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為什么荀子“性惡論”不是“實質(zhì)惡”
作者:于國鵬
來源:《大眾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臘月初七日丁卯
耶穌2020年1月19日
后儒對荀子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其“性惡論”。在山東省尼山書院舉行的“荀子公開課”上,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李景林解讀荀子思想時認為,荀子針對孟子的性善論而言“性惡”,其實質(zhì)是強調(diào)人性中本無“現(xiàn)成的善”,而非言人性中具有“實質(zhì)的惡”。荀子并不否定孟子所謂的人本具先天資樸之美、心意之善,但在荀子看來,人之初生,便必已出離質(zhì)樸,處身于文明之中。
李景林從人性的內(nèi)容、人性的結(jié)構(gòu)和人性實現(xiàn)的目的論指向三個方面來分析荀子的人性論,從而解讀荀子的人性論及其政治倫理學說的自洽性。李景林認為,荀子的人性結(jié)構(gòu)論,既凸顯了禮義教化的必要性,同時,也蘊涵了人達于“善”的可能性。在荀子看來,人的存在及其倫理的體系,應是一個終始相扣的自足自洽的系統(tǒng)。
人性也包括“注錯習俗”
李景林說,荀子的人性論及其政治倫理學說的自洽性,可以從人性的內(nèi)容、人性的結(jié)構(gòu)和人性實現(xiàn)的目的論指向三個方面來分析。過去對荀子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他的“性惡論”。其實,荀子所強調(diào)的,并非人性中具有“實質(zhì)的惡”。
不妨先看看后世儒家對荀子“性惡論”的批評。一種是批評荀子失了“大本”。如宋代著名理學家程頤說,“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所謂“大本已失”,就是說把根本性的東西丟掉了。
也有種說法認為,荀子輕忽源頭而重末流。王陽明持此種觀點。王陽明說,“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边€說,“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o:p>
另外一種是批評荀學為專制鄉(xiāng)愿的根源。比如譚嗣同說,“兩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兩千年之學,荀學也,皆鄉(xiāng)愿也。”
此外,荀子有兩個很著名的弟子韓非和李斯,這兩個弟子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韓非是法家重要的理論家,李斯是法家重要的實踐家。不過,不能因為這兩個著名弟子是法家,就判定荀子是法家。從人性論上來分析,法家的人性論認為,人性里邊本有“實質(zhì)之惡”,所以在政治上,法家強調(diào)外力的社會強制。荀子不一樣,荀子雖然提出“性惡論”,但是他所謂的性惡,不是人性里邊必有“實質(zhì)之惡”,所以荀子的人性論,一方面在政治上沒有主張形成外在強制的理論,另一方面在教化上也特別強調(diào)自力,就是返歸自己??梢?,荀子的思想學說并未脫離開儒家的精神方向。
古代哲學家談到性時,普遍認為性是先天或者天然如此,這一點各家都是相通的?!盾髯印ば詯骸菲姓f,“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憋@然,荀子也認為,“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彼^“天”,指自然。人則是指“偽”,在荀子這里,“偽”是一個特殊的提法,就是人為的意思,指通過學習和現(xiàn)實修為所獲得的東西,包括學到的知識和人格修養(yǎng)。這個“偽”沒有什么負面評價的含義。
同時,荀子認為,“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天有天的職分,人有人的職分。天指自然,而且天行有常,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性”,和人沒有關(guān)系,和社會的治亂也沒有關(guān)系。
明確了天、人之別,荀子認為人性的內(nèi)容包括哪些呢?《荀子·天論》篇有這樣一段話:“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臧焉,夫是之謂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痹谶@里,“天情”“天官”“天君”都是屬于人性的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天君”,“天君”指心,人所有的情感活動,以及受欲望支配的活動,都要受制于心的規(guī)定、自覺和約束。
李景林表示,還要特別提出一點,荀子所言的人性,不僅包括“天情”“天官”“天君”,而且還包括人能夠“注錯習俗”,錯就是措置,注指意志導向,習是指實踐活動,從而形成一種風俗?!白㈠e習俗”是道德抉擇和修為的能力,也包括在人性里邊。
“從心中所可”就有了善惡
荀子的“人性惡”,非是指人性中具有“實質(zhì)的惡”。這一點從分析荀子關(guān)于人性結(jié)構(gòu)的論述可以得出結(jié)論。
人性包含的內(nèi)容很多,但并不是并列雜陳、相互沒有關(guān)系的。人性的內(nèi)容要在整體結(jié)構(gòu)里邊,才能展現(xiàn)出其作為人性固有的特質(zhì),所以它是動態(tài)的,而不是靜態(tài)的。
《荀子·性惡》篇中說,“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是說人性就是直接得自于天的?!盾髯印ふ菲袆t說,“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本桶呀Y(jié)構(gòu)講出來了。什么是性之質(zhì)呢?沒有抽象的性,一定要表現(xiàn)在情上,所以情就是性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
儒家談?wù)撊撕椭車澜绲年P(guān)系時,認為是以情來應物的。荀子也持這樣的觀點,人性要落在心上,心也不是抽象的,心要落在情上,從而動態(tài)展示人性的內(nèi)容。這里談到了欲,“欲者,情之應也”,欲是什么?欲是欲望要求,需要接觸外物,渴了要喝,餓了要吃。荀子接著又說,“以所欲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以為可而道之,知所必出也?!比撕蛣游镞€是不一樣的,動物餓了就吃,渴了就喝,而人餓的時候,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是可以不吃的,所以人和動物的不同之處在于:人的行為總是受制于“心之所可”,認為對的就去做,認為不對的就拋棄。
在這里,荀子認為,雖然有“必不免”,但還是要以“以為可而道之”作為原則,從而才能夠“知所必出也”。這里面包含了“知”,知就是一種自覺,對事情的對或者錯,有自己的認識。
《荀子·正名》篇中又說,“故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不求之其所在而求之其所亡,雖曰‘我得之’,失之矣。”就是闡明,國家的安定與動亂,取決于內(nèi)心所認可的是否合乎道理,而不在于人情的欲望多少,不從根源所在去尋找原因,卻從沒有關(guān)系的地方去找原因,雖然自稱“我找到了原因”,其實是把它丟了。
什么是治亂呢?治亂就是善惡。所以《荀子·性惡》篇中表示,“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矣?!?o:p>
治亂即善惡,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由此可見,在荀子看來,并不是說人有情欲人性就惡了,也不是說欲望本身就是惡的,而是指在人性的結(jié)構(gòu)里,人的情欲從心之所可,才表現(xiàn)出善惡來。由此,人性的結(jié)構(gòu)就很清晰了:人性表現(xiàn)為情欲,又“從心之所可”?!疤烨?、天君、天官”包括“注錯習俗”的能力,都要落在“心之所可”的結(jié)構(gòu)整體里邊,去觀察判斷它善惡的內(nèi)容。它不僅是一個結(jié)構(gòu),同時也規(guī)定了人的行為的必然方式。
比如說,動物的選擇靠本能。人則不一樣,一個人所有的行為,包括人的情欲在內(nèi),都必然是置于“心之所可”,或是“心之所可”支配下的自覺抉擇,這也規(guī)定了一個人實現(xiàn)目標的途徑和行為原則。以功利為原則,以情欲為原則,還是以道義為原則,以仁義為原則,其所作所為是一個圣人、賢人、君子,或者是一個小人、惡人、禽獸不如的人,都是出自人心所可或所不可。
正因為存在這樣的選擇,所以一個人的行為就會獲得善或者惡、正面或者負面的道德評價。因此,在荀子的思想中,人性的善惡,不是一種實質(zhì)性的現(xiàn)成的存在,這是理解荀子人性論的一個關(guān)鍵所在。
既然善惡是在“從心之所可”或者“所是”的現(xiàn)實境遇里發(fā)生,而不是情欲現(xiàn)成的實質(zhì)性的所具有,那荀子為什么要講性惡呢?從《荀子·性惡》篇的一大段論述中,可以看出端倪,“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明矣。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曰: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離其資,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
顯然,荀子并不否認孟子所談到的人本具先天資樸之美、心意之善,但他同時認為,人出生后一定會出離質(zhì)樸,因為人從出生開始必然要處在一定的文化環(huán)境、文明氛圍之中。這樣看來,孟子所說的人性善,在荀子眼中其實是靠不住的。
所以,《荀子·性惡》篇還提出,“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圣王,貴禮義矣”,表明圣王要制定一套禮義制度,天下才能治,治即善,才能達到善的境界。
荀子選了一條“近路”
荀子關(guān)于人性的結(jié)構(gòu)論,凸顯了禮義教化的必要性,所謂“性惡則與圣王”,同時在人性結(jié)構(gòu)里,也闡明具有達到善的可能性。但是,僅僅依據(jù)這兩點,還不能保證荀子人性論理論體系的完整性,或者說還不能因此實現(xiàn)理論上的自洽性。
《荀子·王制》篇說,“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huán)之無端也?!痹谲髯涌磥?,人的存在和倫理體系,是這樣一個終始相扣的自足自洽的系統(tǒng)。荀子對自己的理論體系也是這么要求的。但是,從荀子的相關(guān)論述可知,他所強調(diào)的人心之所“可”有兩端,一端以禮義為原則,一端以功利為原則。這樣一來,天地生君子,能不能保證理天地呢?能不能保證天地一定生君子呢?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理論就有缺口了,回不到開端上去,形成不了“終始相扣”的閉環(huán)。
怎么辦呢?李景林分析,荀子選擇了一條“近路”,可以稱作目的論的一條“近路”,“荀子所理解的善,具有必然的指向性,我把它稱作為目的論善性?!?o:p>
李景林解釋,首先荀子特別注重“類”這個概念,有其明確的目的指向性?!盾髯印窌卸啻翁岬健邦悺?,如“物各從其類也”“均薪施火,火就燥;平地注水,水流濕,夫類之相從也如此之著也”“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等等,都是講萬事萬物各有其類,“類”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方式。事物之理,也就是“類”的理。人作為一“類”,自然也要遵循其內(nèi)在的理和道。人之區(qū)別于禽獸,就在于人有倫理規(guī)范,即有“人道”或者“人之道”。
李景林表示,荀子善言“類”,以為人之類性及理或道規(guī)定了其存在之終極目的,故人作為一個“類”的存在,原本內(nèi)在的具有一種自身趨赴于善的邏輯必然性或目的論意義之善性。故其在政治上并未導致外在強制之說,在道德上亦主張自力成德,而未導致他力的救贖說。人的實存“從心之所可”的人性結(jié)構(gòu)論與目的論的善性說,共同構(gòu)成了荀子人性論學說的整體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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