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氣淋漓的熊十力
作者:郭繼民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二月廿一日癸亥
耶穌2019年3月27日
在現(xiàn)代新儒家“三圣”中,如果將馬一浮先生定位于飄逸之高人,將梁漱溟先生定位于“倔強(直)的行動者”,那么,熊先生則應定位于具有原創(chuàng)精神的“元氣淋漓”的哲學家。此元氣淋漓之義有三,表現(xiàn)在學術品質(zhì),乃是元氣充沛的原創(chuàng)性精神;表現(xiàn)于性情上,則是直率本真的魏晉風度;表現(xiàn)在哲學取向上,則是元氣淋漓的生命哲學。
熊十力乃現(xiàn)代中國哲學家中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卓越代表:其于國人普遍缺乏自信之時,避開陋儒之陳見、崇洋之淺見,直入先秦儒家經(jīng)典,苦心孤詣,援佛入儒,重新詮釋儒家命題,以達到續(xù)接學術慧命、挺立中華民族精神之目的。應該說,熊先生做到了,他不但與梁漱溟、馬一浮三先生(“儒家三圣”)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新儒家的開山人物,更重要的在于通過他和弟子(牟宗三、徐復觀、唐君毅)及再傳弟子(杜維明、蔡仁厚等等)艱苦卓絕的努力,在學術上復活了原始儒家之智慧,使古老的儒學與時代精神相結(jié)合,并于“現(xiàn)實中”結(jié)出累累碩果——當下人們所討論的“現(xiàn)代新儒家”之哲學流派,實則主要乃熊十力及其弟子之功勞;而遍布世界的“孔子學院”,固然與中國之和平崛起有關,但我們亦不可否認其與“現(xiàn)代新儒家”之學派的顯揚有著千絲萬縷的密切關系。
對于學術,熊十力先生尤重創(chuàng)造性,其嘗言,“吾之為學也,主創(chuàng)而已?!庇^其哲學立場,當知此言不虛,其由“法相唯識”轉(zhuǎn)向儒家“大易”之立場,即為一大創(chuàng)造,可謂顯揚儒家學說之開山之作。并且熊先生的“學說”并非靜止、凝固的,而是隨著其對儒學的日趨透悟而“與時俱化”、新意迭出。以《新唯識論》為例,《新唯識論》創(chuàng)生之始,其義旨在援佛入儒,雖遭佛學諸大師如歐陽漸、王恩洋、太虛、印順等人的批評,但同時亦得到馬一浮、蔡元培諸先生的認可、推崇。
熊先生重視創(chuàng)造力的品性,既顯示于其著作中,亦見于言談中。張岱年先生在《哲苑絮語》中記載:大約1955年,張先生看到熊先生在那里嘆氣,張感到奇怪,問其緣由。熊先生曰,“我擔心今后人們不會思想了?!睆埾壬u價道:“熊先生主張創(chuàng)造性思維,他是擔心創(chuàng)造性思維消弱了?!?o:p>
熊先生之所以如此重視創(chuàng)造性,首先與其經(jīng)歷有關。須知,熊先生絕非少年得志之人,其立志于學術之時,早已過而立之年?!皼Q志學術一途,時年已三十五矣,此為余一生之大轉(zhuǎn)變,直是再生時期”(《熊十力集》,群言出版社,1993年)。也許,正是熊先生起步較晚,故其對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要求更高,觀其所著,皆由心田處流出。自然,熊先生之著作亦非為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其所鐘情的“心性之學”,甚至亦非僅僅在于建構(gòu)學術體系,而是希望通過對中國文化的重建,尋找中華民族的出路起作用,此乃其重視學術創(chuàng)造性的根由。亦因此,他批判佛學流于空疏,道家遠離人道,而獨贊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識得孔氏意思,便悟得人生與無上的崇高價值,無限的豐富意義,尤其是對于世界,不會有空疏的思想,而自有改造的勇氣”(《新唯識論》,中華書局,1985,第348頁)。
熊先生性情率真,頗有魏晉名士的風范。關于這方面的例子頗多,這里姑且略舉幾個軼事以說明之。熊先生嘗與馮文炳(即以文學著稱的廢名先生)爭論佛學,廢名是熊先生的小老鄉(xiāng),十分敬重前輩熊先生,熊先生亦以友待之。然而,當二人爭執(zhí)起來,則常常面紅脖子粗,甚至扭作一團,結(jié)果廢名拂袖而去。然而,次日見面,二人談笑風生,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另則,據(jù)王元化先生所述,王拜訪熊先生,恰逢熊先生正在沐浴,熊毫無掩飾,讓王進來,其赤身坐在澡盆里與王談論學術,頗有魏晉名士風度。又則,熊先生對學生的棒喝亦堪稱現(xiàn)代版的“禪宗”,熊先生講課,講到興起處,往往情不自禁地隨手在聽講者的頭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結(jié)果聽講的人為了避免先生巴掌的光顧,往往一大早就把后面的位子坐了,熟知老先生卻從后面拍“起”。當然,熊先生不僅僅“拍”人,更在于其“機鋒”銳利,每每在關鍵處啟發(fā)后學。甚至,熊先生對學生的“罵”也往往有諸多啟發(fā)。譬如,徐復觀先生就是在熊先生的訓斥中成長起來的。據(jù)徐復觀先生回憶,徐向熊問學,熊讓徐先讀王夫之的著作。嗣后,徐拜訪熊,熊問其心得,徐言王夫之的不妥當處。熊罵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讀書怎能只看別人短處,倘只看短處,又如何吸收他人之精華呢?徐復觀稱,熊先生的這起死回生的一罵,讓他最終在學術上立了起來,并成為熊先生著名的港臺三大弟子之一(徐復觀、牟宗三、唐君毅)。自然,熊先生亦非隨便罵人的,在《與牟宗三》的信中,先生自道:“吾好罵人,只可罵其能受罵者。如其非器,雖不忍,又何可遽罵耶”(《熊十力集》)。作為熊十力的學生,能被先生“罵”,也是一種福氣。
關于熊先生的性情,還值得一提的是先生的書法。熊先生寫字素來不講究,隨手取來一章草紙,便滿紙云煙,密密匝匝地寫下去,甚至看不出行列。又由于常常在紙上涂來涂去,圈圈點點,寫到起勁處,還特意用圓圈注明“吃緊”字樣。此與馬一浮先生絕不相類,馬先生書體典雅,乃著名書法家。不過,齊白石先生尤其欣賞熊的書法,認為其字體元氣淋漓,妙不可言。道行如我輩者,對齊白石所稱贊的“妙不可言”倒沒有感覺,但觀熊先生書法,確然有一種元氣淋漓的酣暢勁。古人云,書法,心跡也。熊先生的書法可謂將其性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責任編輯:近復
【上一篇】彭國翔著《重建斯文:儒學與當今世界(修訂版)》出版
【下一篇】【石立善】朱子門人叢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