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的至圣之道
作者:張墨書(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臘月初六日壬寅
耶穌2019年12月31日
成就圣人的理想人格,是儒家自孔子以來最為堅定的信仰。雖然孟子認為“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荀子也說過“涂之人可以為禹”(《荀子·性惡》),都肯定了圣人可學而至,但是,北宋之前儒家圣人觀的整體基調(diào)仍是“圣人不可慕也”(《成之聞之》),直至被世人譽為“善學圣人者”的周敦頤明確提出“圣人可學而至”(《通書·圣學》)的觀點,才有所改變。隨后,程朱理學提出了“存天理去人欲”的圣人觀,以繁瑣的“格物致知”作為成圣之教。而王陽明將成圣與“良知”聯(lián)系起來,為“學以至圣”這一儒家基本信念和崇高追求開拓了可行之路。
希圣之方:學以至圣之可能
王陽明少時便立志成圣,但在朱子格物學的教導下屢次受挫,曾陷入一籌莫展之境地。直至龍場悟道后,王陽明才意識到早年學以至圣之所以失敗,是朱子開的希圣之方有誤,即誤解和歪曲了圣人的本質(zhì)所致。
王陽明認為,圣人的本質(zhì)不在于才力的大小、知識的多寡,而在于其內(nèi)心的純乎天理。他從純度的視角去把握圣人的本質(zhì),集中體現(xiàn)在《傳習錄》的精金之喻中:“圣人之所以為圣,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量;所以為圣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以為圣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量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蓖蹶柮饕渣S金的成色與分量為喻,意在強調(diào)圣人的標準不在于外在的才能和學問,而在于內(nèi)心的純正和對天理的持守。如若心向外求,以數(shù)量化的多識多能為標準去追求成圣,猶如看見別人有萬鎰之精金,只妄想在分量上趕超別人,而不肯在成色上下功夫,把錫、鉛、銅、鐵都夾雜進去。如此一來,分量是增加了,但成色卻愈低下,煉到最后也就不再有金子了,這顯然與至圣之路背道而馳。
“心之良知是謂圣”是王陽明給出的希圣之方:“心之良知是謂圣。圣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茍能致之,即與圣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边@段話中的核心范疇無疑是“良知”。王陽明的“良知”概念源自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盡心上》)。在孟子那里,良能和良知都是人先天所具有的自然屬性。王陽明繼承了這一觀點,認為良知普遍存在于所有人的內(nèi)心之中,“自圣人以至于愚人,自一人之心,以達于四海之遠,自千古以前以至于萬代之后,無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謂‘天下之大本’也”。既然良知人人都有,那么人人都是潛在的圣人。
王陽明破除了世俗觀念對“圣人”的神化,他的希圣之方同時具有內(nèi)在性和普遍性特征,一方面使得至圣的途徑不再繁瑣,只需內(nèi)求德性,無需外求功勛、才力、知識及技能;另一方面,使得至圣的主體由士大夫階層擴展到社會各階層,于是便有“見滿街人都是圣人”的說法。這些都為“學以至圣”提供了可能。
成圣之志:學以至圣之基礎(chǔ)
雖然王陽明認為,圣人與凡人先天都具有良知,二者在起點上實無不同,但是也承認“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傳習錄中》)。其中,“致”是至、極、盡之意,“致良知”就是至極、拓展其良知,將良知運用到人倫日常當中。之所以要“致”良知,是因為良知會受到私欲的遮蔽和阻隔,需要不斷剔除心中的私欲,才能找回良知的本體。所謂“私欲”,并非指人所具有的客觀生理需求,而是指主觀心理動機,正如朱熹所說:“飽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學以至圣,離不開致良知;致良知,首先需要立成圣之志。王陽明曾對門徒說過,“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圣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傳習錄下》)。不僅如此,王陽明還多次強調(diào)立志的重要性:“(志)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從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處”;“善念發(fā)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fā)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圣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保ā秱髁曚浬稀罚?o:p>
由此可見,志向堅定,就不會有煩惱,定能安靜,從而專心致志在至善處;志向真切,就不會有不能認清的私意;志向成熟,無論做什么,主觀愿望都不會違背客觀規(guī)律和人為的規(guī)矩。存養(yǎng)志向可以使人在善念萌生時,知道并加以擴充,在惡念萌生時,知道并加以遏制。“立志”對于“求學”而言,猶如“植根”之于“種樹”。正如王陽明所說:“夫?qū)W莫先于立志。志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壅灌溉,勞苦無成矣”。換句話說,只有明確目標,方能為求學活動提供方向和動力。當然,立成圣之志并非要求人們不食人間煙火、放棄世俗、隔斷紅塵,“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yè),不為心累;縱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傳習錄下》)。
在王陽明看來,堅定的圣人志向是學以至圣的必要前提和現(xiàn)實基礎(chǔ)。只有具備了這一真切而誠摯的成圣之志,才能在抑惡揚善的道路上披荊斬棘,不然便會被私心所迷惑,使良知被遮蔽,使人迷失方向或停滯不前。
作圣之功:學以至圣之途徑
王陽明曾將“立志用功”比作種樹:“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其中,“枝葉和花實”可以理解為致良知以成賢成圣,而“栽培灌溉”主要包括:居敬存養(yǎng)、省察克治以及事上磨煉等功夫。
居敬存養(yǎng)與省察克治有助于體認良知,其中前者從積極方面來促成對良知的體認,而后者主要是從消極的方面實現(xiàn)對良知的體認。如何居敬?王守仁主要把它理解為“主一”,即“專一一個天理”,專一其他即為“逐物”,“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傳習錄上》)。省察克治之功,主要包含三個方面的含義:首先,省察功夫就是反身而誠的內(nèi)省,靜坐思慮,將好色好貨等私欲逐一搜尋出來,找到病根;其次,搜集到了病因所在便要拔出病根,這就是克治功夫,即克己;最后,去得人欲,存得天理,就必須思誠,唯有達到誠的境界才能徹底存天理去人欲。因此,在王陽明看來,它是學以至圣所必需的作圣之功,“教人為學,不可執(zhí)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梢姡⒅局弥饕@現(xiàn)在學以至圣的初始階段,待志定后,需靠省察克治之功掃除心中私心雜念,并且要時時用功、處處用力省察克治。當然,王陽明認為,僅是省察克治仍不夠,還必須通過具體的日常生活之事,加強道德修養(yǎng)的磨煉,這便是“事上磨煉”。
事上磨煉有助于實現(xiàn)良知,它要求道德主體在具體的日常行事過程中,既不要過,也不要不及,過與不及都是私意,只有達到天理中和處,才能去掉私意,識得天理。雖然內(nèi)在的居敬存養(yǎng)和省察克治之功不可缺少,但若只知在靜中涵養(yǎng),一旦碰到事情,腳跟勢必站不穩(wěn)。因此,王陽明強調(diào)事上磨煉的重要性:“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o:p>
當然,不論是居敬存養(yǎng)、省察克治,還是事上磨煉,都需要弄清楚目的只有一個,即通過格心、正心,使自己的內(nèi)心像明鏡一樣光亮,使自己原本的良知得到清晰的呈現(xiàn)。正如王陽明的弟子徐愛所說,“心猶鏡也。圣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人,照上用工,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工,明了后亦未嘗廢照”。通過對比可知,王陽明的希圣之方是以圣人與常人的本質(zhì)區(qū)別為診斷依據(jù),從而對癥下藥,提出學以至圣的有效方法。鏡子如何照物、所照之物為何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重要的是鏡子是否明凈光亮,如同除去私欲的良心一般。這才是真正的至圣之道。
(本文受中國人民大學2019年度“中央高校建設(shè)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專項資金”資助)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