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濤】“自愛”：先秦儒家的成人之道
“自愛”：先秦儒家的成人之道
作者：楊永濤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臘月初三日癸亥
耶穌2021年1月15日
儒家的學問究其根本是做人的學問。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怎樣去達成這樣的目標？是孔子以降的儒家學者所共同追尋的目標。而解決這樣一個問題，需要從先秦儒家，也就是儒學的原點處出發(fā)，將相關概念梳理清楚。
成人是成人之美嗎？
“學”是“成人”的重要途徑。而“學”字作為《論語》開篇第一字，也具有重要的意義。在《論語》中有關于“成人”的最重要的一段論述：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痹唬骸敖裰扇苏吆伪厝?？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o:p>
有學者認為這里的“成人”是“成人之美”的意思，可能是對這一句的誤讀。在先秦歷史文化中，“成”有動詞和名詞兩種形式。有作“成功”講的名詞，有作“成為（成就）”講的動詞。朱熹認為本句“成者，誘掖獎勸以成其事也”，“成其事”就是成就的意思，也有“達”其事的意味。而考察《論語》中“人”的意思則更廣泛。有指廣義的人（人類），如：人而無信、人而不仁。從劃分人群上：有指普通人，如三人行；有指特指的人群，如：仁人、中人、小人、鄉(xiāng)人、門人。從人己關系上，指他人。但具體是何意應當由文本出發(fā)，本句之意應從“仁人”之義。在先秦時期諸多歷史文獻中，“成人”多指成為德才兼?zhèn)涞娜?。朱熹認為“成人”為“全人”，強調(diào)了“德才兼?zhèn)洹钡臍赓|(zhì)，亦可稱為君子。
孔子在這里區(qū)分了兩種“成人”觀，第一種是集“不欲”“勇”“藝”“文之以禮樂”等諸多高尚品質(zhì)的人；第二種是集“義”“勇”“信”等諸品質(zhì)的人。而孔子所說的“今之成人”自然而然屬于一種現(xiàn)實的教法，是當時最切實的操練方法?？鬃硬⒉皇菣C械地教化門人和生民，他是活潑地、通過師生間的互動來教化學生的。就第一種而言，所謂的“知、不欲、勇、藝、禮樂”應當分為兩個層面理解。前三者是人的內(nèi)在的精神氣象所展現(xiàn)出來的高尚品德，與《中庸》中“知、仁、勇”三達德相近。而“藝、禮樂”更多強調(diào)了人的生命美感。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人，游于藝。”藝強調(diào)了人的精神生命之自由與靈氣的充分展露，而容易偏于流俗，需要“節(jié)”之以禮，“熏”之以樂。藝強調(diào)了生命之自由，禮強調(diào)了生命之不自由，而樂則強調(diào)了生命之中正自然?！八?、禮、樂”三者在一般人看來多為外在顯露的行為。而“知、不欲、勇”更多是內(nèi)在的精神品性，“不欲”歷來解釋頗多，其實與“無欲則剛”是可以互相發(fā)明的，“剛”指的是內(nèi)心之不動搖和堅定，也是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氣象。因此，“成人”作為一種成為“仁人”的表征，是一種圣人的氣象與威儀，需要做到“德才兼?zhèn)洹?，并且能夠從容涵化儒家的核心精神。而關于《荀子》中“自愛”一詞的仁學解讀，將為我們理解原始儒家成人之道提供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
“自愛”只是愛自己嗎？
上文我們對孔子關于“成人”二字的解釋進行了疏解，而先秦儒家的成人之道（成仁之道）還沒有完全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如何全面地理解儒家的仁道，答案就在下段文獻中的“自愛”二字。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子曰：“可謂士矣?！弊迂暼?，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弊釉唬骸翱芍^士君子矣?！鳖仠Y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子曰：“可謂明君子矣?！?o:p>
從字面上看，文中“自愛”是愛自己的意思，而且今天比較流行的《荀子》英譯本都將“自愛”譯為“l(fā)ove himself”。如果這樣理解，那“自愛”與“使人愛己”還有區(qū)別嗎？為什么孔子對于子路和顏回的評價差別巨大？評子路為士，評顏回為明君子？在這一章的具體語境中，“自愛”反映的不僅僅是愛自己，更多的是要不斷地完善自己，自尊自愛，并且能夠推己及人，成為儒家德性中最高的成人，也就是圣人。
為什么把“自愛”簡單理解成“只愛自己”是不準確的？其一，在上文已經(jīng)提到了，如果“自愛”就是“使人愛己”的意思，那絕對就是前后文矛盾，不能成立。其二，先秦諸子很早就已注意“愛”在人類的情感與人生價值的重要性。尤其是墨家強調(diào)“兼愛”，意思是沒有區(qū)別地愛任何人。而儒家的“仁愛”卻強調(diào)有條件地愛，人只有先敬愛自己的父母，才能一步步擴展，去愛別人。就像是石落水中的水波紋一樣，層層向外。越向外接觸到的范圍越大，人群越多，伴隨著的是感情越淡，水紋波動地也就越淺。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稱這種現(xiàn)象為差序格局。這無疑是符合人情人性的，也是儒家之愛的本有特質(zhì)。其三，就文意而言，顏回所提出的“愛”具有更高的道德境界，“自愛”并不僅僅是愛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指通過讓自己得到不斷的完善的同時，也能夠讓別人耳濡目染到自己的“仁愛”的品德，從而督促每個人在自覺的“自愛”過程中都能得到互相提升。進而可以分為兩個層面理解：第一個層面是：“我欲仁斯仁至矣”的道德自覺，第二個層面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德教化。因此，這個“自愛”在儒家那里是一個自我完善并且能夠證成他人自足圓滿的過程。
“自愛”一以貫之于孔子仁學
由上可理解，“自愛”并不是“愛自己”那么簡單，更多的是圍繞著“自己”進行道德操練，并且自覺地、平等地感化、教化他人。這是一個一體兩面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不停滯的，是一直前進的，正如《論語》中的“學而時習之”、《荀子》中的“學不可以已”等不斷學習的精神一致。人對于精神生命的追尋是無盡的，對于強調(diào)修身的中國哲學而言，道德的修持體現(xiàn)在每時每刻、不同地域之中，入圣之機或許就在“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等剎那間對仁道的真切體悟。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認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墩撜Z》把“忠”描述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把“恕”描述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強調(diào)了自我與他人之間如何相處，這里并不是強調(diào)“我”與“他人”是完全二分的，而是把“他人”事情當作“我”的事情，看成是“我”自身的發(fā)展?？鬃雍蛙髯佣贾赋觯肮胖畬W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是說，古代的圣賢都是通過“自愛”之道來修身學習。而今天的人去學習是為了自己的私利。這也正合上文所指忠恕之道。
對“自愛”一詞的仁學解讀，是打通從孔子到荀子仁學發(fā)展理路的重要一環(huán)，這段文獻是先秦儒家發(fā)展到戰(zhàn)國中后期孟荀合流的重要表現(xiàn)。將其放在先秦儒家成人之道的視角進行考察，不僅使得先秦時期“成人”這一理想圖景更加明確和豐富，也讓我們對“自愛”這一實踐路徑更加清晰和自覺。因此，從思想史演進的角度看，“自愛”或許是先秦儒家成人之道的最終方案。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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