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心學的“心態(tài)”向度
作者:李承貴
來源:《河北學刊》2018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五月初三日癸酉
??????????耶穌2019年6月5日
作者簡介:李承貴,南京大學哲學系,江蘇南京210023李承貴(1963-),男,江西萬年人,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內(nèi)容提要:“心態(tài)”問題,是陽明心學的根本關(guān)切之一。陽明心學對“心態(tài)”問題的發(fā)生、結(jié)構(gòu)、特點、危害與解決方法等進行了探討,初步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關(guān)于“心態(tài)”問題的思考,從而成為中國儒學史上第一個“心態(tài)儒學”,即“心學心態(tài)學”。陽明心學探討“心態(tài)”問題的實踐與理論,對于豐富儒學的發(fā)展路徑,推動儒學價值的落實,恰當化解當今社會現(xiàn)實中的“心態(tài)”問題,都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陽明心學/心態(tài)/根本關(guān)切/致良知/Yang-ming's study of mind/mentality/concern/the extension of innate knowledge
標題注釋: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人性論義理結(jié)構(gòu)與形態(tài)研究》(15AZD031);2018年度貴州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國學單列課題(18GZGX04)。
“心態(tài)”是人對自身及現(xiàn)實社會所持有的較普遍的態(tài)度、情緒情感體驗及意向等心理狀態(tài),也是反映特定環(huán)境中人們的某種利益或要求,并對社會生活有廣泛影響的思想趨勢或傾向。由于其反映了情感和利益的要求,因而必然呈現(xiàn)出陰晴交織、正邪輪替之狀,其中的陰邪“心態(tài)”則是人與社會的致害者。那么,以“心學”名世的陽明學說對“心態(tài)”問題有怎樣的關(guān)注和思考呢?
一、“心態(tài)”:陽明心學的內(nèi)在關(guān)切
任何成形的學說必有其內(nèi)在關(guān)切,這一內(nèi)在關(guān)切即其所要解決的核心課題,并由此構(gòu)建其學說體系。那么,陽明心學的內(nèi)在關(guān)切是什么呢?
其一,“心態(tài)”問題的現(xiàn)實關(guān)切。哲學問題產(chǎn)生于對人類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陽明心學的“心態(tài)”關(guān)切,即緣于人類社會現(xiàn)實所引發(fā)的思考。王陽明尚處于鎮(zhèn)壓叛亂的艱苦戰(zhàn)爭狀態(tài)時就在與楊仕德、薛尚謙的信函中表達了對“心態(tài)”問題的關(guān)切:“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進,賊有必破之勢。某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瘏^(qū)區(qū)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盵1](P168)這里所說的“山中賊”,當指叛亂的“賊寇”,而“心中賊”則是指心理的、精神的“賊寇”。王陽明認為,消滅肉體的賊寇較容易,而掃蕩“心腹之寇”卻極為困難,因而大丈夫無不以“掃蕩心腹之寇”為最大成就??梢姡蹶柮髦詫ⅰ捌菩闹匈\”視為超級難題,緣于其平定叛亂的切身體驗。這里所謂“心腹之寇”或“心中賊”,就是“心態(tài)”問題。平定叛亂的經(jīng)歷使王陽明體驗到“心態(tài)”問題的嚴峻性,而當時混亂、腐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更讓他意識到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緊迫性。王陽明說:“后世學術(shù)之不明,非為后人聰明識見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勝心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明其說之已是矣,而又務(wù)為一說以高之,是以其說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學術(shù)之不明,使后學無所適從,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黨自相求勝之罪也?!盵1](P207)按道理,學術(shù)應愈辯愈明,愈辯愈接近真理,但王陽明發(fā)現(xiàn)當時的學術(shù)狀況是動機不純、程序不正、目標模糊,而其中的原因就是“勝心”。所謂“勝心”,即逞強好勝之心,不能容人在己上之心,或忌妒人優(yōu)秀之心,因而王陽明才說“勝心”導致“今學術(shù)之不明”。此“勝心”即“心態(tài)”問題。無疑,王陽明對“勝心”的關(guān)切,正是緣于對“今學術(shù)之不明”現(xiàn)狀的體驗與思考。
其二,“心態(tài)”問題的認識論分析。王陽明所關(guān)切的“心態(tài)”問題是怎樣發(fā)生的呢?他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盵1](P6)他主張,“意”是“心”的延伸,“意”的本體是“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那么,“心態(tài)”問題究竟出自哪里呢?王陽明說:“意與良知當分別明白。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盵1](P217)此即是說,“意”是應物而起的“念”,而“意”有是有非,因而“意”之是非與對“物”之接觸有關(guān)聯(lián)。但王陽明又認為,“人心”是不得其正者,“道心”乃得其正者。他說:“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盵1](P7)既然雜于人偽之“心”是不得其正者,那么“有是非的意”便可能成為“人心”,即成為不健康“心態(tài)”;既然未雜于人的“心”是得其正者,那么“有是非的意”也可能成為“道心”,即成為健康“心態(tài)”。這取決于“良知”或“天理”是否成為“心體”,因為“意”是“心”之所發(fā)。概言之,“意”是“心”之“應物起念”,即與事物接觸中所產(chǎn)生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在性質(zhì)上的表現(xiàn)是不穩(wěn)定的,方是方非,方正方邪。但“意”發(fā)于“心”,因而“心”是體,“意”是用,即“意”受制于“心”。同時,“心”明覺精察之“良知”是“意”之本體,即負責監(jiān)督“意”的任務(wù),當“良知”發(fā)現(xiàn)“意”之邪、之非,說明“心”不再是“純于理之心”,不再是“無不正之心”。故王陽明說:“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自其意念發(fā)動,而后有不正?!盵1](P971)如此便需“致良知”以恢復“本體之心”??梢姡蹶柮鞑粌H分析了“心態(tài)”問題的認識論原因,而且預設(shè)了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路徑。
其三,“心態(tài)”問題的學脈根據(jù)。由上述可見,“心態(tài)”問題不僅是基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而且是對人心是非善惡之原因的認識論追問。那么,圣人之學是否關(guān)切“心態(tài)”問題,是否以解決“心態(tài)”問題為要務(wù)呢?這是陽明心學必須正視和回答的問題,因為只有證明圣人之學是心學,才能使心學獲得道統(tǒng)上的合法性;只有說明“心態(tài)”問題是圣人之學的內(nèi)在課題,才能名正言順地利用儒學資源以處理“心態(tài)”問題。無疑,王陽明非常智慧地處理了這個問題。他說:“圣人之學,心學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诵膶W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孔孟之學惟務(wù)求仁,蓋精一之傳也。”[1](P245)也就是說,圣人之學即心學,堯、舜、禹三圣相授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是心學的源頭。其中,“允執(zhí)厥中”的“中”,即“道心”,而“道心”精一就是“仁”,因而孔孟之學乃三圣之學的嫡傳。王陽明又說:“夫圣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佬恼撸市灾^,而未雜于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于人而危矣,偽之端矣?!盵1](P256)這里,除了繼續(xù)強調(diào)“十六字心訣”作為心學源頭之地位外,還對“道心”與“人心”的內(nèi)涵作了解釋與規(guī)定,并明確了“人心”之為心學難題的性質(zhì),而“人心”是雜于人者,因而心學的任務(wù)是“求盡其心”,即充分顯發(fā)“道心”以抑制“人心”。既然圣人之學就是心學,那么陽明心學自是圣人之學的傳承,從而解決了心學在道統(tǒng)上的合法性問題;既然盡顯“道心”以抑制“人心”是心學的核心任務(wù),那么“心態(tài)”的健康即是心學的課題;既然“惟精惟一”是使“人心”回歸“道心”的精神訴求,那么心學就獲得了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方向與方法。
其四,“心態(tài)”問題乃君子之學要務(wù)。既然“心態(tài)”問題屬于圣人之學的內(nèi)在使命,那么它自然是圣人之學傳承者陽明心學所必須思考和解決的課題。王陽明說:“君子之學以明其心。其心本無昧也,而欲為之蔽,習為之害。故去蔽與害而明復,匪自外得也。心猶水也,污入之而流濁。猶鑒也,垢積之而光昧?!盵1](P233)在他看來,“心體”本善,光亮透明,一塵不染,只是由于利欲的遮蔽和陋習的傷害而形成邪惡“心態(tài)”,從而使本善之“心”不能發(fā)用流行,潤澤萬物。因此,除“蔽”祛“害”,便成為恢復本心的前提,而要除祛“蔽”、“害”,必當除祛好利欲之心,必當消滅不良習性。故而君子之學的要務(wù)就是“明心”,須將消極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yōu)榉e極的“心態(tài)”。王陽明說:“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于學。下是,則心有不存而汩其性,喪其天矣,故必學以存其心。學以存其心者,何求哉?求諸其心而已矣。求諸其心何為哉?謹守其心而已矣?!盵1](P263)由于“人心”不存“天理”而使其天性遭到傷害,因而君子之學的要務(wù)就是使人“存心”。所謂“存心”,即反身向內(nèi),謹守其心以揚善抑惡,恒為“道心”。概言之,“明其心”、“求其心”、“守其心”,都是主張要將已喪失的“善體”恢復,使“心”光明以回歸“道心”,從而呈現(xiàn)健康的“心態(tài)”,此即君子之學的要務(wù)。
綜上所述,“心態(tài)”問題的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切反映了陽明心學的經(jīng)世特質(zhì),“心態(tài)”問題的認識論原因分析反映了陽明心學的哲學品格,“心態(tài)”問題的圣人之學定位反映了陽明心學的道統(tǒng)訴求,“心態(tài)”問題的君子之學擔當反映了陽明心學的人文情懷。如此,“心態(tài)”問題便邏輯地成為心學的內(nèi)在關(guān)切。
二、對“心態(tài)”問題的把脈
由上可見,“心態(tài)”問題的確是陽明心學的內(nèi)在關(guān)切?;谶@種關(guān)切,王陽明對“心態(tài)”問題的狀況、危害及原因等展開了系統(tǒng)化的思考與分析。
其一,“心態(tài)”問題的普遍性。所謂“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即謂“心態(tài)”是主體對客體反映過程中出現(xiàn)的心理現(xiàn)象;而主體對客體的反映是人類的基本行為方式之一,因而如果說“心態(tài)”生于“應物”,那么其必然是普遍而多樣的。王陽明的觀察也證明了這一點。有所謂“好勝之心”:“議論好勝,亦是今時學者大病。今學者于道,如管中窺天,少有所見,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與人言論,不待其辭之終而已先懷輕忽非笑之意,之聲音顏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從旁視之,方為之疏息汗顏,若無所容;而彼悍然不顧,略無省覺,斯亦可哀也已!”[1](P270)他明言,對于圣人之道,不少學者坐井觀天,雖然離悟“道”尚遠,卻自信滿滿;與人交談,卻無視他人的存在及思想,不能給人以尊重。此即彌漫于當時學者中的“好勝之心”。有所謂“驕傲之心”:“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只一傲字,便結(jié)果了此生。”[1](P125)他認為,身懷“傲心”之人,為子不能孝,為臣不能忠,為父不能慈。為友不能信,因此,“傲”是人之大病,萬惡之源:“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盵1](P280)此即所謂頭腦發(fā)脹的“驕傲之心”。有所謂“虛誑之心”:“后世大患,全是士夫以虛文相誑,略不知有誠心實意。流積成風,雖有忠信之質(zhì),亦且迷溺其間,不自知覺?!盵1](P205)他指出,“虛誑之心”就是毫無誠意、爾虞我詐,其具體情形是:“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見,而又飾之以比擬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訓,其為習熟既足以自信,而條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誑己誑人,終身沒溺而不悟焉耳!”[1](P206)即以修辭比擬、章句假借以文飾、阻礙對“圣人之道”的覺悟,卻自以為得“道”,如此欺己誑人而不能自覺。有所謂“恥非當恥之心”:“今人多以言語不能屈服得人為恥,意氣不能陵軋得人為恥,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得為恥,殊不知此數(shù)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恥者。今乃反以不能蔽塞自己良知為恥,正是恥非其所當恥,而不知恥其所當恥也?!盵1](P220)此即言,人若以言語不服人為恥、以意氣不陵軋人為恥、以憤怒嗜欲不能任情為恥,概是病態(tài)心理,概是“恥非其所當恥”者。有所謂“妒忌之心”:“古之人所以能見人之善若己有之,見人之不善則惻然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見善而妒其勝己,見不善而疾視輕蔑不復比數(shù)者,無乃自陷于不仁之甚而弗之覺者邪?夫可欲之謂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見惡于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盵1](P272)由是,不能容忍他人之善,心胸狹窄,見善便妒忌,見不善而輕侮,使自己陷于不仁不義之境,此即“妒忌之心”。有所謂“放蕩之心”:“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蕩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鑒,雖吾子質(zhì)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盵2](P984)他直言,“蕩心”就是遠離高明而追逐污下,得過且過,沒有理想,為此“心態(tài)”所纏繞,必當一無所成。有所謂“謀計之心”:“立志之說,已近煩瀆,然為知己言,竟亦不能舍是也。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嗜苏?,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有謀計之心,則雖正誼明道,亦功利耳?!盵1](P161)他告誡世人,志于道德的人才能坦然面對功名利祿,若不能志于道德,而是整天謀利計功,算計他人,此即“謀計之心”。如上,即是王陽明涉及“心態(tài)”問題的部分敘述,當可以“泛濫”形容之。那么,消極“心態(tài)”為何如此普遍呢?王陽明說:“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虻⌒纳煷酥?,即不??;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盵1](P260)在他看來,人皆有私欲,此私欲若不能作安全的處理,便會轉(zhuǎn)化為社會危害;而勿使不健康“心態(tài)”萌發(fā)并轉(zhuǎn)化的武器就是“立志”。如果不能“立志”,那么怠心、忽心、懆心、妒心、忿心、貪心、傲心、吝心等消極“心態(tài)”就會“破土而出”,泛濫成災,遺害無窮。可見,王陽明對“心態(tài)”問題觀察之仔細、體驗之真切,是難以想象的。
其二,“心態(tài)”問題的危害性?!靶膽B(tài)”問題之普遍恐怕是出乎王陽明預料的,但更讓他憂慮的是“心態(tài)”問題對社會和個人所造成的嚴重傷害。茲僅列數(shù)案:一者,蒙蔽聰明。王陽明認為,消極“心態(tài)”必然會導致人耳目蒙蔽。他說:“故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舍之類,皆足以蔽吾聰明睿知之體,而窒吾淵泉時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盵1](P211)正常的人耳聰目明,但若充斥慕富貴、憂貧賤、患得失、尚愛憎的“心態(tài)”,必將導致其耳聾眼花。此亦陽明心學所謂“身之主宰便是心”。二者,制造爭端。王陽明認為,消極“心態(tài)”必將導致人人相爭相軋。他說:“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zhí)之要?!且愿?、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shù)。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wù);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盵1](P56)如果人人充斥功利之心,勢必導致花樣百出的爭端:有人好炫耀知識,有人好以勢排擠,有人好爭權(quán)奪利,有人好吹噓技能,有人好沽名釣譽……整個社會陷于無休無止、刀光劍影的爭奪傾軋之中。主管錢糧者欲兼管軍事和司法,主管禮樂者欲插手官員選拔,身為縣官者欲提升為藩司、臬司,身為御史者卻盯著宰相要職,等等,無一不是私心作祟。三者,破壞倫理。王陽明認為,消極“心態(tài)”必然導致倫理的破壞,引發(fā)惡行頻現(xiàn)。他說:“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為子而傲,必不能孝;為弟而傲,必不能弟;為臣而傲,必不能忠?!盵1](P280)如果有人持“目空一切”的驕傲心態(tài),即意味著他不能居人之下,意味著為人子必不能孝、為人弟必不能悌、為人臣必不能忠,直至社會倫理的顛覆,而且這種禍害之烈難以估量。王陽明說:“是故以之為子,則非孝;以之為臣,則非忠。流毒扇禍,生民之亂。尚未知所抵極?!盵1](P205)“勝心”則是罪魁禍首:“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出,勝心一堅,則不復有改過徒義之功矣?!盵2](P1183)人的惡行有大小,但無不緣于好高之心、驕傲之心。四者,傷害學術(shù)。王陽明認為,消極“心態(tài)”必然給學術(shù)帶來無法避免的災難。他說:“后世學術(shù)之不明,非為后人聰明識見之不及古人,大抵多由勝心為患,不能取善相下。明明其說之已是矣,而又務(wù)為一說以高之。是以其說愈多而惑人愈甚。凡今學術(shù)之不明,使后學無所適從,徒以致人之多言者,皆吾黨自相求勝之罪也?!糁灰粤㈤T戶,外假衛(wèi)道之名,而內(nèi)行求勝之實,不顧正學之因此而益荒,人心之因此而愈惑,黨同伐異,覆短爭長,而惟以成其自私自利之謀,仁者之心有所不忍也!……蓋今時講學者,大抵多犯此癥,在鄙人亦或有所未免,然不敢不痛自克治也?!盵1](P207)在學術(shù)研究中,即便道理已說得一清二楚,但某些人為了證明自己比他人高明,偏偏要提出所謂新的學說,如此越說越繁,使學者轉(zhuǎn)加糊涂,其原因就在于不能相互取善、不能甘居人下的“好勝”之心。如果“好勝”之心不去,人人自立門戶,黨同伐異,以私己為目標,學術(shù)只能每況愈下。概言之,消極“心態(tài)”必將導致耳目的蒙蔽、倫理的破壞、爭斗的頻發(fā)和學術(shù)的墮落,也就是“惡念”變成“惡行”??梢?,“心態(tài)”問題給社會和個人造成的危害是全面的、深重的。那么,“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的根本原因何在?
其三,“心態(tài)”問題的根本原因。如上所述,“心態(tài)”問題的確給個人與社會造成了嚴重危害,所以王陽明必須要破這個“心中賊”,打一場心靈戰(zhàn)爭。但要“破心中賊”以奪取最后的勝利,則須找到“心中賊”發(fā)生的真正原因。依陽明心學,“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而意有是有非”,此即是說“心態(tài)”問題出在“意”上。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意”轉(zhuǎn)為“非”而成為“心態(tài)”問題呢?這顯然與那個“物”有關(guān),但那個“物”只是誘因,因為發(fā)出意念者是“心”,所以“意之非”即“心態(tài)”問題也由“心”發(fā)出,而這個“心”就是私利私欲之心。茲舉例言之:人之學問為什么會從“為己”轉(zhuǎn)向“為人”?王陽明說:“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者執(zhí)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于隳墮斷滅之中,而自任以為無我者,吾見亦多矣。嗚呼!自以為有志圣人之學,乃墮于末世佛、老邪僻之見而弗覺,亦可哀也夫!”[1](P272)在他看來,君子為學本來都是為了“克己”,“克己”就是為了實現(xiàn)無我境界以成圣成賢,但由于學者執(zhí)其私欲而陷于斷滅之相,致其學蛻變成“為人之學”而不自知。人心為什么會表現(xiàn)得“傲慢”、“尖刻”、“粗陋”?王陽明說:“君子之行,順乎理而已,無所事乎矯。然有氣質(zhì)之偏焉。偏于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偏于慈者矯之以毅,然或失則刻;偏于奢者矯之以儉,然或失則陋。凡矯而無節(jié)則過,過則復為偏?!盵1](P263)就人的氣質(zhì)而言,有偏于柔者,有偏于慈者,有偏于奢者,人于此氣質(zhì)之偏不得不加以矯正,如以剛正柔、以毅正慈、以儉正奢等,但在此“矯正”過程中會因為過失而流于“傲心”、“刻心”、“陋心”等心態(tài)。而之所以有過失,緣于人之“偏私”,所謂“偏于柔者矯之以剛,然或失則傲”,就是指在“以剛正柔”時由于人之偏私而生出“傲心”。因此,“傲心”、“刻心”、“陋心”等亦皆因私利私欲所致。人為什么總是等到犯錯失誤時才想到修身養(yǎng)性?陸原靜認為,人未犯錯失誤時無須修養(yǎng)、無須自律,故無物可格、無知可致。王陽明則指出,這是其私利之心在作祟:“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懼?,瘧雖未發(fā),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fā)而遂忘其服藥調(diào)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fā)而后服藥調(diào)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于有事、無事,而豈論于病之已發(fā)、未發(fā)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后雖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祟。此根一去,則前后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于問辨者矣?!盵1](P70)他提醒陸原靜,圣人致知的功夫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從無間斷,因而陸氏之所以有“病發(fā)方服藥”的心態(tài),正源于其私利私欲。即便是“閑思雜慮”,也是由于好色、好利、好名等私欲所致。有學生問,為什么“閑思雜慮”也算“私欲”?王陽明說:“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1](P22)也就是說,人之所以有“閑思雜慮”之心,是因為其執(zhí)著“好色、好利、好名”等私欲私利,私欲私利是“閑思雜慮”之根。如果人心中沒有做搶劫偷盜的念頭,只有“心之本體”,哪有“閑思雜慮”的時間?因此,正是私欲私利促成了“閑思雜慮”之心的萌發(fā)??傊?,“心”之本體廓然大公、晶瑩剔透、往來無礙,發(fā)用流行而澤潤萬物,只是因為私欲私利的遮蔽與侵襲,才生出諸種消極的“心態(tài)”。王陽明說:“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欲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欲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盵1](P95-96)“心”本是透明的、深邃的、慈祥的、陽光的“天淵”,因為有了私欲私利的侵襲才變得那么污濁、淺薄、猙獰、陰暗,因而必須剪除之,以回到“本體之心”或“純乎天理之心”。那么,如何回到“本體之心”呢?
三、“致良知”:根治“心態(tài)”之方
如上所言,“心態(tài)”問題萌生于“意”,而“意”乃“心”之所發(fā),所以“意之非”即“心態(tài)”問題也由“心”發(fā)出,此“心”乃私利私欲之心。私利私欲之心即喪失了“良知”的心,因而找回“良知”是去除私利私欲之心的根本方法,亦即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根本方法,因而解決“心態(tài)”問題必須“致良知”。
其一,明察心態(tài)之微?!叭诵奈┪!?,消極“心態(tài)”既是微妙的,也是危險的,潛伏不露而變化莫測,有隱微之性。王陽明說:“心一而已。靜,其體也,而復求靜根焉,是撓其體也;動,其用也,而懼其易動焉,是廢其用也。故求靜之心即動也,惡動之心非靜也,是之謂動亦動,靜亦動,將迎起伏,相尋于無窮矣。故循理之謂靜,從欲之謂動。欲也者,非必聲色貨利外誘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雖酬酢萬變,皆靜也。濂溪所謂‘主靜’,無欲之謂也,是謂集義者也。從欲焉,雖心齋坐忘,亦動也。告子之強制正助之謂也,是外義者也?!盵1](P182)“心”有動有靜,靜是體,動是用,皆“心”之本有者,因而求靜之心實際上是躁動,惡動之心并不是真正的靜,這就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而往復無窮?!靶摹币馈袄怼倍芯褪庆o,從“欲”而行則是動,因此,并非有聲色貨利之誘惑才叫“欲”,只要有“私心”便是“欲”。而有了從欲之心,即便是心齋坐忘,也還是躁動,足見“心態(tài)”的變化莫測。那么,如何才能明察“心”之動靜變化呢?致良知。王陽明說:“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nèi)?,便是何思何慮矣?!盵1](P16)即謂“良知”的省察克治,既無時間規(guī)定,也無空間限制,能將隱匿的私利私欲尋找出來,時刻盯防,不有任何疏忽,一旦發(fā)現(xiàn)私念萌起,立刻下手,絕不姑息,直至無私可克,如此才是真正實功。
其二,管控心態(tài)之恣。消極“心態(tài)”之不可測性也表現(xiàn)在為所欲為、肆無忌憚上,有恣意之性。那么,怎樣才能管制、約束它呢?致良知。王陽明說:“良知猶主人翁,私欲猶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齊矣。若主人翁服藥治病,漸漸痊可,略知檢束,奴婢亦自漸聽指揮。及沉痾脫體,起來擺布,誰敢有不受約束者哉?良知昏迷,眾欲亂行;良知精明,眾欲消化,亦猶是也?!盵2](P1167)這段話說得形象生動。正常情形下,奴婢對主人都是唯唯喏喏、百依百順的,但如果主人患病在床,奴婢就不老實了,尋找機會為非作歹;若主人病愈,奴婢馬上又變得溫順、規(guī)矩,聽從主人指揮?!傲贾焙帽戎魅耍灰】?,就可以管理好消極“心態(tài)”,不給它機會胡來。因而,“良知”精明而眾欲消化,其“心態(tài)”必廓然大公?!傲贾钡墓芸匦阅芤脖憩F(xiàn)在對“感官欲”的跟蹤、限制上。王陽明說:“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tǒng)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diào)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盵1](P22)“心”不能跟著感官走,因為如果感官逐物而不能自律,便會生出好色、好利、好名等消極“心態(tài)”。因此,“心”有責任主宰感官。此“心”,即孟子所謂“大體”,即王陽明所謂“良知”。
其三,照射心態(tài)之陰。消極“心態(tài)”無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見不得陽光,有鬼祟之性。那么,怎樣才能使其原形畢露呢?致良知。王陽明說:“凡人言語正到快意時,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氣正到發(fā)揚時,便翕然能收斂得;憤怒嗜欲正到騰沸時,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然見得良知親切時,其工夫又自不難。緣此數(shù)病,良知之所本無,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魎自消矣?!盵1](P219-220)他認為,一個人講到快意時而能有隱默之心,意氣風發(fā)時而能有收斂之心,憤怒嗜欲到高潮時而能有克制之心,這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而這種精神力量唯“良知”能提供。因為“良知”如萬丈光芒的太陽,可窮盡一切寓所,可穿透所有黑暗,讓鬼祟之心無處躲藏。因此,若能恒守“良知”,便可使“心態(tài)”光明。王陽明說:“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云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盵1](P111)他認為,“情”是“心”動而有,若順“理”而行,就是“良知”的發(fā)用,就是“善”;“情”雖是人本具之性,但不可執(zhí)著,執(zhí)著即會偏至,偏至的“情”便是“欲”,即生陰暗之心。不過,即便“情”有所執(zhí)著,“良知”亦能立刻發(fā)覺,如陽光出而陰云去,“情”即合乎心之本體,回歸健康的“心態(tài)”。
其四,誠純心態(tài)之垢。消極“心態(tài)”無不藏污納垢,骯臟卑劣,有卑污之性。那么,如何才能祛除污垢呢?致良知。王陽明說:“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fā)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nèi)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后,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擞辛曅模唤趟诹贾蠈嵱脼樯迫汗Ψ?,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yǎng)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盵1](P117-118)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但由于不良的習性,心之本體被塵埃蓋住,被渣滓堆壓,從而轉(zhuǎn)變?yōu)橄麡O“心態(tài)”。因而,只有洗去掩蓋在心體上的污垢,擦去粘結(jié)在心體上的渣滓,才能恢復本心。所謂“污垢”,即指意念上有“惡”或“非”,因而洗去污垢以復本體就在于“誠意”。王陽明說:“意之所發(fā),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1](P119-120)“意”有是非善惡,即謂“意”可能轉(zhuǎn)變?yōu)殛幇敌膽B(tài),若“意”轉(zhuǎn)變?yōu)殛幇敌膽B(tài),便需“誠意”。因而“誠意”就是去除意念上的污垢,而去除意念上的污垢必須“致良知”;“致良知”即是監(jiān)督“意”之動向,引其為善去惡,所以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傊?,“致良知”就是“正心”,回到心之本體,使“心態(tài)”重現(xiàn)光明。
其五,融釋心態(tài)之郁。消極“心態(tài)”如水中凝結(jié)的冰塊或天上聚集的烏云,閉塞沉悶,有郁結(jié)之性。王陽明說:“世之高抗通脫之士,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決然長往而不顧者,亦皆有之。彼其或從好于外道詭異之說,投情于詩酒山水技藝之樂,又或奮發(fā)于意氣,感激于憤悱,牽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勝,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隨事移,則憂愁悲苦隨之而作。果能捐富貴,輕利害,棄爵錄,快然終身,無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太虛之中,何物不有?而無一物能為太虛之障礙。蓋吾良知之體,本自聰明睿知,本自寬裕溫柔,本自發(fā)強剛毅,本自齋莊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本無富貴之可慕,本無貧賤之可憂,本無得喪之可欣戚,愛憎之可取舍。蓋吾之耳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聽矣,又何有于聰?目而非良知,則不能以視矣,又何有于明?心而非良知,則不能以思與覺矣,又何有于睿知?然則,又何有于寬裕溫柔乎?又何有于發(fā)強剛毅乎?又何有于齋莊中正文理密察乎?又何有于溥博淵泉而時出之乎?”[1](P210-211)也就是說,人皆有慕富貴之心、憂貧賤之心、計得喪之心、持愛憎之心,且憂愁悲苦、意衡心郁,而化解的辦法也是“致良知”。因為“良知”本無富貴可慕、本無貧賤可憂、本無得喪可欣戚、本無愛憎可取舍,因而可以做到聰明睿知、寬裕溫柔、發(fā)強剛毅、齋莊中正、文理密察,并且如溥博淵泉而隨時噴射,溫暖且睿智,從而融釋郁悶的“心態(tài)”。牟宗三曾說:“凡此皆須憑借內(nèi)在道德性之本心以及本心所自給之普遍法則(天理)以消除之或轉(zhuǎn)化之?!盵3](P560)所謂“內(nèi)在道德性之本心”,即是“良知”,牟宗三認為其可融釋心中的冰塊、驅(qū)散心中的烏云。
其六,平和心態(tài)之躁。消極“心態(tài)”患得患失,斤斤計較,有狂躁之性。怎樣才能平和此狂躁之心?致良知。王陽明說:“諸君只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只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盵1](P101)他認為,一個人若能做到“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哪里還會在意功名利祿?哪里還能生出趨炎附勢之心?而要做到這一點,須依“良知”而為?!傲贾焙我阅堋捌胶汀庇嬢^而躁動的心態(tài)呢?王陽明說:“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diào)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泣’。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1](P73)所謂“義”,即適宜、平和。而“致良知”就是行其所行,止其所止,生死自然。相反,那種謀其力所不能、強其知所不及者,皆不得稱為“致良知”。因此,“致良知”本質(zhì)上就是將迎自然、寵辱不驚,不為物所累,“得意淡然,失意坦然”,從而養(yǎng)成“八風不動”的“心態(tài)”。這樣的“良知”,不僅是善體,更是一種大智慧。
其七,培植心態(tài)之體。依陽明心學,心體本善,有了本善的心體,即擁有了無窮的善力,但心之本體常被聲色名利所遮蔽而不能發(fā)用流行,放其光明,因而需要“良知”的供養(yǎng),以培植心體。王陽明說:“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致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亦無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其本體,是之謂止至善。圣人懼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復其辭,舊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1](P243)也就是說,只要至善的心之本體在,“心態(tài)”問題便會迎刃而解。而養(yǎng)護心體須依靠“誠意”,“誠意”須依靠“致良知”,“致知”則“意誠”,“意誠”便“心正”,即回到心之本體,從而可抵御一切外來誘惑。因此,“致良知”就是反身向內(nèi),知善、守善、行善,養(yǎng)育堅固、光明、智慧的心體。王陽明說:“凡鄙人所謂致良知之說,與今之所謂體認天理之說,本亦無大相遠,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種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者也;體認天理者,是茂其枝葉之生意而求以復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達之枝葉矣;欲茂其枝葉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別有生意可以茂之枝葉之間者乎?”[1](P219)也就是說,若“心體”沒有遮蔽之憂,就不會發(fā)生“心態(tài)”問題,因而悉心培植心體之善便是掃蕩“心中賊”的終極方法。王陽明將“致良知”視為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將“體認天理”視為茂其枝葉之生意以復之根本,二者相以為用而成就“光明之心”。
不難看出,王陽明對“心態(tài)”的諸種特性有較仔細的考察和較準確的把握,并相應地提出了處理“心態(tài)”問題的對策。這個對策就是“致良知”,所謂“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1](P6)?!爸铝贾辈拍堋叭ニ綇屠怼?,至“意誠”,“意誠”便是健康的心態(tài)。因此,“良知”是萬善之源,亦是眾智之源,融于“心”即為心之本體。由于“良知”對世間萬象懷慈悲之心,其愿力表現(xiàn)就是應所遇而顯其用。所謂“良知發(fā)用流行”,明察、管控、照射、誠純、融釋、平和等功夫正是“良知”應對“心態(tài)”諸種特性而顯其用者。
四、作為治療“心態(tài)”問題的陽明心學
如上討論表明,王陽明對于“心態(tài)”問題有系統(tǒng)、深入的思考。此種思考不僅在中國儒學史上具有獨特地位,而且對于檢討、培育當世人的“心態(tài)”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基于這樣的認知,或可作如下引申:
其一,陽明心學初步完成了“心學心態(tài)學”的建構(gòu)。自孔子始,儒家從未停止對“心”的關(guān)注和討論,但的確未從“心態(tài)”角度思考并提出較為像樣的理論或?qū)W說,這個工作在王陽明這里得到了落實。如本文所示,王陽明對“心態(tài)”問題作了非常系統(tǒng)、細致、深入的分析與研究,并提出了相應的解決方案。就宏觀架構(gòu)而言,王陽明不僅探討了“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的原因,而且歸納了“心態(tài)”問題的種類;不僅揭示了“心態(tài)”問題的特點,而且分析了“心態(tài)”問題的危害,并提出了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根本原則與方法。如此,陽明心學儼然成為關(guān)于“心態(tài)”問題的原因、類型、特點、危害及解決方法的學說。就微觀分析而言,王陽明將“心態(tài)”分為“心”與“意”兩個層次,“心”是“心態(tài)”的基本層次,是“靜止”的層次,“意”是活動的層次,即“心”的外在表現(xiàn)。而就“心”而言,又分為兩個面相:一是純于“理”即為心之本體,或道心,因而“心”是無善無惡的天淵,“心”所發(fā)出的“意”必為“善”;二是純于“氣”即為人心,人心可善可惡、可是可非。就“意”而言,是“心”與“物”相接觸者,其善惡是非的產(chǎn)生須與“物”相接觸,但是非善惡與“物”無關(guān)。由于“良知”是“心”之本體,因而對由“心”發(fā)出的“意”有完全的掌控,即“良知”是“心”監(jiān)督“意”的裁判者??梢姡蹶柮鞑粌H將“心態(tài)”視為一種由“心”、“良知”、“意”等要素構(gòu)成的心理結(jié)構(gòu),而且將其視為一種動態(tài)變化的心理活動,既有對“心態(tài)”發(fā)生、展開、變化和結(jié)束的描述,也有對不同性質(zhì)“心態(tài)”的互動與矛盾的分析,其“心”類似“潛意識”,其“良知”類似“前意識”,其“意”類似“意識”。因而可以說,陽明心學對“心態(tài)”問題的確有了令人驚訝的覺悟和認知,不僅形成了宏觀的理論架構(gòu),而且提出了微觀的智慧思考,從而成為處理“心態(tài)”問題的一門精深學問,由此構(gòu)成了中國儒學史上第一個“心態(tài)儒學”,即“心學心態(tài)學”。
其二,“心學心態(tài)學”是孔孟儒學新的傳承與發(fā)展。雖然先秦儒家并未系統(tǒng)地思考“心態(tài)”問題,更未提出關(guān)于“心態(tài)”的理論,但孔子、子思、孟子都程度不同地涉及“心態(tài)”問題。比如,孔子說:“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論語·衛(wèi)靈公》)即對于人們的喜好厭惡之心必須有準確的了解和把握?!洞髮W》說:“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大學》第八章)“心態(tài)”決定人的行為,因而端正“心態(tài)”具有根本意義。孟子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度哉?”(《孟子·離婁上》)他主張,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觀察和把握一個人的心態(tài),可通過觀察他的眼睛來實現(xiàn)??傊?,心正則身正,心斜則身歪,因而必須正心。這樣說來,“心態(tài)”問題實際上是儒家所關(guān)注的重大課題之一。另外,如果按照王陽明的邏輯,圣人之學即心學,而心學的精神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其任務(wù)就是化“人心”為“道心”,方法就是“惟精惟一”,那么,陽明心學不僅是儒家“心態(tài)”思想的傳承者,更是其光大者。再者,陽明心學不僅探討了“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的復雜原因,歸納了“心態(tài)”問題的類型,分析了“心態(tài)”問題導致的危害,揭示了“心態(tài)”問題的特點,尤其探討了“心態(tài)”的結(jié)構(gòu),并提出了解決“心態(tài)”問題的方法,這使陽明心學成為儒家思想不折不扣的傳承與發(fā)展者,王陽明從道統(tǒng)上所追求的合法性也得到了坐實。所以,王陽明將“致良知治心態(tài)”之法視為圣人之學的正法眼藏,是名副其實的:“但知得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學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近于古本序中改數(shù)語,頗發(fā)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熟味!此是孔門正法眼藏,從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說卒入于支離?!盵1](P199-200)由是,我們似乎沒有理由否認王陽明在“心態(tài)”問題上與孔孟心靈的相契性。
其三,“心學心態(tài)學”視域中“心態(tài)”問題的性質(zhì)。所謂“心態(tài)”問題的性質(zhì),是指“心學心態(tài)學”處理“心態(tài)”問題的學科屬性,即當作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進行處理,是心理學問題,認識論問題,情感問題,還是道德倫理問題?我們的答案是道德倫理問題。第一,關(guān)于“心態(tài)”問題的論述,王陽明或說“心之所發(fā)謂之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或言“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無論是“意之所在便是物”,還是“應無起念謂之意”,都表明“意”或“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于主觀與客觀的接觸,無主客接觸就不會有“心態(tài)”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心態(tài)”問題應該是認識論問題。但其所謂“意之有是有非”,系指“意之善惡”,因為“誠意”就是將不善的念克去;而且意之所在或事親,或事君,或仁民愛物,概是倫理問題,而不是主觀與客觀相符不相符的問題。這樣,“心態(tài)”問題一開始便屬于道德倫理范疇。第二,關(guān)于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的原因,王陽明認為可分為主次兩個方面:一是私欲私利;二是良知的喪失。這兩個原因都是道德問題,而不是情感問題、心理問題或知識問題。第三,關(guān)于心態(tài)問題的解決,王陽明雖然提出了許多具體的辦法,但所有辦法的力量源泉來自良知,而良知是善體,不是真知,是道德理性,不是科學理性,良知就是通過“善體”解決“心態(tài)”問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所謂“意之本體便是知”,由于這個“知”是良知,即用于監(jiān)督或引導“意”的行走軌跡,使其由“非”轉(zhuǎn)“是”、由“惡”轉(zhuǎn)“善”,從而徹底改變了“意”的認識論性質(zhì),使其成為一個倫理學問題。這樣,陽明心學對關(guān)于“心態(tài)”現(xiàn)象的發(fā)生、“心態(tài)”問題發(fā)生原因的分析、“心態(tài)”問題的解決方法等,都作了道德倫理層面的處理。因此可以說,陽明心學視域中的“心態(tài)”問題本質(zhì)上是道德倫理問題。此特點亦足使吾人三思矣!
其四,“心學心態(tài)學”處理“心態(tài)”問題的境界。王陽明處理“心態(tài)”問題表現(xiàn)了怎樣的境界?誠如上述,對于“心態(tài)”而言,“良知”可以明察心態(tài)之狀,管控心態(tài)之恣,照射心態(tài)之陰,誠純心態(tài)之垢,融化心態(tài)之郁,平和心態(tài)之躁,培植心態(tài)之體。如此,人的“心態(tài)”便能“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不為聲色所誘,不為名利所累,超越一切而“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不過,這種境界并非直接祛除“心態(tài)”問題而得,而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功夫,即任憑聲色名利之誘惑,其心往來由自。之所以能呈現(xiàn)如此境界,并非無所作為,而是有所作為,此作為就是建立“天理”或“良知”為內(nèi)核的心之本體。王陽明說:“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懼,惟恐其昭明靈覺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體之正耳。戒慎恐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無所虧蔽,無所牽擾,無所恐懼憂患,無所好樂忿懥,無所意必固我,無所歉餒愧怍。和融瑩徹,充塞流行,動容周旋而中禮,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懼之無間?!渖鞑欢茫謶植宦?,是心不可無也。有所恐懼,有所憂患,是私心不可有也。堯舜之兢兢業(yè)業(yè),文王之小心翼翼,皆敬畏之謂也,皆出乎其心體之自然也。出乎心體,非有所為而為之者,自然之謂也?!盵1](P190)也就是說,灑落的、自由的、陽光的“心態(tài)”出乎心體之自然,即所謂“是灑落生于天理之常存”。誠如熊十力所言:“儒者言克己,若不反求天理之心,天理之心即是本心或本體。將仗誰去克得己來?……沒有天理為主于中,憑誰去察識己私?憑誰去克?大本不立,而能克去己私巨敵,無是事也。船山平生極詆陽明,于此卻歸陽明而不自覺。陽明良知,即天理之心也,即先立大本也?!盵4](P416)因此,“心學心態(tài)學”對于“心態(tài)”問題的處理所表現(xiàn)的境界,是通過將“良知”或“天理”種植于“心”而生長為心之本體,化德性為智慧。此“智”即“善智”,亦即“良知”,從而變化“心”的性質(zhì),使“心”回歸道心,其“心態(tài)”自然燦然、圣潔、慈愛,渾然與萬物一體??傊?,“心學心態(tài)學”處理“心態(tài)”問題的境界,是善體與心理的融合,心理活動同時是善體的呈現(xiàn),失去良知,就不會有健康的“心態(tài)”。
總之,不利于社會和諧發(fā)展的消極“心態(tài)”,無疑是當今社會須高度關(guān)注的重大課題,人們對于一些公共事件的反映或表達,即是其“心態(tài)”的真實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在目前社會中不乏王陽明所批評的阿諛、卑躬、愚昧、狂傲、無恥、邪惡的“心態(tài)”。這說明,我們?nèi)皂氈铝τ诜N植“良知”于“心”之事業(yè),以培植健康、和諧、友善、誠信、平等、自由、公正、樂觀向上的“心態(tài)”,從而做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2](P1324)
原文參考文獻:
[1]王陽明全集(上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王陽明全集(下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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