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渠道的通塞:從宋代“言路”看制度文化
作者:鄧小南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十五日辛巳
耶穌2019年12月10日
作者簡介:鄧小南,北京大學歷史系。
項目成果: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科研基地項目“7—16世紀的信息溝通與國家秩序”(17JJD770001)階段性成果。修訂過程中得到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生邴文彬、徐陽協(xié)助,謹致謝忱。
信息是歷朝歷代決策的依據,在國家政治事務中更是如此。對于信息的搜集、處理、掌控、傳布,統(tǒng)治者從來不曾掉以輕心。在歷代史料中,我們都會注意到相關的制度化舉措,以及君臣之間長期持續(xù)的若干“熱點”議題。其中,有關防范壅蔽、窮盡實情、言路通塞等話題,始終處于聚焦的中心。
所謂“言路”,廣義上是指傳統(tǒng)社會實現下情上達的制度化渠道,狹義則特指官員上呈消息、意見的途徑。就宋代朝廷而言,獲取信息并在此基礎上決策,進而下達、反饋,是一復雜系統(tǒng);牽涉到整體的層疊式布局、內外機構的設置、相關人員的選用、政務文書的運行、多途消息的匯總核驗、文牘邸報的散發(fā)、上下之間的互動溝通,等等。種種表象背后,關系到施政者的意圖、官僚體系運轉的內在機制;制度運作的實態(tài),也讓觀察者注意到當時的“制度文化”氛圍。
宋人將制度視為“綱紀”。應該說,在章奏、面奏等歷代類似的制度安排下,宋代對于信息的搜集匯聚方式有其獨特之處。例如百司官員的“轉對”、“輪對”,對地方官員在任表現的巡視“按察”,強調實地調查的“察訪”聞奏,鼓勵多方詢訪體問的“訪聞”,專人專項覆實事由的“體量”,比對核驗信息的“會問”、“照勘”,等等。此外,君主御用的渠道及伺察手段愈益廣泛,諸如扼守信息溝通要路的通進司與閤門司,親從近臣掌控、在京師偵伺譏察的皇城司,宦官任職、傳遞內廷信息的御藥院,作為“廉訪使者”、按刺物情的走馬承受,博訪外事的軍校、密探,登聞鼓檢院的設置;亦有帝王出行時偶然興起與民庶的接觸……諸如此類,無不反映出帝王面對政事民情的渴求與焦慮。
對于上述內容,學界已經有所研究。①本文關注的重點在于:(1)作為重要信息通進渠道的宋代“言路”建設,(2)“言路”上的活動與滯礙,(3)“言路”通塞與制度文化的關聯(lián)。
一、信息與言路:防范壅蔽的努力
(一)中古時期的“信息”
中古時期的“信息溝通”,發(fā)生于當時各類人際交往活動中,包括君臣之間、朝廷與地方、官方與民間、敵對勢力之間、各類關系網絡內部及相互之間的往復傳達,消息探訪、遞送與交換。可以說,信息是時人思考的依據和產物,也是一切政務決策的基礎。
說到“信息”,需要注意的至少有兩層含義:首先是指音信,指命令、消息、數據、符號等傳遞的內容與包含的知識;其次,信息大多具有時效性、流動性,凡提及“信息”,大多與“通”“塞”、“傳遞”“隔絕”相關聯(lián),顯示出其溝通傳播的本性及渠道途徑的重要。②
在中古時期,“信息”一詞作為音信、消息的概括語,至少在唐代已經頻頻出現。類似的說法,宋代則更為常見。臣僚章奏、官府文書、私人信函詩作中,常有“信息濃”、“信息稀”、“信息疏”、“無信息”一類表述。③當時人對于信息的渴盼,予人以深刻印象。信息承載的既是音訊,也是周邊暢通與隔絕的表征;信息的溝通對于民情撫慰具有重要意義,而渠道的封閉阻斷,則是人身禁錮或環(huán)境動蕩的體現。學界通常討論的社會網絡,正是由有形的人群、觀察可見的人際關系和無形的信息流動脈絡組合而成。網絡中的活動,既有物品人情的往來,也有大量消息、言論、品評的交流;網絡中心,往往就是信息漩渦議論場。
對于國家政治而言,信息更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歷代朝廷對于軍政信息、社情民意動向都十分關注。④熙寧十年(1077)五月,宋神宗親筆批示,令前線指揮戰(zhàn)事的李憲“候董氈有信息,及措置鬼章見得次第,發(fā)來赴闕”。⑤元豐七年(1084)正月辛亥,神宗手詔李憲,再度流露出對于前方“信息不通”的深切擔憂。⑥靖康年間,東京“信息不通”,內外困敝,人心惶惑。⑦凡此種種,都證明了軍政活動中信息通塞關系攸重。
宋代的疆域,是中國歷史上主要王朝中最為拘狹的;而其統(tǒng)治所達到的縱深程度,卻是前朝所難于比擬的。宋人在頌揚本朝集權成就時,稱道“本朝之法,上下相維,輕重相制,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⑧而連結這“身”—“臂”—“指”的脈絡神經,顯然包括流淌在其中的信息。朝廷對于實際權力的把握,對于地方官員的督覈,對于民間動態(tài)的掌控,都是圍繞著對信息的控制而展開的。⑨
渠道通塞,包括上下雙向甚至多向流通的順暢或阻滯;本文關注的“言路”,主要指信息的向上匯聚渠道,尤其是官員的進言途徑。
(二)戒惕壅蔽的“言路”
中國古代文獻中,無論政書會要、編年史籍還是人物傳記,對于臣僚“言事”的記載史不絕書。宋人向有“好諫納言者,自是宋家家法”⑩之說。好諫納言,歷來被認為是君主政治開明的反映,而其背后的深層關切,則在于防范壅蔽。所謂“防范壅蔽”,不僅是防范基層信息收集不及時不暢通,更是戒備高層臣僚的選擇性報告或攬權阻塞。唐初魏徵向唐太宗解釋“兼聽”意義時,明確地說:“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也?!?11)話語中所指的戒惕對象,應該說十分清楚。(12)
宋王朝生于憂患,長于憂患,始終承受著來自北方的沉重壓力。從培根植本、防患未然的意義出發(fā),宋人對于開廣言路尤為重視。孝宗朝名臣羅點曾說:
祖宗立國以來,言兵不如前代之強,言財不如前代之富;惟有開廣言路,涵養(yǎng)士氣,人物議論足以折奸枉于未萌,建基本于不拔,則非前代所及。(13)
南宋后期,張端義曾比較歷代治政特點,稱“周隋尚族望,唐尚制度文華,本朝尚法令議論”。(14)相對而言,寬容議論、鼓勵進言,確實是宋代治國特點之一。歐陽修在其《鎮(zhèn)陽讀書》詩作中,自稱“平生事筆硯,自可娛文章;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15)“言路之通塞,系乎人材之消長”,(16)這樣的意見成為朝野共識。盡管后世有“(宋之)儒者論議多于事功”之譏,(17)而在當時,這既是士大夫報效社稷、建樹風采的途徑,也是君主宣導下情、補益聰明的方式。
呂中在《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中說:
祖宗紀綱之所寄,大略有四:大臣總之,給舍正之,臺諫察內,監(jiān)司察外。(18)
這種紀綱,很大程度上是靠言責來維持的。從執(zhí)政臣僚、給舍、臺諫到各路監(jiān)司,對于朝政得失、官員臧否、內外物情,無疑都負有言責,這具有監(jiān)察意義,也是朝廷信息來源所在。(19)民意的把握、政策的制訂、制度的調整,正應以此為據。
盡管歷代都強調官員言責,但“言路”一說的集中出現,是在宋代。宋代的進言渠道應該說是多層多途的,也有各類臨時性加急性的特別處置。南宋后期魏了翁曾回顧說:
所謂宰輔宣召、侍從論思、經筵留身、翰苑夜對、二史直前、群臣召歸、百官轉對輪對、監(jiān)司帥守見辭、三館封章、小臣特引、臣民扣匭、太學生伏闕、外臣附驛、京局發(fā)馬遞鋪,蓋無一日而不可對,無一人而不可言。(20)
這段話常被學者用來證明宋代君臣溝通的途徑,所列舉的方式,在歷史上確實都能尋得例證。諸如御前會議、近臣宣召、官員入對、書疏章奏、經筵咨詢、私下訪談,都提供了君主了解外情的機會,也都曾行之有效;但這并不意味著“無一日而不可對,無一人而不可言”。魏了翁這一說法,即便在宋人引以為傲的“祖宗朝”,也是“非常”的現象;他出于對下情不通的憂慮,才以集萃的方式將“祖宗舊典”合并托出。
進言渠道中,首當其沖的言事者,應該是宰輔、侍從等,也就是呂中所說“大臣”。正因為如此,真宗朝的“圣相”李沆,才因其寡言而被批評為“無口匏”。(21)一般來說,宰輔進言、與皇帝對話,會有當時的記錄;像王安石的熙寧奏對《日錄》、曾布的《遺錄》、李綱的《建炎時政記》、史浩所記《圣語》、周必大的《思陵錄》《奉詔錄》等,都是宰輔近臣對于政務對話情境、往復進言及皇帝旨意的筆錄。“論思獻納,侍從之職”,(22)侍從臣僚亦“于事無不可言”。(23)我們在宋代史冊中看到,每逢重要的人、事調整,政策變更之際,往往有這些大臣的若干章疏及連篇累牘的君臣對談。
不過,在宋代,“言路”一說有其特指。所謂“言路”,是指官員向皇帝進言的專有途徑,也是指擔負言職的機構及官員。時人通常會說,“言路,臺諫給舍也”,(24)這可以說是狹義或曰嚴格意義上的言路官職。所謂“臺諫”,是宋代監(jiān)察部門御史臺、諫諍部門諫院的合稱。有關二者的職任區(qū)分與關聯(lián),學界已有許多研究,(25)今不贅。就其突出的“言事”功能來說,二者責任有所區(qū)分,諫官職在論奏諫正,而臺官則是彈舉糾正。(26)所謂“給舍”,則是指從屬于宰相機構中書省、門下省,擔當草擬詔旨與審覆封駁職責的中書舍人與給事中。北宋元豐年間官制改革之后,二者分處兩省,職事既有分工合作,亦有先后程序中相互防察處。中書舍人“掌行命令為制詞……事有失當及除授非其人則論奏,封還詞頭”;(27)給事中“掌讀內外出納之事。若政令有失當,則論奏而駁正之”。(28)給舍的繳駁通常伴隨進言,“先其未行而救正其失”,(29)給舍之言常被視為“公論之氣”的代表。(30)
元豐后即常見給舍、臺諫并提:
朝廷者,命令之所自出也。設為給舍、臺諫之官,以封駁、論列為職,所以彌縫其闕,糾正其非,歸于至當也。(31)
也就是說,給舍掌管封駁,臺諫職在論列。就時人心目中的理想狀態(tài)而言,給舍、臺諫在言路上發(fā)揮著前赴后繼的接力遞補作用:
政事歸于廟堂,而言路通于天下。廟堂之有所失,給舍得言;給舍之有所不及,臺諫得言;臺諫之有所不能言,天下能言之矣。(32)
給舍與臺諫,是性質不同的兩類官員;前者位于行政體制之中,后者則屬于監(jiān)察規(guī)諫體系。(33)二者得以并提,與宋代“言路”的運行機制相關,既反映出二者在政治運作過程中的職能互補,也凸顯出這些部門共有的進言作用,強調在其位者針對朝政發(fā)表意見的權利。朝廷重大事務的運行鏈條,離不開出令—審覆—執(zhí)行—監(jiān)督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中樞決策形成過程中,給舍若有不同意見,或封還詞頭,或封駁詔令,是其進言機會;頒出的政策內容失當或朝政措置疏舛,臺諫可以規(guī)諫廷辯。這些做法,既是為減少決策過程失誤,也對居于“廟堂”之高的君王宰執(zhí)構成某種牽制。
我們經常看到官員“極言時政”、“極論闕失”之類說法,一般是指不憚風險竭力陳說。宋人常說,“任言責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34)事實上,位于言路之上的官員,有剛勁者,亦有猥懦者。(35)諫說之難,自古以然。(36)司馬光曾經比較裴矩在隋煬帝、唐太宗時期的表現,評議說:
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37)
總體上講,宋代朝野風氣相對開放,士人意識到對于國家社會的責任,亦追求清譽,當時“雖庸庸瑣瑣之流,亦為挺挺敢言之氣”,以致“失在諫垣,救在縉紳”。(38)即便不在言路的官員,像翰林學士、六曹長貳,也是“職在論思”,“雖非言責,亦未嘗不因事獻言也”;(39)其他官員也會利用朝廷求言、輪對等機會進言。士人間的清議評騭,亦是朝廷得知外情的途徑。
為防范來自“在位者”之壅蔽,宋代帝王容忍甚至鼓勵朝廷上“異論相攪”。(40)紹圣四年(1097)五月,樞密院奏事時,親政數年卻仍涉世不深的哲宗,詢問知樞密院事曾布:“大臣所見,豈可不言?言之何害?”老于官場世故的曾布,順勢談起“先帝”神宗皇帝的御臣之術:
臣自初秉政即嘗奏陳,以謂先帝聽用王安石,近世罕比。然當時大臣異論者不一,終不斥逐者,蓋恐上下之人與安石為一,則人主于民事有所不得聞矣。此何可忽也!……愿陛下以先帝御安石之術為意。(41)
按照這一邏輯,允許上下之人持有“異論”,是為避免“人主于民事有所不得聞”。
盡管如此,廣開言路在宋代并非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政爭中控制言路,封鎖消息;災傷時“遞相蒙蔽,不以上聞”;(42)日常事務中大事化小,敷衍應對……利益驅動使得官員們瞞報虛報的動力從來不曾缺乏;君王態(tài)度的好惡,更成為群僚窺伺的焦點。圍繞言路通塞問題,朝廷之上始終呈現著拉鋸戰(zhàn)般的狀態(tài)。元符三年(1100),面對登極伊始的徽宗,目睹多年朝政翻覆的晁說之帶有幾分激憤地說:
言路之通塞,豈一夫獨鳴之力哉!臣愿陛下詢諸廷之臣,其由諫諍而進者幾人,其以面折庭諍稱者幾人,其博古今、達治體、善議論者幾人,其骨鯁諒直、不反覆變改者又幾人?(43)
南宋初建,被召為宰相的李綱,回顧北宋末年的情形,也指出:“靖康間雖號開言路,然議論鯁峭者皆遠貶,其實塞之也?!?44)
(三)廣植“耳目”的努力
信息征集背后,是控制效力的問題。無論從君主還是朝廷的角度,掌控信息來源都是嚴峻的挑戰(zhàn)。以朝廷君王為體,“耳目”作為視聽的器官與途徑,成為與信息溝通分不開的關鍵詞。廣植耳目成為“明目達聰”的重要方式,即仁宗所說“善治之主不自任其聰明,以天下耳目為視聽”。(45)
不僅“臺諫給舍皆耳目之任”,(46)執(zhí)政、侍從、講讀官與京都長官等,都被視為帝王耳目。元祐三年(1088),時任翰林學士兼侍讀的蘇軾,苦口婆心地提醒太皇太后與哲宗:
自祖宗以來,除委任執(zhí)政外,仍以侍從近臣為耳目,請間論事殆無虛日。今自垂簾以來,除執(zhí)政、臺諫、開封尹外,更無人得對。惟有邇英講讀,猶獲親近清光,若復瘖默不言,則是耳目殆廢。(47)
兩年之后,蘇轍陳訴本朝故事說:
每當視朝,上有丞弼朝夕奏事,下有臺諫更迭進見;內有兩省、侍從、諸司官長以事奏稟,外有監(jiān)司、郡守、走馬承受辭見入奏。凡所以為上耳目者,其眾如此。然至于事有壅蔽,猶或不免。(48)
除臺諫外,兄弟二人先后列舉了宰執(zhí)、在內兩省、侍從、諸司官長,在外監(jiān)司、郡守、走馬承受等眾多的君主耳目。這些耳目,遍布朝廷、地方。
“耳目”服務的對象不言而喻。當政者都利用耳目,也控制耳目。宋人會在章奏中提醒皇帝,言路乃圣上耳目之官,不能作執(zhí)政鷹犬之用。(49)實際上,言路不僅可能是執(zhí)政鷹犬,更是君主鷹犬,挾主上之勢縱威逞虐,攻擊不肯馴順之人。宋代黨禁等政治整肅中,此類事例頗多。君主不愿意直接出面罷斥臣下時,也會誘使臺諫官上言。英宗授意傅堯俞彈劾蔡襄、哲宗授意陳次升再劾章惇,(50)盡管并未如愿,仍可看出,言路的作用絕非限止于“耳目”,帝王意欲用作喉舌、鷹犬。而此類作用的強化,必然會打破君主—行政體制—監(jiān)察體制之間的制衡關系,(51)使制度淪為權勢意志的附庸。
南宋蔡戡曾經說,“夫監(jiān)司者,號為外臺,耳目之寄”;(52)其溝通內外的功能,不僅在于入奏之際。來自地方路級監(jiān)司、州郡長貳的上報訊息,對于地方事務、地方官員“訪察”、“體量”的消息呈遞,都是事實上的言路。官方的民政系統(tǒng)、巡視、探報、郵遞進奏,都圍繞信息上傳下達而有所建設。
帝王御用的“耳目”,并不限于體制之內、“言路”之上的正規(guī)職任?!罢茖m城出入之禁令”(53)的皇城司,“每遣人伺察公事,民間細務一例以聞”,(54)以致被呼為“察子”。(55)仁宗年間,臣僚進奏稱,“皇城司在內中最為繁劇,祖宗任為耳目之司”。(56)宦官入內內侍省,“通侍禁中,役服褻近”,(57)亦會通進訊息。仁宗曾問入內內侍省都知王守忠,
曰:“卿出入中外,聞有甚議論?”守忠曰:“皆言陛下仁慈圣德;但朝廷好官美職及清要差遣,皆是兩府親舊方得進用,陛下不曾拔擢一孤寒之臣置于清近。又曰天下事皆由宰相,陛下不得自專?!鄙夏涣季?。(58)
在宮廷中“掌按驗秘方,以時劑和藥品以進御及供奉禁中之用”的御藥院,(59)搜討進呈消息、溝通內外,(60)“素號最親密者”。(61)此外,太祖太宗朝信用的史珪、丁德裕、柴禹錫、趙镕等軍校親隨、藩府舊僚,伺察外事,偵人陰私,也被用作耳目之職、鷹犬之任。孝宗朝,士大夫曾強烈批評皇帝對側近佞臣的寵遇,事實上,這正與他對此類私人消息渠道的倚信有關。
歷代都有許多敏感信息是靠正式體制之外的方式,靠皇帝“私人”打探傳遞的。貌似繁復重疊的信息來源各有其特殊意義。這些訊息通常不經正式途徑,不公之于眾,類似清代的秘密奏折,是皇帝個人的“直通”信息渠道。這類情形之所以在宋代被視為正常,如蘇轍所說:
蓋人君居高宅深,其勢易與臣下隔絕。若不務廣耳目,則不聞外事,無以豫知禍福之原。(62)
“廣耳目”以“聞外事”,隨其意旨拓寬信息來源,看上去是人君特有的地位優(yōu)勢;而實際上,“居高宅深”決定著他們在信息獲取中根本性的劣勢,也迫使他們多方尋求獲得外情的機會。
(四)召對咨訪與經筵賜坐
從面對面“詢訪”與“進言”的角度來看,宋代的百官轉對輪對無疑是富有特色的制度。參與轉對輪對者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言官”,這種進言的途徑在宋代亦不被直接歸為“言路”;但其議政意義卻不容小覷。學界對此已有不少研究,(63)本文不贅。在常程制度之外,宋代君王與臣僚的面談,也是值得注意的現象。
就帝王而言,侍從近臣皆系親擢,“時賜召對,從容講論,以盡下情”(64)理應是常態(tài),時間、場合亦不受限制。但君臣之間“從容講論”的情形,顯然并非普遍。從留至目前的材料來看,北宋的太祖、太宗、神宗,南宋的孝宗、理宗等,與臣僚直接講論較多;談話的對象,包括宰輔之外的切近臣僚。政事得失、外廷是非、民間情偽……凡皇帝牽念系懷而在廟堂之上未便公開從容議論之事,往往利用各類機會探詢。宰輔重臣無不關注這些對話內容,對話者通常也有所記錄,以便留此存照。
孝宗趙眘,是南宋歷史上最為注意君臣溝通的帝王。不僅正式上朝理政與臣屬直接對話,晚間也會個別宣召咨訪。(65)胡銓紹興年間因力主抗金被貶,孝宗即位后召回。在其《經筵玉音問答》中,詳悉記載了隆興元年(1163)五月三日晚“侍上于后殿之內閤”的情形。孝宗優(yōu)渥禮遇,囑其修訂答金人書稿,當晚賜酒宴唱曲詞,談話直至凌晨。次日胡銓對朋友稱,有“歸自天上”之感。(66)乾道年間,胡銓再以侍講夜對,孝宗囑咐他說:“卿直諒,四海所知,且留經筵。事無大小,皆以告朕?!?67)反復叮嚀,讓人感覺到君王心中難以排解的隱憂。翰林侍讀學士劉章夜對時,
上(孝宗)從容問曰:“聞卿監(jiān)中有人笑朕所為者。”公初不知端倪,徐對曰:“圣主所為,人安敢笑!若議論不同,則恐有之。”上意頓解,亦曰:“止是議論不同耳?!?68)
對于信息阻滯的警惕,對于外朝譏笑的擔心,成為孝宗“訪問不倦”的動力。樓鑰在為其舅父汪大猷寫的行狀中,說到汪大猷乾道年間兼權給事中時,君臣間“造膝啟沃”的情形:
孝宗厲精民事,訪問不倦。宿直玉堂,夜宣對選德殿,賜坐,從容導公使言?!滓砸谎砸浦饕?。自爾每遇夜對,上多訪以時事。嘗曰:“卿為侍從,天下之事無所不當論。朕每厭宦官女子之言,思與卿等款語,正欲知朝政闕失、民情利病,茍有所聞,可極論之?!惫みM所欲陳者,奏對明白,曲盡情偽,上多聳聽而行之。(69)
君王對于政務的急切,對于臣僚的賞識及籠絡,產生了明顯的回饋效應。理宗朝,吳泳曾經回顧孝宗“故事”,不無渲染地說:
故事,禁從講讀官及掌制學士更直遞宿,以備咨訪?;騿柦浭?,或談時事,或訪人才,或及宰執(zhí)所奏,凡所蘊蓄靡不傾盡?!饕鉀衙軇t就澄碧殿錫燕,職業(yè)修飭則上清華閣賜詩,從容造膝過于南衙面陳,先事獻言加于路朝顯諫。(70)
當時的兵部尚書宇文價、中書舍人陳骙、直學士倪思、侍講金安節(jié)、馬騏、侍御史周操等人,都曾經在夜對時就朝政提出建議。由于君王特示寵渥,場合比較隨意,彼此態(tài)度放松,對話也相對從容深入。當時即有人援引李賀的詩句,稱進言者“帝前動笏移南山”。(71)盡管如此,對話中的引導者顯然是君主,君主意旨所向,常在臣僚觀察揣摩之中。
宋代的經筵講讀,也是君臣溝通的機會。(72)講讀官并非嚴格意義上的“言官”,但經筵進讀完畢后,通?!皬妥n湯而從容焉”。(73)真宗咸平時,置翰林侍讀侍講學士,“日給尚食珍饌,夜則迭宿,多召對詢訪,或至中夕焉”,(74)利用此類機會“親近老成”。楊億在楊徽之的行狀中描述講讀時的情景,說:
執(zhí)經待問,前席疇咨。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借筯之畫莫非沃心,更仆之談或至移晷。然奏稿多削,溫樹不言,其慎密也如此。(75)
看來君臣之間的談話內容既深且廣,有涉機密者。
其后的君主,也經常利用經筵之機詢訪講讀官員的意見。寶元年間,李淑在經筵,仁宗皇帝即“訪以進士詩賦策論先后,俾以故事對”。(76)南宋建炎時,高宗接受翰林學士朱勝非的建議,允許侍讀官“讀畢具札子奏陳”。(77)光宗時,黃度進言,“乞令侍從講讀官反覆議論治忽所系”。(78)淳祐年間徐元杰在經筵講讀《論語》,賜茶之后,理宗與其一番對話,君臣之間的問答往復達47次之多。(79)
司馬光的《手錄》中,保留著他與宋神宗談話的原始記錄。熙寧元年至三年,司馬光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知審官院,在邇英閣為神宗講授《資治通鑒》。課后,神宗經常征詢他對于朝廷事務的意見,不僅問及擢用臺諫州縣官、賑災、郊賚等事,也常問及對于新法乃至對當政諸臣的意見,甚至“歷問群臣”,詢問“朝廷每更一事,舉朝洶洶,何也”;司馬光應對無所顧忌,甚至當面指教皇帝說:
此等細事皆有司之職所當講求,不足以煩圣慮。陛下但當擇人而任之,有功則賞,有罪則罰,此乃陛下職耳。(80)
有學者認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十分坦率、誠懇,簡直像朋友一樣”。(81)
南宋后期留至今日的相關材料更多。目前存世的曹彥約《昌谷集》、真德秀《西山集》、魏了翁《鶴山集》、劉克莊《后村集》、徐元杰《楳野集》、姚勉《雪坡集》等,記錄了大量的君臣對話,場景栩栩如生。即如真德秀文集中,不僅有任職地方時的章奏,有應詔所上封事,也有面對君主直接上呈的上殿奏札、輪對奏札、內引札子、直前奏事札子、朝辭奏事札子、召還上殿奏札,更有與皇帝對話的記錄(如“得圣語申省狀”、“得圣語申后省狀”、“奏對手記”等)。對話時,包括前線戰(zhàn)事、敵使禮儀、地方安危、官員選任、財用窘困、軍籍虛額、福建鹽法、楮幣得失,乃至誠意正心等等,都在君臣議題之中。端平初,真德秀在講筵進讀四書章句并進呈故事,隨后理宗問及與蒙古議和事:
賜茶畢,上問“虜人議和未可輕信”,奏曰:“臣適嘗言之矣?!崩钍逃啵骸俺嫉脳罨謺?,云在襄陽聞虜酋元不曉‘和’字,只是要人投拜,而其臣下乃將投拜之語改為講和?!逼湔f頗詳。上然之。奏云:“朝見一節(jié)如何?”上曰:“且候使人到來商量,待從吉后引見?!崩钭啵骸疤敱讶〔塘耍鋈欢既?;攻息方急,亦忽然都去;其情叵測?!弊嘣疲骸按顺妓^鷙鳥將擊之形也?!彼焱?。(82)
這些對話,明顯體現出身居九重的帝王之深切憂慮。當時的經筵講讀,似乎并非君臣著意的重點,反而是讀畢之后的賜茶對談,才反映出皇帝關注的重心,也是講讀臣僚期待進言的時分。
二、端點與關節(jié):滯礙的關鍵
在帝制社會中,帝王顯然高居于權力頂端,制度設計、人事安排、官員驅策,無不圍繞這一核心構成。而正因其處于“頂端”,相對明智的帝王自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政治上的獨尊,并不能保證充分的知情與駕御。信息通進的路徑不斷增加,技術手段愈益多樣,投注的心思縝密繁復,但溝通中阻滯仍舊,渠道通塞不常。
進言渠道的延展卯合方式,大體上契合于帝國時期的行政與信息網絡。(83)網絡中的次第關節(jié)控御著開閉的可能,位于不同位置的言者,有活動有顧忌,從中亦可觀察到當時的政治秩序與權力格局。南宋程珌曾說,“今天下利害所當施置罷行者,人皆能言之;所患者在于其言未必上聞,聞之未必下行耳”。(84)前一“未必”,滯礙出在言路關節(jié),九重之內的君主最終獲取的信息,實際上是次第篩選的結果;而后一“未必”,則顯示出君主的態(tài)度與抉擇。這里需要關注的是,這“篩選”與君主態(tài)度是否相關,渠道自下向上的滯礙究竟如何形成。
(一)制度與人事
王安石在為《周禮義》所作序言中,說“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85)也就是說,制度規(guī)定與人事操作二者密不可分。這里的“人事”,是指人的主觀作用,包括君主的意向,官員對君主旨意的領略、對朝廷趨向的忖測,以及官場交際網絡對于制度的影響。進言制度是否能夠按照設想實施,除去必要的機會安排與技術手段外,起作用的重要因素,是官員面對可能的效果與風險之考慮;更有許多情況下的制度變異失靈,并非由于貪鄙者作弊、怠惰者失職,而是朝廷政治取向、官僚層級操控下的必然結果。
朝廷能夠得到的信息,顯然并非完全;在很多情形下,也并非真實??紤]到信息上達帶來的效應,各層官署、官僚從來不乏欺瞞的動力。例如,財物賬目稽違侵隱;(86)“內外之官雖有課歷,率無實狀”;(87)“法出奸生,令下詐起”;(88)各級官員利害相關,上司巡視,下級“刷牒”,因而“檢按失實”。(89)軍機要事,同樣有此類情形。韓侂胄北伐前派陳景俊使金,本為審敵虛實,金人強硬告誡“不宜敗好”,陳自強卻窺探上峰意志,“戒使勿言”。(90)
平田茂樹在《宋代的言路》一文中,曾經討論以言路官為中心形成的政治勢力作為“政治促進者”的作用,他認為“幾乎可以明確以宰相、言路官為政治之兩極,以兩者的結合為核心形成的元祐時代政治結構”。(91)這兩極之間的互動,確實是值得關注的問題。研究者通常注意到宋代臺諫對于宰相的牽制,而所謂牽制,從來都不是單方單向的。宋人對慶歷、元祐的言路評價甚高,回顧本朝故事會說“本朝給舍臺諫,慶歷元祐時實賴其力”。(92)而求諸史事,歐陽修慶歷時批評“朝廷欲人不知以塞言路”,“聾瞽群聽,杜塞人口”;(93)元祐年間蘇轍更說:“今陛下深處帷幄,耳目至少”,“惟有臺諫數人”卻“又聽執(zhí)政得自選擇,不公選正人而用之”。(94)如此看來,言路官得以獨立進言的機會,即便慶歷、元祐也非尋常;言路受到干預限制、政治運行“不正?!钡臓顟B(tài),帝制時期反而屬于常態(tài)。
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時任敕令所刪定官的陸九淵在輪對時,精心準備了五份奏札,闡述個人建議,其中直截了當地批評孝宗:
(陛下)臨御二十余年,未有(唐)太宗數年之效。版圖未歸,仇恥未復,生聚教訓之實可為寒心。(95)
進言之時,君臣之間有從容的對話,陸九淵感覺甚好。后來他對友人說:
去臘面對,頗得盡所懷。天語甚詳,反復之間不敢不自盡。至于遇合,所不敢必,是有天命,非人所能與也。(96)
兩年之后的十一月,陸九淵又近轉對之日,忽被改命為將作監(jiān)丞,因而失去了面奏的機會。對于此事,陸九淵自己后來說:
某去冬距對班數日,忽有匠丞之除。王給事遂見繳。既而聞之,有謂吾將發(fā)其為首相爪牙者,故皇懼為此,抑可憐也。(97)
預先將可能不利于己的進言者調離,恰恰是當政者密切關注既往信息,予以及時反應的結果,通向君主的信息鏈條由此阻斷。正如南宋史家李心傳在其《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百官轉對”條所說:
士大夫不為大臣所喜者,往往俟其對班將至,預徙它官。至有立朝踰年而不得見上者。蓋輪其官而不輪其人,此立法之弊。(98)
執(zhí)掌朝政“大臣”的這種做法,利用了制度法規(guī)的漏洞,手段頗為高明。某些骨鯁敢言的臣僚因此失去了面奏機會,而當政者刻意壅蔽的努力,卻被遮掩在制度如常、輪對依舊的表象背后。
(二)“玉音”與“玉色”
談及信息的“壅蔽”,不能只將問題歸咎于逐級官僚?!胺婪钝毡巍闭f法的潛在前提,顯然預設君主和朝廷是真正希望了解各類實情的——無論“信息”帶來的是喜是憂。但事實上,君主與朝廷的執(zhí)政傾向,可能助成或者說導致了某些實情的滯礙乃至隱瞞。宋人文集、筆記中,有大量關于君主言談(“玉音”、“圣語”)、神情(“玉色”)的細致描述,反映出臣僚的小心觀望。
早在建隆三年(962)二月,太祖就曾表示“渴聽讜言,庶臻治道”,要求百官“無以逆鱗為懼”。(99)真宗天禧元年二月的詔書中,也明確表示,諫官奏論、憲臣彈舉時,“雖言有過當,必示曲全”;并且安撫群僚說:“是為不諱之朝,豈有犯顏之慮。”(100)這樣的說法,被包拯、劉隨、陳次升等人多次征引,稱頌的同時,是希望“圣朝廣開言路,激昂士氣,不以人言失當為慮,而患在人之不言也”。(101)
“言路通塞,天下治亂系焉。”(102)多數情況下,君主出于對信息的關注、對輿論風向的在意,會表示容受意見的姿態(tài);但對臣僚影響更為直接的,顯然是姿態(tài)背后君主對于進言的實際態(tài)度。征諸史實,即便勤政如太宗者,當田錫任職諫垣時,也在其章奏《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中批評說,今來諫官寂無聲影,御史不敢彈奏,給事中不敢封還,“給諫既不敢違上旨,遺補又不敢貢直言”;中書舍人于起居之日,“但見其隨班而進,拜舞而回,未嘗見陛下召之與言,未嘗聞陛下訪之以事”。(103)仁宗朝的諫官也曾批評“陛下雖喜聞諫爭,然考其施用,其實無幾”。(104)
君主初政或是政策調整之際,常有“詔求直言”之舉。元符末年,徽宗即位,下詔求言,而“時上書及廷試直言者俱得罪。京師有謔詞云:‘當初親下求言詔,引得都來胡道。人人招是駱賓王,并洛陽年少?!?105)政治取向逆轉導致的高層態(tài)度翻覆,不僅在當時直接阻塞了言路,而且示后來者以忌諱。
軍政情勢緊張時,君王對于信息的焦慮更為突出。但這種渴求并不等于對進言內容、通進渠道的真正重視。靖康年間,金軍圍困開封,欽宗“屢下求言之詔,事稍緩,則復沮抑言者。故當時有‘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之諺”。(106)一“開”一“閉”的狀態(tài),活脫勾勒出君王面對言路的復雜抉擇。
孝宗朝是政治相對清明的階段。乾道初,針對中書舍人洪適的繳奏,孝宗明確表示:“如有出自朕意,事不可行者,卿但繳來?!?107)而時至淳熙,羅點還是痛切地指出:
國無盡心瘁力之臣則事不濟,今皆悅夫背公營私者矣;國無危言極論之臣則德不進,今皆悅夫偷合茍容者矣;國無仗節(jié)死義之臣則勢不強,今皆悅夫全身遠害者矣。(108)
光宗朝,秘書省著作郎衛(wèi)涇批評“言路尚壅”,“聽納雖廣,誠意不加,始悅而終違,面從而心拒”。(109)理宗時的殿中侍御史杜范批評皇帝“外有好諫之名,內有拒諫之實”,(110)表面崇獎臺諫,實際阻抑直言。這正如劉子健先生在《南宋君主和言官》一文中指出的,南宋君主對于言官,除去控制之外,常用拖延敷衍的手段,或是調護、抑言獎身,虛偽應付;意欲利用言官名望,卻不聽從合理主張,結果是上下相蒙,人心渙散。(111)
帝制時期,盡管有對于信息渠道的建設,有對于綱紀制度的強調,但歸根結底,紀綱“總于人主之威權”。(112)言路為人主所需,其“建設”必定要服從人主與官方的期待;言路既無法超越君主威權,“獨立”言事、“開廣”范圍,必定有其限制。南宋后期,呂中在討論臺諫職任輕重時,指出差異的關鍵在于“以天下之威權為紀綱”,還是“以言者之風采為紀綱”。(113)
統(tǒng)治者歷來警惕言路批評“過度”,更不容其站到君王意志的對立面。臺諫官員常有畏葸避事者,不敢“論天下第一事”,而“姑言其次”,藉以塞責。(114)言官“沽名”、“陵犯”,皆涉大忌。仁宗親口告誡御史中丞王拱辰說:“言事官第自舉職,勿以朝廷未行為沮己,而輕去以沽名。”(115)紹興八年宋金議和,樞密院編修官胡銓等人出面抗議,朝廷下詔嚴厲指責說:
初投匭而未出,已謄稿而四傳。導倡陵犯之風,陰懷劫持之計。倘誠心于體國,但合輸忠;惟專意于取名,故茲眩眾。(116)
引惹高宗、秦檜不滿的原因,既是胡銓對和議的抵制,也是由于文稿四傳,導致“陵犯之風”,觸犯了朝廷忌諱。孝宗歷來被認為是勵精圖治的君主,但他對于“議論群起”的警惕,與高宗如出一轍。隆興元年,時任中書舍人的周必大、給事中金安節(jié),因論列近臣龍大淵、曾覿等,被宰相呼召至都堂,
宣示御札,大略謂給舍論大淵等,并為人鼓惑,議論群起,在太上時豈敢如此。(117)
就統(tǒng)治者看來,即便需要“言路”,這進言的路徑也只能是通向他們一端;若有溢出,則被認為是鼓惑眩眾。這種戒惕,較之“壅蔽”,毋寧說更為切近肌膚,刻骨銘心。
言事稟承上司意圖、人主風旨,本是臺諫之戒忌。宋高宗曾經告誡張九成,臺諫不可承宰相風旨;九成回答說:“以臣觀之,非特不可承宰相風旨,亦不可承人主風旨?!?118)而事實上,御史“承望要人風指,陰為之用”的情形十分普遍,(119)臺諫往往“取旨言事”。(120)在宋代史料中,常會看到官員由于“領會”上意、“體恤”上情而刻意迎合,乃至隱瞞實情的做法。朱熹曾經說:
今日言事官欲論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進文字。(121)
逢迎諂佞、畏縮不言之例皆非鮮見。更可喟嘆的是,一些忠于職守的官員,也會出于避免朝廷困擾的立場,傾向于回避實情。哲宗元祐中地方財政吃緊,朝廷派員調查,范祖禹出面反對:
臣伏見近遣戶部郎官往京西會計轉運司財用出入之數。自來諸路每告乏,朝廷詳酌應副,其余則責辦于外計。今既遣郎官會計,必見闕少實數。若其數不多,則朝廷可以應副;若其數浩大,不知朝廷能盡應副邪?(122)
他主張讓地方自行處理,朝廷不宜過問“實數”,以免面對實際窘困帶來尷尬。
乾道時江西水災,孝宗全不知情,事后追問,參政蔣芾解釋說:
州縣所以不敢申,恐朝廷或不樂聞。聞今陛下詢訪民間疾苦,焦勞形于玉色,誰敢隱匿!(123)
這就是說,在眾多消息之中,地方官員選擇“上傳”的內容,取決于他們對君主“玉色”及朝廷態(tài)度的揣摩。這種對于“玉色”、“玉音”的小心觀察與測度,記載中比比皆是。凡當奏聞之事引惹“上變色不悅”時,通常“同列皆止之”。(124)真德秀在《講筵進讀手記》中,曾經記錄下他讀“漢成帝荒淫一節(jié)”時,對于理宗態(tài)度的觀察:“敷陳之間語頗峻切,仰瞻玉色略無少忤。”(125)而遇到皇帝“玉音峻厲”、“玉色怫然”(126)之際,則少有敢于堅持進言的官員。
這種情形不能簡單歸結于官員個人素質問題,而是由制度周邊的整體氛圍、由深入脊髓的“奉上”、“唯上”文化所導致。盡管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制度設計的核心、官員取舍的依據、沖突周旋的落腳,卻是效忠君主,順從上峰。這是官僚文化根深蒂固的選擇傾向。
余論:信息通塞與“制度文化”
信息渠道的路向、制度的針對性及運作形式,顯然受到政治局勢左右。宋代日常治理體系下有百官轉對輪對,有給舍臺諫進言、監(jiān)司郡守稟報,慶歷熙寧等變法活動期間則會集中出現成規(guī)模的按察巡視,不同方式并存互補。而信息的通達與否,并不僅僅在于是否有相應的輸送呈遞渠道;即便渠道設置周全,亦不意味著信息溝通流暢。(127)
一般說來,高踞于臣民之上的“人君”,明白居高宅深的不利,開廣言路是其延展視聽的重要手段;當政宰輔亦須了解內外信息,以便施政。有關“直言朝廷闕失”的表態(tài)及相應規(guī)定,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出臺。但從現實中,我們看到,宋代既有“養(yǎng)臣下敢言之氣”的呼吁,(128)也有對言者“沽名賣直”的反感;既有敢批逆鱗而得青睞的事例,也有言事忤旨譴謫貶斥的情形;既有“諫官御史為陛下耳目,執(zhí)政為股肱;股肱耳目必相為用”的說法,也有“言事者數與大臣異議去”的狀況;(129)既有“明目張膽”的危言正論,也有專意迎合的欺瞞誕謾;帝王與朝廷,既為信息焦慮,又懼怕面對“不樂聞”的現實……凡此種種,構成了一幅幅盤根錯節(jié)的萬象圖。
信息渠道本身無所謂“通”“塞”,造成通塞的是其中發(fā)揮作用的“人事”。渠道不暢、信息不實,當然與國家的實際能力有關,既有技術層面的原因,例如交通條件差、訊息收集傳遞不便等;也有措置安排的原因,例如言者得知訊息的途徑有限、處理人手數量資質不足等。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縱橫交錯的等級體制下,渠道層級的接卯處或曰權力樞紐處,都是信息的篩選流失處。
本文討論的“言路”活動,涉及各層級官員對態(tài)勢消息的解讀、對政策方針的建議。其中傳遞的信息,通常經過篩選提煉加工,以供決策。構成這一路徑的諸多環(huán)節(jié)上,少有原始消息,多是經由處理的信息;既有信息收集遲滯片面、缺漏模糊帶來的影響,又是特定制度環(huán)境下官員主觀抉擇造成的結果。言路的阻滯、信息的扭曲,往往并非出于忽視,反而出于官員對其重要性的體認;不僅來自權相佞臣,也來自顧及仕宦前途的各層級官員。庸散不職者、作偽蒙蔽者、奉承逢迎者,無不在信息申報選擇上下功夫。判斷抉擇與官員追求相關,仕途生涯的選拔任免雖有規(guī)矩準繩,而長官舉薦、君相賞識無疑起著關鍵作用;前程既然操控在上,規(guī)避個人風險自然要向上窺伺。
有關言路的規(guī)定,提供著施行的可能性,一定程度上制約著事態(tài)的走勢;而施行的實態(tài),則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設計者通常希望制度便于把控,而任何制度一經推出,其彈性空間,其內在罅隙,都會在施行過程中逐次顯現,其溢出效應與潛在風險可能是制度推出者始料不及的。史籍記載所呈現的,往往是被當作“國家之典法”被記錄的應然狀態(tài),希望以此“垂勸戒、示后世”。(130)我們不能僅依據條目規(guī)定及二三范例,就認為制度實施有效;同時,也不能因為制度變形扭曲,就以“具文”一語草率交代。制度實施的“萬象圖”,應該說與環(huán)繞制度的政治文化氛圍直接相關。
環(huán)繞制度的政治文化氛圍,或可徑稱為“制度文化”。(131)筆者所謂“制度文化”,不是單純指特定時代創(chuàng)制的規(guī)范體系,而是指影響制度實施的環(huán)境,指多種因素互動積淀產生的綜合狀態(tài)。觀察制度文化,不能忽視制度設計者、執(zhí)行者、干預者、漠視者、抵制者的意識、態(tài)度、行為與周旋互動。朝廷意志并非唯一的決定因素,圍繞言路有著不同的認知與多方實踐。張力與轉圜的結果,可能深化制度的影響力,可能消解制度的權威性和執(zhí)行力,也可能導致制度的更新。從這一角度,或許能觀察到影響制度走向的多種因素。一方面,特定制度的實施會影響到文化的趨向,制度上包容言者,臺諫才會養(yǎng)成“元氣”;另一方面,制度也為“制度文化”所包裹,例如對于進言利害的認知、進言者的聲望、納言者的公信力、以往進言的影響等因素,都左右著制度的預期和運行的結果。制度文化可以說是一種彌漫性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浸潤滲透于制度之中,影響著制度的生成及其活動方式。縱觀歷史上的各個時期,幾乎沒有任何制度按照其設計模式原樣施行;調整修正甚至于變異走形,大致是其常態(tài)?;蛟S可以說,制度面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決定著制度實施的基本前景。真正有意義的問題,不在于當時是否制訂過相關的制度,而是被稱作“制度”的那套規(guī)則和程序,在現實中如何實踐并且發(fā)揮作用;當時的官僚體系如何執(zhí)行(或曰對待)這套制度,當時的社會人群如何感知這套“制度”。
中國古代的制度文化顯然是與官場文化交叉迭合的?!肮賵觥笔侵贫认嚓P者集中活動的場合,是官僚文化存在的載體和基本空間。與官僚制度、官僚生存狀態(tài)相關的慣例習俗、潛在規(guī)則,其特有的能量氣息、風氣的浸染與傳播方式,都體現出官場作為“場”的輻射及感應特征。
信息制度的建設,無疑是政治權衡的結果;利害取舍、輕重緩急,取決于判斷與抉擇。制度注重程序,而許多背離流程的逆向措置,可能被包裝在順勢的外表中。即便被認為成功的制度,其路徑中亦可能有諸多變形,可能看上去端點與初衷形似,也可能勉強達致表面目標而傷及深層。有些看似被制度“防范”的做法,事實上可能是體制習用而不可或缺的運行方式。對于某些制度的“空轉”,觀察者批評其“空”,體制內注重其“轉”;今天的研究者批評其渠道不暢,當年的操控者在意這系統(tǒng)格套俱在,可供驅使。
官方“言路”的節(jié)點留有層級式的閥門,掌握開關者,既有不肯盡職甚至刻意壅蔽者,也有忠于體制小心行事者。即便是后者,對于節(jié)門啟閉的方式程度無疑也需要斟酌,除去觸逆鱗帶來的風險之外,上下之間失察不報是風險,打破安寧平衡同樣是風險。其間深層的考慮往往在于預期的“政治秩序”(盡管實際上可能帶來民情不安甚至社會動蕩);而這些判斷與抉擇,正與抉擇者身處的制度文化環(huán)境相關。
進言事,從來被認為是“朝政之大者”。(132)宋廷有關言路建設的意向不乏清晰表述,但作為加強專制皇權的手段,這“建設”的指向性十分明顯。言路承載著言論開放與意見進呈的特定方式,是士大夫政治參與的重要途徑;但根本上講,其運行從屬于政權的需求。研究者會注意到,宋代官員的進言活動及其效應,有明顯的運行曲線,其波峰高下與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密切相關。(133)當軸者關切的,主要是控御的維系及朝政的安寧;作為言路及其延展,如給舍臺諫之封駁進言,輪對、經筵等君臣對話機會,按察、體量等信息搜討途徑,節(jié)門啟閉、開放程度,都被制約在這一限度之內。有制有度,這正是“制度”一語的另一方面意義所在。
注釋:
①參見朱瑞熙:《決策的依據和信息傳遞渠道》,《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02—121頁;平田茂樹:《宋代政治結構試論——以“對”和“議”為線索》,《宋代政治結構研究》,林松濤、朱剛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1—189頁;鄧小南主編:《政績考察與信息渠道》,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②參見鄧小南:《宋代信息渠道舉隅:以宋廷對地方政績的考察為例》,《歷史研究》2008年第3期。
③參見《蘇軾文集》卷53《與王元直二首(黃州)》,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587頁;趙彥衛(wèi)撰:《云麓漫鈔》卷14引李清照:《上韓公樞密詩》“只乞鄉(xiāng)關新信息”,傅根清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46頁;王庭珪:《盧溪先生文集》卷16《辰州僻遠乙亥十二月方聞秦太師病忽蒙恩自便始知其死作詩悲之》,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影印本,第34冊,第593頁下欄b—594頁上欄a;《楊萬里集箋?!肪?6《寄陸務觀》,辛更儒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866頁;等等。
④在《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卷》中,朱瑞熙先生專門辟出“決策的依據和信息傳遞渠道”一節(jié),對此予以討論。(第102—121頁)
⑤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282,熙寧十年五月辛未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918頁。
⑥李燾:《長編》卷342,元豐七年正月辛亥條,第8222—8223頁。
⑦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81,靖康二年(1127)二月十八日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609頁下欄b。
⑧范祖禹:《太史范公文集》卷22《轉對條上四事狀》,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24冊,第276頁下欄b。
⑨參見鄧小南:《關于宋代政績考察中的“實跡”:要求與現實》,《李埏教授九十華誕紀念文集》,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18—132頁。
⑩晁說之:《嵩山文集》卷1《元符三年應詔封事》,《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5年,第41葉b。
(11)吳兢:《貞觀政要》卷1《君道》,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頁。
(12)北宋中期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之《魏徵傳》(卷97,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869頁)中,此處表述作“君能兼聽,則奸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從“貴臣”到“奸人”,顯然是有意的更動:從道德判斷上看,是縮小了圈子,劃定了范圍;從人員層次上看,不再限于“貴臣”,則擴大了警惕的對象面。
(13)袁燮:《絜齋集》卷12《簽書樞密院事羅公(點)行狀》,《叢書集成》初編排印聚珍版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89頁。
(14)張端義:《貴耳集》卷中“古今治天下各有所尚”,《叢書集成》初編影印津逮秘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1頁下。
(15)《歐陽修全集》卷2《古詩·鎮(zhèn)陽讀書》,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35頁。
(16)樓鑰:《攻媿集》卷31《薦沈端叔王度札子》,《叢書集成》初編排印聚珍版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18頁。
(17)《宋史》卷173《食貨志·總序》,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157頁。
(18)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22《徽宗皇帝》“小人創(chuàng)御筆之令”,張其凡、白曉霞整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72頁。
(19)有關宋代多層多途的信息處理機制,參見鄧小南:《多面的な政治業(yè)績調查と宋代の情報處理システム》,平田茂樹等編:《宋代社會の空間とコミユ二ケーション》,東京:汲古書院,2006年,第97—130頁。
(20)魏了翁:《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18《應詔封事》,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758頁下欄b。
(21)《宋史》卷282《李沆傳》,第9540頁。
(22)《宋史》卷348《趙遹傳》,第11045頁。
(23)《蘇軾文集》卷36《司馬溫公行狀》,第487頁。有關宋代侍從官員的范圍,可參見王宇:《試論宋代“侍從”內涵與外延的變化》,《浙江學刊》2011年第2期;張祎:《宋代侍從官的范圍及相關概念》,《國學研究》第34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24)趙升編:《朝野類要》卷2《稱謂》,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8頁。
(25)參見賈玉英:《宋代監(jiān)察制度》,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刁忠民:《宋代臺諫制度研究》,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虞云國:《宋代臺諫制度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對于言路上信息的來源、相關機構設置、言路官的選任及考核等問題,亦可參見這幾部著述。
(26)參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3之55,崇寧二年(1103)八月條,劉琳等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074頁。
(27)《宋史》卷161《職官志(一)》,第3785頁。
(28)謝維新編:《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后集卷20《給舍門》“給事中”引《神宗正史·職官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939冊,第698頁上欄a。
(29)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1之80引《宋續(xù)會要》,第2981頁。
(30)高斯得:《恥堂存稿》卷2《經筵進講故事》“七月二十八日進”,《叢書集成》初編排印聚珍版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頁。
(31)袁燮:《絜齋集》卷6《策問·封駁》,第71頁。
(32)林駉、黃履翁編:《新箋決科古今源流至論》別集卷2“君權(攬權不必親細務)”,臺北:新興書局,1970年,第994頁。
(33)元豐改制后,諫官曾經分屬中書、門下兩省,“自中興建炎間,詔諫院不隸兩省”(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1之78引《宋續(xù)會要》,第2980頁),恢復為獨立的言事機構。
(34)林駉:《古今源流至論》續(xù)集卷6“諫垣”,臺北:新興書局,1970年,第814—815頁。
(35)參見《資治通鑒》卷237,元和二年(807)十一月,李絳語,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768頁。
(36)洪邁:《容齋隨筆》卷13《諫說之難》,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5頁。
(37)《資治通鑒》卷192,武德九年(626)末,第6142頁。
(38)林駉:《古今源流至論》續(xù)集卷6“諫垣”,第815頁。
(39)魏了翁:《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18《應詔封事·貼黃》,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754頁下欄a。
(40)李燾:《長編》卷213,熙寧三年七月壬辰條,第5169頁。
(41)李燾:《長編》卷488,紹圣四年五月,曾布語,第11581—11582頁。
(42)張?zhí)锞帲骸栋肪?《請差災傷路分安撫》,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84頁。
(43)晁說之:《嵩山文集》卷1《元符三年應詔封事》,第44葉a。
(44)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6,建炎元年(1127)六月甲子條,胡坤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72頁。
(45)《宋大詔令集》卷194《政事(四七)》“誡約臺諫詔”,司義祖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712頁。
(46)李燾:《長編》卷489,紹圣四年七月甲寅條,曾布語,第11609頁。
(47)李燾:《長編》卷414,元祐三年九月戊申條,第10057頁。
(48)蘇轍:《欒城集》卷45《論用臺諫札子》,曾棗莊、馬德富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5頁。
(49)參見李燾:《長編》卷437,元祐五年正月己丑條,第10538頁。
(50)參見《楊時集》卷11《語錄·余杭所聞》,林海權校理,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324頁;李燾:《長編》卷510,元符二年五月戊辰條,第12148頁。
(51)王夫之鑒于明代亡國教訓,曾經回溯宋代中葉的上書言事,憤懣批評“以賞勸言之害,較拒諫而尤烈”。(《讀通鑒論》卷10,舒士彥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03頁)
(52)蔡戡:《定齋集》卷2《乞選擇監(jiān)司奏狀》,王德毅主編:《叢書集成續(xù)編》,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社,1989年,第22頁下欄a。
(53)《宋史》卷166《職官志(六)》“皇城司”,第3932頁。
(5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34之21,天禧元年(1017)八月十五日,第3860頁。
(55)吳曾:《能改齋漫錄》卷2《事始》“探事察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1頁。
(56)李燾:《長編》卷162,慶歷八年(1048)正月,第3913頁。
(57)《宋史》卷166《職官志(六)》“入內內侍省”,第3939頁。
(58)張綱:《華陽集》卷22《進故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1冊,第135頁下欄a。
(59)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19之13“御藥院”引《兩朝國史志》,第3553頁。
(60)參見友永:《御薬院考》,《別府大學短期大學部紀要》第6號,1987年;程民生:《宋代御藥院探秘》,《文史哲》2014年第6期。
(61)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46,紹興十二年(1142)八月丙子條,第2755頁。
(62)李燾:《長編》卷448,元祐五年九月丁卯條,蘇轍語,第10767頁。
(63)例如平田茂樹:《宋代政治結構試論——以“對”和“議”為線索》,《宋代政治結構研究》,第161—189頁;陳曄:《北宋政情、政風下的轉對制》,《史學月刊》2010年第11期;徐東升:《從轉對、次對到輪對——宋代官員輪流奏對制度析論》,《廈門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朱瑞熙:《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卷》,第110—112頁。
(64)魏了翁:《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17《封事奏體八卦往來之用玩上下交濟之理以盡下情(七月二日)》,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748頁下欄a。
(65)相關情況參見王化雨:《宋朝的君臣夜對》,《四川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
(66)胡銓:《澹庵文集》卷2《經筵玉音問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7冊,第25頁下欄b—29頁下欄b。
(67)周必大:《文忠集》卷30《資政殿學士贈通奉大夫胡忠簡公神道碑》,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7冊,第337頁下欄b。
(68)樓鑰:《攻媿集》卷77《跋劉資政游縣學留題》,第1049頁;《宋史》卷390《劉章傳》,第11959頁。
(69)樓鑰:《攻媿集》卷88《汪公行狀》,第1194頁。
(70)吳泳:《鶴林集》卷19《論今日未及于孝宗者六事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6冊,第181頁上欄a—b。
(71)樓鑰:《攻媿集》卷77《跋劉資政游縣學留題》,第1049頁。
(72)有關宋代經筵及經筵官人選等問題的研究,參見朱瑞熙:《宋朝經筵制度》,錢伯城主編:《中華文史論叢》第5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鄒賀:《宋朝經筵制度研究》,博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
(73)鄒浩:《道鄉(xiāng)集》卷39《蘇公行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1冊,第522頁下欄b。
(74)陳均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6,咸平二年七月“置翰林侍讀侍講學士”條,許沛藻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20頁。
(75)楊億:《武夷新集》卷11《楊徽之行狀》,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2冊,第300頁下欄a。
(76)《宋史》卷155《選舉志(一)》,第3612頁。
(77)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1,建炎元年十二月丙子條,第292頁。紹興十二年以后,秦檜把持朝政,“每除言路,必兼經筵”成為其控制進言途徑的舉措。參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13《官制一》“祖宗時臺諫不兼經筵”,徐規(gu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16頁。
(78)袁燮:《絜齋集》卷13《龍圖閣學士通奉大夫尚書黃公行狀》,第212頁。
(79)參見徐元杰:《楳野集》卷1《進講日記》“四月十二日進講”,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83冊,第667頁上欄a—669頁上欄a。
(80)參見司馬光:《手錄》“呂惠卿講咸有一德錄”,李裕民、佐竹靖彥編:《增廣司馬溫公全集》卷1,東京:汲古書院,1993年,第27頁下欄a;羅從彥:《遵堯錄·司馬光》,《羅豫章集》卷7,《叢書集成》初編排印正誼堂全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9頁。
(81)李裕民:《司馬光日記校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前言”,第11頁。
(82)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18《講筵進讀手記(二十六日)》,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94頁下欄a。
(83)有關宋廷與進言渠道相關的行政與信息網絡設置,參見朱瑞熙:《決策的依據和信息傳遞渠道》,《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卷》,第101—121頁;以及鄧小南:《略談宋代對于地方官員政績之考察機制的形成》,《鄧廣銘九十華誕祝壽論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39—247頁;《“訪聞”與“體量”:宋廷考察地方的路徑舉例》,《鄧廣銘教授百年誕辰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00—924頁;《從“按察”看北宋制度的運行》,柳立言主編:《近世中國之變與不變》,臺北:“中央研究院”,2013年,第53—104頁。
(84)程珌:《洺水集》卷13《上執(zhí)政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1冊,第398頁下欄b—399頁上欄a。
(85)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84《周禮義序》,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13冊,第695頁上欄b。
(86)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70,紹興三年十一月癸亥條,第1363頁。
(87)龐籍:《上仁宗答詔論時政》,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146,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校點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66頁。
(88)張方平:《樂全先生文集》卷22《論點選河北強壯事》,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5冊,第498頁下欄b—499頁上欄a。
(89)監(jiān)司按察本路州縣時,經常事先通知下屬即將“按行”、“指摘”、“點檢”的事由,號稱“刷牒”。州縣官吏接到通報,必然預先作好準備,這就為下級敷衍上級按察造成了方便。
(90)《宋史》卷394《陳自強傳》,第12035頁。
(91)平田茂樹:《宋代的言路》,《宋代政治結構研究》,第67—75頁。
(92)袁燮:《絜齋集》卷13《黃公(度)行狀》,第219頁。
(93)歐陽修:《上仁宗論臺諫論列貴在事初》,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51《百官門》,第561頁。
(94)蘇轍:《欒城集》卷45《論用臺諫札子》,第996頁。
(95)《陸九淵集》卷18《刪定官輪對札子》,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1頁。
(96)《陸九淵集》卷7《與詹子南》,第96頁。
(97)《陸九淵集》卷10《與李成之》,第129頁。
(98)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9“百官轉對”,第170頁。
(99)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60之1,第4665頁。
(100)劉隨:《上仁宗繳進天禧詔書乞防泄漏》注文,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51,第556頁;又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3之51,第3068頁。
(101)陳次升:《讜論集》卷1《上哲宗乞留正言孫諤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27冊,第331頁下欄a。
(102)彭龜年:《止堂集》卷1《論優(yōu)遷臺諫沮抑忠直之弊疏》,《叢書集成》初編排印聚珍版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頁。
(103)田錫:《咸平集》卷1《上太宗論軍國要機朝廷大體》,羅國威點校,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2頁。
(10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55之7,至和二年(1055),知諫院范鎮(zhèn)言,第4500頁。
(105)龔明之:《中吳紀聞》卷5“陸彥猷”,孫菊園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2頁。
(106)陳均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30“靖康元年春正月朔詔求言”,第771—772頁。
(10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3之19,乾道元年(1165)五月一日條,第3037頁。
(108)袁燮:《絜齋集》卷12《簽書樞密院事羅公(點)行狀》,第189頁。
(109)衛(wèi)涇:《后樂集》卷10《辛亥歲春雷雪應詔上封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603頁下欄a。
(110)《宋史》卷407《杜范傳》,第12282頁。
(111)劉子健:《南宋君主和言官》,《兩宋史研究匯編》,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年,第11—19頁。
(112)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8《仁宗皇帝》“正紀綱抑內降”,第171頁。
(113)呂中:《類編皇朝大事記講義》卷9《仁宗皇帝》“臺諫”,第189頁。
(114)《宋史》卷387《杜莘老傳》,第11894頁。
(115)《宋史》卷318《王拱辰傳》,第10360頁。
(116)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24,紹興八年十二月丙辰條,第2327頁;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5“胡忠簡上書”,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7頁。
(117)參見周必大:《文忠集》卷165《歸廬陵日記》、卷99《同金給事待罪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8冊,第778頁下欄b、75頁上欄a。
(118)謝采伯:《密齋筆記》卷1“張子韶在經筵”,《叢書集成》初編排印琳瑯秘室叢書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頁。
(119)《司馬光集》卷76《太子太保龐公墓志銘》,李文澤、霞紹暉校點整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542頁。
(120)《宋史》卷247《宗室·趙子崧傳》,第8744頁。
(121)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12《論官》,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33頁。
(122)范祖禹:《太史范公文集》卷15《論封樁札子》,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24冊,第237頁下欄a—b。
(123)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68之127,乾道四年六月四日條,第8030頁。
(124)高斯得:《恥堂存稿》卷2《經筵進講故事》“七月二十三日進”,第27頁。
(125)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18《講筵進讀手記(初八日)》,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95頁上欄b。
(126)參見岳珂:《桯史》卷8“袁孚論事”、卷9“黑虎王醫(yī)師(繼先)”,吳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9、109頁;樓鑰:《攻媿集》卷88《汪公行狀》“玉色不悅”,第1198頁。
(127)孔飛力針對清代“叫魂”事件,對于清政府“內部通訊體系”進行了分析,見《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社會學意義上的相關討論,可參見周雪光:《運動型治理機制: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再思考》,《開放時代》2012年第9期。
(128)樓鑰:《攻媿集》卷27《繳林大中辭免權吏部侍郎除直寶文閣與郡》,第382頁。
(129)《宋史》卷311《呂公弼傳》,第10213頁。
(130)《歐陽修全集》卷111《論史館日歷狀》,第1687頁。
(131)柳立言對于“動態(tài)的法律文化”的界定與說明,參見《宋代的社會流動與法律文化:中產之家的法律?》,《唐研究》第11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本節(jié)討論受其啟發(fā)。
(132)樓鑰:《攻媿集》卷99《端明殿學士致仕贈資政殿學士黃公墓志銘》,第1390頁;《宋史》卷393《黃裳傳》作“朝廷之大者”。(第12005頁)
(133)參見虞云國:《宋代政治生態(tài)視野下臺諫監(jiān)察信息渠道的通塞》,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菊生學術論壇:7至16世紀信息溝通與國家秩序”主題報告,北京,2017年11月4日。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