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辨
作者:張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8年第9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六月十六日丙辰
耶穌2019年7月18日
內(nèi)容提要:在中國古代,“理”與“性”作為確定的單音字是各自獨立使用的,在文字與語義學(xué)的意義上,其能指與所指,與作為整體概念的“理性”語用差異甚大。中國之理,是實踐理性之理,乃實踐智慧的直觀表達;西方之理性,是理論理性之理,乃理論智慧的邏輯表達。中國的性觀念,嚴(yán)格區(qū)分了人性與生物性之界線,性觀念中所包含的理與德,更重要的是它所容納的倫理及價值意義,彰顯了人類自覺的道德追求。中國古代之性,當(dāng)為倫理之性。中國古代“理”與“性”的辨析,中國古代理與當(dāng)代理性的辨析,為闡釋學(xué)理論與體系構(gòu)建提供一條新的線索。重東方理之本義,闡釋由性而起,據(jù)理而順,彰顯性之本原;重西方理之本義,闡釋由理而始,從分析而上手,呈綜合之氣象。東方實踐智慧與西方理論理性之互補,相鑒相融之中,集合起闡釋的全部價值與意義,在無限反思之長河中,趨向真理性認(rèn)識。基于中國古代文化與哲學(xué)傳統(tǒng),借鑒西方哲學(xué)及理性方法,可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基本規(guī)則的重要根據(jù)。
關(guān)鍵詞:理/性/理性/闡釋
此文為筆者關(guān)于公共闡釋的討論之二。討論之一參見張江:《“闡”“詮”辨——闡釋的公共性討論之一》,《哲學(xué)研究》2017年第12期。
所謂“理性”,在近代以來中國文化語境中,其一般意義是,人類的思想能力及思維方式。與此有關(guān)的諸多詞匯,如“思維”、“邏輯”、“理論”、“反思”等,均為理性的不同顯現(xiàn)和表達方式,以及理之本性的內(nèi)在構(gòu)成。在西方哲學(xué)傳統(tǒng)中,由古代希臘起,特別是由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xué)起,經(jīng)由康德和黑格爾的最終構(gòu)建,有關(guān)認(rèn)知意義上的理性蘊含,從內(nèi)容到形式,已成幾無歧義的定論。但是,在中國古代,“理”與“性”作為確定的單音字卻是各自獨立使用的,在文字與語義學(xué)的意義上,其能指與所指,與作為整體概念的“理性”語用差異甚大,且由此生成幾乎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及認(rèn)知成果。從闡釋學(xué)的意義講,闡釋的起點與目的,闡釋的展開與落點,闡釋的根據(jù)與范式,闡釋的標(biāo)準(zhǔn)及可公度,均取決于理與性的不同蘊含與規(guī)制。由此,我們提出,構(gòu)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體系,其基本立論及整體性豐富,必須以深入辨析理與性的差異為前提,清晰厘定具體闡釋過程中,理與性的不同作用及相互影響,由此而爭取建立相對系統(tǒng)的一般規(guī)則,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的構(gòu)建提供可靠的理性根據(jù)。以往一些有關(guān)闡釋學(xué)問題的著作,無差別地使用“理”與“性”的概念,或以理為性,或以性為理,更多是理、性不分,造成許多混亂和偏差,應(yīng)予討論。
一、“理”義考
中國古代,理的概念是獨立的,但能指甚多。從詞性上分析,“理”之本身可動可名,動名之別,與當(dāng)代闡釋學(xué)之構(gòu)建關(guān)聯(lián)深刻。以下試析之。
(一)動詞之“理”
主要為三個方向,皆為本義。
第一,治與順。
《說文》玉部:“理,治玉也。從玉,里聲?!薄袄怼蹦酥斡?,意即從原初形態(tài)之璞中,探察及得玉。此乃原初本義之理?!稇?zhàn)國策·秦策三》“鄭人謂玉未理者璞”,《韓非子·和氏》“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寶焉”,為目前可見較早的證據(jù)。由此而廣之,《廣雅·釋詁三》:“理者,治也?!薄稄V韻·止韻》:“理,料理?!贝丝梢暈椤袄怼蹦藙釉~的基本證據(jù),“治理”、“料理”成為“理”的一般用法。
“治”為何意?先由治水而起?!队衿匪浚骸爸危拗我??!薄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坝碇嗡酪?。”“治”有“治理”、“織理”義?!蹲髠鳌肺墓辍爸闻f洿”,杜預(yù)注:“治理洿穢。”①《詩·邶風(fēng)·綠衣》“女所治兮”,朱熹《集傳》:“治,謂理而織之也。”②“治”與“理”互訓(xùn),可證“理”亦為“治”之本義。更廣大的“治”,謂“治政”、“治身”、“治學(xué)”。《莊子·逍遙游》“子治天下”,成玄英疏:“治,謂理也。”③《國語·齊語》“教不善則政不治”,韋昭注:“治,理也。”④《周禮·天官·大宰》“一曰治典”,賈公彥疏:“治,所以紀(jì)綱天下?!雹菀陨现握?o:p>
《禮記·燕義》“與其教治”,孔穎達疏:“治,謂治身?!雹蕖短ば摹罚骸叭酥髠愒恢??!雹摺斗ㄑ浴ば奚怼罚骸盎騿栔渭?。曰:‘治己以仲尼?!雹唷痘茨献印た姺Q》“心治則百節(jié)皆安”,陶方琦引《群書治要》引許注:“治,猶理也?!雹嵋陨现紊?。
《周禮·秋官·司約》“治神之約為上”,鄭玄注:“治者,理其相抵冒上下之差也?!雹狻稌x書·食貨志》:“天之所貴者人也,明之所求者學(xué)也,治經(jīng)入官,則君子之道焉?!?11)《夢溪筆談·藝文一》:“王圣美治字學(xué),演其義以為右文?!?12)以上治學(xué)。
其他多項,如整治:《孟子·萬章上》:“二嫂使治朕棲?!比甾k理:《周禮·天官·小宰》:“大喪小喪,掌小官之戒令,帥執(zhí)事而治之。”如征服:《荀子·議兵》:“故兵大齊則制天下,小齊則治鄰敵?!比缱骰驗椋骸睹献印す珜O丑》:“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凡此等等,均為動作或為過程,以現(xiàn)代漢語規(guī)則匡認(rèn),皆為動詞功能的“理”、行為意義的“理”,而非思想和思維意義的“理”,非今天所稱“理性”之“理”。
做動詞之“理”,與其互訓(xùn)者尚有“順”字可考。《廣雅·釋詁一》:“理,順也。”《說文》頁部:“順,理也?!倍问献ⅲ骸绊樦岳碇!?13)“順”又作“循”,《淮南子·時則》“順彼四方”,高誘注:“順,循也?!?14)《莊子·大宗師》“以德為循”,成玄英疏:“循,順也?!?15)《戰(zhàn)國策·魏策三》“今王循楚趙而講”,鮑彪注:“循,猶順也?!?16)《荀子·性惡》“上不循于亂世之君”,楊倞注:“循,順從也。”(17)同時,我們注意,《說文》馬部釋“馴”,段氏注:“古馴、訓(xùn)、順三字互相假借?!?18)“順”與“訓(xùn)”假借,《說文》言部:“訓(xùn),說教也。”段氏注:“說教者,說釋而教之,必順其理?!?19)由此,“理”、“循”、“順”、“訓(xùn)”,在動詞功能上,可互通、可互訓(xùn)、可假借,最終目標(biāo)指向清晰、通暢、合理,既如思維為理、闡釋為理,則必循其理,必順其理,必合其理。
第二,剖與析。
動詞“理”之另一要義。引申于“治”。段玉裁注:“鄭人謂玉之未理者為璞。是理為剖析也?!?20)所謂“剖”,許氏一路釋下:“剖,判也”;“判,分也”(《說文》刀部);“分,別也”(八部);“別,分解也”(冎部)。循此路線,可以深究:其一,“剖”作“判”解?!痘茨献印R俗》“伐根楠豫樟而剖梨之”,高誘注:“剖,判?!?21)《文選·揚子云·解嘲》“四分五剖”,張跣注:“剖,判也?!?22)蘇洵《六國》:“故不戰(zhàn)而強弱勝負(fù)已判矣?!?23)由高誘、張跣之注及蘇洵的用法看,“剖”乃動詞,“辨析”、“判斷”義,當(dāng)為主觀之思維行為。其二,“剖”作“分”解。除有“分開”、“分離”義外,(24)與主觀思維活動有關(guān)之意義有三。一曰明。《呂氏春秋·察傳》“是非之經(jīng),不可不分”,高誘注:“分,明也?!?25)二曰辨?!墩撜Z·微子》“五谷不分”,朱熹《集注》:“分,辨也?!?26)三曰別?!痘茨献印ば迍?wù)》“分白黑”,高誘注:“分別白黑?!?27)《禮記·曲禮上》“分爭辨訟”,鄭玄注:“分、辨,皆別也?!?28)而所謂“別”,《廣韻·薛韻》釋:“別,解也?!薄豆攘簜鳌废骞辍坝蓜e之而不別也”,楊士勛疏引舊解云:“別,猶識也。”(29)段氏指出:“古,辨、判、別三字義同也?!?30)其根據(jù)有:《說文》刀部:“辨,判也。”《易·系辭下》“辨是與非”,李鼎祚《集解》引虞翻曰:“辯(辨),別也?!?31)《禮記·仲尼燕居》“長幼失其別”,孔穎達疏:“別,即辨也?!?32)充分證明“判”、“辨”、“別”同義互證。連貫下來,由“剖”而見“判”、見“分”、見“別”、見“辨”,其諸多動詞功能集中指向了“剖”的思維義。
關(guān)于“析”?!墩f文》木部:“析,破木也?!倍问献ⅲ骸霸姸嘌浴鲂健??!?33)“析”者,本義在“分”?!稘h書·揚雄傳下》“析辯詭詞”,顏師古注:“析,分也?!?34)“析”作“別”解?!段倪x·謝宣遠(yuǎn)·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方舟析舊知”,張跣注:“析,別?!?35)《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析于地理者也”,呂向注:“析,分別也?!?36)“析”作“解”義?!痘茨献印m真訓(xùn)》“析才士之脛”,高誘注:“析,解也?!?37)作“分析”義。釋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12“析體”注:“析,猶分析也。”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94“析”注:“析,猶分析支解也?!弊鳌岸攘俊绷x?!段倪x·左太沖·魏都賦》“析其法度”,李善注引《說文》:“析,量也?!?38)“析”也作“剖”講。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72“分析”注引《考聲》云:“析,剖也?!庇纱丝梢?,“理”由“剖”解起,為“判定”、“區(qū)分”、“辨識”意;由“析”解起,為“分析”、“解明”、“考量”意?!捌省?、“析”二字合用,呂祖謙《東萊集·別集》:“如堅確有志、實下工夫者,自當(dāng)使之剖析毫芒,精講細(xì)論,不可留疑?!?39)朱熹《答徐子融》:“非不讀書講義,而未嘗潛心默究,剖析精微。”(40)由“分”與“別”義起,隱含“分門別類”之規(guī)則意,體現(xiàn)“理”所深含的分與析的追索。
第三,正與通。
《玉篇·玉部》、《廣韻·止部》、《集韻·止部》均釋:“理,正也?!薄蹲髠鳌烦晒辍跋韧踅硖煜隆保蓬A(yù)注:“理,正也?!?41)《后漢書·馮衍傳》“疆理九野”,李賢注:“理,正也?!?42)“理”作“治”講,《莊子·逍遙游》“夫子立而天下治”,成玄英疏:“治,正也?!?43)《禮記·大傳》“上治祖禰”,鄭玄注:“治,猶正也?!?44)由此,“正”乃“理”之要義也。何謂“正”?動詞用,《玉篇》正部:“正,定也?!薄对姟ご笱拧の耐跤新暋罚骸熬S龜正之,武王成之?!敝祆洹都瘋鳌罚骸罢?,決也?!?45)《大戴禮記·盛德》“所以正法也”,王聘珍《解詁》:“正,定也?!?46)《周禮·天官·宰夫》“歲終則令群吏正歲會”,鄭玄注:“正,猶定也。”(47)以上之“定”,乃“決定”或“確定”意,即以理正之、定之?!罢庇小爸姓币??!吨姓f·天地篇》“叔達簡而正”,阮逸注:“簡靜中正。”(48)《書·說命上》:“惟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正”有“解惑”意。《讀書雜志·荀子第七·解蔽》:“疑玄之時正之?!蓖跄顚O:“正,當(dāng)為定?!?49)“正”有“修正”意?!稌けP庚》“正法度”,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正,謂修正之?!?50)所謂“通”,《希麟音義》卷2“理翮”注引字書:“理,通也?!薄痘茨献印r則訓(xùn)》“理關(guān)市,來商旅”,許慎注:“理,通也?!?51)《文選·司馬長卿·封禪文》:“憲度著明,《易》則也;垂統(tǒng)理順,《易》繼也?!睆堃驹唬骸按梗瑧乙?;統(tǒng),緒也;理,通也?!?52)從語義學(xué)上講,治玉者,祛璞尋玉,依紋成器,動作本身就有“通”義。由此,《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理無不通”是也?!巴ā庇小皽贤ㄍ茝V”義?!秾O子兵法·地形》:“我可以往,彼可以來,曰通。”《易·系辭上》:“推而行之曰通?!薄兑住u卦·彖傳》:“動不窮也?!崩疃瘛都狻芬莘唬骸巴鶃聿桓F謂之通?!?53)“通”與“達”互訓(xùn)?!墩f文》辵部:“通,達也?!标U釋學(xué)視域下,意義有三。其一,“達人”?!墩撜Z·顏淵》“斯可謂之達矣”,劉寶楠《正義》:“達者,通也。通于處人、處己之道,故行之無所違阻?!?54)《孟子·盡心上》:“達者,足于此而通于彼也?!逼涠?,“達勢”?!肚f子·齊物論》“唯達者知通為一”,郭象注:“夫達者無滯于一方?!?55)《大戴禮記·曾子制言上》“相濟達也”,王聘珍《解詁》:“達,謂通之,使不陷絕也。”(56)其三,“達理”?!妒酚洝ぺw世家》“通有補民益主之業(yè)”,張守節(jié)《正義》:“通,達理也?!?57)段玉裁云:“凡一事一物,必推其情至于無憾而后即安,是之謂天理?!?58)
(二)名詞之“理”
“理”作名詞久矣。早期文獻,如《易·系辭上》:“《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薄抖Y記·仲尼燕居》:“禮也者,理也?!薄赌印に尽罚骸疤幑俚闷淅硪?。”皆為名詞用法。從詞源說,作為動詞的“理”作名詞用,是一個重要的語言現(xiàn)象。王國維先生有論:
《逸論語》曰:“孔子曰:美哉璠玙!遠(yuǎn)而望之,奐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薄耙粍t理勝,一則孚勝”,此從“理”之本義之動詞,而變?yōu)槊~者也。(59)
此論可以證明,“理”由動詞變名詞是一個重要的語義取向,是闡釋學(xué)研究必須認(rèn)真對待的問題?!袄怼弊髅~,用義頗多。在闡釋學(xué)意義上,有兩類語義應(yīng)予特別關(guān)注。
第一,“規(guī)律”與“本質(zhì)”,及由此而衍生的“條理”與“標(biāo)準(zhǔn)”。
其一,“道”與“道理”。
《玉篇》玉部:“理,道也?!彼^“道”,自老子始,“道”、“理”一致,乃為主流。大量文獻證明此點。“道”與“理”一致,但有不同層次。一是理者,道也。這是理的最高層次?!稄V雅·釋詁三》:“理,道也。”《荀子·仲尼》“福事至則和而理”,楊倞注:“理,謂不失其道?!?60)二是理為道之內(nèi)涵。《荀子·正名》:“志輕理而不重物者,無之有也。”楊倞注:“理為道之精微?!?61)或稱具體的道?!墩f文》辵部段氏注:“道之引伸為道理?!?62)三是求道的方法?!睹献印じ孀由稀贰爸^理也,義也”,趙岐注:“理者,得道之理。”(63)我們可以判定,所謂道與理渾然一體,道即是理,理就是道。然,理與道有層次之別,道更抽象,更玄奧,為萬理之統(tǒng)會。理為規(guī)律,而道又為理之根據(jù),道高于理,統(tǒng)攝理。同方向的還有道理之義:如《呂氏春秋·察傳》“必驗之以理”,高誘注:“理,道理也?!?64)《禮記·仲尼燕居》:“禮也者,理也。”孔穎達疏:“理,謂道理”;(65)有義的蘊含:《禮記·喪服四制》:“理者,義也?!薄盾髯印べx》“夫是之謂箴理”,楊倞注:“理者,義理也?!?66)
其二,“條理”與“標(biāo)準(zhǔn)”。
《說文》頁部“順”,段氏注:“凡物得其治之方皆謂之理。理之而后天理見焉,條理形焉?!?67)如此講,“理”為“條理”,有所謂“層次”、“秩序”意?!稌けP庚上》:“若網(wǎng)在綱,有條而不紊?!薄盾髯印と逍А罚骸熬馄溆欣硪?。”楊倞注:“理,有條理也?!?68)《管子·水地》:“鄰以理者,知也?!薄缎Wⅰ芬稳玷霸疲骸啊怼?,條理也?!?69)至此,“條”又何謂?《書·禹貢上》“厥木惟條”,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漢書集注》云:“條,分也,暢也?!?70)《漢書·孝成許皇后傳》“其條刺”,顏師古注:“條,謂分條之也?!?71)同書《黃霸傳》:“臣問上計長吏守丞以興化條?!鳖亷煿抛ⅲ骸胺惭詶l者,一一而疏舉之?!?72)更小一些的用法有“文理”義。《荀子·正名》:“形體色理以目異?!睏顐娮ⅲ骸袄?,文理也。”(73)至于“標(biāo)準(zhǔn)”,所見不多,但自有其標(biāo)志性意義?!秴问洗呵铩るx謂》:“理也者,是非之宗也。”清晰表明,理是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此種取向,宋明理學(xué)以后,上升為核心內(nèi)容。
第二,“情”及“欲”。這是中國古代之理與西方傳統(tǒng)之理(reason)的最大區(qū)別。中國古代之理與情欲,意既與性相混淆,這是中國古代各種重要學(xué)說,以至理論范式,甚至思維方式根本區(qū)別于西方的重要原因。
其一,關(guān)于“情”,《說文》心部:“情,人之陰氣有欲者?!倍问献⒁抖Y記》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不學(xué)而能?!?74)這可說明,在段氏看,所謂情,乃人之常情。此情與生俱來,不學(xué)而能,“非制度不節(jié)。”(75)然,情者陰氣,閉于內(nèi),情由何見?孔穎達疏《易·咸卦·彖傳》:“感物而動謂之情也。”(76)《荀子·儒效》楊倞注:“情,謂喜怒愛惡,外物所感者也。”《論衡·本性》:“情,接于物而然者,形出于外?!?77)情與理的關(guān)系,從理的方向出發(fā),《方言》卷23“恌,理也”,郭璞注:“理,謂情理也?!?78)《呂氏春秋·誣徒》“則得教之情也”,高誘注:“情,理。”(79)由此可見,情與理糾纏不分,相含相融。戴震更是從情與理的相生相克的意義上,闡明二者的關(guān)系:“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80)由此,情是理的基礎(chǔ),無情則無理,有情才有理;理是情的準(zhǔn)則,有理在,情則無誤,理保證或規(guī)約情之無誤;情與理終為一體。且“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乃先有情,后有理,由情而生理,理與情之間,情乃為本根。由此,東原判斷,而且是肯定判斷:“無過情,無不及情謂之理。”(81)情與理已無分裂之可能。此可為一證。
其二,關(guān)于“欲”,《說文》欠部:“欲,貪欲也?!倍问献ⅲ骸案杏谖锒鴦樱灾?。欲而當(dāng)于理,則為天理。欲而不當(dāng)于理,則為人欲。欲求適可斯已矣。非欲之外有理也?!?82)由此看,所謂“理”與“欲”幾為同義。此說有據(jù)于宋代道學(xué)。盡管程朱之基本傾向乃天理與人欲之對立,尤其是朱子主張嚴(yán)辨天理人欲,并有著名口號“存天理,滅人欲”。但是,眾所周知,因為朱子對天理人欲的解釋另含深機,這個口號不是簡單的“滅人欲”。在朱子看來,所謂天理即當(dāng)然,人之基本需求當(dāng)為天理。由此出發(fā),欲與理便有了糾纏不清形態(tài),欲是理,理為欲。對此,張岱年的評論很有代表性。(83)此外,亦有張子:“所謂天理也者,能悅諸心,能通天下之志之理也?!?84)悅諸心與天理同一,理與欲合亦無歧義。陸九淵更是反對分別天理人欲,主張?zhí)炖砣擞?。他說:“天理人欲之私論極有病。自《禮記》有此言,而后人襲之”,“豈有天理物欲之分?”(85)王船山更注重天理人欲之統(tǒng)一,認(rèn)為兩者實為一體:“孟子承孔子之學(xué),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86)“有是故有非,有欲斯有理?!?87)將理與欲視為一體,理欲不分,最徹底者乃戴東原:“理者存乎欲者也。”(88)作為同派學(xué)人,段氏亦徹底而執(zhí)著:“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欲而當(dāng)于理,則為天理。欲而不當(dāng)于理,則為人欲。欲求適可斯已矣,非欲之外有理也?!?89)至此可證,中國古代對理與欲關(guān)系的一種判斷。
以上考據(jù),給我們以比較西方的根據(jù)。一是,理為何理。中國古代之“理”,重在動詞義。所謂“理順”、“理清”、“理出”,均為“理”之動作。其組合與搭配,皆為現(xiàn)代漢語規(guī)則上的動賓結(jié)構(gòu)。更抽象的詞語,比如,“理性”、“理智”、“理論”,本義乃“理其性”、“理其智”、“理其論”也。如此之“理”,是動作、是過程,是在動作過程中展開自身。與此關(guān)聯(lián)的是,“理”的“剖”與“析”、“通”與“正”,即“解剖”與“分析”、“通達”與“修正”,亦為動作意,當(dāng)為“理”之本義。一般地說,中國古代之“理”,以實踐動作為起點,目的于對象,根植于對象,于對象之中追尋和構(gòu)建自身,而非疏離于對象,阻隔于對象,無邊際地自我生長與延宕,盤桓定格于純思維的概念、范疇、推理。二是,理以何理。如此亦有“理”的名詞義,即道與天理、條理與標(biāo)準(zhǔn),以道為理,以天(自然)為理,依據(jù)于理,理順、理清、理出標(biāo)的所寓之象,通理達理,實現(xiàn)理之目的。但此意的“理”,無論曰道還是曰理,均寄于對象之中、理的過程之中,而非理之自身之中、理之主體的頭腦之中。三是,理之邏輯。理所依據(jù)的邏輯方法,乃歸納而非演繹。理為動作,依對象而理,從具體的經(jīng)驗和實踐中歸納理,此為中國古代哲學(xué)之一般路線。特別是在倫理與審美、文學(xué)批評理論與實踐上,由實在的個體經(jīng)驗而起的具體的理,皆可證明理的基本方法。中國古代邏輯的建構(gòu)與實際路線,即重歸納而輕演繹的基本取向,其道理就在于此。四是,理與情及欲的糾纏。理中之情與情中之理,是區(qū)別于西方理性之要害。中國的理與情及欲融為一體,理乃情,情為理,理的生成與應(yīng)用,既廣闊亦混沌。在認(rèn)知和闡釋上,多條路徑與紛爭,均由此而起。尤其應(yīng)該討論的是,情與欲皆為非理性行為,乃形而下之物。情與欲重在生命與意志,重在本性與沖動,重在偏好與直覺,為闡釋本質(zhì)與展開方式的鑒別和定義,明顯制造了混亂,同時也開啟了空間。相比較而言,西方傳統(tǒng)理性,首先是名詞意義。其語義重在描述人的思維和思想能力,思辨和邏輯形式,以及基于感性和知性之上更高一級的認(rèn)知方式與過程。其能指與所指均為思維過程本身,而非思維對象;它由感性而來,卻與感性嚴(yán)格區(qū)別;它發(fā)現(xiàn)并發(fā)掘了非理性,但拒絕非理性介入自身。中國古代之“理”,首義為動作,即動作之理、行進之理,而非思維意;理與所求對象同一,于對象之中循道確理;理之成因與表述與思辨及邏輯無直接關(guān)涉,與感性、本能、直覺,與比喻、借喻、隱喻交織密集。準(zhǔn)此,我們定義:中國之理,是實踐理性之理,乃實踐智慧的直觀表達;西方之理性,是理論理性之理,乃理論智慧的邏輯表達。辨析與認(rèn)知于此,了然東西方理與理性的傳統(tǒng)及深刻差別,是構(gòu)建中國當(dāng)代闡釋學(xué)的前提與起點。
二、“性”義考
“性”,中國古代哲學(xué)核心概念。諸多學(xué)派與學(xué)說,均以“性”為中心組織和展開自己?!靶浴钡莫毩⑹褂茫苤干醵?,但以下幾種,當(dāng)于闡釋學(xué)有重要意義。
第一,“生命”。
“性”為“生命”或“性命”,乃“性”之本義?!队衿沸牟浚骸靶?,命也?!贝颂帯懊闭撸恕吧绷x,是“性”為“命”的清晰定義?!蹲髠鳌氛压四辍澳F湫浴?,杜預(yù)注:“性,命也。民不敢自保其性命?!?90)《詩·大雅·卷阿》“俾爾彌爾性”,朱熹《集傳》:“性,猶命也?!?91)《莊子·徐無鬼》:“性命之情?!逼渲小靶浴本鶠椤懊币??!靶浴焙我詾椤懊保扛鶕?jù)有二。其一,命為物質(zhì)結(jié)構(gòu)的形體。性載于生命。有命則性存?!肚f子·天地》言:“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鼻f子的意思是,萬物均由道而生成,由道而支配,物分有生和無生之體,有生之體結(jié)構(gòu)自身形體,形體中蘊含精神,此乃性也。命與性,相互依存、互為有無之義明矣。顏元的“非氣質(zhì)無以為性”說,也證明性與命的統(tǒng)合。顏元曰:“耳目、口鼻、手足、五臟、六腑、筋骨、血肉、毛發(fā)俱秀且備者,人之質(zhì)也”,“呼吸克周榮潤,運用乎五官百骸,粹且靈者,人之氣也”,“故曰‘人為萬物之靈’”,“其靈而能為者,即氣質(zhì)也,非氣質(zhì)無以為性,非氣質(zhì)無以見性也。”(92)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亦即命之本體,是氣質(zhì)乃性的存在之本,氣質(zhì)與性統(tǒng)一,性依附于命,性與命統(tǒng)一。戴震依據(jù)陰陽五行氣化流行的宇宙觀,認(rèn)證性與生命本體的關(guān)系。張子言:“《大戴禮記》曰:‘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苑钟陉庩栁逍幸杂腥宋?,而人物各限于所分以成其性。陰陽五行,道之實體也;血氣心知,性之實體也?!?93)所謂血氣,命之實在形態(tài)是也。無血氣則無性,性同為命,無歧義。此言甚是。性的生成鏈條清晰,性與命的物質(zhì)基礎(chǔ)牢靠。其二,“性”與“命”的組合,充分表達性與命之一體?!盾髯印ぐЧ罚骸皠t若性命肌膚之不可易也?!薄抖Y記·樂記》:“則性命不同矣?!薄兑住で浴は髠鳌罚骸案髡悦??!避鲪偂渡觇b·雜言下》:“或問性命,曰:‘生之謂性也,形神是也?!?94)由上見,古代文字中,“性”、“命”組合久矣。從語義學(xué)的視角,證明了性與命的一致。對此論述最為透徹者,當(dāng)為許慎。《說文》人部釋:“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庇尚匀胧轴屓思疵匀毁x予性以生命意義。段氏則從古字“性”與“生”同入手,言:“‘性’,古文以為‘生’字”,直指“性”與“命”的同源本義。后引《禮記·禮運》,從天人合一,人乃天地之心、五行之端論起,證明性與命之一體:“人者,其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別聲、被色而生者也?!?95)人之所以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與人能食味、別聲、被色而互證。這里的食味、別聲,當(dāng)是孟子、荀子所言之五官功能,自然為性也。所謂“被色而生者”,當(dāng)指人之生命由自含其色而生,由命而性,由性而命,性命同一也。
第二,“本能”。
這是中國古代“性”之語義核心之點。性為本能,人之質(zhì)也?!墩摵狻け拘浴罚骸靶裕徽咭?。”所謂生而然者,就是本能,人生而具有的本能。從天地人寰的關(guān)系看,性自然而來,首先是本能。本能何以存在并展開?其一,求生。此乃本能第一要義。生命的自然過程,最核心、最根本的內(nèi)容是生存與延續(xù)。《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薄抖Y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边@是本能最直接的表達。人憑能量生存,唯一途徑為食。無食則無生。食當(dāng)然為本能??鬃印笆巢粎捑?,就是明證?!肚f子·馬蹄》言:“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焙沃^常性?亙古不變,人皆俱之的性??椂聻槿∨?,耕而食為飽腹,由此乃生存。常性就是本能。人憑男女延續(xù),唯一途徑乃色。無男女則無后。色當(dāng)然為本能。食色,人的自然屬性,無論何人,無論什么理論,都必須首先承認(rèn)并立足于此,人生一切討論皆以此為根基。其二,五官之功能?!盾髯印ば詯骸罚骸叭舴蚰亢蒙?,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后生之者也?!比酥兄?,生于五官,五官功能與生俱來。無此功能不可謂健全之人,此當(dāng)生之本能。所謂性者,“本始材樸也”(《荀子·禮論》),即生理素質(zhì)。無此,無所謂性。對此,孟子極力反對。他否定生理本能為性,乃言:“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無教,則近于禽獸?!?《孟子·滕文公上》)又言:“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孟子·盡心下》)然而,在以上論辯中,我們依然看到,雖然孟子極力主張五官之功能不可言性,但并不意味著他要否定五官本能之存在。所謂“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孟子·公孫丑上》),“五谷熟而民人育”(《孟子·滕文公上》),乃“食色,性也”之同言同義。其所言“不謂性也”,則進一步肯定了這種由感官所生,且與其他生物同類并存的生理本能,是先驗的,不可消解的。當(dāng)然,也突出了他所認(rèn)定的、區(qū)別于其他生物的另類本能。其三,共通感。首先表現(xiàn)于五官感覺之通。孟子詳細(xì)論證于此,定論并發(fā)問:“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同焉乎?”由此,共通感上升為一個更高層次,即普遍的心理層次。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所謂“我固有之”,乃天性即本能也。此本能同樣與生俱來,無須后天養(yǎng)成。尤其是人見孺子落井之時,必有“怵惕惻隱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這種惻隱之心,孟子認(rèn)為乃非五官感覺類的本能,卻是異于禽獸而人獨有的天性、本能。這種本能同樣為人人所有,與生俱來,“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共通感的效應(yīng)表現(xiàn)在文學(xué)批評上。孟子是講“以意逆志”的,《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焙我砸砸饽嬷??只因共通感矣!于感官,“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孟子·萬章上》)于天性,“周余黎民,靡有孑遺?!焙我灾娙酥驹趹n旱?焦循釋之:“人情不遠(yuǎn),以己之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96)所謂“人情不遠(yuǎn)”,乃性與本能相通也,由此可以后人之意逆前人之志也。
第三,“情欲”。
性與情及欲的同一或統(tǒng)一,在諸多學(xué)派和學(xué)說中幾為一貫。荀子的表達最是直接:《荀子·正名》:“情者,性之質(zhì)也?!避髯訌男缘谋举|(zhì)說,情是性的本質(zhì)、核心,不僅說明了情與性的一致,而且突出了情在性中的主導(dǎo)地位,把情與性的同一性強調(diào)到極端?!秶Z·周語上》“而厚其性”,韋昭注:“性,情性也?!?97)《論衡·本性篇》:“情性者,人治之本。”(98)性為情性,而非性情,情的主導(dǎo)意味亦濃。情與性的一致或曰相溶相合,董仲舒談?wù)擃H多:“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性情相與為一瞑,情亦性也?!薄吧碇行郧橐玻籼熘嘘庩栆?。言人之質(zhì)而無其情,猶言天之陽而無其陰也?!?99)王安石從性與情的不同存在和表現(xiàn)方式論情性關(guān)系:“性情一也……喜怒哀樂好惡欲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樂好惡欲發(fā)于外而見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100)進一步扣緊情與性的深刻聯(lián)系,強調(diào)其不可分、不可獨而論之,頗有見地。應(yīng)該講,此為中國古代性情論的基本傾向,少有異見。既如此,情又為何物?各家多有不同。大致可以概括為四種說法。《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庇腥苏J(rèn)為孟子的“四端”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亦可視為情,當(dāng)可討論。此四情說。《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民有五性”,盧辯注:“喜、怒、欲、懼、憂,以其俱生于人而有常,故亦謂之性也?!?101)王聘珍《解詁》:“性,情之本也?!?102)此五情說?!蹲髠鳌氛压迥辏骸懊裼泻谩?、喜、怒、哀、樂生于六氣?!薄盾髯印ふ罚骸安皇露匀恢^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贝肆檎f?!抖Y記·禮運》:“何為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贝似咔檎f。在這些不同時代的規(guī)定中,可以注意的是,從四情、六情說,無“欲”;從五情、七情說,欲類于情,而非獨立。欲與其他六種感受并列,失卻情欲組合之同位。欲為何物?《說文》欠部:“欲,貪欲也?!薄队衿非凡浚骸坝?,愿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壁w岐注:“欲,利欲也?!?103)《呂氏春秋·重己》:“欲,情欲也。”但無論如何類別擺布,欲為情,情為性,可為主流,欲與情以至與性的同類,甚至于同位關(guān)系,不可繞過。欲之本相,欲與情乃至性的相互依存、轉(zhuǎn)化,始終為中國古代性之理論的核心問題。宋以降而興盛不衰的理欲之辨則為明證。
性也蘊含氣質(zhì)或秉性,亦即性情?!墩撜Z·陽貨》“性相近也”,朱熹注:“此所謂性,兼氣質(zhì)而言者也?!?104)直接概括性乃氣質(zhì)?!兑住で浴の难浴罚骸袄懻?,性情也?!笨追f達疏:“性者,天生之質(zhì)正而不邪?!?105)《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骸百|(zhì)樸之謂性?!?106)確切標(biāo)明性情亦為品格。
第四,“直覺”。
在性的視域下討論直覺,必有三問。其一,何謂直覺。所謂直覺,原本西方哲學(xué)之概念。在中國古代哲學(xué)范疇中,另有一套獨立的表達。對此,張岱年提出,中國古代的兩種提法是“體道”與“盡心”。體道者“即直接的體會宇宙根本之道”;盡心者“即以發(fā)明此心為方法”,兩者均為直覺的方法,“不過一個向內(nèi)一個向外”。老子的“玄覽”,便是體道,乃直覺之具體方式。(107)老子由玄覽而悟入,“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老子》第四十七章)“滌除玄覽,能無疵乎?”(《老子》第十章)更清晰的一些表達,諸如《易·系辭上》:“《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薄吨杏埂罚骸罢\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薄洞蟠鞫Y記·文王官人》:“執(zhí)之以物而遬決,驚之以卒而度料,不學(xué)而性辨,曰有慮者也?!彼^“不思而得”、“不學(xué)而性辨”、“感而遂通天下”,由此看,中國古代有關(guān)直覺的定義及邊界,應(yīng)該是清晰的。用現(xiàn)代語言說,直覺就是非感性、非邏輯、非思辨的心理甚至為生理——莊子之“心齋”與“坐忘”——行為。古代哲學(xué)以至佛學(xué)中,乃存一“寤”字,可為直覺之意蘊定位。“性者,心未萌也;無心則無意矣?!?108)《列子集釋》盧重玄解:“既寤于道也,自不因外物以得之。疲而睡者,冥于理,去嗜欲也。識神歸性,不可以情求也。不能以告若者,心澄忘言也?!?109)所謂“寤”,《說文》部:“寐覺而有信曰寤?!薄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懊露X之曰寤?!贬尰哿铡兑磺薪?jīng)音義》卷5:“寤,寐中有所見,覺而信也?!贝恕板弧迸c“寐”相關(guān),“寐”中乃“寤”,“寤”乃“寐寤”。中國古代佛學(xué),亦有“寤入”說,言一種以直覺了知本體實相的心理過程和境界。悟為頓悟,即突然覺悟意,應(yīng)與莊子之“朝徹”同義。中國古代文論尤崇悟或曰妙悟,《滄浪詩話》“詩道亦在妙悟”是也。此所謂寤、妙悟,直覺之典型矣。
其二,直覺由何而來。性生直覺,或可曰直覺乃性?!墩撜Z·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已見端倪。何謂“生而知之”,“生”為何意?孔子未論。然“性者,生也”,已盡源頭。生而知之由性而來可謂一條重要線索。所謂“不思而得”,“不學(xué)而性辨”,乃“生而知之”的最好注解。孟子的“良知”、“良能”說,實乃直覺論也?!睹献印けM心上》:“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彼圆粚W(xué)而能,不慮而知,又如同篇云:“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直覺性認(rèn)知生之于性,或言性乃直覺足見大端。更有甚者,有李軌所謂:“性者,天然生知也?!?110)王安石所謂:“不聽而聰,不視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111)《關(guān)尹子》所謂:“惟圣人知我無我,知物無物,皆因思慮計之而有,是以萬物之來,我皆對之以性,而不對之以心。性者,心未萌也,無心則無意矣。”(112)直覺為性,或性生直覺,可以確證。
其三,直覺何為。此為目的論說辭。簡言之,知天,悟道,入理。《孟子·盡心上》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睆堘纺暝u論:“孟子的方法亦是一種直覺法。此種直覺法,注重反省內(nèi)求。用思的功夫,以自省其心;自省其心,以至于無不盡,便能知天了?!?113)《莊子·知北游》言:“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贝祟悷o思無慮、無處無服、無從無道的直覺之法,目的就是一個,識道得道。邵雍說得更為透徹:“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者,天下之真知也?!?114)以直覺窮理、盡性、至之,其目的與功效明晰。
第五,“理”與“德”。
性為理,是性之為性的當(dāng)然命題。性域下的“理”是名詞意義的“理”,在宋明理學(xué)中,天理、倫理的傾向更鮮明一些?!墩撜Z·公冶長》“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朱熹《集注》:“性者,人所受之天理?!?115)《孟子·滕文公上》:“孟子道性善?!敝祆洹都ⅰ芬套釉唬骸靶?,即理也?!?116)朱熹乃自言:“性即是理也,當(dāng)然之理,無有不善者?!薄疤斓亻g只是一個道理,性便是理。人之所以有善有不善,只緣氣質(zhì)之稟各有清濁?!?117)程頤:“性即理也,所謂理,性是也?!?118)陳淳論述了一番性之為理的根據(jù):“性即理也。何以不謂之理而謂之性?蓋理是泛言天地間人物公共之理,性是在我之理。只這道理受于天而為我所有,故謂之性。性字從生從心,是人生來具是理于心,方名之曰性。其大目只是仁義理智四者而已?!?119)于性下論理,“理”所具有的名詞意義盡可包含其中,性的廣大,也由此而混沌難言。德與性亦很難區(qū)分?!暗隆迸c“性”的拼接組合,本身就意味德與性的不可分割?!抖Y記·樂記》:“德者性之端也?!薄洞蟠鞫Y記·勸學(xué)》:“偏與之而無私,似德。”王聘珍《解詁》:“德者,得其性者也?!?120)《左傳》成公十六年“民生厚而德正”,孔穎達疏:“德,謂人之性行。”(121)孟子的“仁義禮智”乃性之本義與核心,其仁義禮為上德。其性善說,本身就是性的道德意義上的規(guī)定。王守仁評論:“仁、義、禮、智也,是表德?!?122)唐甄直接稱“四端”為“四德”,“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違,毋作,因其自然,具備無缺?!薄笆ト酥谒牡乱玻窕療o窮;眾人之于四德也,致遠(yuǎn)則泥?!?123)由此看,孟子的“性”與“德”確不可分。文子說得更直接一些?!段淖印ど隙Y》曰:“循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淮南子·繆稱訓(xùn)》:“德者,性之所扶也。”同書《齊俗訓(xùn)》:“得其天性謂之德?!庇纱丝勺C,天性即德,生而就之,無間隔、無障礙,渾然一體。所謂德,有極為廣大的內(nèi)含。除上面提及的四德說外,尚有五德說:“德,謂仁義禮智信五德也?!?124)六德說:“智、仁、圣、義、中、和?!?125)七德說:“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左傳》宣公十二年)統(tǒng)言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德不僅是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與內(nèi)心品質(zhì),而且是公共理性的構(gòu)成要素,公共價值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更重要的是,德與認(rèn)知、致知緊密聯(lián)系,以至為知的基礎(chǔ)和方法?!肚f子·大宗師》曰:“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彼^真人,是道德意義的評斷。古之真人乃“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莊子·大宗師》),皆為德也。有德才可“心虛”,才可“大通”,才可有“真知”。張載曰:“窮神知化,乃養(yǎng)盛自致,非思勉之能強;故崇德而外,君子未或致知也。”(126)程明道曰:“學(xué)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127)德性與致知相連,無德性,無致知。此點,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哲學(xué)與認(rèn)知方法的構(gòu)建。
西方?jīng)]有直接與中國古代“性”相對應(yīng)的概念。但“性”所包含的生命、本能、直覺、情欲等要素,以及由此而膨脹張揚的諸多非理性特征,在西方現(xiàn)當(dāng)代哲學(xué)中有大量論述和表達,且已成為當(dāng)代哲學(xué)及本體論闡釋學(xué)的基礎(chǔ)理論和基本方法。與此相比較,特別是與狄爾泰、柏格森的生命哲學(xué),尤其是其中諸如生命、本能、直覺、情欲等核心概念相比較,中國古代性之觀念,具有鮮明的獨立特征。集中表現(xiàn)在:其一,生命、本能、情欲非絕對生物性的,非簡單的生命欲求,而包含深刻的人性和道德訴求。性乃人性,性中所寓的本能、意志、沖動皆為人之本性,不同且質(zhì)別于動物同有的全部。尤其是其中所特有的道德訴求,決非西方哲學(xué)的絕對生命與本能可與相比。孟子之仁義禮智乃性之本義與核心就是明證。延綿已久的性善性惡論,更是突顯性的本義與價值取向。其二,性與理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融相通的。西方之生命哲學(xué),拒斥理性和理性之功能,將理性與生命徹底割裂,生命、意志、本能與理性完全對立。中國古代之性,天然包含理之要素。所謂“性,即理也”;“理者存乎欲者也”,便是定義。其三,性之諸要素非絕對自由,而是為理所順,為理所率的。西方的生命哲學(xué)強調(diào)生命沖動是任意的、盲目的、偶然發(fā)生的,不服從任何自然規(guī)律或理性規(guī)訓(xùn)。中國古代之性觀念強調(diào),性由道率、性由理順,非無規(guī)制與約束也?!绊樞悦怼?《易·說卦》)、“率性之謂道”(《中庸》)是也。概言之,中國的性觀念,嚴(yán)格區(qū)分了人性與生物性之界線,性觀念中所包含的理與德,更重要的是它所容納的倫理及價值意義,彰顯了人類自覺的道德追求。準(zhǔn)此,我們判斷,中國古代之性,當(dāng)為倫理之性。
從闡釋學(xué)的立場出發(fā),有必要深入比較東西方所言“直覺”之不同意義。依照西方的直覺論說,其直覺一般可謂人的心靈或心理活動。此類心理活動與理性的邏輯推理及演繹過程無關(guān)。它可以通過精神的直視來整體把握事物和現(xiàn)象,是一種非理性的體驗功能。中國古代的直覺,亦指“生而能辨”(128)的本能或能力。但此本能更多的是在一個倫理與道德框架下存在并發(fā)生意義的。譬如,孟子的“仁義禮智”之“智”,就是一種直覺或本能,但它是在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的道德框架內(nèi)被規(guī)定,而非認(rèn)知意義下被規(guī)定。智非知也。智者,與愚相對,與慧相連,更可證智之本義,應(yīng)為人的認(rèn)知與認(rèn)識潛能,乃“生而能辨”之本性,非感性,更非所謂知的理性思維及邏輯演繹方法與過程。孟子曰:“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何謂端?起點是也。起點之下乃智之潛能,而非知之本身,此可證矣。更重要的是,由孔孟開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塑造了深厚的道德倫理傳統(tǒng)。倫理乃中國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一事一物置之于前,中國人的判斷與認(rèn)知,本能地歸指于道德。道德之優(yōu)先選擇與判斷,已成為一種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而發(fā)生作用。道德標(biāo)準(zhǔn)通不過的,其他均難通過。道德標(biāo)準(zhǔn)乃一切是非的首要標(biāo)準(zhǔn)。準(zhǔn)此,我們定義,中國的直覺乃道德直覺。
三、“理”“性”之辨的闡釋學(xué)意義
以上考據(jù)證明,中國古代“理”之本義,與西方古希臘以來的哲學(xué)傳統(tǒng)所彰顯的理性意義差別巨大。“性”之本義,與19世紀(jì)興起并泛濫至今的非理性主義,有相似,但更多為差異,乃至本質(zhì)性差異。在闡釋學(xué)意義下,如此巨大之差異,將決定當(dāng)代中國闡釋學(xué)的構(gòu)建不同于西方,尤其是不同于20世紀(jì)以來,由海德格爾、伽達默爾所創(chuàng)立,并依然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西方當(dāng)代闡釋學(xué)框架。由此,我們討論闡釋學(xué)理論中一些重要的原點性問題。對這些問題的不同回答,決定了闡釋學(xué)構(gòu)建的不同原則及方法論要義。
第一,闡釋由何而起。每一個確定的個體,對現(xiàn)象的體驗、理解與闡釋,皆由性起。性的全部構(gòu)成,生命、本能、情感、直覺,因為現(xiàn)象的刺激,自然發(fā)生的神經(jīng)感應(yīng),是全部認(rèn)知的起點。尤為審美,美的感觸與沖動,首先起于五官機能的自然反應(yīng)。明月積雪,大漠孤煙,長河橫沉,性情之人由目視而起,瞬間為之震撼,萬千感慨噴薄奔發(fā),或低吟、或高歌、或靜而默之,皆為神經(jīng)性、生理性反應(yīng),與思辨、邏輯無關(guān)。所謂“感物而動”是也。對文本感應(yīng)亦當(dāng)如此。鐘嶸論張協(xié):“詞采蔥蒨,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129)由聽覺而起,止于聽覺矣。王國維論永叔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130)雖懷闡釋之意,終乃性情之語。闡釋由性而起,伽達默爾亦有同見。其直接表達是:“現(xiàn)在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東西就在于:共通感在這里顯然不僅是指那種存在于一切人之中的普遍能力,而且它同時是指那種導(dǎo)致共同性的感覺?!?131)其言理解與闡釋的四重要素——教化、共通感、判斷力、趣味,并由教化說起,以為體驗,主要是審美體驗,以教化為統(tǒng)領(lǐng),以共通感一判斷力一趣味為同構(gòu),使理解和闡釋成為可能,最終生成“教化解釋學(xué)”。(132)我們認(rèn)為,闡釋,作為一種以理解為基礎(chǔ)的公共表達,中國古代所言之性,即人的趣味、判斷力,以及人所自然承載的人類共通感,是闡釋生成與傳播的原始起點,闡釋因此而可能。與伽氏的順序相反,我們從趣味說起。伽氏定義:“趣味是某種類似于感覺的東西,它的活動不具有任何有根據(jù)的知識?!?133)對此范疇或概念,中國古代經(jīng)典作家,尤其是文藝?yán)碚撆c批評家多有所言。譬如,《列子·湯問》:“曲每奏,鐘子期則從其趣?!薄稖胬嗽娫挕ぴ姳妗罚骸笆⑻浦T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循。”(134)闡釋由性起,當(dāng)為一證。關(guān)于判斷力,伽氏說:“趣味概念無疑也包含認(rèn)知方式?!庇纱?,體驗生成判斷——判斷力。此判斷力非理性的、邏輯的判斷,而是一種“感情或情趣的特質(zhì)”。此類“道德的和審美的判斷不服從理性”。這種判斷力“一般來說是不能學(xué)到的,它只能從具體事情上去訓(xùn)練,而且在這一點上,它更是一種類似感覺的能力”。(135)伽氏的觀點,與孟子的“四端”說一致。所謂智者,是非之心,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判斷力。它與仁、義、禮一并,為原始的體驗和理解烙下先驗道德的印跡,使人有天生道德自律。在此基礎(chǔ)上,共通感發(fā)生作用??梢耘袛啵祟惖墓餐ǜ?,是由個體物質(zhì)的、神經(jīng)的、心理的感應(yīng)逐步整合而成的,是歷史的、進化的、過程的復(fù)合體。西方哲學(xué)史上,共通感的概念早至亞里士多德,到維科那里有了更高的概括。伽達默爾對維科認(rèn)為“那種給予人的意志以其方向的東西不是理性的抽象普遍性,而是表現(xiàn)一個集團、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或整個人類的共同性的具體普遍性”,給予贊賞。(136)以此視角看,西方學(xué)者對于共通感的認(rèn)知和定義,更深刻、更廣大。確已由具體的感官共通,由個別人之共通,上升為集團、民族、國家以至全人類的共通,為闡釋的普遍可能落實了根據(jù)。相比較而言,中國古代,除上述孟子從生理感官功能說起,論及義理相通的言論,為闡釋之可能提供物質(zhì)根據(jù)外,北宋邵雍的共通感更廣大一些,明顯有超越個體而向集體進步的意向:“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為己之目,其目無所不觀矣。用天下之耳,為己之耳,其耳無所不聽矣。用天下之口,為己之口,其口無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137)很明顯,邵子與孟子的路線相反,邵子不是從自身出發(fā)論通感,而是從天下人出發(fā)論通感,表明個體之感觀和體驗與天下人一致,以及一致的可能與根據(jù)。所謂共通感也由五官功能而起,上升為心之相通。闡釋何以可能,此乃闡釋學(xué)構(gòu)成的核心原點問題。我們的回答是,以人之心理、情欲、直覺及以此為基礎(chǔ)的共通感,使闡釋成為可能。人類對此在的生存感受基本一致,對未來生存的自然渴望基本一致,是闡釋生成與展開的物質(zhì)與心理基礎(chǔ)。我們主張,闡釋是公共行為。公共者,公眾之共同也。在人口眾多、利益眾多的世界上,公眾之共同何在?最基礎(chǔ)、最普遍的是,且只能是,物質(zhì)與心理同構(gòu)的共通感。此為闡釋由性而起,闡釋的起點在性的最可靠根據(jù)。
第二,闡釋落腳于何處。闡釋由性而起,是否意味著闡釋就要停滯于性,或任由性之膨脹、擴張,決定于性?我們的判斷是,闡釋雖由性起,但必須由理而順之、理之,階段性地上升、落腳于理,并由此而回復(fù)性,再由性而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無窮,不斷接近真理性認(rèn)識。根據(jù)如次。
其一,性從生來,性情一也,決定了性乃低于理之本然地位?!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吧疄樾砸病!薄墩摵狻け拘浴罚骸靶?,生而然者也?!?138)《呂氏春秋·蕩兵》:“性者,所受于天也。”(139)中國古代所言之性,天然地包含著一切與動物共有的本然之性。盡管孟子竭力辨而拒之,但他也必承認(rèn)五官之感覺乃性之本能,無可變更。而荀子以后的諸多性說,大多給性以充分肯定。人首先是動物,然后才是有思想的社會動物。這是實事求是的。對闡釋而言尤其重要的是,中國古代之性,天然地與情及欲相融相生,而情及欲,是高于器官之本來感覺,并為具有深刻浸潤性、塑造性的重要因素。所謂性有善惡,或亦善亦惡說就源于此。對前者,即予動物之性以警惕和改造者,學(xué)人多有論述。最有說服力的是,對告子名言“食、色,性也”,焦循《正義》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欲在是,性即在是。人之性如是,物之性亦如是。惟物但知飲食男女,而不能得其宜,此禽獸之性,所以不善也。人知飲食男女,圣人教之,則知有耕鑿之宜,嫁娶之宜,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也。人性之善,所以異于禽獸者,全在于義?!?140)此乃一證。對后者,學(xué)人亦主張,不可無情,亦不可溺于情,必當(dāng)以情從理,以性率情。王弼驗求“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的圣人之情是也。(141)《易·乾卦》王弼注:“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利而正者,必性情也。”(142)更有宣示力量。所謂性情,乃性其情也,是對情的束縛引導(dǎo)。尤其應(yīng)該強調(diào)的是,中國古代的性與理及德捆綁在一起,有理便有性,有性便有德。此論率領(lǐng)者,仍為孟子“四德”說也。性本然于道德框架下存在并展開,是不爭之事實。由此看,闡釋由性而起并止于性,不可。性其情,理其性,落腳于理,乃闡釋之正道。
其二,性之模糊與晦暗,難以實現(xiàn)闡釋之功能。闡釋是澄明的闡釋,澄明的闡釋依靠于理而超越于性。闡釋者對他人的闡釋,是居于對象與理解者之間,尋求最大重合的闡釋。闡釋的功能應(yīng)該是,將對象所具有而他者所不知或不同的一切,經(jīng)過說明和釋義,讓各方獲得理解和接受。面對現(xiàn)象,闡釋者的理解由性而起,構(gòu)造闡釋者本人對現(xiàn)象的體悟和感受,其性無論如何直接和深刻,皆非闡釋也。停留于性與對象的碰撞與觸摸,展開釋者自身的言說過程,此為理解且只能是理解。一旦有闡釋的目的,進入闡釋過程,將自己的理解闡釋于人,闡釋者必須超越自身的直覺、感悟,將非理性的、不可教、不可學(xué)的性,變成可教可學(xué),他人亦可言傳的理,授于他人,并被他人理解和接受。停留于性,或以性傳性,闡釋失去效能。闡釋超越于性,理性要件有二。一是,精當(dāng)?shù)恼Z言及思維。性的體悟無須語言,語言甚至還是障礙。闡釋則是語言的闡釋。失去語言,性之感悟無法轉(zhuǎn)釋于他人。語言與思維密不可分,語言是思維的載體,思維依靠語言。闡釋者居間說話,其本質(zhì)和方式,就是操用語言,解釋性、提升性,將性的直覺與感悟,轉(zhuǎn)換為他人可以理解的概念、范疇,使性上升為理。由性而語言,由語言而概念,此乃“詮釋學(xué)經(jīng)驗本身的進行方式”。(143)據(jù)此,我們堅持闡釋必須是理性行為。無理性,無闡釋。二是,闡釋須克服晦暗,給他者以澄明。此乃闡釋之基本要求。為什么要闡釋?首先,是將他人曾經(jīng)有過的體驗,再現(xiàn)并清晰起來,獲得與闡釋者同樣的體驗。其次,是把被他者誤驗、誤讀的對象,理順糾正過來,使他人因此而澄明。在此一點上,由理與性的關(guān)系說,澄明就是“理其性”,將性的原始體驗與感受,梳理為澄明的道理或條理,使他人正確進入理解,獲得理解。闡釋的功能由理性的規(guī)范而實現(xiàn)。
其三,性,非思維、非邏輯,闡之于人,難通也。上述已言及,性為直覺,以直覺之判斷力,實現(xiàn)自身。此種判斷力以性為載體,非思維、非邏輯,難以建立完整科學(xué)的概念系統(tǒng),難以為公眾和公共所理解與接受。中國的理亦如此。理為動作,尋實際紋理而去,動作高于思維。理為天理,乃對象,無辨析和認(rèn)知對象之邏輯。所謂實踐智慧,邏輯上的表現(xiàn),必然以個別經(jīng)驗為基點,歸納為上。理性的演繹方法從未提上日程?;镜倪壿嬕?guī)則被漠視,直覺表達為直覺,闡釋的公共性,難以實現(xiàn)。墨子邏輯的核心方法,“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比”(《墨子·小取》)的模式,深刻影響中國文學(xué)闡釋的路徑選擇與方法,使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闡釋,始終滿足于性與情的感受之摹,類取與類比的混沌之喻。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頗為典型。一種風(fēng)格或氣象,如何定義、如何概念,并非基于嚴(yán)格邏輯規(guī)則的判斷與推理,有的只是摹略與類比。由圖像比擬概念,無確當(dāng)?shù)耐评碚撟C,由性情而生起的風(fēng)格闡釋,僅至于此。所謂“雄渾”,乃“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所謂“高古”,乃“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這種以類取,以類比的方法,有直觀、形象的長處,但亦有致命之缺陷。作為概念,既無內(nèi)涵之概括,又無外延之規(guī)定,停留于如此直覺性狀態(tài),闡釋難有大成。西方美學(xué)理論史上,康德對“崇高”概念的論證可作比較。其定義自然界的崇高:“自然,在審美的評賞里看作力,而對我們不具有威力,這就是崇高?!逼涠x情緒的崇高:“崇高情緒的質(zhì)是:一種不愉快感,基于對一對象的審美評定機能,這不愉快感在這里面卻同時是作為合目的的被表象著。”(144)我們無意討論康德有關(guān)“崇高”概念的定義是否確當(dāng)合理,只是在邏輯方法上作出比較,指出東西方邏輯思維方式上的巨大差異。對闡釋而言,一切理解“都同概念性具有內(nèi)存的關(guān)聯(lián)”,并“總是不斷地繼續(xù)進行概念的構(gòu)成”。(145)因此,我們主張,闡釋作為理解的表達,必須是合邏輯的,必須遵守基本邏輯規(guī)則,以正確的邏輯方法實現(xiàn)自身。舍此,闡釋無以成立。應(yīng)該指出,延綿西方哲學(xué)與思想史上兩千年之久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有其極端的一面。但是,人類理性的建構(gòu)與展開,是人類進步之基。人類永遠(yuǎn)要在理性的基礎(chǔ)上,認(rèn)識世界,完善自己。失卻理性,放棄理性,就是放棄自己。由叔本華、尼采開啟的西方反理性主義思潮,延及當(dāng)代,西方哲學(xué)中反理性、反邏輯的沖動,已為潮流。譬如,柏格森認(rèn)為,“只有使人的心靈從理性思維習(xí)慣方向扭轉(zhuǎn)過來,超出感性經(jīng)驗、理性思維的范圍,拋棄一切概念、判斷、推理等邏輯思維形式,甚至不用任何語言符號”,從而實現(xiàn)以真正的實在直覺把握對象。(146)此類反理性與非理性的主張不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所取。
第三,闡釋之路徑。闡釋是理性行為。理性方法的選擇,決定闡釋的進入路徑,決定闡釋的呈現(xiàn)方式及水平。中國古代哲學(xué)及其他理論之一般方法,就其主要傾向而言,以歸納、綜合為重,演繹、分析為輕,使闡釋——特別是美學(xué)與文藝的闡釋,既有大象無形、文約意廣之長,亦有混沌彌漫、無界無疆之弊。西方的理性主義方法,自古希臘始,就是一條與古代中國完全不同的道路。20世紀(jì)以來,以數(shù)理邏輯的精密發(fā)展為標(biāo)志,分析哲學(xué)將西方思辨方式中,重演繹、重分析、重確切概念與論證之傾向,推向新高點。在闡釋學(xué)的一般方法上,既有分析嚴(yán)格細(xì)密、證據(jù)充分清晰之長,亦有囿于碎片,弱全局統(tǒng)觀之弊。堅持闡釋落腳于理,正確的路徑與方法選擇,當(dāng)為重要之點。
首先應(yīng)該指出,以對現(xiàn)象的認(rèn)識言,綜合是絕對必要的。中國古代之一般思維更重于綜合,更重整體氣象,當(dāng)然是一種智慧。人類開始面對世界的時候,世界給予的面貌,就是混沌無際的綜合感受。從古代希臘到中國,籠統(tǒng)地體驗與把握客觀現(xiàn)象的總畫面,亦即綜合的、整體的認(rèn)識和描述,就是必然的、合理的?!暗牵@種觀點雖然正確地把握了現(xiàn)象的總畫面的一般性質(zhì),卻不足以說明構(gòu)成這幅總畫面的各個細(xì)節(jié);而我們要是不知道這些細(xì)節(jié),就看不清總畫面?!?147)然而,同時也要承認(rèn),人類早期,包括中國古代先人,對現(xiàn)象的綜合性把握,是一種初級的、原始的把握。人類進步,尤其是理性的進步,不應(yīng)該也不可能僅僅停留于此。于是,人類的思維和思辨,逐步有了分析和抽象,有了對部分和細(xì)節(jié)的解剖與認(rèn)證。在古代中國,從理的意義說,就是理的治與順;從闡釋的方式說,就是訓(xùn)、就是辨、就是詮。此當(dāng)為闡釋的生成及邏輯秩序,指出一條合理的路徑:闡釋必須由分析而上手,由分析而綜合,從理之本義開始追索。
理乃剖析,由析而治,明示闡之路徑,以分、析為端。治玉本質(zhì)是剖與分。將璞與內(nèi)藏或相混的玉分別和分離,去璞而獲玉。此乃治玉之根本。無分無別,無剖無離,難達目的。認(rèn)識進而闡釋一切現(xiàn)象,亦首先為分。分此物為何物,分此物何別于他物,此乃一切理性認(rèn)識之開端。無剖、無分、無別,混而沌之言說整體、氣象,難免指鹿為馬。我們曾經(jīng)視對事物的深入分析為形而上學(xué)或機械論,實片面矣。認(rèn)識森林當(dāng)從剖析樹木以至枝葉起;認(rèn)識生命當(dāng)深入至細(xì)胞以至分子、原子及當(dāng)代量子;確證句子之語義,當(dāng)從詞及字的本義開訓(xùn),進而識整體與全局。如果說這是一種形而上學(xué)的話,那也是“合理的,甚至必要的”。(148)因為看不到細(xì)節(jié),就看不到總畫面。就是看到了,也只能是混沌的直覺。所謂析,首先為剖析義,即分解、分析義。循此要求,對現(xiàn)象的認(rèn)知,仍以解剖細(xì)節(jié)為起點,從此才有明與識。合理深入的分析,亦為闡釋實現(xiàn)之公共性的必要方法,不可逾越。我們反復(fù)強調(diào),闡釋就是對現(xiàn)象、事物,以及思想進行邏輯闡明的活動。闡釋是居間說話,是要他人明白的。更深入一步,闡釋還要釋義甚至創(chuàng)造概念、命題、范疇,以及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因此,祛晦祛暗,答疑釋惑乃闡釋之天職。從分析始,從小從細(xì),剖析毫芒,才有澄明清朗之境界,闡釋乃為闡釋。對一概念或范疇,不分不析,無定無義,僅以現(xiàn)象、圖景比之喻之,非分析也,闡釋的目的難以實現(xiàn),闡釋的公共性難以達成,甚至制造新的晦暗與渾濁。中國古代的詮釋傳統(tǒng),特別是清代中期以后盛大的訓(xùn)詁學(xué)、金石學(xué),就是理為分且析的追求與實踐。但從總的傾向或主要趨勢講,中國之哲學(xué)及文理,確有以大而化之、渾而統(tǒng)之為旨趣的傾向。譬如,《呂氏春秋·大樂》講究“至精”,其言:“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謂之太一?!钡珵楹挝铮颗c道一樣神秘,不可形、不可名,他人無從理解。劉勰亦有“至精而后闡其妙”,(149)然精為何物,如何精,此處也未見其義,心領(lǐng)而已。至于哲學(xué)上,以直覺與悟為基本方法,其弊更為顯明。直覺不是分析,且不屑分析;悟乃頓悟,混沌之象而已。對此,張岱年有極深刻的分析與評述。論及中國思想家的思維方式,他認(rèn)為,中國哲學(xué)只重生活上的實證,或內(nèi)心之神秘的冥證,而不注重邏輯的論證,所以中國哲學(xué)文章多為片斷,而無形式上的條理系統(tǒng)。此論直指要害矣。何止哲學(xué)文章,中國古代的文藝?yán)碚?,尤其是批評,多以感悟為主,以片斷為主。詩歌、小說的點評、眉批,就是典型。當(dāng)代闡釋學(xué)理論與方法的構(gòu)建不可停留和滿足于此。必須堅持從分析入手,以分析為根據(jù),由分析而得綜合、得闡釋。(150)
當(dāng)然,人類與健全的個體的認(rèn)識從來不會停留于分析的階段,它一定要以否定分析的方式,從分析走向綜合。理論上講,分析與綜合,皆為人類抽象思維的基本方法。分析與綜合相輔相成,須臾不可分割。所謂分析乃綜合之分析,綜合乃分析之綜合?!皻w納和演繹,正如綜合和分析一樣,必然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不應(yīng)當(dāng)犧牲一個而把另一個片面地捧到天上去,應(yīng)當(dāng)設(shè)法把每一個都用到該用的地方,但是只有認(rèn)清它們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輔相成的,才能做到這一點?!?151)從辯證法的基本規(guī)律看,人類早期對世界的宏觀把握,是一個初級的肯定階段,經(jīng)過一次否定,注重于微觀的細(xì)致分析,進而再一次的否定,即否定之否定,將分析與綜合更完美地融合,其綜合已是分析基礎(chǔ)上的綜合,更高級的綜合。由此,一個相對完整的闡釋過程得以完成。此應(yīng)為闡釋路徑的正確選擇。
第四,闡釋之所求。理之正與通,規(guī)約了闡釋落腳于理。我們的正與通是指,闡釋當(dāng)以確定性為目標(biāo),通達公共,創(chuàng)造知識。此為20世紀(jì)中葉以來,當(dāng)代各類闡釋學(xué)爭論的焦點,也是西方當(dāng)代哲學(xué)語言學(xué)轉(zhuǎn)向后,非理性、非確定性躋身于主流,認(rèn)識與闡釋規(guī)則日益混沌、混亂的核心之點。闡釋,作為釋疑解惑之道,如果滿足和停留于無邊界、無約束的私人發(fā)揮,導(dǎo)向相對主義、虛無主義的結(jié)果,只能將自身置于無任何理性意義的玄虛之中,最終虛無闡釋。我們主張,由中國古代理之正、通義為綱,堅持闡釋的確定性、通達性、知識性的目標(biāo)準(zhǔn)則,構(gòu)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主導(dǎo)思想。依次討論。
其一,確定性。此為理之正的核心要求。闡釋的確定性是指,面對現(xiàn)象,特別是文本,闡釋者應(yīng)予文本的自在意義以相對確定的認(rèn)證,且為公共理性所普遍接受。所謂正者,要義有二。一是,以理正性,《易·乾卦·彖傳》“各正性命”是也。闡釋由性而起,然個體之性千差萬別。面對同一現(xiàn)象,性之體驗與感應(yīng)可能決然相反。我們當(dāng)然承認(rèn)并接受其中的道理。但是,嚴(yán)肅的闡釋,其功能之一,就是要在不同的性之反應(yīng)面前,實行正的作用。闡釋要對現(xiàn)象作出確當(dāng)?shù)恼f明和描述,指出現(xiàn)象所具有的本來意義與價值,將“似”進而“真”的現(xiàn)象明晰于人。正,乃循理而正也。由“理”之本義說,理乃治玉,理須依對象紋理順勢而治,才可有璞玉相分,達治玉之目的?!稄V韻·止韻》:“理,文也?!薄俄n非子·解老》:“理者,成物之文也?!苯匝岳淼母鶕?jù),治的根據(jù)。違背或自造紋理而治,只能玉石俱焚。闡釋亦同。闡釋一定要示理,而理首先是對象本身之理。只有順理而釋,闡釋才為正當(dāng)。蔑視事物本來之存在,蔑視事物本來之理,以闡釋者一己私意,瓦解現(xiàn)象及文本自在之理,此非闡釋,而為盲目解構(gòu),或謂強制闡釋。文本的多義與理解的多元是當(dāng)然的。人工文本,由于語言的多項能指,制造了文本的多重意義。但無論多少意義的重合與疊加,被理解和闡釋的意義,應(yīng)為公共理性所確證。否則,將淪為私人闡釋而被湮滅。伽達默爾歷來主張文本闡釋的多元性,他因此而被誤讀為相對主義者。但我們看到,恰恰是他說:“盡管某一文本總是肯定可以作另外的理解,但它仍是在以前表現(xiàn)為其他面目的同一件文本。于是一切解釋的真理要求根本不是相對的這一點就顯得很清楚了。”伽達默爾的立場是,解釋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就是“作品的意蘊,即作品所‘意指’的東西”。(152)這個觀點,與中國古代闡釋之“闡”的觀念幾乎同義。(153)“正”乃“定”也,確定的闡釋者對確定的文本的闡釋,應(yīng)該是一致的。闡釋的多元不應(yīng)該在同一闡釋者的闡釋中出現(xiàn),不能違反矛盾律、同一律之規(guī)則。伽達默爾曾突出強調(diào)這個一致性,并認(rèn)為此乃闡釋學(xué)的根本任務(wù):“我們已經(jīng)看到,一切了解和一切理解的目的都在于取得對事情的一致性。所以,詮釋學(xué)始終有這樣的任務(wù),即建立那種尚未達到的或打亂了的一致性?!?154)“所有正確的解釋都必須避免隨心所欲的偶發(fā)奇想和未曾注意的思維習(xí)慣的束縛,從而把目光指向‘事物本身’?!贬槍π揶o學(xué)與闡釋學(xué)的某種一致性,伽氏強調(diào):“修辭學(xué)自古以來就是真理要求的唯一辯護者,它相對于科學(xué)的證明和確定性要求捍衛(wèi)了似真性、明顯性、以及對共同理性的闡明?!?155)
其二,通達性。就闡釋而言,其通達為二。一是,通達本質(zhì),所謂達理是也。從闡釋的目的說,為闡明對象的存在和意義,不能否定或回避其本質(zhì)與規(guī)律。譬如,歷史的闡釋,僅關(guān)注于現(xiàn)象和碎片敘事,妄稱歷史闡釋。歷史之為歷史,是改變或決定歷史走向與命運的人與事的記載與判斷。常人以至偉人的碎瑣之事,若與歷史走向及命運無關(guān),掌故爾,非歷史也。停留于現(xiàn)象,玩弄于故事,放棄被現(xiàn)象和故事所遮蔽的動力或原因,以致不見歷史大潮之趨勢,不能預(yù)見歷史發(fā)展的未來,不是歷史闡釋,起碼不是好的歷史闡釋。當(dāng)代西方反本質(zhì)主義思潮,否定和拒絕本質(zhì)的存在,意不在否定本質(zhì),而是要肯定他們自己揭示的“本質(zhì)”。本質(zhì)的客觀存在否認(rèn)不了。許多人在否定本質(zhì)的證明中,深刻地揭示著本質(zhì)。維特根斯坦以游戲,特別是語言的游戲為例,為消解本質(zhì)提供證據(jù)。然而,也恰恰是他,提出著名的“私人語言論證”,否定了私人語言的可能性,正確指出語言之公共性的本質(zhì)。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闡釋通達于理,不應(yīng)該消解和回避本質(zhì)。二是,通達公共。此亦兩則。一則,闡釋本身為開放與協(xié)商。或言基于對話、溝通的愿望和立場,于通達之中形成共識,乃為闡釋。所謂通者,《玉篇》辵部:“無所不流曰通也。”《易·漸卦·彖傳》李鼎祚《集解》更有新意:“往來不窮謂之通。”(156)意可引申為闡釋的公共通達是無窮盡的,正是在這種無窮盡的通達之中,闡釋的展開豐富而持久。二則,公共承認(rèn)。所謂闡釋的公共性,其要義之一,就是公共承認(rèn)。這是東西方闡釋學(xué)共有的基本思想。戴東原稱之為“心之同然”,即所謂:“心之所同然始謂之理,謂之義;則未至于同然,存乎其人之意見,非理也,非義也。凡一人以為然,天下萬世皆曰‘是不可易也’,此謂之同然?!?157)戴氏清晰辨明,個人意見與天下萬世之認(rèn)同,雖有偏頗絕對的一面,但闡釋要得以公共承認(rèn),其道理是明白的。伽達默爾則從精神科學(xué)的特殊屬性出發(fā)指出:“由于精神科學(xué)的工作顯然特別需要所有人的參與,因此,希望和公眾的判斷相一致,希望使自己的研究在公眾中得到共鳴,這一切早已是精神科學(xué)工作者未曾察覺地攜帶的意圖。”(158)伽氏以哲學(xué)家的歷史感為導(dǎo)引,深入追索道:“對于黑格爾來說,我們自己的自我意識只有通過被他人所承認(rèn)才達到它的自我意識的真理;男人和女人的直接關(guān)系是相互承認(rèn)的自然而然的知識?!?159)闡釋總是由個體而起,個體闡釋獲得公共理性之承認(rèn),是闡釋得以可能的基準(zhǔn)。闡釋的通達,此要義也。
其三,知識性。知識是人類發(fā)現(xiàn)并綜合的,對于自然和精神世界的確定性成果。在對未知的世界的探索中,感性的碰撞與觸摸,其結(jié)果首先為直覺性反應(yīng)。它可以蘊含知識,提供對未知的感受,但是,這些感受或直覺欲成為人類對未知與未來的確定性成果,其基本前提是,無數(shù)相同或相仿的直覺重復(fù)出現(xiàn),并被人類理性所認(rèn)知,經(jīng)過分析與綜合,形成概念、判斷、范疇,進而被推論并證明,最終由實踐給予檢驗為正確,各類直覺感受才可能上升為知識,并進入人類知識系統(tǒng),被學(xué)習(xí)和傳承下去。我們不否認(rèn)性,包括本能、意志、直覺,可以是知識生產(chǎn)的起點,而且是重要起點;其生成的直接感受,同樣可以看作認(rèn)知的初級成果,成為經(jīng)驗知識而被傳承。但是,如果這種結(jié)果不被理性化,不為理性所反思,并被理性所改造,它只能停留在實踐理性的水平,靠教化而存在。知識是理性綜合而來的。個體的感受甚至認(rèn)知未經(jīng)人類理性之綜合,體驗無論如何真切與深刻,只能是個人體驗。只有足夠量的個人體驗被記載并綜合,個人之體驗才可能經(jīng)過理性綜合而上升為理性知識,可教、可學(xué),有力推進人類理性與知識進步。從目的論的意義說,闡釋應(yīng)該生成知識,或者說知識通過闡釋而生成。因此,闡釋必須建構(gòu)于性而超越于性。這種超越是由理性所主導(dǎo),并通過理性而實現(xiàn)的。毫無疑問,理的通達性要求,將指向理性知識的創(chuàng)造性生產(chǎn)及其系統(tǒng)構(gòu)造。《玉篇》正部所謂:“正,定也。”于疑玄之時,定玄疑之事,將確定性的闡釋成果上升為人類知識,包含將感性知識上升為理性知識,此為闡釋之正義。“主觀的理性,按照它的形式,總要求(比經(jīng)驗知識所提供的)更進一步的滿足。這種足以令理性自身滿足的形式,就是廣義的必然性?!?160)當(dāng)然,黑格爾的話已不足為證,在維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里,從來就沒有什么確定性,更沒有什么必然性,他的觀點是:“從沒有定下過一個準(zhǔn)確性的理想。對此我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來設(shè)想——除非你自己來定下這么稱呼的東西該是什么。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要想找到一種約定是很難的,至少很難有使你感到滿意的?!?161)如果這個觀點是正確的,是人類認(rèn)識和改造世界與自我的準(zhǔn)則,即沒有“準(zhǔn)確性的理想”,且“找到一種約定是很難的”,維特根斯坦的哲學(xué)及其努力意義何在?闡釋,作為人類理性及自身的存在方式,確定性的追求,并創(chuàng)造性地生產(chǎn)知識,其動機與目的永恒。
中國古代“理”與“性”的辨析,中國古代“理”與當(dāng)代“理性”的辨析,為闡釋學(xué)理論與體系構(gòu)建提供一條新的線索。重東方“理”之本義,闡釋由性而起,據(jù)理而順,彰顯性之本原;重西方“理”之本義,闡釋由理而始,從分析而上手,呈綜合之氣象。東方實踐智慧與西方理論理性之互補,相鑒相融之中,集合起闡釋的全部價值與意義,在無限反思之長河中,趨向真理性認(rèn)識。此乃基于中國古代文化與哲學(xué)傳統(tǒng),借鑒西方哲學(xué)及理性方法,構(gòu)建當(dāng)代闡釋學(xué)基本規(guī)則的重要根據(jù)。(162)
中國當(dāng)代闡釋學(xué)之基本架構(gòu),由此可見端倪。
注釋:
①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19上,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43頁。
②朱熹集注:《詩集傳》卷2,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6頁。
③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1上《逍遙游第一》,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4頁。
④徐元誥撰:《國語集解·齊語第六》,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28頁。
⑤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2,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45頁。
⑥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62,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690頁。
⑦揚雄撰,司馬光集注:《太玄集注》卷9《玄文》,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08頁。
⑧汪榮寶撰:《法言義疏·修身》,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3頁。
⑨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10《繆稱訓(xùn)》,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705頁。
⑩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36,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880—881頁。
(11)《晉書》卷26《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79頁。
(12)沈括:《夢溪筆談》卷14《藝文一》,《叢書集成初編》第28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5頁。
(1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九篇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18頁。
(14)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5《時則訓(xùn)》,第413頁。
(15)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3上《大宗師第六》,第234、238頁。
(16)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24《魏策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55、856頁。
(17)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17《性惡》,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46頁。
(18)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十篇上,第467頁。
(19)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三篇上,第91頁。
(20)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一篇上,第15頁。
(21)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11《齊俗訓(xùn)》,第799頁。
(22)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45《揚子云·解嘲》,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43頁。
(23)蘇洵著,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3《權(quán)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2頁。
(24)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卷5《秦策三》“剖符于天下”,鮑彪注:“剖,猶分。”(第193、195頁)《后漢書》卷59《張衡傳》“豈愛惑之能剖”,李賢注:“剖,分也。”(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924頁)
(25)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卷22《察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37、1540頁。
(26)朱熹撰:《論語集注》卷9《微子》,《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4—185頁。
(27)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19《修務(wù)訓(xùn)》,第1345、1346頁。
(28)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231頁。
(29)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卷15,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426頁。
(30)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四篇下,第180頁。
(31)李鼎祚:《周易集解》卷16,《叢書集成初編》第38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92頁。
(32)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50,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613—1614頁。
(3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六篇上,第269頁。
(34)《漢書》卷87下《揚雄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80頁。
(35)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20《謝宣遠(yuǎn)·王撫軍庾西陽集別作詩》,第384頁。
(36)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5《左太沖·吳都賦》,第100頁。
(37)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2《俶真訓(xùn)》,第158頁。
(38)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6《左太沖·魏都賦》,第134頁。
(39)呂祖謙:《東萊集·別集》卷8,《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52頁。
(40)朱熹:《晦菴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8《答徐子融》,《四部叢刊初編》第176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第13頁。
(41)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25,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895頁。
(42)《后漢書》卷28下《馮衍傳》,第987頁。
(43)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1上《逍遙游第一》,第22、23頁。
(44)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34,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506頁。
(45)朱熹集注:《詩集傳》卷16,第189頁。
(46)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卷8《盛德》,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4頁。
(4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3,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656頁。
(48)王通:《中說》卷2《天地篇》,《四部叢刊初編》第59冊,第1頁。
(49)王念孫撰:《讀書雜志》第11冊《荀子第七·解蔽》,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89頁。
(50)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4頁。
(51)何寧撰:《淮南子集釋》卷5《時則訓(xùn)》,第417頁。
(52)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48《司馬長卿·封禪文》,第907頁。
(53)李鼎祚:《周易集解》卷11,《叢書集成初編》第388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9—260頁。
(54)劉寶楠撰:《論語正義》卷15《顏淵》,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07—508頁。
(55)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1下《齊物論第二》,第70、72頁。
(56)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卷5《曾子制言上》,第90頁。
(57)《史記》卷43《趙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806頁。
(58)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一篇上,第15頁。
(59)《王國維論學(xué)集》,傅杰編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31頁。
(60)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3《仲尼》,第110頁。
(61)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16《正名》,第431頁。
(6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二篇下,第75頁。
(63)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正義》卷11上《告子章句上》,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749頁。
(64)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卷22《察傳》,第1536、1538頁。
(65)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50,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614頁。
(66)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18《賦篇》,第480頁。
(67)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九篇上,第418頁。
(68)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4《儒效》,第131頁。
(69)黎翔鳳撰:《管子校注》卷14《水地》,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815、820頁。
(70)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卷3,第148頁。
(71)《漢書》卷97下《孝成許皇后傳》,第3980頁。
(72)《漢書》卷89《黃霸傳》,第3632頁。
(73)王先謙撰:《荀子集解》卷16《正名》,第416頁。
(7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十篇下,第502頁。
(7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十篇下,第502頁。
(76)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4,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6頁。
(77)黃暉撰:《論衡校釋》卷3《本性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1頁。
(78)周祖謨:《方言校釋》卷13,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4頁。
(79)呂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卷4《誣徒》,第224、229頁。
(80)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理》,何文光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頁。
(81)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理》,第2頁。
(82)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八篇下,第411頁。
(83)張岱年說:“在宋代道學(xué),凡有普遍滿足之可能,即不得不滿足的,亦即必須滿足的欲,皆不謂之人欲,而謂之天理?!笔现骸吨袊軐W(xué)大綱》(下),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575頁。
(84)張載:《張子全書》卷2《正蒙·誠明篇第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7冊,第115頁。
(85)陸九淵撰,陸持之編:《象山集·語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6冊,第601頁。
(86)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卷8《孟子·梁惠王下篇》,《船山全書》第6冊,長沙:岳麓書社,1982年,第914頁。
(87)王夫之:《周易外傳》卷2,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56頁。
(88)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理》,第8頁。
(89)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八篇下,第411頁。
(90)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44,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2052頁。
(91)朱熹集注:《詩集傳》卷17,第198頁。
(92)顏元:《存性編》卷5《性理評》,《叢書集成初編》第67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6頁。
(93)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中《天道》,第21頁。
(94)荀悅:《申鑒》卷5《雜言下》,《四部叢刊初編》第59冊,第4頁。
(9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八篇上,第365頁。
(96)焦循撰:《孟子正義》(下),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688頁。
(97)徐元誥撰:《國語集解·周語上第一》,第2頁。
(98)黃暉撰:《論衡校釋》卷3《本性篇》,第132頁。
(99)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深察名號第三十五》,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98、299頁。
(100)王安石:《臨川文集》卷67《論議·性情》,《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5冊,第555頁。
(101)黃懷信主撰:《大戴禮記匯校集注》卷10《文王官人》,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117頁。
(102)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卷10《文王官人》,第191頁。
(103)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正義》卷14下《盡心章句下》,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779頁。
(104)朱熹撰:《論語集注》卷9《陽貨》,《四書章句集注》,第175頁。
(105)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1,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17頁。
(106)《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515頁。
(107)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大綱》(下),第664頁。
(108)《關(guān)尹子·四符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5冊,第561頁。
(109)楊伯峻撰:《列子集釋》卷2《黃帝篇》,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3頁。
(110)汪榮寶撰:《法言義疏·五百》,第276頁。
(111)王安石:《臨川集》卷66《論議·禮樂》,《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5冊,第561頁。
(112)《關(guān)尹子·四符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5冊,第561頁。
(113)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大綱》(下),第473頁。
(114)邵雍:《皇極經(jīng)世》卷62《觀物內(nèi)篇之十二》,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年,第462頁。
(115)朱熹撰:《論語集注》卷3《公冶長》,《四書章句集注》,第79頁。
(116)朱熹撰:《孟子集注》卷5《滕文公章句上》,《四書章句集注》,第251頁。
(117)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4《性理一》,王興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7、68頁。
(118)《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22上《伊川先生語八上》,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2頁。
(119)陳淳:《北溪字義》卷上《性》,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頁。
(120)王聘珍撰:《大戴禮記解詁》卷7《勸學(xué)》,第135頁。
(121)杜預(yù)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28,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917頁。
(122)王陽明撰,鄧艾民注:《傳習(xí)錄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36頁。
(123)唐甄:《潛書》上篇《宗孟》,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1頁。
(124)郭慶藩撰:《莊子集釋》卷4上《駢拇第八》,第311頁。
(125)陸德明撰:《經(jīng)典釋文》卷24《論語音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45頁。
(126)張載:《張子全書》卷2《正蒙·神化篇第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7冊,第110頁。
(127)《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2上《二先生語二上》,第16—17頁。
(128)黃懷信主撰:《大戴禮記匯校集注》卷10《文王官人》,孔廣森注,第1105頁。
(129)鐘嶸:《詩品·晉黃門郎張協(xié)》,《叢書集成初編》第2545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9頁。
(130)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黃霖、周興陸導(dǎo)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頁。
(131)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洪漢鼎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35頁。
(132)何衛(wèi)平:《理解之理解的向度——西方哲學(xué)解釋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4頁。
(133)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58頁。
(134)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辨》,《叢書集成初編》第257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頁。
(135)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57、50頁。
(136)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35頁。
(137)邵雍:《皇極經(jīng)世》卷62《觀物內(nèi)篇之十二》,第465頁。
(138)黃暉撰:《論衡校釋》卷3《本性篇》,第140頁。
(139)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卷7《蕩兵》,第388頁。
(140)焦循撰:《孟子正義》(下),第798頁。
(141)《三國志·魏書》卷28《鐘會傳》注引何劭《王弼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95頁。
(142)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卷1,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7頁。
(143)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566頁。
(144)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宗白華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95、94頁。
(145)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567頁。
(146)參見劉放桐等編著:《新編現(xiàn)代西方哲學(xué)》第5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
(14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頁。
(14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24頁。
(149)劉勰:《文心雕龍》卷6《神思》,《叢書集成初編》第262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9頁。
(150)張岱年的原文為:“重了悟而不重論證。中國哲學(xué)不注重形式上的細(xì)密論證,亦無形式上的條理系統(tǒng)。中國思想家認(rèn)為經(jīng)驗上的貫通與實踐上契合,就是真的證明。能解釋生活經(jīng)驗,并在實踐上使人得到一種受用,便已足夠;而不必更作文字上細(xì)微的推敲??梢哉f中國哲學(xué)只重生活上的實證,或內(nèi)心之神秘的冥證,而不注重邏輯的論證。體驗久久,忽有所悟,以前許多疑難渙然消釋,日常的經(jīng)驗得到貫通,如此即是所得。中國思想家的習(xí)慣即直接將此所悟所得寫出,而不仔細(xì)證明之。所以中國哲學(xué)家的文章常是片斷的。但中國哲學(xué)家并不認(rèn)為細(xì)密論證是必要的;反之,乃以為是贅疣?!睆堘纺辏骸吨袊軐W(xué)大綱》(上),第9—10頁。
(15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492頁。
(152)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559、277頁。
(153)參見張江:《“闡”“詮”辨——闡釋的公共性討論之一》,《哲學(xué)研究》2017年第12期。
(154)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413頁。
(155)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Ⅱ《真理與方法——補充和索引》,第73、294頁。
(156)李鼎祚:《周易集解》卷11,《叢書集成初編》第388冊,第259—260頁。
(157)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理》,第3頁。
(158)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Ⅱ《真理與方法——補充和索引》,第51頁。
(159)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詮釋學(xué)》Ⅰ《真理與方法——哲學(xué)詮釋學(xué)的基本特征》,第485頁。
(160)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48頁。
(161)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63頁。
(162)必須提起一個討論。本文論及闡釋,一般地說闡釋從何而起,歸于何處,但主要是以審美和文藝闡釋為基點展開的?,F(xiàn)在的問題是,審美與歷史,特別是理論闡釋,是否也從性起后而再進入理性過程。極端一些,如對黑格爾《小邏輯》一類著作所表達的抽象生澀的理論,其理解與闡釋是否也由性起。如果是,此性為何,如何而起?換言之,與審美及文藝的闡釋不同,對歷史、哲學(xué)類的理解與闡釋起點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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