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對愛國主義的發(fā)展
作者:王澤應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四月十七日壬子
耶穌2020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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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核心,也是船山避居山野、發(fā)憤著書的重要思想動因和精神動力來源。船山在高度認同中華愛國主義的精神義理和不朽價值的基礎上對之作出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通過“古今之通義”和對《春秋》民族大義的揭示,特別是在《黃書》中對“族類強植”價值的深入論證,極大地提升了中華愛國主義的精氣神,將中華愛國主義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和水平。船山的愛國主義思想集義理的精湛和風骨的高邁于一體,彰顯出中華愛國主義的獨特神韻和魅力,是我們在新時代弘揚愛國主義精神應當發(fā)掘的重要資源。
一
船山對義利之辨超越前代的貢獻不僅在于對義利概念作出了理性的厘清,對義利關(guān)系作出了類型化的闡釋,而且在于對義利取向作出了價值層級的論證,而這一切又是同將輕重之衡、公私之辨納入義利之辨框架內(nèi)來思考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船山看來,義,作為倫理價值觀的一個重要范疇,最一般的含義是行為的適宜、合度與正當。這種行為的適宜、合度與正當在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表現(xiàn)同輕重、公私存在著密切關(guān)系因而有不同的層次之分。“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讀通鑒論》卷十四)三種不同層次或境界的義在輕重和公私上均有明顯不同,需要我們理性辨析。比較而言,以“一人之正義”視“一時之大義”,“一人之正義”可謂“私義”,其倫理價值顯然不能與“一時之大義”相提并論。以“一時之大義”視“古今之通義”,“一時之大義”也可以稱為“私義”。由此,船山從義的公私之辨中引申出價值的導向性譜系,此即“不可以一時廢千古,不可以一人廢天下”(《讀通鑒論》卷十四)。
“古今之通義”是貫穿中華民族古今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那些恒定性價值和共通性價值,是中華民族之為中華民族、中國歷史之為中國歷史、中華文明之為中華文明的核心性價值和終極性價值,是維系著民族認同、國家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關(guān)鍵性價值和至上性價值,它既扎根于歷史、貫穿于歷史,又有著朝向未來的價值特質(zhì),對于中華民族、中華文化和中國精神的生生不息、發(fā)展完善及復興再造均具有本源性、本根性和本質(zhì)性的倫理意義。
船山“古今之通義”價值標準的提出,對中華愛國主義精神義理和價值追求是一種極大的貢獻,這一貫穿古今的價值判斷和倫理理念上接堯舜道統(tǒng)的源頭,下開倫理文明復興的端緒,有著對中華民族根本利益、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高度道德認同,傳承并活化著中華文明繼往開來的文化基因,無疑是既熔鑄著中華民族的初心又敦勉其砥礪前行的終極價值和至上價值。
二
船山受其父王朝聘孜孜研究《春秋》的影響,潛心于《春秋》微言大義的接橥和闡發(fā)并將《春秋》視為中華民族固本培元的精神之魂,為百川所歸的“義?!?,“以義達之,而各有至焉”(《春秋家說》卷中)。船山寫有《春秋家說》《春秋世論》和《續(xù)春秋左氏傳博議》等著作,認為《春秋》是“續(xù)王道之絕”“立天下之大綱”“救一國之民彝”的經(jīng)典,凸顯的是天下之公義、王道之大仁,其中關(guān)乎君臣上下之德、華夏夷狄之辨、天下治亂之道。船山推崇《春秋》所闡發(fā)的“大一統(tǒng)”意識,認可“茍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忠誠觀念,強調(diào)忠孝應該本乎內(nèi)心,指出“畏刑罰而忠者,臣之道??;畏譴責而孝者,子之誼衰”(《春秋家說敘》)。只有對忠孝有著內(nèi)在真誠的信守與踐行才能鑄就真正的家國情懷。
在流亡湘南的艱苦歲月里,船山為常寧諸學子講述《春秋》,以此來激發(fā)人們復興民族的斗志。他寫有《為晉寧諸子說春秋口占自笑四首》詩:“腹借征南庫,燈邀漢壽光。傷心難自遣,開卷是春王?!薄绑妓滥晔ВS饑遠視仍。紙窗鉆不透,大抵是癡蠅。”“南岳經(jīng)聲苦,東林眉宇頻。似他添強笑,猶恐隔鄰嗔?!薄盁蓾珊暄莞?,伊川辛有淚。未知家則堂,云何宣此義。”這四首詩反映出船山在明清鼎革、本人流離失所、生活特別痛苦和困難的情景下仍然心系華夏故園,對晉寧(即古常寧)諸學子講授《春秋》王道大義以表露自己對華夏民族和華夏文明的耿耿忠心,雖所謂“口占”“自笑”,但飽含對歷史的深度關(guān)切,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深刻憂思和對諸學子的殷殷冀望,凸顯出船山不能自已且生死無懼的家國情懷。第一首詩以西晉時期的杜預和三國時期的關(guān)羽喜讀《春秋》由是陶鑄出傲岸的氣節(jié)和風骨來教育晉寧諸子。征南,指杜預,西晉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學者,滅吳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統(tǒng)帥之一。死后追贈征南大將軍。他因博覽群書被人稱為“杜武庫”(如同武器庫一樣無所不有)。杜預特別喜歡讀《左傳》,自稱有《左傳》癖,著有《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和《春秋釋例》等,崇尚《春秋》的微言大義。漢壽,指三國時名將關(guān)羽,關(guān)羽被封漢壽亭侯。相傳關(guān)羽下邳兵敗后,為保劉備的甘、糜二位夫人,歸附曹軍入許。曹賜羽宅第一處,羽避其嫌,將一宅分為兩院,兩位皇嫂居內(nèi)院,自己住外院,晨夕問安,夜讀《春秋》,秉燭達旦,傳為美談。漢壽光指關(guān)羽秉燭讀《春秋》的燈光。春王,指代正月。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春王正月,揭明的是天下一統(tǒng),都實行王的政令。整首詩船山借助歷史人物崇尚《春秋》的事例向晉寧諸子揭明學習《春秋》的重要意義,旨在培育學生維護華夏一統(tǒng)的倫理心志。第二首和第三首詩述說船山在此地講授《春秋》的困苦狀況和他的人生感悟。聯(lián)系東林書院“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的士大夫精神,船山希望晉寧諸子關(guān)心天下大事。盡管他在此地講授《春秋》大義,唯恐隔墻有耳、遭人告發(fā),但是出于士大夫“謀道”“憂道”的天職使命,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第四首講了三則忠肝義膽的人物故事,旨在培育學生忠誠貞固的倫理人格和人生理想?!昂胙莞巍钡牡涔剩钤缫娪凇秴问洗呵铩ぶ俣o·忠廉》。春秋時,衛(wèi)懿公好鶴虐民,翟(狄)人攻打衛(wèi)國,其民不戰(zhàn)。翟人殺死懿公,盡食其肉,只剩下肝臟。衛(wèi)國大夫弘演遠使歸來,見狀,呼天而號,極其悲痛,遂剖腹,取出自己的腹臟,將懿公之肝裝入而死。《呂氏春秋》認為,“弘演可謂忠矣,殺身出生以徇其君。非徒徇其君也,又令衛(wèi)之宗廟復立,祭祀不絕,可謂有功矣”。后世以“弘演肝”表現(xiàn)臣之忠君不渝之崇高德操?!靶劣袦I”的典故,出自《春秋·僖公二十二年》。辛有是周朝的大夫,在周平王東遷洛邑的時候,他到伊水流域去,看到許多披頭散發(fā)在野外祭祀的人,由此流淚感慨道:不出一百年,此地就會變成蠻夷居住的地方,因為崇尚禮制的精神已經(jīng)先滅亡了??!家則堂,即家鉉翁,南宋末年以氣節(jié)聞名于世的愛國士大夫,號則堂,官至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宋亡之后,守志不仕,被元朝圈禁于河間,以授徒為業(yè),孜孜不倦講授《春秋》,著有《春秋集傳詳說》《則堂集》等。船山在常寧山區(qū)宣講弘演、辛有、家則堂的故事,表彰忠肝義膽,凸顯的是民族大義,和忠貞不屈之民族德操以及為道義而獻身的民族精神。
三
船山于流亡湘南的苦難歲月,不僅大力弘揚《春秋》之民族大義,還寫出了《黃書》這一愛國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饵S書》從“拒間氣殊類之災,扶長中夏以盡其材”的民族意識出發(fā),強調(diào)一個民族“自固族類”的倫理價值,提出了“仁以自愛其類,義以自制其倫,強干自輔,所以凝黃中之缊也”的思想觀點,強調(diào)“保其類者為之長,衛(wèi)其群者為之邱”,認為如果一個民族不能自固或靈根自植,那就不配有講道德的資格。從“自固族類”的民族意識出發(fā),船山呼喚志士仁人應當著力思考“建民、固本、清族類、拒外侮之謀”,“樂天下之成而成之,選天下之利而利之”,進而使其“血脈強固”“清氣疏曜”,為人類作出應有的貢獻。
船山對中華民族的未來持一種高度自信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在《黃書·宰制第三》中,他指出:“是故中國財足自億也,兵足自強也,智足自明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養(yǎng)厲精,士佻粟積,取威萬方,濯秦愚,刷宋恥,此以保延千祀,博衣弁帶,仁育義植之士甿,足以固其族而無憂矣?!痹诖娇磥?,中國有足夠的財力能夠使其成員更好地生聚繁衍,有足夠的兵力能夠?qū)崿F(xiàn)富國強兵的價值目標,有卓爾不群的倫理文化和核心價值能夠支撐中華民族行穩(wěn)致遠。只要我們堅守“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價值理念,“公其心,去其危,盡中區(qū)之智力,治軒轅之天下,族類強植,仁勇競命”,就一定能夠形成堅如磐石的民族凝聚力、向心力和吸引力,從而在未來的歲月里產(chǎn)生蕩滌秦愚、洗刷宋恥和“雖歷百世而弱喪之禍消也”的倫理效應,催生民族走上偉大復興的壯闊道路并新造民族文化的燦爛前途。
(作者:王澤應,系湖南師范大學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guān)項目“新形勢下弘揚愛國主義精神重大理論和現(xiàn)實問題研究”[16JZD007]和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重大委托項目“船山學與湖湘文化的傳承發(fā)展研究”[17WTA10]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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