異而已。③在這一討論“氣”的思潮中,孟子提出了一個新的范疇——“夜氣”。④“夜氣”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它是人禽之辨的關(guān)鍵,更在于它與孟子的心性論(“性善論”)與修養(yǎng)論(“養(yǎng)氣論”)相關(guān)。歷來對“夜氣”關(guān)注的學(xué)者,有的只強調(diào)人禽之辨,有的則既能重視人禽之辨,又能揭示出“夜氣”與心性及修養(yǎng)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后者以朱子為代表??疾熘熳訉Α耙箽狻狈懂牭脑忈專梢郧逦爻尸F(xiàn)“氣”在其心性論與修養(yǎng)論中的地位,為深入理解“氣”在其思想中的重要性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二、立言宗旨:存“夜氣”以別人禽
作為討論的前提,有必要對孟子為何要提出“夜氣”這一范疇有一清晰、明確的把握。其立言宗旨從原文中即可得知:“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⑤不難看出,對人禽之辨的重視是孟子提出“夜氣”觀念的宗旨,關(guān)乎人道的大本,恰如馮椅所說的:“夜氣則反本而歸正者也?!雹?o:p>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夜氣”并非人禽之辨的關(guān)鍵,“夜氣”之存否才關(guān)乎人禽之辨,⑦這一點在孟子的原文中已有很明確的表達。正如袁俊翁所言:“非獨圣賢君子有此氣也(引者按:“此氣”包括“浩然之氣”與“夜氣”。),人皆有之,圣賢君子能勿喪耳?!雹鄶U大來講,“夜氣”不僅對人,對整個宇宙萬物而言都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這里的“勿喪”就是強調(diào)要持存,即存“夜氣”以別人禽。雖然這條材料僅強調(diào)對“夜氣”的持存,并不能反映出存“夜氣”以別人禽,但與孟子的一段話“人之所以異于禽與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⑨(《孟子·離婁下》十九章)相聯(lián)系,就會清晰地看出,存“夜氣”與人禽之辨相關(guān)。這種關(guān)聯(lián),明代蔡清已經(jīng)指出:“夜之所息平旦之氣。此旦氣即夜氣所發(fā)者,夜氣所存即夜之所息者。夜氣不足以存則旦氣遂不能清,而所謂幾希者亦滅矣?!雹饪梢?,“夜氣”之存否正決定了“幾?!敝鏈?,而“幾?!闭敲献铀鶑娬{(diào)的人禽之別。
以上兩條只是間接地呈現(xiàn)了“夜氣”與人禽之辨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對其進行直接的論述也并非沒有。如有的學(xué)者就指出:“其夜時清明之氣日以寖薄,不足以存其仁義之良心,夜氣既不足以存則雖靦然有人形而實違禽獸不遠矣?!?11)又如:“見善不明,恣人欲、滅天理物至而人化物爾。物至而人化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也。”(12)“孟子謂夜氣不足以存,惡喪本也?!?13)可見,“夜氣”不存則近于禽獸,是喪失人道大本的一種表現(xiàn)。朱子也認為:“若完全底人,此氣無時不清明。卻有一等日間營管梏亡了,至夜中靜時猶可收拾。若于此更不清明,則是真禽獸也?!?14)只不過這里沒有用“夜氣”之存否,而是用“夜氣”的清明與否作為了人禽之辨的標(biāo)準(zhǔn)。
頗為值得注意的是,宋儒在強調(diào)這一點時,賦予“夜氣”以濃厚的理學(xué)色彩。張栻曾說:“常人終日汨汨,為氣所使,至于夜則氣怠,而思慮始息焉。于其興也,未與事接,未萌他慮,則平旦之好惡與人理亦庶幾其相近,此夜氣所積也。自旦而往,其晝之所為,則無非害之者矣。曰‘梏亡’者,謂為血氣所拘役,而亡其公理也。梏之反覆遷變而無有窮,則其夜氣之所息,能有幾又可得而存乎?夜氣不足以存,則人理幾無,而違禽獸不遠矣?!?15)朱子也說:“至夜氣之靜而猶不足以存,則去禽獸不遠,言人理都喪也?!?16)二人都將作為人禽之辨的“夜氣”之存否提升到了“人理”之有無,真正契合了孟子提出“夜氣”范疇以辨人禽的立言宗旨。孟子如此看重“夜氣”,真正的根源就在于,“夜氣”與“心”相關(guān)。這一點孟子并沒有論及,甚至是語焉不詳,真正將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詳細揭示出來的是朱子,他在與學(xué)生對《孟子》此章進行討論時,就認為此章的重點在論“心”?!墩Z類》中有兩條材料可以對這一點進行佐證:“景紹問‘夜氣’‘平旦之氣?!唬骸@一段,其所主卻在心?!?17)“可學(xué)云:‘此一段首末自是論心。’曰:‘然?!?18)
三、氣存心性:養(yǎng)“夜氣”以存仁義之良心
朱子不僅將《孟子》中“夜氣”與“心”之間存在的潛在關(guān)系揭示了出來,還對這種關(guān)系進行了深入、有層次的剖析、分疏,從“心”內(nèi)化至“性”;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單純依靠“夜氣”還不能完全實現(xiàn)對“心(性)”的涵存。
(一)養(yǎng)“夜氣”以存心
朱子之所以重視“夜氣”,首先在于,“夜氣”具有一種“清”的特質(zhì)。他說:“夜氣者,乃清明自然之氣?!?19)在他看來,“夜氣”是一種清明、自然的氣,“清明”強調(diào)“清”的特質(zhì),“自然”強調(diào)客觀存在的特征。后來的學(xué)者對此也表示了認可,元代朱公遷就說:“平旦夜氣只是指其清明虛靜之境界氣象而言?!?20)并進一步將“夜氣”與“理”并論:“平旦夜氣亦理義之氣也?!?21)朱公遷的這種主張契合了宋儒的理學(xué)色彩,這一點在前文曾有提及。不過這里需要對“平旦”這一范疇進行一下說明。孟子雖言“平旦之氣”,但朱子認為“平旦”只具有時間性,不具有氣性。他說:“平旦之氣,謂未與物接之時清明之氣也。”(22)“平旦未與物接,其氣清明之際?!?23)“平旦”是指還沒有與物接觸的時刻;“良心”的發(fā)用正是在這個時刻:“平旦之時,即此良心發(fā)處?!?24)《語類》中曾記載:“曰:‘今用何時氣?’曰:‘總是一氣。若就孟子所說,用平旦氣。’”(25)朱子用時間解釋“平旦”,而將孟子所說的“平旦之氣”歸為了“夜氣”,這是因為平旦時的氣也具有“清”的特質(zhì)。不難看出,朱子重視“夜氣”(或“平旦之氣”)乃是看重了其所具備的“清”的品質(zhì),因為只有這樣的“夜氣”才能具有道德價值。(26)因此,他說:“夜氣存,則清過這邊來?!?27)所謂的“夜氣存”,并不是說一種自然物質(zhì)的存養(yǎng),而且也無法存養(yǎng),而是指對“清”的存養(yǎng)。
朱子對“夜氣”的這種道德指向的重視,來源于他的一個觀念,即“夜氣”與“心”是相關(guān)的。他說:“‘夜氣不足以存’,先儒解多未是。不足以存,不足以存此心耳,非謂存夜氣也。”(28)所謂的存“夜氣”就是存“心”。船山承朱子的看法,也說道:“孟子言‘夜氣’,原為放失其心者說。云峰言‘圣人無放心,故無夜氣’,非無夜氣也,氣之足以存其仁義之心者,通乎晝夜而若一也?!?29)“夜氣”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無不存在,因此也就無所謂存否;只有“心”才會走作,因此要借“夜氣”來加以涵存?,F(xiàn)代學(xué)者簡逸光先生也說:“孟子舉‘夜氣’為喻,乃受夜半清明與平旦之氣的清朗所觸發(fā),爾時人心無所牽絆,思慮俱泯,乍現(xiàn)的仁義良知昭昭?!?30)將“夜氣”的清明、清朗與“心”(或“仁義良知之心”)的昭昭相聯(lián)系了起來。
為了強調(diào)“夜氣”對“心”的這種道德上的涵存功能,朱子甚至認為,“心”的存與否全在于“氣”的清與否,他說:“心之存不存,系乎氣之清不清。氣清則良心方存立得。良心既存立得,則事物之來方不惑,如‘先立乎其大者,則小者弗能奪也’?!庇终f:“歇得這些時后,氣便清,良心便長。及旦晝,則氣便濁,良心便著不得。如日月何嘗不在天上?卻被些云遮了,便不明?!?31)氣清,良心則能存立、成長,應(yīng)接外事時便不會困惑;反之,氣濁則良心不得存立(“著不得”),也就喪失了應(yīng)接外事的能力。“心”的功能的發(fā)用全系于“氣”的清與否,就在于在養(yǎng)“夜氣”以涵存“心”的過程中,“夜氣”所具備的“清”可以逐漸浸潤到“心”中,使“心”也清明、清朗起來,正如朱子所說:“氣清,則心清?!淙找怪ⅰ?,是指善心滋長處言之。人之善心雖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間,亦必有所滋長。又得夜氣澄靜以存養(yǎng)之,故平旦氣清時,其好惡亦得其同然之理?!?32)與朱子的這種觀點相似,后來陸隴其也說道:“蓋心乘乎氣,氣清則心與之俱清,氣昏則心與之俱昏?!?33)“乘”即“寄托”之意。(34)為了更為清晰地對這一問題進行說明,朱子借用了一個比喻,他說:“心如個寶珠,氣如水。若水清,則寶珠在那里也瑩徹光明;若水濁,則和那寶珠也昏濁了。”(35)“氣”之于“心”,猶如水之于寶珠,水清則顯得寶珠清,相反,水濁則顯得寶珠濁。這個比喻朱子不止一次地提及,在別處他又說道:“到那夜氣涵養(yǎng)得好時,清明如一個寶珠相似:在清水里,轉(zhuǎn)明徹;若頓在濁水中,尋不見了?!?36)再用一個淺顯的比喻,“心”與“氣”的這種關(guān)系又好似飛機與空氣,飛機(“心”)功能的實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托于空氣(“夜氣”)的力量。
朱子雖強調(diào)“夜氣”對“心”的影響,但也沒有忽視“心”對“夜氣”的逆向作用。在他看來,二者互相影響、互相牽動,他說:“這病根只在放其良心上。蓋心既放,則氣必昏,氣既昏則心愈亡。兩個互相牽動?!?37)又說:“若氣清,則心得所養(yǎng),自然存得清氣。濁,則心失所養(yǎng),便自濁了?!?38)一方面,“氣”之清濁影響“心”之養(yǎng)否;一方面,“心”之存放影響“氣”之清濁。但朱子卻又說:“且如氣,不成夜間方會清,日間都不會清?今人日用間,良心亦何嘗不發(fā)見,為他又梏亡了。若存得這個心,則氣自清,氣清,則養(yǎng)得這個心常存。到‘夜氣不足以存’,則此心陷溺之甚,雖是夜氣清時,亦不足以存之矣?!?39)正如前面所指出的,“夜氣”作為天道流行的一種客觀存在,無所謂存否,因此在夜間、日間都會有“清”的特質(zhì);想要真正發(fā)揮“夜氣”之“清”對“心”的功效,只能在“心”處著力,以“心”引導(dǎo)、主宰“夜氣”,來實現(xiàn)對其自身的涵存作用。這里涉及的工夫論稍后會有詳細的闡釋,現(xiàn)在只須明確一點,即憑借“夜氣”可以對“心”有所涵存。如果借用之前的那個比喻來講,就是說飛機功效的發(fā)揮,只能在飛機上(“心”)下功夫,而無法在空氣處(“夜氣”)用力。后來清代的楊名時也指出,應(yīng)該“存仁義之良心以復(fù)夜氣,非養(yǎng)夜氣以復(fù)仁義之良心也?!?40)朱子雖主張養(yǎng)“夜氣”以涵存“心”,但又認可二者處于一種互相牽動的關(guān)系中,這正是要為如何實現(xiàn)養(yǎng)“夜氣”以存“心”提供一種工夫論的依據(jù)。
(二)養(yǎng)“夜氣”以存性
朱子在討論了“夜氣”存“心”的基礎(chǔ)之上,進一步深入到“性”的層面,即良心(有時朱子也稱之為“本然之良心”),或孟子所說的“仁義之心”。
“夜氣”足以存“心”,在于其具備“清”的品質(zhì)。同樣,其足以存“良心”(即“性”)也是這一原因。朱子就此說道:“夜氣清,不與物接。平旦之時,即此良心發(fā)處?!?41)“夜氣”清,良心才會發(fā)顯、發(fā)用。朱公遷也認為:“夜氣虛靜,故足以存良心?!?42)雖用“虛靜”來進一步說明“清”,但在“夜氣”存良心這一點上并無不同。之前曾提到,朱子在與學(xué)生討論此章時,說孟子是就“心”而發(fā)?,F(xiàn)在他又進一步說是就“良心”而發(fā):“《孟子》此段首尾止為良心設(shè)爾。人多將夜氣便做良心說了,非也。‘夜氣不足以存’,蓋言夜氣至清,足以存得此良心爾。平旦之氣亦清,亦足以存吾良心,故其好惡之公猶與人相近,但此心存得不多時也?!?43)朱子所說的“良心”,是“本然之善心,即所謂仁義之心也?!?44)這一解讀固然是順承了孟子的方向,但卻更為契合了他自己從“心”深入到“性”的思路。因此,他有時便直接說道:“‘夜氣不足以存’,是存?zhèn)€甚?人多說只是夜氣,非也。這正是說那本然底良心?!?45)朱子的這一思想為后來的學(xué)者所接受,元代胡炳文就說道:“人之良心,夜之所息者已絕于日之所為,而夜無所為則其氣猶足以存。所謂存者,非謂夜氣之存,謂夜氣猶足以存其本然之良心也?!?46)正如前面曾提及,“夜氣”是一種客觀存在,因此,存“夜氣”的真正目的是借“夜氣”來涵存“本然之良心”,也就是“性”。
需要指出的是,朱子的這一主張應(yīng)是受啟發(fā)于伊川,關(guān)于這一點,他曾與學(xué)生討論過多次。他說:“某嘗謂,只有伊川說‘夜氣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T家解注,惟此說為當(dāng)。”(47)又說:“若能存,便是息得仁義之良心?!?48)又說:“‘夜氣’之說常在日間,舊看此不分明。后來看伊川語有云‘夜氣不足以存良知良能也’,方識得破?!?49)又與學(xué)生討論道:“曰:然則夜氣者,特休息之余氣清明者耳,而程子遽以為良知良能者,何哉?曰:良知良能,非指夜氣而言也,指夜氣之所存者而言也?!?50)可以看出,當(dāng)時就“存夜氣”而言曾有多種注解,朱子通過對各種注解逐一進行思考,最后在反復(fù)的抽繹過程中,才選擇了伊川的觀點。然而,伊川也只是開啟了一個端緒,對與之相關(guān)的心性論、工夫論的深入探討直到朱子才得以完成。
此外,關(guān)于“夜氣”足以存性這一點,朱子還有另外一種表達,即“夜氣”足以存“仁義之心”,《語類》中曾記載說:“問‘夜氣’之說。曰:‘只是借夜氣來滋養(yǎng)個仁義之心?!?51)“敬子問:‘旦晝不梏亡,則養(yǎng)得夜氣清明?’曰:‘不是靠氣為主,蓋要此氣去養(yǎng)那仁義之心。如水之養(yǎng)魚,水多則魚鮮,水涸則魚病。養(yǎng)得這氣,則仁義之心亦好,氣少則仁義之心亦微矣?!?52)在他看來,憑借清通的“夜氣”就可以實現(xiàn)對“仁義之心”的涵養(yǎng),就如憑借著水養(yǎng)魚一樣。后來元代學(xué)者也曾指出:“若旦氣、夜氣云者,亦豈徒言氣哉?正言仁義之良心有存與放耳?!薄懊献诱摰?、夜氣之所存,亦必以仁義之心言之?!?53)“旦氣清明,故足以驗夫仁義之心也?!?54)同樣是主張“仁義之心”的涵存要依托于“夜氣”(或“旦氣”)。在朱子的思想體系中,這里的“仁義之心”與之前的“良心”其實就是“性”。可見,“性”(即“理”)要依賴于“氣”才能有所實現(xiàn),但二者卻不可混同。朱子的這一思想?yún)s受到后來學(xué)者的批判,明代呂楠就說道:“有夜氣,有旦氣,有晝氣。晝氣之后有夜氣,夜氣之后有旦氣,旦氣不梏于晝氣,則充長矣。孟子此言氣字,即有性字在。蓋性字何處尋?只在氣字求。但有本體與役于氣之別耳,非謂性自性、氣自氣也。彼惻隱是性,發(fā)出來的情也能惻隱,便是氣做出來,使無是氣,則無是惻隱矣。先儒喻氣猶舟也,性猶人也,氣載乎性,猶舟之載乎人,則分性氣為二矣。試看人于今何性不從氣發(fā)出來?”(55)與朱子的看法不同,呂楠認為“氣”就是“性”,其實就是承認“理”“氣”合一,從這種主張中可以看出明代氣學(xué)思潮的痕跡。
“良心”雖然可以依托“夜氣”得到保存,但同樣還會受到傷害。用之前的那個譬喻來講,飛機固然可以依空氣而飛行,但并不能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擾。對“良心”的傷害主要來自于“旦晝之所為”,關(guān)于這一點朱子有過很多論述。如他在《集注》中就說道:“其(引者按:即良心)發(fā)見至微,而旦晝所為之不善,又已隨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猶有萌蘗,而牛羊又牧之也。晝之所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夜之所息,又不能勝其晝之所為,是以展轉(zhuǎn)相害。至于夜氣之生,日以寖薄,而不足以存其仁義之良心,則平旦之氣亦不能清,而所好惡遂與人遠矣?!?56)對旦晝之際的所作所為不加檢點,會對本來就很脆弱的“良心”造成傷害;“良心”的缺失,導(dǎo)致盡管有“夜氣”的存在,也不能對旦晝的作為進行反省,最終無法發(fā)揮其對“良心”的涵存功能。就這一點胡炳文后來也指出:“梏之反覆,則雖有夜氣亦不足以存矣。”(57)《語類》中更是不乏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如:“至‘旦晝之所為,則梏亡之矣’。所謂梏者,人多謂梏亡其夜氣,亦非也。謂旦晝之為,能梏亡其良心也。”(58)作為客觀的“夜氣”并不能被旦晝的作為所梏亡,能被其所梏亡的只有“良心”。朱子更進一步指出:“此心虛明廣大,卻被他梏亡。日間梏亡既甚,則夜一霎時靜亦不存,可見其都壞了?!?59)“心”被梏亡,不僅只是“心”的缺位,還將影響“夜氣”的存否。
為了說明這一點,朱子還借用了譬喻。他說:“氣清則能存固有之良心。如旦晝之所為,有以汨亂其氣,則良心為之不存矣。然暮夜止息,稍不紛擾,則良心又復(fù)生長。譬如一井水,終日攪動,便渾了。那水至夜稍歇,便有清水出。所謂‘夜氣不足以存’者,便是攪動得太甚。則雖有止息時,此水亦不能清矣?!?60)旦晝之際的所為通過影響“(夜)氣”而最終導(dǎo)致對“良心”的戕害。猶如攪動水一樣,戕害程度輕,水還可以稍歇復(fù)清;若戕害程度重,則終不可以復(fù)清。他又說:“氣只是這個氣,日里也生,夜間也生。只是日間生底,為物欲梏之,隨手又耗散了。夜間生底,則聚得在那里,不曾耗散,所以養(yǎng)得那良心。且如日間目視耳聽、口里說話、手足運動,若不曾操存得,無非是耗散底時節(jié)。夜間則停留得在那里,如水之流,夜間則閘得許多水住在這里,這一池水便滿。次日又放干了,到夜里又聚得些小。若從平旦起時,便接續(xù)操存而不放,則此氣常生而不已。若日間不存得此心,夜間雖聚得些小,又不足以勝其旦晝之梏亡,少間這氣都干耗了,便不足以存其仁義之心。如個船閣在干燥處,轉(zhuǎn)動不得了。”(61)“氣”(當(dāng)然也包括“夜氣”)的生息,作為天道流行的一種體現(xiàn),從沒有間斷過。因此,“良心”若得以操存,就可以借“氣”而得到涵養(yǎng);相反,則會荒廢掉“氣”的功能。這就說明真正對“良心”的傷害并不來自于“氣”,而是來自于旦晝物欲的梏亡。朱子在這里用了一個很形象的譬喻,操存“良心”就好像在池塘蓄水,被物欲梏亡則似放水,如果放得厲害,終究會干涸,即“良心”的放失?!傲夹摹北M管為“夜氣”所存,但又會被梏亡,只是因為“夜氣”僅能起一種涵存的作用,而不是決定性的作用。這一點朱子在評論伊川的觀點時就曾說道:“伊川云:‘夜氣所存,良知良能也。’這存字是個保養(yǎng)護衛(wèi)底意?!?62)朱子后來將這個問題從“理”與“氣”的根本處指了出來,他說:“氣與理本相依。旦晝之所為不害其理,則夜氣之所養(yǎng)益厚。夜之所息既有助于理,則旦晝之所為益無不當(dāng)矣。日間梏亡者寡,則夜氣自然清明虛靜,至平旦亦然。至旦晝應(yīng)事接物時,亦莫不然?!?63)船山后來也說:“言夜氣非即良心而為良心之所存,猶言氣非即理,氣以成形而理具也?!?64)“氣”“理”二者雖是相互存依,彼此助益,但只有一個能居于主宰的地位,即“理”總是優(yōu)越于“氣”。體現(xiàn)在“良心”與“夜氣”的關(guān)系中,便是“良心”為主,因其與“理”相連,“夜氣”為從,所以才導(dǎo)致了“夜氣”并不能從根本上保證“良心”不被物欲所梏亡。
就此朱子還說道:“今人只說夜氣,不知道這是因說良心來。得這夜氣來涵養(yǎng)自家良心,又便被他旦晝所為梏亡之。旦晝所為,交袞得沒理會?!薄暗兯鶠椋瑝牧饲迕髦畾?。夜氣微了,旦晝之氣越盛。一個會盛,一個會微。消磨得盡了,便與禽獸不遠。”(65)旦晝的作為,看似是在對“夜氣”產(chǎn)生作用,其實是通過“夜氣”來傷害“良心”,因為“夜氣”是可以自然生息的。但“夜氣”微弱之后可以自然生息,并不意味著“良心”也就一定因此而可以自然操存得來。而是說,“夜氣”的涵存功能只是一個“有之不必然,無之必不然”(66)的必要條件。在“良心”被梏亡的前提下,即使有“夜氣”,也無法發(fā)揮其道德功效,正如朱子所說:“仁義之心,人所固有,但放而不知求,則天之所以與我者始有所汨沒矣。……至‘其旦晝之所為,又有以梏亡之。梏之反覆’,則雖有這些夜氣,亦不足以存養(yǎng)其良心?!?67)“夜氣是母,所息者是子。蓋所息者本自微了,旦晝只管梏亡。今日梏一分,明日梏一分,所謂‘梏之反覆’,而所息者泯,夜氣亦不足以存。”(68)可見,“良心”的放失,從根本上來說,不在于“夜氣”的存與否,而在于旦晝間的作為;相反,“良心”的放失則能決定“夜氣”的存與否以及其在道德完成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而如何防止“良心”的放失,便提出了工夫論的要求。
四、存心養(yǎng)氣:以“旦晝之所為”養(yǎng)“夜氣”
朱子雖強調(diào)“夜氣”具有存心、存性的功效,但也沒有忽視心、性對“夜氣”的主導(dǎo)作用,反映出在道德行為完成的過程中,他從不忽略道德主體的地位,正是這一點決定了工夫論的基礎(chǔ)性、廣泛性與持久性?!耙箽狻蹦艽嫘?、存性,卻不能定心、定性,“夜氣”的這種缺陷主要取決于其與“心”及“性”始終處于一種互相牽動的關(guān)聯(lián)中,歸根到底,在于后者會梏亡于旦晝之際的所作所為。因此,如何操持“心”就成了工夫論的重點。
“夜氣”不足以定性,朱子就這一點有過很直接的表述,他說:“今日說夜氣是甚大事,專靠夜氣,濟得甚事?”(69)“夜氣”只能作為一種力量起輔助的作用,只依賴“夜氣”還無法完成道德行為。袁俊翁也說:“所謂旦氣、夜氣者,本非養(yǎng)氣者下工夫處,但于此定靜時可以體驗是氣之消息為何如耳。使能瞬存息養(yǎng)之得其道,則夜氣所存渾然一初?!?70)對于可以自然生息的客觀“夜氣”,并不是工夫的入手處。王充耘也說:“夜氣則此氣之息而復(fù)生,旦氣則平旦未與物接其氣清明之時也,雖各有所指,而其為氣則未始不同?!箽狻⒌鈩t無所用其力。”(71)進一步說明了工夫無法施加于“夜氣”(“旦氣”)之上。船山也指出:“夜氣者,氣之無力者也。以無力,故不能受惡之染污;則以無力,故不能受善之熏陶。天不息,則夜亦無殊于晝,而夜非加清。人有息,則夜之所順受于天者微;而氣行陰中,則抑以魄受而不以魂承。是故茍非牿亡其心者,不須論夜也?!?72)依船山之意,只有“心”在被梏亡之時,才須論“夜(氣)”,而論“夜(氣)”正是為了表明不可將工夫用于“夜(氣)”之上,因為“夜氣”本身并不具備善、惡的道德屬性。(73)因此,在他看來,夜與晝之間的差異并不大,那么人在夜間所受之于天的成分也就很小。朱子也認為,孟子的本意并非要在“夜氣”處著力,《語類》記載了他與學(xué)生關(guān)于這一點的討論:“吳知先問:‘夜氣如何存?’曰:‘孟子不曾教人存夜氣,只是說歇得些時,氣便清?!衷唬骸懊嬲f許多,這里只是教人操存其心?!衷唬骸舸娴么诵模瑒t氣常時清,不特平旦時清;若不存得此心,雖歇得此時,氣亦不清,良心亦不長?!?74)問題不在于涵存“夜氣”,因為“夜氣”通過“歇得些時”便清。但他緊接著又說,關(guān)鍵在于操存此“心”,即“良心”或“仁義之心”。存得此“心”,“夜氣”便清;不存得此“心”,即使是“歇”,“夜氣”也無法清??梢钥闯?,朱子將最后的工夫落實在了對“心”的操存上。又如:“劉用之問‘夜氣’之說。曰:他大意只在‘操則存,舍則亡’兩句上。”(75)朱子的這種主張并沒有完全被后來的學(xué)者接受,明代孫淇澳就認為:“平旦是人已覺之時,自家做得一半主了;至夜氣乃沉沉熟睡之時,自家做不得主,全是靠天的?!?《困思抄》)(76)在他看來,“夜氣”完全要依賴于“天道”流行,道德主體不能對其有所主宰。這種主張同是有明以來所興起的氣學(xué)思潮的一種反映。
明確了工夫需要在“心”上用力,這便涉及如何操存。朱子認為,操存“心”的關(guān)鍵要在旦晝之際把捉住它的靈明性,不為他物所牽引,他說:“心一放時,便是斧斤之戕,牛羊之牧。一收斂在此,便是日夜之息,雨露之潤。他要人于旦晝時不為事物所汨?!?77)“心”只有“不為事物所汨”,才能起到對“夜氣”進行主宰的道德主體的作用。為了闡明這一點,他與學(xué)生進行了詳細的討論,并借用了一個積累錢財?shù)谋扔鱽碚f明這種關(guān)系:“只逐日漸漸積累,工夫都在‘旦晝之所為’。今日長得一分,夜氣便養(yǎng)得一分。明日又長得一分,明夜又養(yǎng)得兩分,便是兩日事。日日積累,歲月既久,自是不可御。今若壞了一分,夜氣漸薄,明日又壞,便壞成兩分,漸漸消,只管無。故曰‘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夜氣不足以存。’到消得多,夜氣益薄,雖息一夜,也存不得。又以愛惜錢物為喻,逐日省節(jié),積累自多?!?78)旦晝之際,正是“心”與外物接觸之時,在這種交接往來的過程中,“心”能操存一日,“夜氣”也便能養(yǎng)得一日,如此日日積累,“心”便可以實現(xiàn)對“夜氣”的摶聚、主導(dǎo)作用,實現(xiàn)道德的修養(yǎng)工夫;反之,“心”若被梏亡一日,“夜氣”便失養(yǎng)一日,如此日日漸消,“心”最終放失,“夜氣”也最終浸薄,終于闕失了道德的修養(yǎng)工夫?!安荒艽娴靡箽猓允堑兯鶠閴牧?。所謂‘好惡與人相近者幾希’,今只要得去這好惡上理會。日用間于這上見得分曉,有得力處,夜氣方與你存。夜氣上卻未有工夫,只是去‘旦晝’理會,這兩字是個大關(guān)鍵,這里有工夫。日間進得一分道理,夜氣便添得一分。到第二日更進得一分道理,夜氣便添得二分。第三日更進得一分道理,夜氣便添得三分。日間只管進,夜間只管添,添來添去,這氣便盛。恰似使錢相似,日間使百錢,使去九十錢,留得這十錢這里。第二日百錢中使去九十錢,又積得二十錢。第三日如此,又積得三十錢。積來積去,被自家積得多了,人家便從容。日間悠悠地過,無工夫,不長進,夜間便減了一分氣。第二日無工夫,夜間又減了二分氣。第三日如此,又減了三分氣。如此梏亡轉(zhuǎn)深,夜氣轉(zhuǎn)虧損了。夜氣既虧,愈無根腳,日間愈見作壞。這處便是‘梏之反覆’‘其違禽獸不遠矣’。亦似使錢,一日使一百,卻侵了一百十錢,所有底便自減了,只有九十。第二日侵了百二十,所留底又減了,只有八十。使來使去轉(zhuǎn)多,這里底日日都消磨盡了?!?79)這里朱子再一次指出,“夜氣”上無所謂工夫,工夫全在“旦晝”上。前面曾提到,“夜氣”雖然會自然生息,但如果通過“旦晝”的工夫?qū)崿F(xiàn)了對“心”的操存,則會更進一步加強、擴大“夜氣”的這種在道德行為即涵存心性過程中的作用、力量,也就是朱子這里所說的“添來添去,這氣便盛”。朱子接著用了一個比喻,如每日有一百錢,消費掉九十錢,這樣每日便可以積累十錢,呈現(xiàn)出一種正增長;反之,每日有一百錢,卻消費掉一百一十錢,不僅這一百錢中沒有積累下來的部分,反而又對原有積累下來的錢有所侵損,而且逐漸消費得愈來愈多,使得整個積累呈現(xiàn)出一種負增長,日積月累,終有消盡的一天。在這個比喻當(dāng)中,前者正增長的情況如操守、涵存此“心”,操守、涵存得漸久,自然便從容;后者負增長的情況則如放失、梏亡此“心”,放失、梏亡得漸久,自然便窘迫。
朱子強調(diào)旦晝工夫能對“心”操守、涵存,這種工夫論具有剛正、平大、簡易、密察的特點,體現(xiàn)了宋儒闡發(fā)先秦儒學(xué)修養(yǎng)論的特色,反映出理學(xué)在中國倫理學(xué)史上所達到的高峰。王船山后來就對朱子的這一主張極力推崇,說他“專以其功歸之養(yǎng)心,而不歸之氣,其旨定矣。”(80)并表彰說:“達于朱子之旨,則延平之說可廢矣?!?81)其實,船山對朱子的老師李侗的批評曾有過更具體的表述:“延平之說曰‘若于旦晝之間,不至牿亡,則夜氣愈清;夜氣清,則平旦未與物接之時,湛然虛明,氣象自可見矣’,非也。旦晝不牿亡者,其以存此心而帥其氣以清明者,即此應(yīng)事接物、窮理致知孜孜不倦之際,無往不受天之命,以體健順之理;若逮其夜,則猶為息機,氣象之不及夫晝也多矣?!?82)與朱子重視旦晝所為能對“心”操存一樣,船山也認為,“心”只有于旦晝之際在應(yīng)接事物、窮理致知的過程中才能得到持守,并反過來對“夜氣”進行道德主宰以發(fā)揮其對“心”的涵存功能。但李侗卻將工夫僅僅寄托于“夜氣”由自然生息所產(chǎn)生的“清”之上,這在一定意義上,便會使道德主體在工夫修養(yǎng)的過程中處于虛位。針對李侗的這種偏向,船山進一步指出:“何待向晦宴息,物欲不交,而后氣始得清哉!”(83)要實現(xiàn)“夜氣”的功效,就不能只局限于“向晦宴息,物欲不交”的時候,更應(yīng)該重視旦晝與物欲相交的時刻。船山甚至指出:“君子之夜氣,與牿亡者之夜氣,所差不遠,故牿亡者得以近其好惡。君子之晝氣,麗乎動靜云為而順受其清剛正大者,則非牿亡者之所可與,而氣象固已遠矣。”(84)僅僅依賴“夜氣”還不足以區(qū)分君子與梏亡者(即“小人”),二者得以區(qū)分的關(guān)鍵,船山用了一個詞叫“晝氣”,也就是孟子、朱子所強調(diào)的旦晝所為。后來孫奇逢也說,即使是“庸愚不學(xué)之人亦有夜氣之所息?!?85)也更加證實了“夜氣”是一種客觀存在的觀點。針對這一點,也有學(xué)者持有不同的看法,如陽明就說:“夜氣,是就常人說。學(xué)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fā)生處。圣人則不消說夜氣?!?86)在他看來,“夜氣”就是區(qū)分圣人、常人的關(guān)鍵。呂楠也說:“夜氣則晝氣之衰,旦氣則夜氣之積,晝氣則旦氣之衰,故夜氣多勝晝氣,夜氣少伏晝氣。蓋人之稟氣,非如圣人之至清,未免有濁也,有濁而遇晝之所接所見,則引而混淆并其清者亡矣夫?!?87)與陽明一樣,他也認為,同是“(夜)氣”,其清濁在圣人與常人并不完全一致。
與“夜氣”存心、存性一樣,朱子強調(diào)旦晝之際的工夫,也是受到了伊川的啟發(fā)。伊川曾說:“夜氣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茍擴而充之,化旦晝之所害,為夜氣之所存,然后可以至于圣人。”(88)想要完成圣人的道德修養(yǎng),就在于轉(zhuǎn)換旦晝之際的所作所為,并能將這種“善”用“夜氣”來涵存。這一主張便為朱子所繼承,他說“蓋平旦之時,得夜間息得許久,其心便明,則好惡公。好則人之所當(dāng)好,惡則人之所當(dāng)惡,而無私意于其間。過此,則喜怒哀樂紛擾于前,則必有以動其氣,動其氣則必動其心,是‘梏之反覆’而夜氣不能存矣。雖得夜間稍息,而此心不能自明,是終不能善也?!?89)伊川所說的“化旦晝之所害”,朱子在這里將其具體為一系列的修養(yǎng):首先,“心”不為“氣”動而走失;其次,在“心”的引導(dǎo)、主宰下,“氣”不為“情”的牽引而濫發(fā);再次,用“氣”來滋養(yǎng)“心”,如此“心”便清明,便能好惡公;最后達到“善”的境界。可以看出,在整個修養(yǎng)過程中,“心”起著至為關(guān)鍵性的作用,而對“心”有著決定性的工夫正是前兩步,即旦晝的所作所為。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儒家工夫的特色便凸顯了出來。恰如《語類》中所說:“問釋氏入定,道家數(shù)息。曰:‘他只要靜,則應(yīng)接事物不差。孟子便也要存夜氣,然而須是理會“旦晝之所為”。’”(90)“主靜,看‘夜氣’一章可見。”(91)“直卿云:《通書》言主靜、審幾、慎獨,三者循環(huán),與《孟子》‘夜氣’‘平旦之氣’‘晝旦所為’相似?!?92)孟子以“夜氣”存心、存性的工夫,雖也強調(diào)“靜”,但與佛家的主張有別:前者所重視的“靜”是通過旦晝作為的修養(yǎng)而來,是就德性修養(yǎng)與實踐工夫的層面上而言;后者所強調(diào)的“靜”則是通過斷滅意念之空而來,是就本體與存在的層面上而言。后來羅欽順也指出:“蓋夜氣之所息,其用力處,全在旦晝之所為,不在靜中也?!?93)關(guān)于儒釋兩家對“靜”的不同看法,《語類》中曾記有一則故事:“王丈云:‘昔有道人云,筍生可以觀夜氣。嘗插竿以記之,自早至暮,長不分寸;曉而視之,已數(shù)寸矣?!稳諉枺骸箽饽凑f到發(fā)生處?’曰:‘然。然彼說亦一驗也?!笤谟裆缴狎炛?,則日夜俱長,良不如道人之說?!?94)道家認為,“夜氣”以“靜”為主,所以竹筍只能借此得到生長,其他時候并不生長。將這一說法應(yīng)用在工夫論上,也就意味著,只能在“靜”中修養(yǎng)才有德性上的成長。朱子則認為,“夜氣”雖靜,但竹筍在夜間與在晝間的生長是一樣的,并無二致。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在工夫論上對“夜氣”與旦晝之為之間也無側(cè)重呢?就此朱子曾說道:“夜氣靜。人心每日梏于事物,斫喪戕賊,所余無幾,須夜氣靜,庶可以少存耳?!?95)他在這里雖表明“夜氣”也可以存心,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卻是,應(yīng)該將工夫的著力處用于旦晝之際,使“心”不致梏亡于事物,不受到斫喪戕賊。因為與旦晝的工夫相比較而言,“夜氣”只能“少存”,發(fā)揮的功能很微弱。只有在“心”的主宰、引導(dǎo)下,“夜氣”的功效才會更好地發(fā)揮出來。正如楊儒賓所說:“‘夜氣’只要不受到后天干擾,其潛能皆可先后實現(xiàn)。”(96)而旦晝的工夫正是為了保證其不受到干擾的關(guān)鍵。
朱子對“夜氣”的強調(diào),與他在討論“理”“氣”關(guān)系時非常重視“氣”的作用有關(guān)。在“理-氣”的思維模式中,朱子對“氣”的認識有他自身的悖論。(97)這一悖論同樣出現(xiàn)在了他的“夜氣”觀上。一方面重視“夜氣”對心、性的涵存功能,以此來繼承孟子以“夜氣”辨人禽的主張;一方面卻又認為,“夜氣”對心、性涵存功能的發(fā)揮必須有一前提,即“心”本身的操守,換而言之,“夜氣”在道德行為中的作用,必須借由道德主體的引導(dǎo)才可能實現(xiàn)。這就陷入了一個怪圈:“夜氣”可以涵存心性,卻又反過來需要“心”的引導(dǎo)。但如何實現(xiàn)對“心”的操存,朱子選擇了將工夫落實在旦晝的作為上,即“人倫日用之間所當(dāng)行者”。(98)
分析朱子對“夜氣”這一哲學(xué)范疇的詮釋,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氣”在其心性修養(yǎng)論體系中的地位。借此可以看出,朱子并沒有用單一的“理-氣”模式進行思考,而是于不同的層面上各有側(cè)重。在宇宙本體論層面朱子固然堅持理對氣的派生、主宰,但在工夫修養(yǎng)論層面,他卻認為“(夜)氣”具有一種積極的意義,即只有主動地發(fā)揮“(夜)氣”對心性的涵養(yǎng)功效,才能完成最終的道德實踐。可見,朱子是按照雙重標(biāo)準(zhǔn)來理解“氣”的,因此理-氣之間的緊張在他看來可能并沒有如后世學(xué)者所認為的那么大,因為本體層面所側(cè)重的理論邏輯性與現(xiàn)實層面所關(guān)注的道德實踐性截然不同。這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學(xué)界關(guān)于朱子重“理”的看法,了解“氣”在其思想中的重要性,更為深入地認識朱熹的“理氣”論體系。
注釋:
①卡爾·雅斯貝斯著,魏楚雄、俞新天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biāo)》,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頁。
②余先生認為:“在西元前四世紀(jì)興起的一種新宇宙論中明白成形。根據(jù)這個新宇宙論,有一股叫作‘氣’的原始而又混然為一的生命力滿布在整個宇宙”,“正是在氣化宇宙論的基礎(chǔ)上,不同流派的思想家發(fā)展出自己關(guān)于‘天人合一’的新觀點,希望能藉此取代既有的巫文化詮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137—139頁。
③儒家從孔子開始,到孟子、荀子,皆有關(guān)于“氣”的論述;道家的莊子、老子,以及法家、雜家的著作中均有論及。
④雖然余英時先生認為“孟子和老子對氣的看法都可能發(fā)源于稷下的思想社群”(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第146頁),但“夜氣”這一哲學(xué)范疇只見諸《孟子》文本中。此外,宋代程子曾表彰孟子說:“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倌嶂徽f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yǎng)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孟子性善、養(yǎng)氣之論,皆前圣所未發(fā)。”(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頁。)綜合考慮,可以推斷,“夜氣”這一范疇極有可能是孟子的獨創(chuàng)。
⑤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402頁。
⑥馮椅:《厚齋易學(xué)卷五·易輯傳第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6頁。
⑦“夜氣”存否,并不意味著存“夜氣”,“夜氣”就存在;反之,不存“夜氣”,則“夜氣”就不存在。雖也有學(xué)者持這種觀點,但朱子認為,“夜氣”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無所謂存在與不存在。此處所說的“夜氣”的存否是指道德主體能否對其善加把握、引導(dǎo)、運用,以作為充實心性工夫的內(nèi)容。朱子的這種解讀基本契合孟子以道德性言“氣”的思路。因此,有學(xué)者所主張“夜氣是人的一種反思能力,它的對象是人的價值判斷能力,是一種作為本身所包涵的批判、反思、內(nèi)省的能力”的這種觀點就值得進一步推敲、商榷。(王晶亮:《對孟子“夜氣”的解讀》,《重慶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9期,第32頁。)
⑧袁俊翁:《四書疑節(jié)》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828頁。
⑨孟子此處所說“君子存之”的“之”指“心”而言,但因“夜氣”亦與“心”“性”相關(guān)(這一點文章后面會有詳細的討論),所以,將“之”解讀為“夜氣”并不與孟子的本意相沖突。
⑩蔡清:《四書蒙引》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644頁。
(11)喇沙里、陳廷敬等編:《日講四書解義》卷二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8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61頁。
(12)羅泌:《路史》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1頁。這條材料與《樂記》中的表達“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相關(guān),其將“理”與“夜氣”聯(lián)系起來,是一個值得注意的重要提示。(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84頁。)
(13)耿南仲:《周易新講義》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80頁。
(14)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1頁。
(15)張栻撰,鄧洪波校點:《張栻集》“孟子說”卷第六,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352頁。
(16)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0頁。
(1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9頁。
(1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8頁。
(1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五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6頁。
(20)朱公遷:《四書通旨》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4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63—564頁。
(21)朱公遷:《四書通旨》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4冊,第563頁。
(22)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402頁。
(23)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402頁。
(24)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4頁。
(2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26)楊儒賓:《儒家身體觀》,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6年版,第151—153頁。
(2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2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29)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075頁。
(30)簡逸光:《王陽明“夜氣”解》,《孔子研究》2016年第4期,第111頁。
(31)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5頁。
(32)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2頁。
(33)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卷三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18頁。
(34)《莊子·人間世第四》:“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惫笞⒃唬骸凹奈镆詾橐狻!薄俺恕奔础凹摹保c后半句中“托”之意相貫。(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68、170頁。)
(3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0頁。
(36)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9頁。
(3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3—1904頁。
(3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頁。
(3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1899頁。
(40)楊名時:《四書札記》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0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17頁。
(41)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4頁。
(42)朱公遷:《四書通旨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4冊,第564頁。
(43)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頁。
(44)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402頁。
(4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頁。
(46)胡炳文:《四書通·孟子通》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565頁。
(4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9頁。
(4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4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8頁。
(50)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或問》,第985頁。
(51)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52)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頁。
(53)袁俊翁:《四書疑節(jié)》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第824—825,825頁。
(54)朱公遷:《四書通旨》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4冊,第564頁。
(55)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xué)案·河?xùn)|學(xué)案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4頁。
(56)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402頁。
(57)胡炳文:《四書通·孟子通》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第565頁。
(5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8頁。
(5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1頁。
(60)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5頁。
(61)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0頁。
(62)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0頁。
(63)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2頁。
(64)王夫之:《船山全書·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六冊,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078頁。
(6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9頁。
(66)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經(jīng)說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32頁。
(6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9頁。
(6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上海:第1901頁。
(6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六十二,第2012頁。
(70)袁俊翁:《四書疑節(jié)》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第827頁。
(71)王充耘:《四書經(jīng)疑貫通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第939—940頁。
(72)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長沙:岳麓書社,2011,第1077頁。
(73)因此,有學(xué)者主張:“‘夜氣’同樣是指流行夜間的寂靜,空明的自然之氣,并在此自然之氣下人平靜、反思的精神之氣,此種氣包含人不受塵世影響的善良本性成分?!睍岳颍骸稄摹捌降┲畾狻薄耙箽狻笨础靶陨啤薄罚逗厢t(yī)科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6期,第101頁??梢哉f,并不符合孟子的原意。而且在朱子看來,“氣”(或“夜氣”)不可能包含“善”,只可能與之相關(guān),因為“善”源于“性”,而“性”即“理”,“理”與“氣”則不可混淆。
(74)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5—1896頁。
(7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3頁。
(76)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xué)案·東林學(xué)案二》,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59頁。
(77)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3頁。
(78)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6頁。
(7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896—1897頁。
(80)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1076頁。
(81)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1077頁。
(82)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1076—1077頁。船山所批評李侗的這段話,盡管朱子在注解《孟子》“夜氣”章時曾加以引用,但如果與他本人的注解相對比而看,不難發(fā)現(xiàn),實代表了兩種工夫論的取向。錢穆先生后來就曾多次指出:朱子非常善于通過他人的注解來表達其自己的觀點,他說:“朱子一面固最能創(chuàng)新義,一面又最能守傳統(tǒng)?!薄懊鞯们叭吮疽?,與發(fā)揮自己新意,實不相防。”“只見其因襲,不見其創(chuàng)造。此乃朱子思想之最偉大處,然亦因此使人驟然難于窺到朱子思想之真際與深處?!薄爸煊谒枷虢M織力之偉大,消化力之細膩,而在朱子,則只似依據(jù)伊川一語加以引申,不見有自己用力處。此乃朱子思想之邃密不可及處,亦是朱子思想之驟難把捉處?!?錢穆:《朱子學(xué)提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35,41、47頁。)
(83)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1075頁。
(84)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六冊《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第1077頁。
(85)孫奇逢:《四書近指》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8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700頁。
(86)王守仁撰,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語錄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18頁。
(87)呂楠:《四書因問》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950頁。
(88)朱熹:《朱子全書》第七冊《論孟精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78頁。
(89)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八冊《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九,第3760頁?!耙箽狻敝痪哂休o助功能,關(guān)鍵還要靠“心”的自明,梁漱溟先生對此也曾有過論及:“當(dāng)轉(zhuǎn)變時,也有氣質(zhì)、習(xí)慣去助成之。氣質(zhì)、習(xí)慣本身并不是不好的東西,走對的路時也還是靠它,但不要為它所支配。在走不對的路時,氣質(zhì)、習(xí)慣、環(huán)境的局面是如此,但在知悔的時候,而氣質(zhì)、習(xí)慣、環(huán)境之局面仍是如此,故此三者不是轉(zhuǎn)機的關(guān)鍵。”(梁漱溟著,李淵庭、閻秉華整理:《梁漱溟先生講孔孟》,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5頁。)
(90)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八冊《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六,第3938頁。
(91)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七冊《朱子語類》卷九十四,第3139頁。
(92)朱熹:《朱子全書》第十七冊《朱子語類》卷九十四,第3154頁。
(93)羅欽順著,閻韜點校:《答湛甘泉大司馬》,《困知記附錄·論學(xué)書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51頁。
(94)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八冊《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八,第4276頁。
(95)朱熹:《朱子全書》第十六冊《朱子語類》卷五十九,第1900頁。
(96)楊儒賓:《儒家身體觀》,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1996,第151—153頁。
(97)這種矛盾李澤厚先生曾在《宋明理學(xué)片論》一文中指出過,可參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49—250,253—254頁。
(98)朱熹:《朱子全書》第六冊《四書章句集注》,第1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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