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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勞悅強(qiáng)】“異端”的思想史考察

        欄目:學(xué)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shí)間:2020-03-16 23:35:19
        標(biāo)簽:原意、孔子、異端

        “異端”的思想史考察

        作者:勞悅強(qiáng)(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思想史、經(jīng)典詮釋研究)

        來源:《杭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20年第1期

        時(shí)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二月二十日乙卯

        ??????????耶穌2020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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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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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端”一詞源出于《論語》中孔子一語,所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孔子原意為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后代解釋雖然各有訓(xùn)詁依據(jù),但往往別有義理關(guān)懷,暗中主宰,不啻先有義理立場,然后假借訓(xùn)詁作證。漢儒訓(xùn)詁、宋明道學(xué)家義理,乃至清代樸學(xué)考據(jù),在詮釋學(xué)上的頡頏,其實(shí)不是純?nèi)坏拇耸潜朔堑霓q論,而毋寧各有其思想史脈絡(luò)。自漢代起,直至清中葉,“異端”早已從孔子原話中異化而出,沾上貶義,于今依然不變。事實(shí)上,事物猶如絲線,必有兩端。依孔子原意,“攻乎異端”實(shí)指為人治學(xué)應(yīng)當(dāng)注意同一事物必具兩端,方可共成一體,若偏治一端,必有其害。本文從思想史立場,實(shí)事求是,追溯“異端”一詞自春秋迄明清歷代的詮釋,輔以訓(xùn)詁考證,以求孔子原話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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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詞:孔子;異端;原意;思想史;詮釋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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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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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端”一詞今天往往都帶貶義。所謂“異”,乃指異乎所謂“正”之意。“端”既不正,遂更引申為所謂“邪說”,故不可取??鬃?前551-前479)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第二》)原文并無“異”與“正”的對立,但自漢代起,經(jīng)師已視“異端”為“奇巧他技”,貶義甚明。洎宋,舊說更多受程朱理學(xué)的影響,以為異端“非圣人之道”,“專治而欲精之,為害甚矣”。1“圣人之道”,即是正道。程朱以“攻”訓(xùn)“治”,而“已”則作虛詞。與朱熹(1130-1200)同時(shí)的孫奕則以“已”為實(shí)字,作“止”解,而“攻”轉(zhuǎn)為“抨擊”之意。抨擊異端,其害可止。然而,兩解盡管相異,但同樣以“異端”為攻者所研究或批評之對象。事實(shí)上,宋代以前注家亦莫不如此。清代焦循(1763-1820)和宋翔鳳(1779-1860)標(biāo)舉新說,以“異端”為一事本身之兩端而非攻者所研究或批評的對象。事物猶如絲線,必有兩端?!肮ズ醍惗恕睂?shí)指為人治學(xué)應(yīng)當(dāng)注意同一事物必具兩端,方可共成一體,若偏治一端,必有其害。本文從思想史立場出發(fā),實(shí)事求是,追溯“異端”一詞自春秋迄明清歷代的詮釋,輔以訓(xùn)詁考證,以求孔子原話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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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異端”原義與漢儒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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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jù)現(xiàn)存文獻(xiàn),孔子以前,“異端”一詞似乎并未見用。與孔子同時(shí)的鄭國鄧析(前545-前501),深于名理,主張刑名之治,相傳他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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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談?wù)撸瑒e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諭志通意,非務(wù)相乖也。若飾詞以相亂,匿詞以相移,非古之辯也。[1](P.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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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疑問,鄧析所論乃針對辯談而言?!笆忸悺迸c“異端”對言,分別指不同性質(zhì)的言說類別或概念范疇,“別”和“序”就是將言說和概念加以區(qū)分,俾使各自為類,條理井然?!读凶印ちγ贩Q“鄧析操兩可之說,設(shè)無窮之辭”[2](PP.201-202),所謂“操兩可之說”似乎是指原來分屬“殊類”和“異端”的不同說法,經(jīng)過鄧析迂回曲折、反復(fù)無窮的辯說,最終或可以殊途同歸,因?yàn)檗q說的目的在于“諭志通意,非務(wù)相乖也”?!巴ㄒ狻倍幌喙?,則“異端”倫序或許有別,但不妨互通。3反觀孔子所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當(dāng)指處事的通則而言,顯然并非針對辯說而發(fā)。由此可見,“異端”一詞在春秋末年本非術(shù)語,言人人殊,因此并無固定之義,其實(shí)際意涵必須由其文脈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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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來,學(xué)者都忽略,“異端”一詞其實(shí)孔子弟子子貢也曾使用?!犊鬃蛹艺Z·辯政》有以下一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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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貢問于孔子曰:“昔者齊君問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節(jié)財(cái)?!斁龁栒诜蜃?,夫子曰:‘政在諭臣。’葉公問政于夫子,夫子曰:‘政在悅近而來遠(yuǎn)?!咧畣栆灰玻蜃討?yīng)之不同,然政在異端乎?”孔子曰:“各因其事也。齊君為國,奢乎臺(tái)榭,淫于苑囿,五官伎樂,不解于時(shí),一旦而賜人以千乘之家者三,故曰‘政在節(jié)財(cái)’。魯君有臣三人,內(nèi)比周以愚其君,外距諸侯之賓以蔽其明,故曰‘政在諭臣’。夫荊之地廣而都狹,民有離心,莫安其居,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yuǎn)’。此三者所以為政殊矣?!对姟吩?‘喪亂蔑資,曾不惠我?guī)?’此傷奢侈不節(jié)以為亂者也。又曰:‘匪其止共,惟王之邛。’此傷奸臣蔽主以為亂也。又曰:‘亂離瘼矣,奚其適歸?!藗x散以為亂者也。察此三者,政之所欲,豈同乎哉?”[3]《辯政》,PP.16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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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異端”并非術(shù)語,顯而易見。孔子說過:“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4](《論語·為政》,P.53)所謂“以德”乃從根本原則而言。子貢見夫子問同而答異,遂疑“政在異端”,所指乃為政的實(shí)際措施,如“節(jié)財(cái)”“諭臣”“悅近來遠(yuǎn)”等事。措施因應(yīng)特殊情況而定,“各因其事”,但根本原則不會(huì)因此而變。本是一,可以前定;末是多,難以預(yù)料。然而,本末必須一貫。有子嘗言:“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4](《論語·學(xué)而》,P.48)“孝弟”為仁之本,“孝弟”之行則端緒眾多?!墩撜Z·衛(wèi)靈公》載孔子問子貢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shí)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盵4](《論語·衛(wèi)靈公》,P.161)這段對話出自孔子與子貢,當(dāng)非巧合。子貢以為孔子的學(xué)問在于“多學(xué)而識(shí)之”,“多學(xué)”亦即他本人所謂“異端”。夫子謂“予一以貫之”,猶問同而答異,但原則始終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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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同答異,夫子隨機(jī)設(shè)教,《論語》中屢見不鮮。對于這一設(shè)教的實(shí)踐,孔子本人的說法就是“言豈一端”?!犊鬃蛹艺Z·曲禮公西赤問》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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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嘗,奉薦而進(jìn),其親也愨,其行也趨趨以數(shù)。已祭,子貢問曰:“夫子之言祭也,濟(jì)濟(jì)漆漆焉。今夫子之祭,無濟(jì)濟(jì)漆漆,何也?”孔子曰:“濟(jì)濟(jì)者,容也,遠(yuǎn)也;漆漆者,以自反。容以遠(yuǎn),若容以自反,夫何神明之及交?必如此,則何濟(jì)濟(jì)漆漆之有?反饋樂成,進(jìn)則燕俎,序其禮樂,備其百官,于是君子致其濟(jì)濟(jì)漆漆焉!夫言豈一端而已哉?亦各有所當(dāng)也?!盵3](P.5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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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祭祀的態(tài)度,“謹(jǐn)愨”與“濟(jì)濟(jì)漆漆”盡管不同,但要視乎祭祀人的身份和場合,不能一概而論,所以孔子說“言豈一端”,“亦各有所當(dāng)”。從與祭者的立場言,祭祀的精神在于敬誠,所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所以孔子說:“吾不與祭,如不祭。”[4](《論語·八佾》,P.64)至于“奉薦而進(jìn),其親也愨,其行也趨趨以數(shù)”,正是祭神如神在的實(shí)際表現(xiàn),如此才能及交神明。祭祀以后的相關(guān)禮儀,則屬于有司之事。“謹(jǐn)愨”與“濟(jì)濟(jì)漆漆”實(shí)即祭祀時(shí)敬誠的精神,因與祭者的身份和場合不同而產(chǎn)生的兩種不同的體現(xiàn),也就是祭的“異端”。孔子論祭猶如其論政,采取的都是“各因其事”,“言非一端”的立場。事實(shí)上,“異端”一詞本身既非術(shù)語,并無固定意涵,鄧析、孔子和子貢的用法有所不同,這正是“言非一端”的明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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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正如鄧析所說,“談?wù)?,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諭志通意,非務(wù)相乖也”,言雖多端,但并不妨礙其意指互通。此意也見于孔子以后的《商君書》?!渡叹龝F指·開塞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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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王道一端,而臣道亦一端;所道則異,而所繩則一也。故曰:“民愚,則知可以王;世知,則力可以王。”民愚則力有余而知不足;世知?jiǎng)t巧有余而力不足。民之生,不知?jiǎng)t學(xué),力盡而服。故神農(nóng)教耕而王,天下師其知也;湯武致強(qiáng)而征,諸侯服其力也。夫民愚,不懷知而問;世知,無余力而服。故以王天下者并刑,力征諸侯者退德。[5](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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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道、臣道各為一端,言指各異,但所依循的準(zhǔn)繩則一,故知與力不同而可以并行不悖,善用則均可征諸侯、王天下。商鞅(約前395年—前338年)此處的說法尤其值得注意,5因?yàn)榫茧m然異道,互為“異端”,但并非對立,反而共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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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西漢,漢武帝(前156-前87)對于“異端”的看法,依然繼承此意?!稘h書·董仲舒?zhèn)鳌份d武帝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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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聞?dòng)菟粗畷r(shí),游于巖郎之上,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nèi)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蓋儉者不造玄黃旌旗之飾。及至周室,設(shè)兩觀,乘大路,朱干玉戚,八佾陳于庭,而頌聲興。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或曰良玉不瑑,又曰非文無以輔德,二端異焉。殷人執(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秏矣哀哉![6](第8冊,PP.2506-2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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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帝所論的前提是“同條共貫”的“帝王之道”,而他惑于虞舜、文王有逸勞二端之殊,治世有質(zhì)文二端之別,故疑帝王之道異指。武帝所謂異指,實(shí)即“異端”,而“異端”又同屬帝王之道,而非別有治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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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端”一詞的早期用法以及其觀念意涵,分析如上,至于《論語》“異端章”的經(jīng)師詮釋則不傳于世。與武帝同時(shí)的司馬遷(前87年卒)卻意外地為后人留下重要線索?!妒酚洝なT侯年表》“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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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授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7](P.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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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顯然以歷史實(shí)例來解釋《論語》“異端章”。依他所說,孔子作《春秋》自有其微言大義,但傳諸弟子,則各有所得,“人人異端”,又“各安其意”,專攻一己所得而不顧同門所受,遂“失其真”。夫子微言既失,斯為其害。太史公訓(xùn)“攻”為“治”,而“異端”則指同一事體的不同意指,而非異于此一事體的另一事體。異端本身不為害,害乃由于安于專攻事體的一端而忽略其余,猶如瞎子摸象,最終全體之真遂蔽于一偏之見??鬃诱撜?,問同答異,亦猶弟子傳述同一《春秋》之微言,各有所見而異端紛起,可見太史公對“異端”的理解深得夫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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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遷的看法亦見于稍后劉向(前77-前6)、劉歆(前46-23)父子的《七略》而為班固(32-92)所承?!稘h書·藝文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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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shí)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說蠭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兑住吩?“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苯癞惣艺吒魍扑L,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dú)w,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圣久遠(yuǎn),道術(shù)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shù),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6](第6冊,P.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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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子九流十家都從備載王道的王官之學(xué)中“各引一端”,易言之,九流十家是“異家”,而一以貫之的則是王道?!爱惣摇睂?shí)即司馬遷所謂的“異端”。異家各推所長,以“崇其所善”,但所善適成其蔽短,所言殊異,譬猶水火,然合其要?dú)w,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爸c流裔”即是“端”。必須強(qiáng)調(diào),“異端”既然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因此原來并無貶義,而毋寧是客觀的描述,指的是同出一源的不同支流。此外,由于異端“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因此自然各有蔽短,若專攻一端而忽略其余,正是太史公所講的“各安其意,失其真”,“斯為害已”?!爱惗恕辈⒎菍儆诓煌w系的對立面,更非與某一既定正統(tǒng)的互相矛盾的學(xu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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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言文字的意義隨時(shí)代而變,“異端”一詞也不例外。“異端”原來不涉褒貶,但大約在西漢中葉開始衍生貶義。與太史公同時(shí)的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在其《封禪賦》云:“軒轅之前,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也。五三《六經(jīng)》載籍之傳,維風(fēng)可觀也。《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蛩挂哉?,君莫盛于唐堯,臣莫賢于后稷。后稷創(chuàng)業(yè)于唐堯,公劉發(fā)跡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載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然無異端,慎所由于前,謹(jǐn)遺教于后耳?!盵7](PP.1229-1230)文中“異端”當(dāng)指異于唐虞以降,下及姬周之王道教化,或足以影響其盛治的主張,似乎已略帶貶義。又《漢書·武五子傳》載,“戾太子據(jù),元狩元年(前122年)立為皇太子,年七歲矣。……少壯,詔受《公羊春秋》,又從瑕丘江公受《谷梁》。及冠就宮,上為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jìn)者?!盵6](第9冊,P.2741)“異端”一詞應(yīng)出自當(dāng)時(shí)史官所記,若出自班固,則時(shí)在東漢初年。戾太子賓客所進(jìn)的“異端”當(dāng)指《公羊》《谷梁》以外的種種異說,也未必跟《春秋》有關(guān),而史官之意似乎以為不可取。自此以下,“異端”在東漢的一般用法中便成為貶義詞?!稏|觀漢記·張酺傳》載:“張酺(104年卒)拜太尉,章帝詔射聲校尉曹褒案漢舊儀制漢禮,酺以為褒制禮非禎祥之特達(dá),有似異端之術(shù),上疏曰:‘褒不被刑誅,無以絕毀實(shí)亂道之路。’”[8](P.693)張酺所言非關(guān)經(jīng)術(shù),足見“異端”實(shí)為一般用語。逮于漢末,荀悅(148-209)曰:“經(jīng)稱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陰陽之節(jié),在于四時(shí)五行。仁義之大體,在于三綱六紀(jì)。上下咸序,五品有章,淫則荒越,民失其性。于是在上者則天之經(jīng),因地之義,立度宣教,以制其中,施之當(dāng)時(shí),則為道德,垂之后世,則為典經(jīng),皆所以總統(tǒng)綱紀(jì),崇立王業(yè)。及至末俗,異端并生,諸子造誼,以亂大倫,于是微言絕,群議繆焉。故仲尼畏而憂之,詠嘆斯文,是圣人篤文之至也。”[9](P.437)與劉向父子和班固不同,荀悅視諸子百家為“異端”,妄造繆議,以亂經(jīng)典大倫,致使微言大義由此而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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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存漢儒的《論語》訓(xùn)釋,未見“異端章”的解說,但漢末儒者以經(jīng)解經(jīng),援用《論語》“異端章”為說,適有孤例。此時(shí)“異端”已成貶詞,經(jīng)師解釋此章,竟然隨俗?!洞呵锕騻鳌の墓辍?“惟一介斷斷焉,無他技。”何休(129-182)注曰:“一介猶一槩;斷斷猶專一也。他技,奇巧異端也。孔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又《禮記·大學(xué)》引用同一段傳文,鄭玄(127-200)注曰:“他技,異端之技也?!盵10](《禮記注疏》,P.988)何、鄭同時(shí),均治經(jīng)學(xué),何休似乎直接以“奇巧他技”來解釋孔子所說的“異端”,而鄭玄或未必然。6此外,何休當(dāng)以“攻”作“攻治”解。何、鄭都是東漢中葉以后人,說法與司馬遷不同,未可遽作定論。事實(shí)上,與何、鄭同時(shí)的王符(78-163)對于“異端”的理解別有一義。《潛夫論·敘錄》:“人天情通,氣感相和,善惡相征,異端變化。圣人運(yùn)之,若御舟車,作民精神,莫能含嘉。故敘‘本訓(xùn)’第三十二?!盵11](P.480)“本訓(xùn)”所講的“本”即天人合一之本,“異端”就是天人合一中天與人兩端,亦指善惡相乘的兩端。易言之,異端同屬一體。“異端變化”即指人天之間情通,互相感應(yīng),人間的善惡足以氣感上天,于是上天以災(zāi)祥譴告,所謂“變異吉兇,何非氣然”[11](P.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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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儒通經(jīng)致用,在議論實(shí)際政事的時(shí)候,常常引經(jīng)據(jù)典以為說?!逗鬂h書·范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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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shí)尚書令韓歆(39年卒)上疏,欲為《費(fèi)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詔下其議。……升起對曰:“《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師徒相傳,又無其人,且非先帝所存,無因得立?!菹马獙W(xué)微缺,勞心經(jīng)藝,情存博聞,故異端競進(jìn)?!饔兴鶊?zhí),乖戾分爭?!瘛顿M(fèi)》《左》二學(xué),無有本師,而多反異,……今陛下草創(chuàng)天下,紀(jì)綱未定,雖設(shè)學(xué)官,無有弟子,《詩》《書》不講,禮樂不修,奏立《左》《費(fèi)》,非政急務(wù)??鬃釉?‘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瘋髟?‘聞疑傳疑,聞信傳信,而堯舜之道存?!副菹乱上鹊壑?,信先帝之所信,以示反本,明不專已。天下之事所以異者,以不一本也?!段褰?jīng)》之本自孔子始,謹(jǐn)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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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shí)難者以太史公多引《左氏》,升又上太史公違戾《五經(jīng)》,謬孔子言,及《左氏春秋》不可錄三十一事。[12](卷36,PP.1228-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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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升此處討論《費(fèi)氏易》和《左氏春秋》是否應(yīng)該立為學(xué)官,他所謂的“異端”乃相對于“本”而言,而此“本”則在于孔子編定的《五經(jīng)》。易言之,異端就是不得孔子《五經(jīng)》本旨的經(jīng)藝傳說,而“攻”亦作“攻治”解。范升卒于明帝永平年間(57-75),早于何休與鄭玄,他對“異端”的理解似乎與何、鄭不盡相同,而且他抨擊《費(fèi)氏易》和《左氏春秋》恐怕與現(xiàn)實(shí)的政治目的有關(guān)。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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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何休、鄭玄同時(shí)而稍早又有延篤其人(167年卒),既精?!蹲笫蟼鳌?,又與鄭玄同門,從馬融(79-166)受業(yè),博通經(jīng)傳及百家之言。[3](PP.93-94)8桓帝時(shí),儒者爭論仁孝之先后次序,延篤的意見最為通達(d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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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夫仁孝之辯,紛然異端,互引典文,代取事?lián)?,可謂篤論矣。夫人二致同源,總率百行,非復(fù)銖兩輕重,必定前后之?dāng)?shù)也。而如欲分其大較,體而名之,則孝在事親,仁施品物,施物則功濟(jì)于時(shí),事親則德歸于己,于己則事寡,濟(jì)時(shí)則功多。推此以言,仁則遠(yuǎn)矣。然物有由微而著,事有由隱而章。近取諸身,則耳有聽受之用,目有察見之明,足有致遠(yuǎn)之勞,手有飾衛(wèi)之功,功雖顯外,本之者心也。遠(yuǎn)取諸物,則草木之生,始于萌芽,終于彌蔓,枝葉扶疏,榮華紛縟,末雖繁蔚,致之者根也。夫仁人之有孝,猶四體之有心腹,枝葉之有本根也。圣人知之,故曰:“夫孝,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然體大難備,物性好偏,故所施不同,事少兩兼者也,如必對其優(yōu)劣,則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本根充實(shí)為先,可無訟也?;蛑^先孝后仁,非仲尼序回、參之意。蓋以為仁孝同質(zhì)而生,純體之者,則互以為稱,虞舜、顏回是也。若偏而體之,則各有其目,公劉、曾參是也。夫曾、閔以孝悌為至德,管仲以九合為仁功,未有論德不先回、參,考功不大夷吾。以此而言,各從其稱者也。[12](卷64,PP.2104-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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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延篤認(rèn)為有關(guān)仁孝之辯的各種議論,同是“異端”而且都能“互引典文,代取事?lián)?。顯然,“異端”不單毫無貶義,更且“可謂篤論”。究其原因,仁孝猶如樹木之根葉,“仁以枝葉扶疏為大,孝以本根充實(shí)為先”,“二致同源”,不可偏廢。仁孝“同質(zhì)而生”,合成一體,其源則在于人心,“若偏而體之,則各有其目”。由是觀之,仁孝不啻人心之兩端,相對互言,各為其異。仁孝二德本身性質(zhì)如此,則辯論兩者關(guān)系的爭論,自然也互成異端了,因此,延篤認(rèn)為“仁孝之辯,紛然異端”,“可無訟也”。易言之,若偏執(zhí)仁孝先后,則無異于“攻乎異端”,自然“斯害也已”了。延篤對“異端”的理解,從詞義看,與子貢最初的用法一般,而從義理論,異端共成一體,則又與同時(shí)的王符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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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篤本傳”載:“帝數(shù)問政事,篤詭辭密對,動(dòng)依典義?!盵12](卷64,P.2103)雖然仁孝之辨并非對答帝問,但延篤持平之論,必然也是他根據(jù)自己對《論語》的心得而來。然而,延篤謂仁孝二致同源,或許也受到西漢董仲舒(前179-前104)的啟發(fā)。《春秋繁露·仁義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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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之所治,人與我也。所以治人與我者,仁與義也。以仁安人,以義正我,故仁之為言人也,義之為言我也,言名以別矣。仁之于人,義之與我者,不可不察也。眾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義設(shè)人,詭其處而逆其理,鮮不亂矣。是故人莫欲亂,而大抵常亂。凡以暗于人我之分,而不省仁義之所在也。是故《春秋》為仁義法。仁之法在愛人,不在愛我。義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雖能正人,弗予為義。人不被其愛,雖厚自愛,不予為仁?!手^往,義謂來,仁大遠(yuǎn),義大近。愛在人謂之仁,義在我謂之義。仁主人,義主我也。故曰仁者人也,義者我也,此之謂也。君子求仁義之別,以紀(jì)人我之間,然后辨乎內(nèi)外之分,而著于順逆之處也。是故內(nèi)治反理以正身,據(jù)禮以勸福。外治推恩以廣施,寬制以容眾??鬃又^冉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后加教。”語樊遲曰:“治身者,先難后獲。”以此之謂治身之與治民,所先后者不同焉矣。《詩》曰:“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先飲食而后教誨,謂治人也。又曰:“坎坎伐輻,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毕绕涫?,后其食,謂治身也?!匀手稳?,義治我,躬自厚而薄責(zé)于外,此之謂也。且《論》已見之,而人不察,不攻人之惡,非仁之寬與?自攻其惡,非義之全與?此謂之仁造人,義造我,何以異乎?……二端之政詭于上,而僻行之則誹于下,仁義之處可無論乎?[13](PP.249-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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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舒所謂春秋“二端之政”即在于治人與治我,而所以治人與我則在于仁與義。人我與仁義各為兩端,但共成一體,而非互相對立,畸輕畸重。所謂“仁造人,義造我,何以異乎”。若誤認(rèn)人我對立,仁義相隔,就是“暗于人我之分,而不省仁義之所在”了。人我、仁義只有先后不同,董仲舒必定反對只講人我、仁義的其中一端,因?yàn)檫@正是“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延篤論仁孝,連先后都不可強(qiáng)辯,但他兼顧全體,不偏一端的看法則與仲舒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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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指出,延篤對“異端”的圓融理解,其實(shí)與其人的性情修養(yǎng)關(guān)系至大。本傳載他當(dāng)京兆尹時(shí),“其政用寬仁,憂恤民黎,擢用長者,與參政事,郡中歡愛”。[12](卷64,P.2103)可見他性寬仁恕物,以百姓之心為心,又能包容異見,采納他人之長,所以治內(nèi)官民融洽,和氣一團(tuán)。因是之故,延篤剖析仁孝,并非純作理論之分辨,對于仁孝的不同體現(xiàn),他都逐一以歷史人物為例。純體仁孝者,虞舜、顏回是也。偏而體之者,公劉、曾參是也。再者,他更以功與德論仁孝,功、德歸屬全體之兩端,但無分軒輊,所以說“曾、閔以孝悌為至德,管仲以九合為仁功,未有論德不先回、參,考功不大夷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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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篤個(gè)性耿正,并非鄉(xiāng)愿。史載:“時(shí)皇子有疾,下郡縣出珍藥,而大將軍梁冀(159年卒)遣客赍書詣京兆,并貨牛黃。篤發(fā)書收客,曰:‘大將軍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應(yīng)陳進(jìn)醫(yī)方,豈當(dāng)使客千里求利乎?’遂殺之。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欲求其事。篤以病免歸,教授家巷?!盵12](卷64,P.2104)延篤不以個(gè)人仕途得失而顧忌直言。至于論經(jīng),他也自有主張,而非依仰時(shí)流,不辨唯阿。范曄(398-445)稱贊他“論解經(jīng)傳,多所駁正,后儒服虔等以為折中”[12](卷64,P.2108)。明乎此,我們可以肯定延篤對仁孝關(guān)系的看法并非含糊其詞,模棱兩可。事實(shí)上,他認(rèn)為“體大難備,物性好偏,故所施不同,事少兩兼者也”,顯然就是從他對人性的了解而來,這不關(guān)乎訓(xùn)詁,不但與當(dāng)時(shí)爭論者“互引典文,代取事?lián)保娜皇鈩e,更且遠(yuǎn)出經(jīng)義的瓜葛而直入孔門以實(shí)際人生論仁孝的堂奧。他的見解其實(shí)反映出他本人開明通達(dá)的性情。延篤因上奏梁冀一事,“以病免歸,教授家巷”。后來他的好友在京師向公卿推薦復(fù)任,但他為書婉謝,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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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道之將廢,所謂命也。流聞乃欲相為求還東觀,來命雖篤,所未敢當(dāng)。吾嘗昧爽櫛梳,坐于客堂。朝則誦羲、文之《易》,虞、夏之《書》,歷公旦之典禮,覽仲尼之《春秋》。夕則消搖內(nèi)階,詠《詩》南軒。百家眾氏,投閑而作。洋洋乎其盈耳也,渙爛兮其溢目也,紛紛欣欣兮其獨(dú)樂也。當(dāng)此之時(shí),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軀也。雖漸離擊筑,傍若無人,高鳳讀書,不知暴雨,方之于吾,未足況也。且吾自束脩已來,為人臣不陷于不忠,為人子不陷于不孝,上交不諂,下交不黷,從此而歿,下見先君遠(yuǎn)祖,可不慚赧。如此而不以善止者,恐如教羿射者也。慎勿迷其本,棄其生也。[12](卷64,PP.2106-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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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篤復(fù)書,發(fā)端即引孔子《論語》言命。9這并非他所謂的“引典文,取事?lián)倍?,他?shí)效法孔子為人,所以“來命雖篤,所未敢當(dāng)”。他免歸之后的生活,清楚顯示他的人格風(fēng)范。他晨起即誦讀經(jīng)書,日入則朗詠《詩》篇,兼及“百家眾氏”自謂“洋洋乎其盈耳也,渙爛兮其溢目也,紛紛欣欣兮其獨(dú)樂也。當(dāng)此之時(shí),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軀也”,這是何等的胸懷氣象??鬃訃L言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又孔子以學(xué)無常師著名,10而延篤則涵泳“五經(jīng)”百家眾氏而不知天地之存,不識(shí)人我之別,豈非他師法夫子的成績?書末以知足善止作結(jié),卻是老子“知止不殆”之教。延篤包容經(jīng)學(xué)百家眾氏,并非空談。試問,以延篤其人,又如何會(huì)敵視百家眾氏,以為“奇巧他技”之“異端”,必攻伐之然后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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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篤對“異端”的了解,可謂深得孔子的真義,但漢儒未必人人同有此見,何休、鄭玄或已持異。由于魏何晏(195-249)集解《論語》并未輯錄,其他漢儒的看法無由得知。何晏本人對“異端章”作注曰:“善道有統(tǒng),故殊途而同歸。異端,不同歸者也?!盵14](P.36)說法大概受韓歆、何休和鄭玄的影響而適好與延篤相反。南朝皇侃(488-545)疏釋何說,亦步亦趨,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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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章禁人雜學(xué)諸子百家之書也。攻,治也。古人謂學(xué)為治,故書史載人專經(jīng)學(xué)問者,皆云治其書,治其經(jīng)也。異端謂雜書也。言人若不學(xué)六籍正典,而雜學(xué)于諸子百家,此則為害之深,故云:“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矣?!薄八购σ惨岩印闭撸瑸楹χ钜?。又曰:“‘善道’即五經(jīng)正典也?!薪y(tǒng)’,統(tǒng),本也,謂皆以善道為本也?!馔尽?,謂《詩》《書》禮樂為教也,途不同也?!瑲w’,謂雖所明各異端,同歸于善道也。諸子百家并是虛妄,其理不善,無益教化,故是不同歸也?!盵14](PP.3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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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解、皇疏以后,“異端”變成與善道殊趨,無益教化的虛妄雜學(xué)。程朱理學(xué)盛行,“異端”便非“圣人之道”。直到清代中葉,異議幾乎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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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訓(xùn)詁補(bǔ)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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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上所論,自春秋至漢代,“異端”一詞本身并無定義。漢儒并未直接解釋《論語》“異端章”原意,而何休以“奇巧他技”等同孔子所說的“異端”,卻未陳實(shí)據(jù)。至于“攻”字之義,漢儒皆釋作“攻治”,未見例外。從訓(xùn)詁而言,《說文解字》卷三“攴部”:“攻,擊也?!倍斡癫米?“《考工記》:‘攻木、攻皮、攻金’,注曰:‘攻猶治也?!艘熘x?!盵15](P.125)據(jù)此,漢儒所用乃引伸之義。何晏《集解》此章雖然未采漢儒說,但注云“攻,治也”,當(dāng)有所承。又《說文》卷十“立部”:‘端,直也?!倍巫?“用為發(fā)端、端緒字者叚借也?!盵15](P.500)卷七“部”:“,物初生之題也。上象生形,下象根也。”段注:“題者,頟也。人體頟為冣上。物之初見卽其頟也。古發(fā)端字作此,今則端行而廢,乃多用為專矣。《周禮》‘磬氏巳下則摩其’,之本義也?!蹲髠鳌贰亩擞谑肌?,假端為端也。以才、屯、韭字例之,一,地也,山象初生,一下則象其根也?!盵15](P.336)從端字的造形看,可知植物初生已具上下兩端,因此有發(fā)端、端緒之假借。發(fā)端謂在下之根,端緒則指在上初生之象?!墩f文》卷十三“系部”:“緒,絲也。”段注:“者、艸木初生之題也,因?yàn)榉彩字Q。抽絲者得緒而可引,引申之,凡事皆有緒可纘。”[15](P.643)絲自然有兩端。又卷十四“金部”:“鏠,兵也?!倍巫?“兵械也。,物初生之題,引申為凡物之顚與末。”[15](P.711)物之顚與末又成兩端,凡物皆然。又卷六“木部”:“干,筑墻木也?!倍巫?“謂兩頭也。假令版長丈,則墻長丈。其兩頭所植木曰干?!盵15](P.253)又卷四“肉部”:“唇,口也。”段注:“口之厓也?!盵15](PP.167-168)口自然亦有上下兩端。綜合《說文》有關(guān)文字,“”(端)必然成兩,即所謂兩端,其或不然,則特有所指,如鏠為兵,為艸木初生之題。最重要的是,必出自同一物之兩端,而非與他物互為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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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文》卷三“異部”:“異,分也。從廾從畀。畀,予也。”段注:“分之則有彼此之異。竦手而予人則離異矣?!盵15](P.105)所謂“分之則有彼此”,亦即未分之前,本為一體而無分彼此。甲骨文“異”字乃象一個(gè)人身鬼頭,兩手張開的人,故有怪異之意,但必須注意,盡管人身鬼頭,實(shí)屬同一個(gè)人,而非兩件異物,拼湊一體。鬼頭怪異,乃相對人身而言,上下不同所致。從字義看,“”必然包括兩端,而“異”本就一體之內(nèi),身首各處一端,遂分上下彼此,更且鬼頭人身,即所謂“異”。易言之,“異端”并非別有他物,異于所指之物?!爱惗恕蹦送晃镏畠啥?,互相為異。如欲研究一物,必須兼明其兩端,不可偏廢。若專治一端,只見鬼頭,不見人身,或只見人身,不見鬼頭,全貌不識(shí),即所謂攻乎異端,則必然致害。段“注”引《考工記》謂“攻木、攻皮、攻金”三者皆需用刀?!墩f文》卷七“宀部”:“害,傷也。從宀從口。宀、口,言從家起也。丯聲?!倍巍白ⅰ?“人部曰:‘傷、創(chuàng)也?!恫吭?‘創(chuàng)、傷也?!瓡?huì)意。言為亂階,而言每起于袵席。”[15](P.341)害,傷也,而傷又為刀創(chuàng)。猶有進(jìn)者,刀創(chuàng)肇自家內(nèi),起于袵席,而非從外入,可見害之所成,實(shí)生于所攻之物本身,因?yàn)樗H其一端。以偏概全,曷能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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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文脈與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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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訓(xùn)詁已明,我們可以從文脈進(jìn)一步考察。循文釋義,“異端”固然未必指“奇巧他技”。何休、鄭玄雖或可以自圓其說,但僅屬可能,或者更是附會(huì)。《論語·子罕》載“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贝颂巸啥酥副煞蛩鶈栔露?。朱熹注:“兩端,猶言兩頭。言終始、本末、上下、精粗,無所不盡?!盵4](《論語章句·子罕》,P.111)以經(jīng)釋經(jīng),“異端章”與“鄙夫問我章”可以互相發(fā)明。一事之兩頭,各自獨(dú)立,故稱兩端。兩端對言互指,則互成異端??陀^而言,曰兩端,朱注所舉正是兩端的具體例子;從關(guān)系而言,不同的兩端互相構(gòu)成異端。其實(shí),兩端、異端并無二致,分別只在文脈,因此,“叩其兩端”不可作“叩其異端”,而“攻乎異端”也不可作“攻乎兩端”。朱熹千慮一失,未能察悉互文對讀之發(f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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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義理考慮,若“異端”一詞出自《老子》,則何休、鄭玄“奇巧他技”之說,自可成立?!独献印返谑耪轮^:“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五十七章又曰:“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至于第七十四章則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zhí)而殺之,孰敢?”《老子》反對奇巧,言之再三,若有所謂“異端”,當(dāng)指異乎“無為”“無欲”之妄作。然而,孔子并未反對奇巧?!白硬徽Z怪、力、亂、神”[4](《論語·述而》,P.98),奇巧不在其中?!墩撜Z·陽貨》載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盵4](P.181)博弈或可算作奇巧,但孔子謂猶勝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因此,弟子子夏也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盵4](《論語·子張》,P.188)奇巧若屬小道,亦未在排斥之列。再退一步而言,即使所謂“小道”絕不可取,孔子大概也只會(huì)說“道不同,不相為謀”[4](《論語·衛(wèi)靈公》,P.169)11,而必然無抨擊之意??偠灾?,“異端”若作“奇巧他技”解,義理上即與孔子思想枘鑿不合。道不同,即肆意攻擊,亦與孔子性情殊不相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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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所述,清儒所見,亦有雷同。戴震(1724-1777)首先指出,“端,頭也。凡事有兩頭謂之異端。言業(yè)精于專,兼攻兩頭,則為害耳?!?2以“事有兩頭”釋“兩端”,可謂直截了當(dāng),但戴氏并未提出訓(xùn)詁證據(jù)。13再者,他以治學(xué)宜專精,兼攻兩頭則為害,與夫子之原意,適得其反。戴說可能從何休《公羊》解啟發(fā)而來。何注“惟一介斷斷焉,無他技”曰:“一介猶一槩;斷斷猶專一也。他技,奇巧異端也?!贝魇霞戎^一事之兩頭為兩端,則兩端無疑指同一研究對象,而非別有一物,故他未以“他技”為“奇巧”,這是戴說與何解不同的地方。孔子言學(xué),特重恒德?!墩撜Z·子路》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善夫!”[4](P.147)朱注謂“恒,常久之意”[4](《論語章句·述而》,P.99),故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jìn),吾往也?!盵4](《論語·子罕》,P.114)恒可以專心致志,但專心者不必能恒,故孔子許人以恒而不以專。14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盵4](《論語·述而》,P.99)15然則戴氏所釋實(shí)不合《論語》原旨。攻乎異端與攻乎兩端,意思迥然不同,文脈之重要,于此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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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庸》載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4](P.20)鄭玄注云:“兩端,過與不及也。用其中于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也?!贝魇涎a(bǔ)注曰:“執(zhí)其兩端,如一物之有本末、首尾,全體無遺棄也。其斯以為舜乎,言舜之知而又如斯,是以為大知?!盵16](《中庸補(bǔ)注》,PP.55-56)過與不及固以同一標(biāo)準(zhǔn)為據(jù),戴說引申鄭注,強(qiáng)調(diào)全體,舜之大知實(shí)由于此。此說其實(shí)正合本文所論之義,但可惜戴震未能由此悟及異端與兩端實(shí)指一義。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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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循(1763-1820)顯然洞悉戴氏“兼攻兩頭為害”一說之誤,故未遵從,但他受其“事有兩頭謂之異端”以及“兩端為一物之本末首尾”一說所啟發(fā)。焦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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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端猶云兩端,攻而摩之,以用其中而已?!俄n詩外傳》云:“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悖。”此即發(fā)明《論語》之義。蓋異端者,各為一端,彼此互異;惟執(zhí)持不能通則悖,悖則害矣。……有兩端則異,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則有以摩之而不異。剛?cè)?,兩端之異者也。剛?cè)嵯嗄Γ瑒t相觀而善。[18](PP.134-1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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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氏所言,別出心裁,理暢義廣,關(guān)鍵在于其能洞悉“異端猶云兩端”。司馬遷謂異端各安其意而失真,與焦說聲氣可通。但焦氏并未提供訓(xùn)詁證據(jù),所舉《韓詩外傳》,用意也在于其能發(fā)明《論語》之義,而并非以其為訓(xùn)詁之確證。焦氏悟及《中庸》“兩端”與“用中”之關(guān)系,從而抉發(fā)“異端章”的真意,并貫通孔子所主張的中庸之義。換言之,焦說似乎從義理反求訓(xùn)詁,而非據(jù)訓(xùn)詁而明義理。此外,焦氏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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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宋以后,斥二氏為異端,辟之不遺余力,然于《論語》“攻乎異端”之文,未之能解也。惟圣人之道至大,其言曰:“一以貫之?!庇衷?“焉不學(xué),無常師?!庇衷?“無可無不可?!庇衷?“無意,無必,無固,無我?!碑惗朔词恰C献右詶钭訛槲?、墨子兼愛、子莫執(zhí)中為執(zhí)一而賊道。執(zhí)一即為異端,賊道即“斯害”之謂。楊墨執(zhí)一,故為異端。孟子猶恐其不明也,而舉一執(zhí)中之子莫。然則凡執(zhí)一者皆能賊道,不必楊墨也。圣人一貫,故其道大;異端執(zhí)一,故其道小。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盵19](P.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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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說已非斤斤于“異端”一詞之義,而更貫通《論語》《孟子》以證成孔子之為學(xué)做人之道,暢快明達(dá),頗類延篤。清儒有關(guān)“異端”之說,當(dāng)以焦氏為準(zhǔn)繩。18稍后宋翔鳳(1777-1860)又承焦說,并補(bǔ)充了三種文獻(xiàn)證據(jù),即鄭玄對《中庸》“兩端”的解釋以及《左傳》本文,并進(jìn)一步闡發(fā)“異端”與中道以及中出于權(quán)之理據(jù)。宋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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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庸》記云:“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编嵶⒃?“兩端,過與不及。用其中于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按:所謂執(zhí)者,度之也。執(zhí)其兩端而度之,斯無過不及而能用中。中則一,兩則異,異端即兩端。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dòng)作禮儀威儀之則,以定命也。19有所治而或過或不及,即謂之異端。攻乎異端,即不能用中于民,而有害于定命?!衷?“《孟子》言‘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瘷?quán)者,能用之謂也。過與不及,則有輕重,必有兩端,而后立其中,權(quán)兩端之輕重,而后中可用。不知有兩端而權(quán)之,則執(zhí)中者無可用,而異端之說轉(zhuǎn)勝。故異端之熾由執(zhí)中無權(quán)者致之,是以可以立者,尤貴乎可以權(quán)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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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氏謂中之用在權(quán),固有可取之處,但其實(shí)亦非其創(chuàng)見。朱熹早已說過:“兩端,謂眾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小大厚薄之類,于善之中又執(zhí)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quán)度精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盵4](《中庸章句》,P.20)宋氏之貢獻(xiàn)在于其能聯(lián)系“兩端”與“異端”而說中說權(quán),但他的說法實(shí)則受到朱熹和焦循深刻見解的啟發(fā)而來,而其樞機(jī)則仍然在于他看出“異端即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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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戴震“業(yè)精于?!闭f一般,宋說也從義理立論而資借訓(xùn)詁,足見戴氏提倡“訓(xùn)故明而后理義明”的解經(jīng)方法,21連他本人以及受其啟發(fā)的學(xué)者都并未嚴(yán)守不違。當(dāng)然,義理訓(xùn)詁相因互借,并不始于清儒。宋儒如朱熹早已如此釋經(jīng),盡管明代理學(xué)家群相痛斥佛老為“異端”,以致“異端”一詞幾乎與佛老同義,但也有學(xué)者實(shí)事求是,解經(jīng)主義理而又兼顧訓(xùn)詁。比如,章世純(1575-1644)《四書留書》卷三“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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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之異者,足以相濟(jì),不必足相傷也。知其一端,不知其他端,徒以異己而攻之,失其所濟(jì),喪己之利矣。攻之而說不得成,敗人之功矣。為學(xué)為治,皆不可也。雞鳴狗盜智者,猶或存之,為有濟(jì)于一旦也,故善用道者,不棄惡,惡且不棄,況或俱美者乎?是欲有天而無地,好山而憎淵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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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氏顯然發(fā)揮《論語》義理,但與理學(xué)家不同,他盡量照顧原文字義,雖然未能如清儒提供經(jīng)文互證,仍不失為合乎訓(xùn)詁的持平之論。《四書留書》六卷在《明史·藝文志》列為子書,歸入儒家類,而《四庫全書》館臣以為失當(dāng)而復(fù)置于經(jīng)部,23但館臣以解經(jīng)體裁立論,若實(shí)事求是,則章氏解經(jīng)主義理,昭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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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結(ji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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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學(xué)人對“異端章”的解釋當(dāng)以錢穆先生(1895-1990)為最精當(dāng)深刻。其說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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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者,如攻金攻木,乃專攻義,謂專于一事一端用力也。或說攻,攻伐義,如小子鳴鼓而攻之。然言攻乎,似不辭,今從上解。異端者,一事必有兩頭,如一線必有兩端,由此及彼,仍一線也。若專就此端言,則彼端為異端,從此端視彼端亦然。墨翟兼愛,楊朱為我,何嘗非各得一端,而相視如水火。舊說謂反圣人之道者為異端,因舉楊墨佛老以解此章,然孔子時(shí),尚未有楊墨佛老,可見本章異端,義別有指。此蓋孔子教人為學(xué),不當(dāng)專向一偏,戒人勿專在對反之兩端堅(jiān)執(zhí)其一也。所謂異途而同歸,學(xué)問當(dāng)知全體,務(wù)求相通,否則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而歧途亡羊,為害無窮矣?!鬃悠饺昭詫W(xué),常兼舉兩端,如言仁常兼言禮,或兼言知。又如言質(zhì)與文,學(xué)與思,此皆兼舉兩端,即《中庸》所謂“執(zhí)其兩端也”。執(zhí)其兩端,則自見有一中道。中道在全體中見。僅治一端,則偏而不中矣。[20](PP.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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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先生的訓(xùn)詁根據(jù),前賢多已言之,但他指出以“攻伐”釋“攻”則“攻乎”似不辭,或?yàn)槠洫?dú)見。24無論如何,錢先生的看法精彩之處在于其能使訓(xùn)詁義理互相發(fā)明,從而揭示孔子思想在生活中實(shí)際體現(xiàn),使讀者由此能夠想見夫子其人其生命,乃不致膠著于文字層面,而失卻夫子為人和治學(xué)之真精神。若追源溯流,錢先生的解經(jīng)路數(shù)其實(shí)與東漢延篤前后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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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對于《論語》“異端章”本意的解釋,本文嘗試提供一項(xiàng)補(bǔ)充。上文提及義理關(guān)乎文脈,自漢代至當(dāng)今,學(xué)者討論此章,兼顧全書義理者有之,深究“異端章”本身的文脈者亦有之,但我們還可以針對“異端章”在《論語·為政》中的前后文脈和義理,進(jìn)一步論證孔子的本意?!爱惗苏隆敝耙徽屡c后一章分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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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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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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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章論學(xué)與思不可偏廢,若專攻一端,則非罔則殆。后一章論知與不知相因而成知,前人似未留意。朱注曰:“但所知者則以為知,所不知者則以為不知。如此則雖或不能盡知,而無自欺之蔽,亦不害其為知矣。”[4](《論語章句·為政》,P.58)《大學(xué)》云:“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朱子似乎有見于此,以為夫子之意在于求無自欺。籠統(tǒng)而言,朱注未嘗不通,但若切實(shí)深究,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意指在知,而不在誠意與慎獨(dú)。然則,知之與不知在此章中當(dāng)與“是知也”之“知”有關(guān),而并非各自獨(dú)立的兩個(gè)情況。凡人所知固然以其他一些相關(guān)知識(shí)為條件,但同時(shí)也由于對更多的相關(guān)知識(shí)的無知所致。若對所有相關(guān)知識(shí)一一知曉,則或許會(huì)察覺到原來的所謂“知之”,只是片面的知識(shí),甚至可能全是誤解。然則所謂知之,其實(shí)必然以不知為前提。嚴(yán)格而言,自覺有所不知,然后所知才能確然,盡管未必能夠兼照所知對象的全體。所謂確然,即自知所知以有所不知為前提,因此所知有其局限,或許更是權(quán)宜和暫時(shí)的看法。能夠認(rèn)識(shí)到所知與所不知實(shí)際互相滋養(yǎng),即是孔子教誨子路時(shí)所講“是知也”的“知”。知之與不知同為求“知”必需的兩端,可謂“知”的“異端”。鄙夫問孔子,對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隨后叩其所問之兩端而竭焉,若由此生知,則此知即從夫子的“空空如也”的“無知”來。但此由“無知”而生的“知”有其局限性和暫時(shí)性,未必可以時(shí)時(shí)奉行。“知”既有其局限性和暫時(shí)性,則必然會(huì)隨時(shí)而變化。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shí)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盵21](《寓言》,P.952)此雖是寓言,但正準(zhǔn)確道出孔子對“知”的認(rèn)識(shí),而可作為本文所論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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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與思、知之與不知同樣講一事兼有兩端,不可偏廢,因此,“異端章”言治學(xué)必須兼顧一事之兩端,夾于前后章之中,并非偶然?!墩撜Z》中內(nèi)容相關(guān)的章節(jié)連類并置,頗有其例,殊不罕見。事實(shí)上,“學(xué)而不思章”前的四章也同樣與兼顧一事兩端之意有關(guān)。原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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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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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君子不器?!?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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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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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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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故”與“知新”乃為學(xué)一事之兩端,若能兼顧,則可以為師??鬃釉?“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盵4](《論語·里仁》,P.74)《中庸》云:“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4](P.24)言行不可偏廢,君子慥慥焉。君子周而不比,比則由于偏私之故。君子不器,正求其周全不偏。“異端章”的本意與其前后章節(jié)的文脈和義理可謂一以貫之。《論語·衛(wèi)靈公》載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盵4](P.166)恕是善處人我之道,不堅(jiān)持己見,也不勉強(qiáng)他人,雙方俱得??鬃右詾榻K身可行,因?yàn)樗t兼容,不會(huì)攻乎異端,以致在人生道上,窒礙難行而成斯害。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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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代學(xué)者重新詮釋經(jīng)典固然必須講求文字器物的客觀實(shí)證,但若偏廢義理,則不啻攻乎異端,以《論語》而言,既失孔子思想之一貫,更無以見其為人論學(xué)之全豹,此所謂斯害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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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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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鄧析:《鄧析子·無厚》,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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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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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楊朝明:《孔子家語通解——附出土資料與相關(guān)研究》,臺(tái)北:萬卷樓圖書股份公司,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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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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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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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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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瀧川龜太郎:《史記會(huì)注考證》,臺(tái)北:宏業(yè)書局,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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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劉珍:《東觀漢記校注》,吳樹平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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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荀悅:《漢紀(jì)》,《兩漢紀(jì)》上冊,張烈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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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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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王符著、汪繼培箋:《潛夫論箋》,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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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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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鐘哲點(diǎn)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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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皇侃:《論語義疏》,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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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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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戴震:《戴震全書》第2冊,張岱年主編,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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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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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焦循:《雕菰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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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焦循:《論語通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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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錢穆:《論語新解》上冊,香港:新亞研究所,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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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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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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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朱注引范氏曰:“攻,專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異端,非圣人之道,而別為一端,如楊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無父無君,專治而欲精之,為害甚矣!”又引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楊墨,尤為近理,所以其害為尤甚。學(xué)者當(dāng)如淫聲美色以遠(yuǎn)之,不爾,則骎骎然入于其中矣?!敝祆洹端臅戮浼ⅰ?,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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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傳本《鄧析子》真?zhèn)紊杏袪幾h,但春秋末年,甚至逮及戰(zhàn)國,“異端”一詞別有用法,則可謂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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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周赧王十七年(前298年),《資治通鑒》載:“齊鄒衍過趙,平原君使與公孫龍論白馬非馬之說。鄒子曰:‘不可。夫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wù)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為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后息,不能無害君子,衍不為也?!苑Q善。公孫龍由是遂絀?!币娝抉R光撰、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3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15頁。據(jù)此,鄧析子所言確指辯談,而其說到戰(zhàn)國諸子爭言競起,黨同伐異之際,仍然見重。鄒衍對“異端”的理解,顯然并非矛盾難合之謂。(《史記·平原君傳》裴骃《集解》引劉向《別錄》中有鄒子之言,當(dāng)為《通鑒》所本。)荀子顯然視鄧析為辯說家,他說:“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jì);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北M管荀子從功用立場批評鄧析,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怪說”“琦辭”亦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這跟鄧析別殊類、序異端,使不相害相亂的辯談本領(lǐng)無疑有關(guān),見王先謙《荀子集解》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93-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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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同樣的對話也見于《禮記·祭義》,文字大同小異。見《禮記注疏》,收入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1976年,第8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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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商君書》所載是否全屬商鞅之言,尚可商榷,但其書出于孔子之后,當(dāng)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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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禮記·中庸》云:“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鄭玄注曰:“兩端,過與不及也。用其中于民,賢與不肖皆能行之也?!币姟抖Y記注疏》,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1976年,第8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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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范升既視《費(fèi)氏易》和《左氏春秋》為“異端”而加以抨擊,則“攻乎異端”之“攻”實(shí)應(yīng)作“攻伐”解,與他的議論中的解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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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本傳謂篤“少從穎川唐溪典受《左氏傳》,旬日能諷之,典深敬焉。又從馬融受業(yè),博通經(jīng)傳及百家之言,能著文章,有名京師”。見范曄《后漢書》卷64,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1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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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論語·憲問》載:“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釉?‘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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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論語·子張》載:“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xué)?’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shí)其大者,不賢者識(shí)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常師之有?’”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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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朱注曰:“不同,如善惡邪正之異?!贝苏f未必便是孔子原意,若然,則尤其可見夫子包容“異端”的雅量。因是之故,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他只是批評,并未抨擊。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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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見《東原集》,引自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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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戴說當(dāng)襲自朱熹?!吨杏拐戮洹吩?“兩端,謂眾論不同之極致。蓋凡物皆有兩端,如小大厚薄之類,于善之中又執(zhí)其兩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則其擇之審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權(quán)度精切不差,何以與此。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0頁?!吨杏拐戮洹罚髡鸬贡橙缌?,不可能不知朱熹有此說,但戴氏不采取朱子取中之意而偏袒何休專一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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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孔子當(dāng)然并不反對專心致志,但文獻(xiàn)所及,未見其特別有所表揚(yáng)。先秦儒言專者則有孟子、荀子。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xué),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币姟睹献印じ孀由稀?,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1-332頁?!盾髯印ば詯骸吩?“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xué),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币娡跸戎t《荀子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4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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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又《論語·雍也》載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比角笏蹦撕愕露鵁o關(guān)專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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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戴震三十多歲時(shí)尊崇程朱理學(xué),嘗言:“自程子發(fā)明‘格物致知’之說,始知《大學(xué)》有闕文。凡后儒謂‘格物致知’不必補(bǔ),皆不深究圣賢為學(xué)之要,而好為異端,其亦謬妄也矣!”見所著《經(jīng)考附錄》卷4,戴震《戴震全書》第2冊,張岱年主編,合肥:黃山書社,1995年,第546頁。此處,戴氏“異端”一詞乃有明以來理學(xué)家習(xí)用之義,即以違于正道為異端。及其學(xué)成,力反理學(xué),而程朱學(xué)說不再是正道,則又提出本文所討論的另外二說,連朱熹對“異端”的解釋也企圖一并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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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韓詩外傳》所言,實(shí)擷取自《鄧析子》,原旨關(guān)乎辯談,而并非發(fā)明《論語》之義。說見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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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劉寶楠《論語正義》為清代《論語》研究之殿軍,而對于“異端章”,詳引焦循和宋翔鳳二家之說,并謂“焦說尤有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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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左傳·成十三年》:“劉康公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dòng)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币姟洞呵镒髠髯⑹琛?,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第6冊,臺(tái)北:藝文印書館,1976年,第4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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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引自宋翔鳳《論語發(fā)微》,見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0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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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戴震《題惠定宇先生授經(jīng)圖》云:“訓(xùn)故明則古經(jīng)明,古經(jīng)明則賢人圣人之理義明,而我心志所同然乃因之而明。賢人圣人之理義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是也?!币姟洞髡鹑珪?,第6冊,第5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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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7冊,臺(tái)北: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7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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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是編說《四書》者六卷,又《內(nèi)集》一卷,乃所著子書,《散集》一卷,乃所作筆記?!睹魇贰に囄闹尽房傤}曰《留書》,入之儒家類中。然說《四書》六卷之前有天啟丁卯世純自序,后有世純自作《四書留書》跋,皆言詮釋《四書》之意,不及其他。其書分章抒論,體例類劉敞《春秋意林》,但敞不標(biāo)經(jīng)文,此標(biāo)某章某節(jié)耳。解經(jīng)家本有此體,入之子書,殊非其類。今割其《內(nèi)集》《散集》,別著錄,而說《四書》者入經(jīng)部,存其實(shí)也。世純與艾南英、羅萬藻、陳際泰,號(hào)臨川四家,悉以制義名一時(shí),而世純運(yùn)思尤銳,其詁釋《四書》,往往于文句之外,標(biāo)舉精義,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不規(guī)規(guī)于訓(xùn)詁,而亦未嘗如良知者流滉漾以自恣,揚(yáng)雄所謂‘好深湛之思’者,世純有焉?!币姟毒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207冊,第709-7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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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攻若”作“攻伐”解,習(xí)慣上似乎在賓語前不加“乎”字,至少古籍無此用例。相反,若作治解,雖然先秦文獻(xiàn)并無其他“攻乎”的用例,但“治”字本身則可以在其賓語前加一“乎”字,如“治乎人”“治乎民”“治乎內(nèi)”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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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關(guān)于孔子兼顧兩端的一貫思想,可參看勞悅強(qiáng)《孔子的兩端思想》,《比較視野下的先秦儒學(xué):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huì)論文集》,梁秉賦、李晨陽主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2016年,第265-286頁;又刊于《儒家文明論壇》第3期上冊,傅永聚、馬士遠(yuǎn)主編,濟(jì)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0-2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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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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