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豈是人能享受的?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達坦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六月十五日乙卯
??????????耶穌2019年7月17日
人類無法維持民主,這一點兒都不令人感到吃驚。
“民主為什么會失?。俊?o:p>
過去若干年,我們在書籍、報刊評論和新聞媒體上多次聽到過這個問題,這顯示出公眾對民主的辯論表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焦慮。但是,我?guī)缀蹩偸遣恢挥X地提出另外一個問題作為對此問題的回答“民主為什么不應(yīng)該失???”
在此問題上,歷史是唯一真正的指南。歷史已經(jīng)向我們顯示,民主十分罕見而且稍縱即逝。它曾在這個或那個幸運之地神秘莫測地曇花一現(xiàn),接著同樣神秘莫測地消失了。真正的民主很難實現(xiàn),即便實現(xiàn)了也極其脆弱。在人類歷史的宏大敘事中,民主是例外,而非法則。
雖然民主的本質(zhì)神秘莫測,但它的核心觀點卻簡單得令人癡迷:作為共同體的成員,我們在如何共同生活方面應(yīng)該擁有同等的發(fā)言權(quán)。在其2006年的書《最初的民主:雅典思想的挑戰(zhàn)》中,得克薩斯州大學教授保羅·伍德拉夫(Paul Woodruff)寫到,“在理想的民主中,所有成年人都可以自由地加入集體討論,參與到我們應(yīng)該如何共同生活的對話之中。誰也沒有資格享受不受約束的權(quán)力,誰也不能傲慢自大、濫用權(quán)力?!蹦懵犝f過比這更通情達理的話嗎?不過,誰說我們是通情達理的人呢? ?
從根本上說,人類并不是注定要生活在民主社會中的。我們甚至可以提出民主是“不自然的”觀點,因為它違背了人的本能和天性沖動。對我們來說,就像對任何生物一樣,最自然的本能是謀求生存和繁衍。為此目的,我們堅持自己的觀點,冷酷無情地、愚蠢野蠻地與他人對抗。我們把他人推到旁邊,擠到他們前面,踩踏他們,甚至在必要時毀滅他們。在人類文明的笑臉背后發(fā)揮作用的是,我們在動物世界看到的那種走向自我肯定的盲目沖動。??
只要攪動人類共同體平靜的表面,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大群這樣的人。動物學家康拉德·勞倫茲(Konrad Lorenz)在《論攻擊》中寫到,正是“缺乏理性的、不可理喻的人性本質(zhì)”推動了“兩大政黨或者擁有驚人相似的救贖途徑的宗教之間進行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闭沁@種本質(zhì)推動“亞歷山大或者拿破侖不惜犧牲數(shù)百萬人的性命也要把全世界納入他的權(quán)杖之下?!痹诤艽蟪潭壬?,世界歷史就是那些過于自以為是的個人追求種種權(quán)杖的故事。
一旦這樣的個人登上王位,其他人往往急不可耐地臣服于他。這沒有關(guān)系。在他輝煌杰出的形象面前,他們似乎意識到他們手中有太多的自由,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處處受到壓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大檢察官說,“只要他保持自由之身,就再也沒有無盡的、折磨人的關(guān)懷他人了,他唯一考慮的就是盡快找到一個可以鞠躬服從的人?!边@是多么甜蜜的屈服啊!亞歷山大大帝、裘力斯·凱撒、拿破侖、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是能言善辯的天才、魅力無窮的領(lǐng)袖、和偉大無比的政治誘惑者。
他們與民眾的關(guān)系特別親密無間。在這樣的政權(quán)中,每當使用或者展示權(quán)力時,其效果總是令人興奮異常。比如,我們在“意志的勝利”(在很大程度上多虧了納粹導演萊尼·里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變態(tài)的天才)中看到的是人們經(jīng)歷了一種集體的狂喜。誘惑者的聲明或許空洞無物,甚至是胡說八道,但這并不重要,每個誘惑者都讓興奮的民眾體驗到快樂的新高度。他能夠讓癡迷的追隨者去做任何他喜歡的事。這些民眾已經(jīng)屈服于主人任何心血來潮和稀奇古怪的幻想。
這大致就是民主觀念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難怪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zhàn)斗。真正的民主并不能做出壯麗氣派的許諾,沒有誘惑力,也沒有迷人的魅力,只能竭力追求某種程度的人類尊嚴。民主一點兒也不性感,與民粹主義政權(quán)中發(fā)生的事相比,民主還極其脆弱。如果頭腦正常,誰會舍棄蠱惑人心的煽動者提供的瞬間滿足而愿意選擇去承擔乏味無聊的民主責任呢?誰會放棄無邊的狂喜而追求性冷淡者呢?但是,雖然如此,民主觀念在歷史上有好幾次接近實現(xiàn),那是上帝造化的時刻,人類的成功令自己都感到吃驚。?
讓民主出現(xiàn)所需要的一個元素就是謙卑感。謙卑是集體性的也是內(nèi)在化的,它有穿透人心的深邃眼光,但同時又真實無比。這種謙卑透露出自己的大方和自信,這是因為這種人知道自己的價值和局限性所在,甚至能夠自嘲。謙卑的人變得聰明和有耐心,因為他見過太多的狂熱,學會了容忍。換句話說,真正的民主派都明白,說到共同生活的問題,你并不比他人好多少,并據(jù)此采取行動。生活在民主社會中主要就是要學會應(yīng)對失敗和不完美,就是要保持有關(guān)人類社會的某些幻覺。民主機構(gòu)及其常規(guī)和機制應(yīng)該體現(xiàn)出這樣一種認識,即人是有缺陷的、有毛病的、和不完美的。
古代雅典的民主就是依據(jù)這種認識而設(shè)計出兩個機構(gòu)。首先是抽簽:依靠抽簽的方式任命官員??紤]到所有雅典公民---自由的男性成年人---的權(quán)利基本平等,獲得領(lǐng)導崗位的最符合邏輯的手段就是隨機選擇。事實上,對雅典民主派而言,選舉處于民主的核心。它們讓某些人自以為是,傲慢自大地和不公平地對待他人。雅典另外一個同樣不完美的機構(gòu)是排斥。若一個公民變得過于受到民眾的歡迎---擁有太多個人魅力,雅典人就會將其名字刻寫在陶器上,投票將其趕出城市十年。這不是對這個有魅力的領(lǐng)袖行為的懲罰,而是一種預(yù)防措施,防止他在不受約束的情況下濫用權(quán)力。雅典人知道他們自己太過脆弱,毛病太多,難以抗拒政治的誘惑(他們與雅典將軍和政治家阿基比阿德(Alcibiades約公元前450—前404年),的復雜關(guān)系就是充分的證明),因此很快拒絕了這種快樂。民主雖然是人為的產(chǎn)物,但它極其脆弱和軟弱,最好不要去試圖考驗它。
在雅典的激進平等試驗之后,民主在其他地方再次出現(xiàn),但是其運行形式在古代雅典人看來很可能不夠民主。比如,當今美國民主的大部分(在當今市場上最好的民主之一),如果按照雅典的標準來說,可能被判定為“寡頭政治”。通常是少數(shù)幸運的有錢人(hoi oligoi)來不僅決定政治游戲的規(guī)則,而且來決定誰輸誰贏。具有反諷意味的是,這個制度偏愛當我們首先選擇民主時迫切渴望避免的東西:熱衷權(quán)力的、傲慢自大的、咄咄逼人自以為是的政治動物。
但是,我們不應(yīng)該感到吃驚?!叭绻猩褚粯拥娜耍鼘⑦M行民主管理。”讓·雅各·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寫到,“這么完美的政府管理形式根本就不是為人設(shè)計的”。民主很難在人類世界找到,在我們談?wù)撁裰鞯暮芏鄷r候,我們更愿意認為那是一個遙遠的理想而不是現(xiàn)實。那就是民主的終極本質(zhì):民主是人時不時試圖付諸實施的理想。
民主從來都不是充分的、長期不變的---總是笨拙的、膽怯的,就好像是在嘗試。但是,民主是那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之一---幸福是另外一個---其承諾比其實際存在更加重要,雖然永遠被推遲。民主我們或許永遠也得不到,但我們承受不起停止做民主夢想的代價。
譯自:Democracy Is for the Gods By Costica Bradatan?in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5, 2019?
作者簡介:
科斯提卡·布拉達坦(Costica Bradatan),作家和《洛杉磯書評》編輯,著有《生死之間:哲學家實踐理念的故事》。 ?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