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與西周史研究
作者:劉國忠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
摘要:經(jīng)過學術界十多年的持續(xù)努力,清華簡目前已出版10輯整理報告。其中所收入文獻,絕大多數(shù)是失傳兩千多年的珍本秘籍。清華簡中所發(fā)現(xiàn)的眾多與西周史有關篇目,有助于加深對西周史相關文獻的理解與認識,揭示西周史事真相,推動西周文學史、思想文化史和制度史研究。其中的諸多記載,不僅解決了西周史研究中許多爭論已久的疑難問題,同時為西周史研究的進一步開展提供了嶄新機遇。清華簡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已經(jīng)深刻影響了西周史研究的面貌。利用清華簡研究西周歷史文化,已成為當前深化西周史研究的一條有效途徑。
關鍵詞:清華簡 西周史 古典學
作者:劉國忠,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教授(北京100084)。
2008年7月15日,經(jīng)校友捐贈,清華大學入藏了一批流散到香港文物市場的戰(zhàn)國竹簡,通稱清華簡。清華簡總數(shù)近2500枚,是目前已知戰(zhàn)國竹簡中數(shù)量最大的一批。經(jīng)碳14測定,清華簡的抄寫時間大約為公元前305年,屬于戰(zhàn)國中期的后半段,相當于孟子、莊子、屈原等先哲們生活的時代。由于久埋地下,清華簡躲過了秦代的焚書之厄,從而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先秦古籍的原貌。經(jīng)過編排,清華簡總共約有70篇文獻,全部都是古書,而且多數(shù)是經(jīng)、史一類珍本佚籍,以及與思想史、文學史、科技史相關的篇目,學術價值可謂空前。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科研人員的共同努力下,目前,清華簡已經(jīng)整理出版了10輯整理報告,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關注。
在2008年10月召開的清華簡鑒定會議上,與會專家即已指出:“(清華簡)是十分珍貴的歷史文物,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是前所罕見的重大發(fā)現(xiàn),必將受到國內(nèi)外學者重視,對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文獻學等學科將會產(chǎn)生廣泛深遠的影響。”十多年來,清華簡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已經(jīng)在多方面推動了先秦歷史文化的研究,成為海內(nèi)外文史研究者關注的焦點。其中,《程寤》《保訓》《耆夜》《金縢》《皇門》《祭公》《楚居》《系年》《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命訓》《厚父》《封許之命》《攝命》《四告》等諸多篇目,對于西周史研究具有重要推動作用。
一、加深對西周史相關文獻的理解與認識
西周史的研究,離不開傳世文獻、考古學、出土文獻(包括西周甲骨、青銅器與金文、簡帛等文字資料)以及理論探索等多條途徑的共同努力,其中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更是認識和解讀西周歷史的主要依據(jù)。不過,由于相關的傳世或出土文獻古奧艱澀,理解起來有很大困難;同時,對于這些文獻的真?zhèn)?、年代和性質等方面的認識,學者們也存在很大的分歧,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妨礙了研究工作的深入。
清華簡諸篇的抄寫時代是戰(zhàn)國中期,這就為這些文獻提供了一個明確的時間節(jié)點,即這些文獻均不會晚于這一時期;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它們的寫作時代也屬同一時期,戰(zhàn)國中期只是清華簡諸篇寫作時代的下限,其中的多篇文獻,比如《封許之命》《皇門》《祭公》《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厚父》《攝命》《四告》等,都應是從西周時期的原始檔案傳抄而來,保留了西周文獻的原來面貌;另外的一些篇目,如《程寤》《保訓》《耆夜》《金縢》《命訓》等,雖然有可能經(jīng)過了東周時期人們的改寫,但顯然也是根據(jù)西周時期流傳下來的材料編寫而成,仍然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更重要的是,清華簡中的一些篇目,如《皇門》《祭公》《金縢》等,都有傳世本可供比較,從而為解讀和研究這些周代文獻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從文獻學角度看,清華簡的這些篇目主要有以下作用。
(一)糾正傳世文獻中的一些錯訛
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逸周書》的《祭公》篇?!都拦吩趥髁鬟^程中多有訛誤,但此前因沒有可資對勘的文本,許多錯誤無法得到辨識和糾正。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是目前所見《祭公》篇的最早寫本,與傳世本相對比,即可以見到傳世本中的諸多錯訛之處。其中最顯著者,莫過于簡文中有一句“乃召畢、井利、毛班”,據(jù)簡文可知,畢
、井利、毛班三人為周穆王時的三公,這句話本來是文從字順的,然而在傳世本中,該句竟被誤為“乃詔畢桓于黎民般”,遂致面目全非,不可卒讀。再比如傳世本《命訓》有“夫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禍,有福;人有丑,有紼絻,有斧鉞”的記載,如果按照天道的順序,是“命”“禍”和“?!?,而人道卻是“丑”“紼絻”“斧鉞”,其順序不能完全對應?,F(xiàn)在看清華簡《命訓》,該句作:“夫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福,有禍;人有佴(即‘恥’字),有巿冕,有斧鉞?!薄皫埫帷奔唇癖镜摹敖E絻”,竹簡本“有?!迸c“有禍”分別對應的是“有巿冕”和“有斧鉞”,次序非常合理,可見今本的“有禍”與“有?!倍~應當對調(diào)。這些重要發(fā)現(xiàn)遂使數(shù)千年來的文字錯誤得以大白于天下。
(二)確認傳世文獻的真?zhèn)巍⑿再|及學術價值
還以《逸周書》為例,《逸周書》是一部有關周代歷史文化的文獻匯編,內(nèi)容珍貴重要。然而,由于該書被認為是孔子刪《書》之余,故在歷史上一直不太受學者重視,其流傳過程不夠清晰,文本的錯訛脫佚現(xiàn)象也十分嚴重。雖然晉代孔晁曾為之作注,但此后一千多年間,該書基本處于被“冷落”的狀態(tài),甚至被冠以“偽書”之名。直到清代以后,這一情況才有所改觀,經(jīng)過盧文弨、王念孫、朱右曾等學者的校訂整理,本書才大致可讀;但是對于該書的學術價值,學術界仍存在較大爭議。已公布的清華簡諸篇中,屬于《逸周書》的篇目有《命訓》《程寤》《皇門》和《祭公》4篇,可謂是《逸周書》篇目的空前發(fā)現(xiàn)。這些篇目的重新面世,不僅校正了傳世本中的諸多問題,也使《逸周書》一書的學術價值得到了確認。研究西周歷史,再不能忽視和棄用《逸周書》中的這些重要篇目。
與此同時,清華簡也使過去有關《古文尚書》真?zhèn)螁栴}的爭論有了直接證據(jù)。東晉初年豫章內(nèi)史梅賾進獻給朝廷的《尚書》中,《古文尚書》這一部分的真實性引起了后人的長期討論。清華簡中有多篇可對應《古文尚書》的篇目,比如,清華簡《尹誥》即《古書尚書》中的《咸有一德》,《傅說之命》即《古文尚書》中的《說命》,但是它們的內(nèi)容卻完全不同,足以證明東晉時期出現(xiàn)的《古文尚書》確實應該是出于后人的偽造。而屬于西周時期文獻的清華簡《攝命》篇,經(jīng)過學者們的研究,證明很可能即是《古文尚書》中的《冏命》篇,而這二者之間的內(nèi)容也是沒有絲毫關聯(lián),這也進一步印證了東晉以來傳流于世的《古文尚書》不會是先秦《尚書》的原本,而是出于后人的偽作?!豆盼纳袝氛?zhèn)螁栴}的討論,是中國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話題,清華簡與《古文尚書》相關諸篇的真?zhèn)斡懻摚湟饬x自然非常重大。
已經(jīng)公布的清華簡諸篇,內(nèi)容和體裁極其豐富,大大開闊了學者們的眼界。其中的《封許之命》是西周初年分封許國的文獻,使我們第一次看到了周初分邦建國的檔案資料,了解分封文件的格式與內(nèi)容;《攝命》是周王冊封伯攝的原始文獻,亦讓我們看到西周冊命文獻的原貌,從中可獲知金文中的冊命內(nèi)容僅為冊命文獻的節(jié)錄;《四告》是周公、伯禽、周穆王、召伯虎四人分別向神靈或先賢的禱告之辭,不僅為以往所未見,更可借此一窺周人的信仰與觀念。這些文獻的重新發(fā)現(xiàn),不僅使我們對周代文獻的認識大為豐富,而且改變了我們對于一些傳世周代文獻的已有認識。比如關于西周初年衛(wèi)國的分封情況,由于《尚書》中有《康誥》《酒誥》《梓材》三篇文獻的存在,一般認為材料是最為齊備的,《尚書序》即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誥》《酒誥》《梓材》?!狈址獾木唧w細節(jié)見于《左傳》定公四年記敘,并說是“命以《康誥》而封于殷墟”,即把《康誥》等同于分封的文獻?,F(xiàn)在看來,在分封康叔的過程中,其實最為原始的、類似于《封許之命》的分封文件并沒有能夠保存下來,這一分封文件應該是詳細記錄了分封康叔時的封畛土略、以及賞賜民眾和物品的具體內(nèi)容。至于《康誥》諸篇,則應該是對即將赴任的康叔所做的告誡,不能與分封的原始文獻相等同,對《康誥》篇的這種認識,也是一個重要變化。
清華簡《厚父》篇的問世,也有助于我們認識《尚書》的《洪范》篇。周武王滅商后,一直致力于總結夏、商興亡的經(jīng)驗教訓,因此才有“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而形成的《洪范》之篇。值得注意的是,周武王訪箕子,本來是要咨詢商朝亡國的原因,其目的與《厚父》的主題顯然是一致的;只是由于箕子作為一個亡國之人,不忍心談論故國興滅這個敏感問題,最后雙方只好避實言虛,討論起“天地之大法”。對此《史記·周本紀》曾言:“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硬蝗萄砸髳海源嫱鰢烁?。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如果箕子當時像厚父那樣很配合周武王的問詢,也許我們所看到的《洪范》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面貌了。
(三)關注經(jīng)學文獻的重新編寫和整理問題
清華簡本《金縢》與傳世本《金縢》的異同非常耐人尋味。竹簡本《金縢》原有自己的篇名,作“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與《尚書》中的“金縢”之名完全不同;在具體內(nèi)容方面,二者雖然除了一些異文之外,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其中存在一個最大的差異,就是竹簡本《金縢》沒有傳世本中涉及占卜的兩段文字。對于這一現(xiàn)象,學者們的看法不一。其實,前一段文字中,周公向三王禱告,然后進行占卜;后面的另一段文字中,周成王因為看到了周公的禱告之辭,了解到天降災異的緣由,因而制止了占卜行為。這兩段文字的上下文銜接自然,與周初的觀念和行為相吻合,非常契合當時的形勢,應是其固有的內(nèi)容。簡文中沒有這兩段文字,應該是由于后人對原有文本的刪節(jié)和改寫。那么,竹簡本為什么要對《金縢》篇做這樣的加工處理呢?其實,竹簡本的篇名已經(jīng)給了我們非常重要的提示。竹簡本的篇名“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已經(jīng)標明這是一篇屬于“志”的文獻。對于“志”,我們并不陌生,《國語·楚語上》載,楚莊王時,太子之傅士亹向申叔時請教如何教育太子,申叔時給士亹提了系統(tǒng)的建議,其中就有“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韋昭注:“故志,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蔽覀冊?jīng)指出,竹簡本《金縢》在標題中特意突出了“周武王”的稱呼,與《書序》所稱“武王”并不相同,很值得注意,這是一個很有楚國特色的稱謂,其目的是為了與“楚武王”相區(qū)別,《金縢》篇的改名和內(nèi)容的刪減,很可能就是出于楚人之手,將之改編為一篇“志”也就是進行歷史教育的讀本。因此,竹簡本的形成應該是在春秋時楚國稱王之后,其定本顯然要晚于傳世本《金縢》,是對傳世本所做的改編。這一做法使我們體會到,即使是像《尚書》這樣涉及大經(jīng)大法的經(jīng)典文獻,也是可以根據(jù)具體需要對其文本進行編輯加工的;同理,孔子在編選百篇《尚書》時,也不排除對其內(nèi)容可能做過部分整理修訂工作,就如同他作《春秋》時,對魯國的史書做了一些修訂一樣。
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在先秦時代,與百篇《尚書》相類似的文獻其實是非常多的,孔子雖然根據(jù)自己的需要選編了一百篇的《尚書》,但是未被收入的文獻肯定更為豐富。其中一些篇目,后來被作為“孔子刪《書》之余”而收錄在《逸周書》里面,但是還有大量相關文獻則在歷史演變中歸于湮滅。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使學者們認識到,后來被稱作《逸周書》的一些篇章,在當時至少有很大一部分被承認就是《書》,另外,在《尚書》《逸周書》的這些篇目之外,還有極其豐富的類似文獻。
(四)為解讀其他出土古文字材料提供契機
清華簡的文字為戰(zhàn)國時期的楚文字,內(nèi)容皆為古書,有些有傳世本,或在傳世本內(nèi)有類似材料,容易進行比照對讀,從而為釋讀出土的古文字資料提供了重要依據(jù)。比如陳劍教授曾從清華簡《皇門》篇中字入手,將之與郭店簡、上博簡、古璽中的相關字形相結合,為該字的釋讀提出重要意見;李學勤教授指出清華簡《周公之琴舞》“疐天之不易”中的“疐”字應訓為“對”,并進而指出許多金文中的“疐”字都應讀為“對”,等等,都為出土文獻的釋讀作出重要貢獻。
二、揭示西周史事真相
清華簡中所發(fā)現(xiàn)的眾多與西周史有關的文獻,為研究西周史開辟了一個新的天地。其中不少記載都為傳世文獻所無,或與傳統(tǒng)看法不同,為我們揭示了西周許多不為人知的歷史真相,也為認識一些聚訟不休的歷史事件提供了重要依據(jù)。限于篇幅,我們在此列舉數(shù)例,以見一斑。
(一)先周歷史的新知
在周武王克商、建立周朝之前,周人已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歷史,尤其是在周文王時,周人已獲得長足發(fā)展,擁有了強大的實力。清華簡《程寤》《保訓》《耆夜》諸篇都涉及先周歷史,所提供的信息極為豐富。比如,“文王受命”或“文、武受命”是西周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話題,但是,對于它們的確切含義,學者們長期以來一直爭論不斷。直至20世紀初,王國維才敏銳地把“受命”與“降命”聯(lián)系起來,指出“受命”就是接受天命:“自人言之,謂之受命;自天言之,謂之降命。”王氏此論,與傳世及出土文獻中有關“文王受命”的論述完全符合,得到大多數(shù)學者的贊同?,F(xiàn)在看來,“文王受命”實際上是從政治上確立了周人代商的正義性和合法性。但是“文王受命”的標志是什么,學者們卻一直未能予以正確揭示。清華簡《程寤》篇則告訴我們,文王受命是與太姒所做的一個夢境有關。這篇簡文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公布,使我們獲知了“文王受命”的確切含義和具體標志。至于“文、武受命”的提法,以往學者們多認為要到西周晚期或中晚期才出現(xiàn)?,F(xiàn)在看來,這種認識可能也需要重新加以考慮。其實,清華簡《程寤》中關于“受命”的記載是“(文)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受商命于皇上帝”,明確指出是周文王與周武王(當時的太子發(fā))共同接受了天命。因此,所謂的“文王受命”和“文、武受命”本身是一回事,“文王受命”是一個概括的表述,“文、武受命”則是點明了接受天命的過程,周文王雖然獲得了天命,擁有了滅商的合理性,但在他生前并未完成滅商受大命的最終目標,這一任務最終到周武王時才得以實現(xiàn)。關于這一點,新公布的清華簡《四告》中也有重要的論述。周公在向皋陶禱告時曾說:“(上帝)乃命朕文考周王(即‘一’字)戎有殷,達有四方。在武王,弗敢忘天威命明罰,至戎于殷,咸戡厥敵”,把這一表述與《祭公》中所說的“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文王受之,惟武王大敗之,成厥功”相比,二者的內(nèi)容可謂是一脈相承。因此,“文、武受命”的觀念應該是西周初年即已出現(xiàn),而且在整個西周時期都始終沒有改變。
清華簡《保訓》則與周文王的遺囑相關。周文王曾有遺囑,見于《尚書》的《顧命》篇,但是文王遺囑的內(nèi)容如何,卻為以往學者所未知。清華簡《保訓》的發(fā)現(xiàn)彌補了這一缺憾。而且本篇簡文的紀年是“惟王五十年”的形式,說明周文王很可能早已經(jīng)暗中稱王,再加上《程寤》中周文王有“惟商慼在周,周慼在商”的深刻論述,證明在商末時周文王早已在暗中積聚力量,為滅商做準備。這就為研究周文王時期的商、周關系提供了全新視角。
清華簡《耆夜》則解開了關于西伯戡黎的種種疑問?!渡袝酚小段鞑琛菲?,前人多以為是文王時事,但是黎也就是耆這個地方迫近紂都,如果說周文王已征伐到那里,與歷史情勢并不相合,因而自宋代胡宏《皇王大紀》以來,不少著作推測應該是周武王時事,卻苦于沒有證據(jù)。清華簡《耆夜》一開始就說“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印證了宋人的懷疑是合理的。周武王八年伐黎,九年觀兵于孟津,至十一年伐紂,正好展現(xiàn)了周人逐步東進的歷程。
(二)三監(jiān)之亂與秦人始源
周武王滅商后不久即因病去世,繼位的周成王由于年幼,故由周公輔佐朝政,不久即爆發(fā)三監(jiān)之亂,使建立不久的西周政權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在最近公布的清華簡《四告》中,周公在給先賢皋陶的告辭中說“商邑興反,四方禍亂未定,多侯邦伯,率去不朝”,這一記述形象說明,武庚等人的叛亂得到了商奄等商朝原有盟國的全力支持和配合,而在這危急關頭,以三監(jiān)為代表的“多侯邦國”卻趁機落井下石,“率去不朝”,其不臣之心已經(jīng)昭然若揭。在危急關頭,周成王與周公采取了堅定措施,出兵平定了叛亂,鞏固了建立不久的西周政權。
清華簡的多篇文獻都涉及了三監(jiān)之亂這一重大事件,并對傳世文獻有重要的補充作用。傳世本《金縢》篇有“周公居東二年”的記載,對其含義前人曾有各種推測,竹簡本《金縢》則作“周公石東三年”,這里的“石”即是楚文字中常見的(即“適”字),意為前往。周公前往東國三年,所指的正是周公東征,從而解開了這一歷史之謎。
周師在擒殺武庚等人之后,又繼續(xù)東進,擊敗參與叛亂的商奄等國,殺死飛廉等首惡分子,并把參與叛亂的一部分商奄之民西遷到朱圉山(位于今甘肅省甘谷縣)一帶,令其防御西北的戎人,而這些西遷的商奄之民則成為后來秦人的祖先。清華簡中關于秦人始源的這一記述,完全顛覆了人們的原有認識,對于早期秦人與秦文化的研究具有重大的意義。
(三)衛(wèi)國與許國的分封
周武王滅商后,曾采取分封政策,封建一些古代圣王的后裔,并在商朝的王畿地區(qū)設立三監(jiān),以加強對原商朝核心區(qū)域的防范。但大規(guī)模的分封舉措,則到周成王平定三監(jiān)之亂后才得以施行。清華簡《系年》稱:“周成王、周公既遷殷民于洛邑,乃追念夏、商之亡由,旁設出宗子,以作周厚屏。”這正是對當時分封情況的總結。通過清華簡的記述,過去關于周初分封的一些疑竇之處也得以澄清。比如衛(wèi)國的分封,過去曾有一種觀點認為發(fā)生于周武王時,也有人認為衛(wèi)國曾有兩次分封?,F(xiàn)在通過《系年》,可以知道周成王把康叔分封到康丘(這也是后人之所以稱其為康叔的原因),后來康叔又把都城從康丘遷到淇衛(wèi),這就完美地解釋了衛(wèi)國的始封時間和都城前后出現(xiàn)變化的緣由。
有關許國分封的誤解也同樣得以糾正。過去學者們根據(jù)許慎《說文解字·敘》和杜預《春秋釋例》等材料,以為許國的始封者是許文叔,受封的原因則是許為“堯四岳伯夷之后”,受封的時間是在周武王時。然而在清華簡中發(fā)現(xiàn)了周初封建許國的文件《封許之命》,從中我們可以知道,許國的始封之君是呂丁,他曾輔佐周文王和周武王,功勛卓著,因此周成王時把他分封于許。清華簡《封許之命》的發(fā)現(xiàn),糾正了傳世文獻中關于許國論述的諸多不準確之處。其中許多具體的分封細節(jié)和賞賜物品,有助于我們了解西周初年的分封制度。
與分封相關的記載,還有《四告》篇中伯禽的禱告之辭。該文是伯禽被分封于魯之后,在即將就封時向天神的禱告之辭,其中也談到周天子賞賜給了“林寶、金玉庶器”,補充了傳世文獻的不足。
(四)周公攝政與制禮作樂
西周初年的政治一度出現(xiàn)嚴重危機,端賴周公輔佐朝政,力挽狂瀾。有關周公攝政的問題也一直是歷代學者關注的話題,特別是周公攝政時有沒有稱王,從古至今爭論不斷。清華簡中發(fā)現(xiàn)了《逸周書》的《皇門》篇,學者多認為該篇文獻是周公攝政時所作,簡文記敘周公的講話時稱“公若曰”,證明周公當時并未稱王;周公在講話中訓誡群臣要以史為鑒,獻言薦賢,對于我們了解周公攝政時期的施政理念有很好的作用;另外,在清華簡中所發(fā)現(xiàn)的《周公之琴舞》,乃是一組樂詩,學者多認為作于周公歸政成王之時,其中對周公與成王的君臣關系也做了嚴格區(qū)分,這也進一步印證了周公沒有稱王這一事實。
最近發(fā)表的清華簡《四告》篇也為這一問題提供了佐證?!端母妗返牡谝黄?,是周公向古代賢臣皋陶的禱告之辭,在禱辭中,周公追述了周武王去世后,自己勤勉輔佐成王的情形:“乃唯余旦明弼保茲辟王孺子,用肇弘三臺,以討征不服,方行天下,至于海表出日,亡不率比……”其中強調(diào)自己“明弼保茲辟王孺子”,更為周公不曾稱王提供了充分證據(jù)。
學者們已經(jīng)指出,《四告》的內(nèi)容,與《尚書》的《立政》篇關系十分密切。筆者認為,周公的禱告之辭中說:“翌日,其會邦君、諸侯、大正、小子、師氏、御事,箴告孺子誦……”,其內(nèi)容與《尚書·立政》正好完全吻合,可知周公的禱告時間是在舉行還政成王儀式的前一天;而清華簡《周公之琴舞》,則是紀念周公還政、成王嗣位而舉行的樂舞儀式。這3篇文獻在時間上互相銜接,內(nèi)容上彼此呼應,應該是從不同角度記載這一重大事件的多篇原始文獻。這對于確定《尚書·立政》篇的時代和背景,以及考察周公攝政時期的歷史,也具有重要意義。
有關周公制禮作樂的情況,在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中也已經(jīng)透露出相關信息,《周公之琴舞》以周公致政成王為背景,是一組結構緊密的樂詩,它的面世,不僅是佚詩的發(fā)現(xiàn),也是佚樂的發(fā)現(xiàn),可謂是周初制禮作樂的一個典型事例。在清華簡《四告》中,周公也表明要“永念天畏,王家無常,周邦之無綱紀,畏喪文、武所作周邦刑法典律”,因此采取各種措施來經(jīng)營周邦。這些記敘表明,周公確曾制禮作樂,建立和完善了周代的各項制度,古書的相關記載是真實可靠的。周公的這些舉措,對周王朝的鞏固與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五)兩周之際史事
關于兩周之際的歷史進程,《史記》所述,多有疏漏之處。以往學者多據(jù)《古本竹書紀年》的佚文來訂正這段歷史,然而一些缺環(huán)始終無法厘清。清華簡《系年》很完整系統(tǒng)地講述了兩周之際的歷史演變過程,在很多方面給我們提供了新知,如:周幽王的妻子來自位于犬戎附近的西申,而不是來自位于今天河南南陽一帶的南申,這就解開了申人之所以能與犬戎聯(lián)合攻周的歷史之謎;周幽王與其子伯盤曾一起去攻打西申,最終為犬戎、繒、西申的聯(lián)軍所攻滅,這一歷史為過去所未知;周幽王死后,朝廷擁戴周幽王之弟余臣為王(即攜惠王),與被廢的太子宜臼之間展開長達21年的王位爭奪,其中許多細節(jié)也是以往學者所不曾了解的;周平王東遷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程,而不是過去所理解的一蹴而就;等等。
此外,清華簡對于楚國的起源與早期歷史研究也有重大推進,比如據(jù)清華簡《楚居》可知,楚人的先祖穴熊即是鬻熊,另外,該篇簡文中關于楚人早期的活動范圍,楚國與鄀國的關系,都提供了大量珍貴史料;再比如,據(jù)清華簡《系年》,可以確認共和行政是由共伯和代執(zhí)朝政,而不是由周公、召公共同執(zhí)掌朝政,從而為共和行政之謎的解決提供了一個有利佐證。
三、推動西周文學史、思想文化史和制度史研究
對于西周時期的文學史、思想文化史和制度史的研究,以往囿于有限的材料,往往難以展開討論。清華簡中所出現(xiàn)的大量與西周史相關的文獻,為這些領域研究的突破創(chuàng)造了極為重要的條件。
(一)文學史研究方面
清華簡的《耆夜》《芮良夫毖》《周公之琴舞》等篇收有眾多詩歌,而且多數(shù)為佚詩,為西周文學史的研究提供了眾多嶄新材料,可謂是先秦詩歌研究的重大契機。其中,《耆夜》中的《蟋蟀》詩和《周公之琴舞》中的《敬之》詩同時見于《詩經(jīng)》,文字亦多有不同,這對于《詩經(jīng)》有關篇目的寫作時代、具體含義的研究均有重要意義。
(二)思想文化史方面
清華簡《保訓》所敘的周文王遺囑中多次提到“中”這個詞,證明“中”的觀念是全篇的核心。關于《保訓》“中”的思想,學者們做過很多討論,李學勤先生曾指出,《保訓》的“中”很可能與后來儒家的中道思想有關。這對于研究儒家思想的淵源和傳統(tǒng),無疑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西周建立后,統(tǒng)治者一再強調(diào)“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尚書·召誥》),希望從夏、商的興亡中汲取經(jīng)驗教訓,但是在傳世的文獻中,所見多為西周王室取鑒于有殷的內(nèi)容,而很少有關于取鑒于有夏的論述。清華簡《厚父》篇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西周初年對于夏朝興亡所做的歸納和總結,其中蘊含有豐富的民本思想和德政思想,更為中國思想史的研究開辟了新的局面。周代對“德”的提倡,也體現(xiàn)在對“處士”的重視之中?!盾髯印し鞘印费裕骸肮胖^處士者,德盛者也,能靜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碧幨坑捎诘滦懈邼崳湃A出眾,雖然尚未任職,但卻是國家的重要倚靠。在清華簡《皇門》中,周公曾說:“朕寡邑小邦,蔑有耆耇、事屏朕位。”其中所提到的“
事”,在《四告》中則作“
士”,二者所論其實都是“處士”。無論是《皇門》中對“處士”的期盼,還是《四告》中對商末之時“處士”所作所為的批評,實際上都是希望“處士”能以自己的德行在社會上發(fā)揮表率的作用,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周初的德政理念。
清華簡《筮法》所涉及的數(shù)字卦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數(shù)字卦的研究,是20世紀易學研究的重大突破,但是商、周時期的數(shù)字卦是否一直延續(xù)到戰(zhàn)國時代,學者們曾有不同意見。清華簡《筮法》的出現(xiàn),證實在戰(zhàn)國時期數(shù)字卦仍然存在,這對于研究數(shù)字卦的發(fā)展和演變也具有積極意義。
清華簡《耆夜》講述了周武王八年周師伐耆,獲勝返回后于文王宗廟舉行慶功的“飲至”典禮,這一記敘亦非常重要。我們知道,關于“飲至”的記載,在傳世文獻中主要見于《左傳》等書;在出土文獻方面,此前在周原甲骨和西周初年的方鼎中也都提到舉行“飲至”典禮,但沒有更詳細的內(nèi)容,清華簡《耆夜》則為我們展現(xiàn)了西周時期“飲至”典禮的生動情景。
新公布的清華簡《四告》篇分別有周公、伯禽、周穆王、召伯虎4人向先賢或神靈的禱告之辭,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周人在遇到大事時,往往會向上天神靈或祖先禱告,比如據(jù)何尊(《殷周金文集成》6014)所載,周武王滅商后,“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之民”。周武王因為營建東都一事,專門向上天禱告,這可以說是西周時期最早的禱告活動之一。除何尊外,還有不少金文也與周人的禱告活動有關,但由于鏤于吉金之上,內(nèi)容均極簡略;在傳世文獻方面,《尚書·金縢》載,周武王生病時,周公曾向太王、王季和文王禱告,等等,但其禱辭顯然也是節(jié)引。《四告》篇完整記載了4篇禱告之辭,使我們對西周時代天人之間的交流及其內(nèi)容有了更全面的認識。
(三)制度史方面
籍田制度是周代的一項重要制度,周宣王時“不籍千畝”,曾在歷史上有重要的影響,但是關于其具體內(nèi)容,學術界長期存在爭論。據(jù)清華簡《系年》可知,周武王時即已建立“帝籍”制度,名之曰“千畝”,用以祭祀上帝天神。這不僅印證了傳世文獻關于“帝籍”與祭祀上帝有關的說法,而且第一次揭示了西周時期的“帝籍”和“千畝”的由來,從“千畝”產(chǎn)生的源頭上揭示了“籍田”的性質,即它的確是周王室為生產(chǎn)“上帝之粢盛”而專門開辟的祭祀田地?!断的辍返挠嘘P記載,為研究西周時期籍田制度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演變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分封和冊命制度。西周時期采用封邦建國的國策,分封了眾多諸侯國;而對于官員的任命,也往往需要舉行儀式,封官授職。清華簡《封許之命》是一件原始的封建文獻,使我們有機會了解西周分封制度的諸多細節(jié)。另外,在清華簡《鄭文公問太伯》中,提到鄭桓公受命就封時只帶“車七乘、徒卅人”,其力量之弱小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聯(lián)系到《史記·齊世家》所載齊太公就國時曾夜宿旅店,后來為防范萊人前來爭奪封地而夜衣而行,及時阻止了萊人的行為。從《齊太公世家》所述情況看,齊太公當年就封時,所帶的隨從似乎也不會太多??磥碇艽址鈺r“授民授疆土”,更多的只是在國家層面上對諸侯統(tǒng)治權的一個確認,具體的發(fā)展則有待于受封者的個人努力。在冊命研究方面,清華簡《攝命》則為我們提供了迄今為止最為完整的一件冊命文獻,這對于冊命制度的研究無疑會有很好的推動。
三公制度也是西周時期的一項重要制度。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第一次讓我們了解到周穆王時期的三公人選,確認了當時三公制度的存在,從而為研究西周的三公制度提供了重要資料。
早在1981年,李學勤先生就曾根據(jù)當時的各種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成果指出,以往對于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時間和發(fā)展程度的估計顯然是偏低了;他認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應該把考古學的成果和文獻的科學研究更好地結合起來,對中國古代文明做出實事求是的重新估價。2013年,裘錫圭先生在《出土文獻與古典學的重建》一文中,也指出要立足于各種新出土文獻,同時結合其他的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做好古典學的重建工作。兩位先生的論述雖然不完全一致,但都充分肯定了簡帛等新出土文獻對于先秦典籍、歷史文化研究的重要性。
從本文上述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清華簡中所發(fā)現(xiàn)的眾多與西周史有關的篇目,已經(jīng)對西周史研究的方方面面產(chǎn)生深刻影響,其中諸多記載,不僅解決了西周史研究中許多爭論已久的疑難問題,同時又為西周史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嶄新機遇。清華簡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已經(jīng)深刻影響了西周史研究的面貌,這已成為多數(shù)學者的普遍共識。利用清華簡來研究西周歷史文化,已成為當前西周史研究的一條有效途徑,并已取得豐碩成果。
當前,清華簡已經(jīng)整理出版了10輯整理報告,資料的整理公布工作已過大半,但尚未整理出來的清華簡篇目還有不少,預計還需要編成6輯左右的整理報告。整理工作目前仍在緊張持續(xù)進行之中,相信還有更多有關的新材料面世,成為西周史研究的重要依據(jù)。同時,除了清華簡,有關西周史的各種考古發(fā)現(xiàn)也層出不窮,而與西周史有關的甲骨、金文、簡帛等文字資料也在不斷發(fā)現(xiàn),西周史的研究正在以空前的廣度和深度得以展開。我們有理由相信,西周史的研究一定可以獲得更大發(fā)展,取得更好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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