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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殷慧 尋夢依】宋代禮制變化與理學興起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1-05-13 00:26:08
        標簽:宋代、理學、禮制、高禖

        宋代禮制變化與理學興起

        作者:殷慧 尋夢依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1年第2期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禮教思想史(多卷本)”(20&ZD030)、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漢宋禮學研究”(18AZX01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殷慧,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哲學系主任、博士生導師,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禮教思想史》(多卷本)”首席專家,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哲學、中國思想史。出版《禮理雙彰:朱熹禮學思想探微》等著作;在《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史》《哲學與文化》等海內(nèi)外學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論文50余篇。

         

        尋夢依,英國愛丁堡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論文摘要

         

        宋代禮制的變化與理學的興起、發(fā)展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祀高禖這一禮儀活動自古以來需要男女共同參與,而宋代高禖禮中出現(xiàn)的男女分祭現(xiàn)象,使皇后不再能出宮門行禮。綜觀其他的趙宋皇家禮典和禮制,出現(xiàn)的諸多變化,很明顯受宋代禮治格局的影響,表現(xiàn)出重內(nèi)外之別、強調(diào)閨門之禮的特點。宋代理學的興起也受這一趨勢的影響,理學家從關(guān)心社會政治出發(fā),致力于維護禮制秩序,一方面建構(gòu)了天道性命合一的形上義理體系,一方面在社會實踐上探索系統(tǒng)可循的禮儀規(guī)范以滿足士庶群體的需要。然而理學家以天理釋禮,用義理的絕對化來裁損禮儀,對君主、士大夫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尤其是對女性的要求,給宋以降的明清社會造成了不良的影響。后世的批評直接針對理學和理學家,而往往忽視了其理論建構(gòu)的禮制背景。

         

        關(guān)鍵詞

         

        高禖  宋代  禮制  理學  程朱

         

        宋學的研究不能忽視禮,關(guān)于兩宋禮俗禮儀禮制的研究,應該是宋學的一個重要部分[1]。理學作為宋學義理化程度最高的學術(shù)形態(tài),對傳統(tǒng)的禮學進行了重要的創(chuàng)新。宋代的禮學正是在與理學的互動中逐漸深化的[2]。眾所周知,宋代禮教的重振與數(shù)百年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反禮教、宣揚男女平等的觀念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F(xiàn)代人們十分反感程頤提出的“餓死是小,失節(jié)是大”的觀點,討論朱熹的論文“皆全面攻擊,謂其扶護封建,為地主服務(wù),以三綱五常壓制個人與女性”[3],這常常成為人們指責理學家的標志性理由??墒侨绻此家幌?,程朱這些理學家的思想是憑空想象出來的嗎,有沒有受到現(xiàn)實政治、制度的影響?這與當時國家禮制的要求,士大夫階層的禮儀需求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宋儒關(guān)于生活禮儀的設(shè)計主要著眼于怎樣的新秩序,他們的時代焦慮主要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理學家與其他的宋儒在應對國家禮制變化上有何異同?本文嘗試從高禖禮典出發(fā),探索唐宋禮制變遷與理學興起之間的關(guān)系,以就正于方家,解經(jīng)年之惑。

         

        、趙宋高禖禮典的變化

         

        實際上自有禮典記載以來,人們對于高禖的認識就已與古代相去甚遠了。歷代高禖典禮儀式頗為復雜,對于高禖為何物,也同歷史上許多禮制一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一般而言,基本上以《禮記·月令》作為此祀典的標準:“仲春之月……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膘敫叨C的目的,在于求得健壯的男子。鄭玄注:“求男之祥也?!锻蹙用魈枚Y》曰:‘帶以弓韣,禮之禖下,其子必得天材?!盵4]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高禖曾經(jīng)得到學術(shù)界的高度關(guān)注。聞一多曾指出:高禖這一祀典,確乎十足地代表著以生殖機能為宗教的原始時代的一種禮俗[5]。陳夢家認為當時的齊楚秦等地皆有禖祀,而古代高禖,初皆行于山丘隱秘之所。后世重禮,忘其本義,而歷時愈久,先祖與天帝每相混合,故以為高禖是天神、上帝[6]。陳氏基本認定高禖即社。后來高禖也得到海外學者的關(guān)注,法國漢學家康德謨(Max Kahenmark)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繼續(xù)申發(fā)陳夢家先生之義:歸根結(jié)底,我們覺得高禖和古老的圣地、“野合”的習俗、先祖陵園、社以及在山上進行的對雨神和子孫娘娘的祭祀活動,好像都有緊密聯(lián)系。高禖祭祀活動的來源所以如此隱晦,可能是因為這項祭祀活動長期以來一直保持著民間性質(zhì)并和女人有關(guān),也可能是因為這項祭祀活動很晚才歸并到男系王朝的正式祭祀之中,這種歸并是以力圖把高禖變?yōu)槟行陨竦o的方式漸漸地進行的[7]。這些觀察和結(jié)論對我們認識高禖禮的變遷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這里我們要特別重提沈文倬先生的《說高禖》一文,這是上世紀四十年代關(guān)于高禖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篇論文,只是很少為后來學界關(guān)注。此文的價值在于當許多學者還在關(guān)注高禖的起源問題時,沈先生已經(jīng)梳理了歷代高禖禮典的變化,并理清了高禖與郊禖的不同,并將歷代的高禖祭祀分為五類:一,曾立專祠舉行祭祀,雖不采用配享郊天之說,但祠立于南郊,似乎多少帶一點郊天的意思。二,不立專祠,而筑土為壇(或木臺);三有謂高禖即青帝;四,禖壇上立石以為主,代表禖神。五,古代各種祭禮,都有婦人參與的。特別指出“至于高禖之祭,實以婦人為主要,于理絕不能擯棄她們的?!盵8]而沈先生直指的這一時代即為宋代,因為宋代的這一禮典出現(xiàn)了巨大變化,并且被先生批評為“怪現(xiàn)象”。

         

        檢《宋史》卷一百三《禮志》第五十六可以看出,高禖禮典在宋代首次舉行的目的是因為當時仁宗尚未有嗣。景佑四年二月(1037)時,掌彈糾公事,分糾不合禮儀的殿中侍御史張奎提議行高禖禮,然而卻認為:“惟高齊禖祀最顯,妃嬪參享,瀆而不蠲,恐不足為后世法。”[9]受這一意見的影響,在接下來的節(jié)目設(shè)置中,皇后及其妃嬪的確就不能出宮門參與此祀典了。在這一年的春分日,皇帝并不親祭,只是遣官致祭。

         

        比較值得注意的是,春分之日的祭祀實際上以青帝為主,“以禖從祀”,在當時的皇帝和禮官看來,青帝是主管生育之神?!吨芏Y·天官·大宰》:“祀五帝”。五帝之一的青帝位屬東方,主萬物發(fā)生。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登泰山時,加封青帝為廣生帝君,并撰刻碑記。因此將青帝作為主祀對象,似乎理所當然。在《政和五禮新儀》中,常常也是將青帝位直接指代高禖神位。然而,在元豐四年(1081)天章閣待制羅拯認為高禖只有二丈六,卑狹不足以行禮[10]。另外還發(fā)現(xiàn),之前由于壇位出現(xiàn)了多個層次,在主位與配位上也存在沖突,因此后來太常認為:“按祀儀,青帝壇廣四丈,高八尺。今祠高禖既以青帝為主,其壇高廣,請如青帝之制。又祀天以高禖配,今郊禖壇祀青帝于南郊,以伏羲、高辛配,復于壇下設(shè)高禖位,殊為爽誤。請準古郊禖,改祀上帝,以高禖配,改伏羲、高辛位為高禖,而徹壇下位。”結(jié)果是皇帝下詔:“高禖典禮仍舊,壇制如所議,改犢為角握牛,高禖祝版與配位并進書焉?!痹S七年(1084)又言:“伏羲、高辛配,祝文并云‘作主配神’。神無二主,伏羲既為主,其高辛祝文請改云‘配食于神’?!盵11]

         

         

         

        宋真宗

         

        元祐三年(1088),太常寺又針對祭祀用牲提出了異議,說“祀儀,高禖壇上正位設(shè)青帝席,配位設(shè)伏羲、高辛氏席,壇下東南設(shè)高禖,從祀席正配位各六俎,實以羊豕腥熟,高禖位四俎,實以牛腥熟。祀日,兵部、工部郎中奉羊、豕俎升壇,詣?wù)湮?。高禖位俎,則執(zhí)事人奉焉。竊以青帝為所祀之主,而牲用羊豕;禖神因其嘉祥從祀,而牲反用牛,又牛俎執(zhí)事者陳之,而羊、豕俎皆奉以郎官,輕重失當。請以三牲通行解割,正、配、從祀位并用,皆以六曹郎官奉俎。今羊俎以兵部,豕俎以工部,牛俎請以戶部郎官?!盵12]據(jù)《文獻通考》載:“徽宗政和二年(1112),詔春分祀高禖青帝,以帝伏羲氏、高辛氏配,簡狄、姜嫄從祀?!盵13]在《政和五禮新儀》中,高禖禮隸屬吉禮,明確表明是皇帝祀高禖儀,高禖禮實際上是祀青帝,以伏羲、高辛配,配位作《承安》之樂,同時值得強調(diào)的是加入了簡狄、姜嫄從祀,增簡狄、姜嫄位,牛、羊、豕各一。并詳細地分成時日、齋戒、陳設(shè)、車駕自大慶殿詣青城,省牲器,奠玉幣、進熟、望燎、車駕還內(nèi)等節(jié)目。紹興元年(1131),就有太常少卿趙子畫(1089-1142)提議舉行高禖禮典,可直到紹興十七年(1147),宋高宗才因無嗣車駕親祀高禖,如政和之儀。這表明南宋繼承北宋的相關(guān)儀式,高禖禮典完全成為皇帝與百官的祀典。

         

        我們再看看景佑四年皇后和宮嬪是如何用權(quán)宜之法來祭祀高禖的:

         

        “祀前一日,內(nèi)侍請皇后宿齋于別寢,內(nèi)臣引近侍宮嬪從。是日,量地設(shè)香案、褥位各二,重行,南向,于所齋之庭以望禖壇。又設(shè)褥位于香案北,重行?;屎蠓t衣,褥位以緋。宮嬪服朝賀衣服,褥位以紫。祀日有司行禮,以福酒、胙肉、弓矢、弓韣授內(nèi)臣,奉至齋所,置弓矢等于箱,在香案東;福酒于坫,胙肉于俎,在香案西。內(nèi)臣引宮嬪詣褥位,東上南向。乃請皇后行禮,導至褥位,皆再拜。導皇后詣香案位,上香三,請帶弓韣,受弓矢,轉(zhuǎn)授內(nèi)臣置于箱,又再拜。內(nèi)臣進胙,皇后受訖,轉(zhuǎn)授內(nèi)臣。次進福酒,內(nèi)臣曰:“請飲福。”飲訖,請再拜。乃解弓韣,內(nèi)臣跪受置于箱。導皇后歸東向褥位。又引宮嬪最高一人詣香案,上香二,帶弓韣,受弓矢,轉(zhuǎn)授左右,及飲福,解弓韣,如皇后儀,唯不進胙。又引以次宮嬪行禮,亦然。俟俱復位,內(nèi)侍請皇后詣南向褥位,皆再拜退?!盵14]

         

        從高禖禮典的舉行來看,實際上,皇后及其妃嬪已經(jīng)不能在禖壇前行禮,而只能在所齋之庭遙望禖壇,求嗣這一活動也變成皇帝、皇后和妃嬪各自分別祭祀的禮典了。這的確大異于前代男女共同參與的高禖祭祀。

         

        很明顯,宋代高禖禮中出現(xiàn)的男女內(nèi)外懸隔的現(xiàn)象,一方面表明,人們對于禖神的性質(zhì)和地位,在認識上是模糊而有分歧的。在宋代基本上傾向于將高禖認定為帝或青帝,而且明顯是具有男性意味的神。另一方面,宋代至少在男女社會性別的認定上是特別的,因為在金章宗明昌六年(1195)以及明嘉靖九年(1530)舉行的高禖禮中均是皇帝與皇后妃嬪共同祭祀的。

         

        、內(nèi)外之別:天下秩序與閨門之禮

         

        如果我們將宋代高禖禮的變化放在整個國家社會秩序、背景上考慮,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怪現(xiàn)象”似乎在當時看來,也確乎順理成章、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是,皇后和妃嬪不僅僅是在國家禮典的空間活動范圍受到了限制,而且更重要的是被附加了道德價值的暗示,使皇后在祀典中的角色變得無足重輕,其支配祀典支出上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影響。《宋史·徽宗本紀四》記宣和元年(1119)三月“甲戌皇后親蠶”,《宋史·禮志五》記宣和元年親蠶之儀,此次親蠶之禮皇后乘龍飾肩輿出宮,以回宮作為結(jié)束,其后并無宴饗肆赦之儀,這與唐以前的皇后親桑禮典有宴請內(nèi)外命婦的勞酒之儀相比,的確顯得有些冷清和寒酸[15]。這似乎表明,也許皇家是從節(jié)省開支的角度考慮,有意識地控制禮典的節(jié)目與支出,而這無形中卻降低了皇后的控制力。皇后喪失了犒賞內(nèi)外命婦的權(quán)力,失去了影響、團結(jié)女性群體的機會。

         

        事實上,除了高禖和親蠶禮以外,婦女為舅姑和夫家親屬的增服與為本家父母親屬的降服,最先在皇家得到實踐。宋代皇后為先帝、先后舉哀成服,對于自己的父母或者祖父母竟然不用奔喪、舉哀成服之禮,而僅在宮室內(nèi)行舉哀掛服。同時由于真宗已降的“近儀”規(guī)定大功以上方成服,已將外家的小功(皇帝為外祖父母)或緦麻(皇帝為皇后父母)服完全排除在外,因此皇帝更不用再為外戚舉哀服喪。另外宋代皇后的服制和祔廟問題也表明,女性個人及其家族地位的下降[16]。趙宋喪服與周禮的區(qū)別,重要的有婦為舅姑齊衰三年(與唐制亦不同),父在為母、祖卒則承重之嫡孫為祖母亦服齊衰三年等[17]。宋代皇后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執(zhí)行家族禮法,他們在禮典中的行事表明其在典禮中的重要性明顯下降。另外宋代的公主與唐代相比,更傾向于以男性為中心。

         

        對于婦女內(nèi)外活動范圍和影響力的控制,很明顯在宋代禮制中得到了加強。當然我們并不想只局限于禮儀與性別研究的討論。我們趨向于認為,從禮教、家長制、家族組織日趨嚴密這些較大的角度來看,婦女問題只是這個大趨勢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并不是獨立的問題[18]。那么獨立的、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呢?鄧小南教授的解釋頗中肯綮:“內(nèi)”、“外”之間界域的認定,并非完全取決于由門戶構(gòu)成的空間位置;女性跨越內(nèi)外的活動是否能被認可,歸根結(jié)底決定于親親尊尊的禮制規(guī)范,決定于當時需要維護的整體秩序格局[19]。因此,將這一討論放在天下秩序的重建、禮教秩序的重振角度來解釋,也許能找到更好的答案。在神宗的詔令中,我們可一窺當時趙宋以禮治家的理念:“王者之臨天下,非禮莫治。故尊尊親親之教,必始于朝廷!”[20]朝廷、皇家就是實踐禮教的首要、主要場所。復興儒學、重振禮治也是士大夫官僚階層的共識,司馬光說:“先王作為禮以治之,使尊卑有等,長幼有倫,內(nèi)外有別,親疏有序,然后上下各安其分而無覬覦之心。此先王制世御民之方也?!盵21]因此,我們試圖將視野擴展到整個宋代政治、文化、制度和思想中去進行理解禮制的這一變化。

         

        首先,從宏觀的國家內(nèi)外政策來說,宋代的政權(quán)得來本不費功夫,因而“守內(nèi)虛外”[22]的政治策略貫穿至國家治理的各個方面。宋朝立國之初就有重內(nèi)輕外的傾向,并將其視為“祖宗之法”,影響深遠。宋太祖考慮以巨額贖金與遼議和,太宗兩度征遼失利之后,對遼政策也轉(zhuǎn)攻為守,并將其概括為:“欲理外,先理內(nèi);內(nèi)既理則外自安。”[23]真宗曾簽訂“澶淵之盟”,以高額歲幣換取和平,安內(nèi)攘外,這已成為北宋的基本國策。國家輕外重內(nèi),這影響到政治社會的各個方面,也反映在禮制的變化上。

         

        如在君臣權(quán)力的分配上,君主對臣下嚴密監(jiān)控,實行權(quán)力分解,讓其相互牽制,逐漸形成了高度的中央集權(quán)。在這樣精細的官僚體系建構(gòu)中,皇帝們將其上升到內(nèi)外紀綱的高度。真宗曾這樣總結(jié):“分天下為郡縣,總郡縣為一道,而又總諸道于朝廷。委郡縣于守令,總守令于監(jiān)司,而又察監(jiān)司于近臣,此我朝內(nèi)外之紀綱也。”[24]士大夫也察覺:“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皆人主自為之?!盵25]無形中君臣之禮也出現(xiàn)了諸多變化,目的均在于強化君尊臣卑的等級秩序。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宋代廢罷了坐論之禮。據(jù)《宋史·范質(zhì)傳》:“先是,宰相見天子議大政事,必命坐面議之,從容賜茶而退,唐及五代猶遵此制。及質(zhì)等憚帝英睿,每事輒具札子進呈,具言曰:‘如此庶盡稟承之方,免妄庸之失?!蹚闹?。由是奏御寖多,始廢坐論之禮?!盵26]在這一記敘中范質(zhì)因為畏懼皇帝的權(quán)威,怕言多必失,因而采用進呈札子的方式向皇帝匯報。表面看來似乎廢坐論之禮,咎在范質(zhì)。然而值得深思的是,范質(zhì)是在皇帝的威懾之下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也是適應皇帝喜好、討好君主的一種方式,皇帝在此過程中仍起的是主導、決定作用。鄧小南教授曾仔細梳理這一變化,發(fā)現(xiàn)在仁宗朝,身居言職的杜衍、高若訥、呂景初等人,都曾經(jīng)建議恢復坐而論道的君相溝通方式,但并未取得效果[27]。由于對《周禮·考工記》中“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有著不同解讀,士大夫官僚階層認為,三公“坐而論道”與士大夫“作而行之”的關(guān)鍵區(qū)別,在于“其任之無為與有為”[28]。趙家的皇帝們并不將宰輔視為從容論道的角色,政和年間徽宗手詔即明白說出:“坐而論道于燕閑者,三公之事;作而相與推行者,宰輔丞弼之職?!盵29]在北宋時期,“坐而論道”的職事與責任,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經(jīng)筵講官身上,因此在皇帝看來,宰輔丞弼承擔的是士大夫之職,那么實際上已經(jīng)無“三公”來與皇帝“坐而論道”了。因此從理論上來說,無論是傳經(jīng)論道的經(jīng)筵講官,還是處理事務(wù)的宰輔丞弼,都不再有權(quán)力享受坐論之禮。

         

         

         

        宋徽宗

         

        還可看看宋代“車駕臨奠”之禮。有學者發(fā)現(xiàn),先秦至唐、北宋中前期的臨奠禮基本屬于同一系統(tǒng),而北宋末制定的政和臨奠禮則在臨奠時間、儀式空間安排、儀式過程、具體實踐等方面都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儀式的重心從實施對象——臣下向?qū)嵤┱摺饕环絻A斜[30]。再如,在唐代尊三老五更之禮總是皇帝拜揖在前,三老及其他群老答拜在后,皇帝親詣三老座前勸進飲食,而宋代則是三老五更等老者作揖在前,皇帝不過為之興立而已,而且在后,勸三老五更等老者飲食之人亦非皇帝。[31]也就是說,在整個尊老養(yǎng)老之禮過程中,宋代皇帝并未從禮儀上表現(xiàn)出尊老愛老,反倒是處處凸顯了自身的尊貴地位。無論是宰相、保傅還是老者,在皇帝看來,都是臣子。嚴君臣之禮,實際上就是強化君尊臣卑的等級秩序。

         

        以上的討論大概都可歸入皇家如何整頓“內(nèi)”、“外”禮儀的大范圍,這樣再來回顧高禖禮典,就能找到現(xiàn)實的根據(jù)了。宋代視“五代之亂”為前車之鑒,歐陽修慨嘆:“嗚呼,五代之亂極矣!……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盵32]在宋代眾多關(guān)于總結(jié)唐代衰落滅亡、五代禮崩樂壞的教訓中,“閨門失禮”被認為是一個主要原因。《禮記·樂記》:“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在這里閨門指“內(nèi)室之門”,有代指“家”之意。許多士大夫都認同國家之興衰系于閨門之禮。陳襄曾經(jīng)說:“致法于天下者,必起于閨門之隱?!盵33]王安石亦說:“圣人之教,必由閨門始?!盵34]“治天下,自人道始而以治親為先務(wù)。”[35]司馬光也曾說:“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于閨門?!盵36]曾鞏說:“昔先王之治,必本之家,達于天下?!盵37]他還曾著《內(nèi)治》篇,特別強調(diào)整頓閨門的必要性:“先王之制,閨門之內(nèi),姆保師傅,車服佩玉,升降進退,起居奉養(yǎng),皆有條法。婦人少習而長安焉,故提身正家莫有過也”[38]。朱熹也有關(guān)于“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39]的概括。在宋代,對于前車之鑒的重視、講求義理之風的勃興,促使宋儒重新思考和評判前代歷史中的諸多問題。而“家”與“天下”的溝通,閨門之內(nèi)的禮法秩序,正是他們所關(guān)注的中心之一[40]。因此即便在南宋孝宗時,張栻向皇帝進講,說的也還是治理內(nèi)外,齊家治國的道理:“古人論治如木之有根,如水之有源。言治外必先治內(nèi),言治國必先齊家。須是如此,方為善治。”[41]

         

         

         

        張栻

         

        、禮法與女教:士大夫的治家

         

        上節(jié)我們討論了宋代皇家整頓內(nèi)外禮儀的背景、做法和原因,實際上在唐宋社會變革的大背景中,我們發(fā)現(xiàn),皇家與士大夫在家族管理上互相影響、相互吸收,使家國同構(gòu)這一社會形態(tài)在宋代得以發(fā)展并強化。唐宋之際的禮儀有著重要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官方禮制開始趨向庶民化。張文昌也發(fā)現(xiàn),宋代庶民社會興起,國家并未因應新社會而重新編纂禮典,因此導致公禮(官方禮)喪失主導議題的能力,使私禮(士庶民禮)成為禮制發(fā)展的主軸[42]。宋代士大夫整頓內(nèi)外與朝廷希望整頓內(nèi)外秩序略有不同,但相同的是都以家作為單位,而朝廷的家與國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士大夫的家庭也與六朝隋唐門閥士族為主的大宗族不同,通過科舉得到官位的士大夫作為“小貴族”實際上擁有的是已經(jīng)游離于宗族的“小家庭”[43]。因此,他們渴望能夠從以前重禮法的大宗族吸取資源,同時又積極探索,試圖創(chuàng)造出新的儒家家庭生活方式。申明禮的重要性,強調(diào)禮作為紀綱,這仍然是當時士大夫階層的共識。司馬光說:“何謂禮?紀綱是也?!盵44]李覯強調(diào):“禮者,先王之法制也。”[45]程頤言:“古禮既廢,人倫不明,以至治家皆無法度,是不得立于禮也。”[46]總結(jié)過去世家大族成功的治家精神和經(jīng)驗,士大夫發(fā)現(xiàn),值得“小家庭”學習和推廣的仍然是禮法。胡寅認為:“漢唐而后,士大夫家能維持累世而不敗者,非以清白傳遺,則亦制其財用,著其禮法,使處長者不敢私,為卑者不敢擅?!盵47]因此,士大夫普遍認識到,應該“以禮法齊其家”。

         

        如何整頓家庭禮法,夫婦之倫或者說女教成為士大夫關(guān)心的重點。經(jīng)學層面的闡釋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二《南》的詮釋以及《周易》家人卦的討論上。程頤說:“二《南》之詩,蓋圣人取之以為天下國家之法,使邦、家、鄉(xiāng)人皆得歌詠之也。有天下國家者,未有不自齊家始?!盵48]程頤對于“利女貞”的解釋是:“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則家道正矣。”[49]曾鞏說:“昔先王之教,非獨行于士大夫也,蓋亦有婦教焉?!朔菍W不能,故教成于內(nèi)外,而其俗易美,其治易洽也?!盵50]在士大夫群體看來,婦教正是家庭建設(shè)的基本要求,士大夫的正心修身之教與婦教可以而且應該相提并論,而且認為正女的手段也不外乎用禮樂。呂祖謙《易說(下)·家人》中解釋“利女貞”說:“大抵正于己,其正尚未至;惟及于人,方謂之正?!华毶?,而能及人,則家道成矣?!盵51]在家庭的內(nèi)外,男女都是需要教化、提升的。而對于女子的人倫要求,主要集中在夫婦與父子二倫中,同時強調(diào)的是夫婦之倫又從屬于父子之倫,因而特別強調(diào)女性在尊敬丈夫的基礎(chǔ)上,應該尤其著力于如何侍奉舅姑。“女子事人能敬夫,能奉祀,事舅姑有道,則為父母之榮。”[52]

         

         

         

        呂祖謙

         

        北宋嘉祐年間,蘇頌、曾鞏、王回等人在朝廷的支持下,對當時通行的十五卷本《列女傳》重加整理。在這一整理中,他們表達出社會秩序的理想,對性別位置進行了安排,力圖通過掌握的知識與教化關(guān)系,使其成為女教的經(jīng)典。曾鞏在為《列女傳目錄序》中申明:“古之君子,未嘗不以身化也。”[53]曾鞏的這一闡述,基本上代表了當時士大夫立志修己治家的主要觀點。而最終將這一觀念落實與表達的,則是朱熹的《小學》一書,《小學》只分內(nèi)、外兩篇,內(nèi)篇中立教第一,明倫第二,敬身第三,稽古第四。外篇從嘉言和善行兩方面廣(實)明倫、敬身、立教。從朱熹的這一編目就能看出,宋儒整頓秩序主要著眼于家庭內(nèi)外,主要從立教明倫、敬身修養(yǎng)上考慮。

         

        理念的統(tǒng)一與共識的達成最終需要落實在具體的家庭禮儀規(guī)范中。在宋代最具代表性的關(guān)于家族冠婚喪祭禮儀的作品,是司馬光的《書儀》和朱熹的《家禮》。以司馬光為主的官僚士大夫特別突出強調(diào)內(nèi)外之別,在《書儀·居家雜儀》中明確提出:“凡為宮室,必辨內(nèi)外。深宮固門。內(nèi)外不共井,不共浴堂,不共廁。男治外事,女治內(nèi)事。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婦人無故不窺中門,有故出中門,必擁蔽其面(如蓋頭、面帽之類)。男子夜行以燭,男仆非有繕修及有大故(大故謂水火盜賊之類),亦必以袖遮其面。女仆無故不出中門(蓋小婢亦然)。有故出中門,亦必擁蔽其面。鈴下蒼頭但主通內(nèi)外之言。傳致內(nèi)外之物,毋得輒升堂室、入宦廚?!边@一段源自《禮記·內(nèi)則》,在《內(nèi)則》的基礎(chǔ)上略有改寫,主要強調(diào)在家庭建筑形式上應設(shè)計內(nèi)外宮室,而內(nèi)外之間的“中門”就是婦女不能輕易逾越的地方,特別注重男女仆婢的管理,從中可看出司馬光對于家庭內(nèi)外的禮儀設(shè)定已經(jīng)十分嚴格。朱熹將《司馬氏居家雜儀》全文收錄至《家禮》卷第一的《通禮》中,認為正可“正倫理、篤恩愛”[54]。這一段也收錄在《小學》中。值得一提的是,《書儀》和朱子《家禮》的閱讀者和實行者,都不再是王侯、貴族,而是士人及庶民,《家禮》后來成為民間通行之禮。因此,正如吾妻重二所觀察的,《家禮》在中國儀禮的發(fā)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55]。這一意義在我們看來,這些具體的儀式中蘊含了宋人關(guān)于內(nèi)外秩序、禮法觀念和男女教育的思考。

         

        、禮義的探討:理學的凸顯與潛流

         

        不可否認的是,家國秩序在理學的形成中扮演了重要的作用[56]。以上我們有意識地將理學家放在整個宋儒范圍內(nèi)進行考察,如果單純從禮制和禮儀方面來看理學家的家國秩序觀念,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與一般的宋代士大夫官僚并無特別“超凡脫俗”之處。那么理學家的禮學觀到底是如何創(chuàng)新性地闡釋表達出來,并成為南宋后期的主流思想的呢?也就是說,在眾多人云亦云的表達中,理學家是如何凸顯特色、建構(gòu)出系統(tǒng)化的禮義觀?在宋學的多元思想發(fā)展中,理學是突出適應了社會思潮的普遍性還是凸顯了自身的特殊性?

         

        首先,理學家將禮義的終極原則認定為“天理”。理學的先驅(qū)者胡瑗曾明確提出“明體達用”之學,認為永恒不變的人倫規(guī)范以及仁義禮樂,都是“體”,而后世記載的典章文字都是“文”,圣人用理解的道,教化百姓,潤澤天下,這就是“用”[57]。胡瑗的明體達用之學,影響深遠。后來二程、朱熹關(guān)于禮理的體用論述仍基于這一框架。程顥說:“禮者,理也,文也。理者,實也,本也。文者,華也,末也。理是一物,文是一物。文過則奢,實過則儉。奢自文所生,儉自實所出?!盵58]禮,既是蘊含社會人倫之理的禮義,又是承載禮義內(nèi)涵的具體的節(jié)目制度。但總體而言,禮義之理是根本,禮儀之文是表象。那么在理學家看來,三綱五常作為禮義,作為天理,這是不能隨意更改變化的,而文章制度則可以根據(jù)不同的歷史環(huán)境進行酌減損益。朱熹說,“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其所損益,不過文章制度小過不及之間,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59]因此理學家主張認識天理,把握禮義。張載認為,禮原本就是天地之德、天道,因此“除了禮,天下更無道也”[60]。朱熹用“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來進一步闡釋“禮”,使禮表現(xiàn)出天道與人道溝通的趨勢。禮既是天理之自然,又是人事的規(guī)范。后來朱熹的高弟陳淳進一步從體用關(guān)系解釋“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說“蓋天理只是人事中之理,而具于心者也。天理在中而著見于人事,人事在外而根于中。天理其體而人事其用也?!盵61]陳淳的解釋進一步說明了宋代理學家論禮的特點,他們從關(guān)系社會政治秩序出發(fā),而最后的落腳點也放在了人心和人性的修養(yǎng)上。

         

         

         

        陳淳

         

        其次,理學家認為,禮儀規(guī)范并非外在規(guī)范的強制,而是內(nèi)心對禮義的最終服膺?!岸Y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皆出于性,非偽貌飾情也。”[62]理學家主要著力于心性層面的禮義探索。“性即理”就是理學家提出的核心命題。理學所言的“性”,指的是天性、本性。對于人而言,其承載的“仁義禮智信”全都是“性”。程頤說:“仁義禮智信,五者,性也?!盵63]理學家繼續(xù)孟子性善說,強調(diào)仁義禮智信是內(nèi)在于人的,是純粹至善的,而這種善性,普遍根植于天下所有人,無論是圣王還是百姓?!靶约词抢恚韯t自堯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盵64]程頤主要強調(diào)人的善性、理性,著眼于人的修養(yǎng)可能的基礎(chǔ),而朱熹則更進一步討論天理是如何與人性溝通的:“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比诵缘母磥碜蕴炖恚瑏碜蕴烀?,來自天賦,是善性,是德性,也是理性。然而由于理氣的混雜與相互作用,性常常表現(xiàn)出“天地之性”(“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雜糅與統(tǒng)一,“氣質(zhì)之稟或不能齊”,因而需要通過不斷的修養(yǎng)與被教化,從而恢復到本性中。在朱熹看來,“性即理也”和張程關(guān)于“氣質(zhì)之性”的說法,極“有功于圣門?!盵65]程朱的這些闡釋,有功于儒教之處,正在于其高舉“性善”說、“理善”說,這樣天下人都有“學而至于圣人”的可能,是禮能夠教化人的哲學基礎(chǔ)。

         

        另外,理學家以禮修身、以義理修己的圣賢氣象,也的確成為當時士大夫模仿、追從的榜樣。在對禮義的闡發(fā)和禮儀的踐履上,從胡瑗到程朱,理學家的登場似乎都有以禮名家的故事。據(jù)《宋元學案》記載,有門人曾述胡瑗故事:先生嘗召對,例須就閣門習儀。先生曰:“吾平生所讀書,即事君之禮也,何以習為!”合門奏上,人皆謂山野之人必失儀。及登對,乃大稱旨。上謂左右曰:“胡瑗進退周旋,皆合古禮?!盵66]程頤以禮修身的境界也非同一般。正如土田健次郎指出的,上自皇帝,下到“下賤之人”,都成為程頤教化的對象,而且面對所有的教化對象,他都示以同一模式的自我修養(yǎng)的階梯[67]。程頤說:“非禮不視聽言動,積習盡有功,禮在何處?”[68]有人問程頤:“先生謹于禮四五十年,應甚勞苦。”程頤回答:“吾日履安地,何勞何苦?他人日踐危地,此乃勞苦也。”[69]在程頤看來,明義理、守禮教,就是安樂之地。同樣不斷積累,日履安地,根本不曾察覺禮的存在與束縛。黃榦所撰的《行狀》中這樣描述日常生活中的朱熹:“其閑居也,未明而起,深衣幅巾方履,拜于家廟以及先圣。退坐書室,幾案必正。書籍器具必整。其飲食也,羹食行列有定位,匕箸舉措有定所?!浼漓胍玻聼o纖巨,必誠必敬。小不如儀,則終日不樂。已祭無違禮,則油然而喜。死喪之戚,哀戚備至。飲食衰绖,各稱其情?!盵70]理學家想象著《論語·鄉(xiāng)黨》中“動容周旋中禮”的孔子形象,也通過力行試圖為新儒學樹立新的禮儀榜樣。

         

         

         

        朱熹

         

        從理學家對禮義的把握上來看,他們表現(xiàn)出的嚴肅認真以及超越性,仍然有可圈可點之處。然而,接下來我們也要檢討一下宋代理學家禮論的實際效用和潛藏的危機。首先,天理論的出現(xiàn)無疑是儒學的重大突破與創(chuàng)新,但理學家以理釋禮,將“天理”與“人欲”決然對立起來,用義理的絕對化來裁損禮儀,就有可能忽視禮的歷史沿革與變化。程頤說:“視聽言動,非理不為,即是禮,禮即是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人雖有意于為善,亦是非禮。無人欲即皆天理。”[71]程顥說:“克己則私心去,自然能復禮,雖不學文,而禮意已得?!盵72]這樣的禮論,主張義理優(yōu)先,強調(diào)天理與人欲對立,就有可能出現(xiàn)趨于“一理”的體悟而忘卻“萬殊”的可能,形而上的禮義有威脅禮儀存在的危險[73]。陸九淵的門人就曾對程朱強調(diào)義理的禮論提出了質(zhì)疑:“近世學者沉溺乎義理之意說,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則豁焉無所依憑,故必置理字于其中,不知圣人胸中初無如許意度,此曰博文約禮,正謂三百三千之禮,豈不易簡、豈不中庸、豈非天下之至理?若必舍禮而言理,乃不知理?!盵74]這就表明當時的程門后學禮論就已出現(xiàn)脫禮言理的流弊,論禮多有師心自用、隨心所欲之處。楊簡的批評表明,程朱“激進”的天理論實際上對原本保守傳統(tǒng)的禮學體系形成了巨大的沖突,虛空說理的情況已經(jīng)引起了其他學派儒者的關(guān)注和不滿。

         

        其次,理學家用義理裁奪下的禮儀規(guī)范趨向于對君主、士大夫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尤其是對女性的要求,給宋以后的元明清社會造成了不良的影響。正如中外學者所觀察到的,理學家的出發(fā)點都是從維護秩序,建設(shè)以士大夫為主體的家族。由于理學在義理建構(gòu)形成了天道性命合一的思想,在社會實踐上制定了系統(tǒng)可循的禮儀規(guī)范。因此,受理學的影響,越來越多的家庭、婚姻倫理和社會性別概念內(nèi)涵的發(fā)生了變化:更多地注意把男女分隔開;更多地強調(diào)父系原則;更嚴厲地質(zhì)疑女人再嫁。[75]考察程頤關(guān)于與女性密切相關(guān)的三條材料可看出[76],程頤表現(xiàn)出重視“義理”,并有意回避或忽視人情的一面,他的理由是:“君情放縱,故禮法不能制?!盵77]“蓋嚴謹之過,雖于人情不能無傷,然茍法度立,倫理正,乃恩義之所存也?!盵78]從宋代重視內(nèi)外秩序、強調(diào)家法禮法的角度來看,程頤與其他士大夫相比較而言,也的確就是“一百步”與“五十步”的區(qū)別。然而正是這趨向嚴格的“五十步”,實際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就與預期大相徑庭。

         

         

         

        程頤

         

        有學者指出,以理學家為代表的北宋晚期士大夫的“致君堯舜”說,不但無法在現(xiàn)實層面對君主的權(quán)力操控有所幫助,反而對君主提出了過高、過繁瑣的道德要求,所以遭到了君主本人的抵制。[79]南宋時葉適也發(fā)現(xiàn),“今之為道者,各出內(nèi)以治外,故常不合?!币簿褪钦f理學家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圣與外王之間存在著脫節(jié)與不一致的地方。另外這種嚴格的要求,不僅可能君主做不到,而且士人群體自身也很難達到,有人這樣描述當時的道學家:“自詭其學為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夷考其行,則言行了不相顧,率皆不近人情。”[80]“然此道本日用常行,近日學者卻把作一事,張大虛聲,名過于實,起人不平之心,是以為道學之說者,必為人深排力詆?!盵81]就其社會效果而言,后來“道學家”竟成為虛偽的代名詞。理學家重義輕情的觀點不僅在當時為人所關(guān)注,到清代更是成為戴震、凌廷堪等批評的重點,從經(jīng)典詮釋、朝廷禮制和民間禮俗等多方面引發(fā)了宋明以降天理觀念下的禮學思想爭論與考辨[82]。有學者通過對宋代家族以及男女關(guān)系的考察,分析了強化家族和家法的理學興起后產(chǎn)生的流弊及其原因,這基本上就可解釋:為什么貞節(jié)觀念在宋代以后的發(fā)展與強化,與家族制度的發(fā)展與完善是同步的;為什么再嫁婦女被看作失節(jié)只是在明清時期才會大量出現(xiàn);為什么在家族組織嚴密、家族勢力強大的地區(qū),男女家庭成員的行為方式總是由開放朝著越來越嚴格規(guī)范的方向發(fā)展[83]。

         

        、結(jié)論

         

        宋代高禖禮中出現(xiàn)的男女分祭的現(xiàn)象,是宋代禮制變化中的一個縮影。宋代禮治的興起有著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受到現(xiàn)實政治的深刻影響,表現(xiàn)出重內(nèi)外、重禮法的特點。理學家關(guān)于內(nèi)外秩序、治家理念、家禮規(guī)范等,均基于宋儒的共識。理學家理論建構(gòu)凸顯的優(yōu)勢和特色在于,一方面他們建構(gòu)了形而上的義理體系來說明“禮并不是靠一個外在的權(quán)力來推行的,而是從教化中養(yǎng)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人服禮是主動的?!盵84]另外一方面,在篩選傳統(tǒng)資源上,理學家建立了一套既基于傳統(tǒng)又有所簡化的禮儀規(guī)范,能夠滿足新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下士庶民群體的需要。程朱關(guān)于四書體系的建構(gòu),關(guān)于禮教的思考,以及朱熹晚年編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時,試圖統(tǒng)合家鄉(xiāng)邦國的禮制秩序和歷代禮學禮典精華的設(shè)想,均致力于經(jīng)世致用這一禮治建設(shè)思路。這種整合學術(shù)與思想的努力,曾使傳統(tǒng)煥發(fā)了生機與活力,但也隨著社會的變遷和制度的強化,帶來了不可否認的僵化與腐朽。尤其是理學借助國家權(quán)力定為一尊后,禮教勃興,勢力強大,使君主以至庶人,無所逃于天地之“理”間,暗藏了壓制、束縛人的危機。本文勾勒宋代禮制變化與理學興起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揭示理學思潮興起背后的禮治推力,但無意為理學家辯護,這是最后需要強調(diào)的。

         

        注釋
         
        [1]陳戍國:《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61頁。
         
        [2]劉豐:《北宋禮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355頁。
         
        [3]陳榮捷:《朱熹》,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頁。
         
        [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呂友仁整理:《禮記正義》卷二十二《月令第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31頁。
         
        [5]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5年第4期,第837-865頁;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補記》,清華學報,1936年第1期,第275-278頁。
         
        [6]陳夢家:《高禖郊社祖廟通考》,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7年第3期,第445-472頁。
         
        [7]康德謨(Max Kahenmark):《釋高禖》,趙克非譯,《法國漢學》第七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3頁。
         
        [8]沈文倬:《說高禖》《菿闇文存——宗周禮樂文明與中國文化考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第861-869頁。
         
        [9]《宋史禮志辨證》一書中已提示:比較《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玉?!贰段墨I通考》所載,《宋志》敘述宋代高禖并不完整,尚有嘉佑五年、政和五年、紹興二年等有關(guān)高禖的史實并未載入。故需完整了解高禖之禮,僅看《宋志》是遠遠不夠的。湯勤福、王志躍:《宋史禮志辨證》上冊,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275-282頁。
         
        [10]湯勤福、王志躍:《宋史禮志辨證》上冊,第280頁。
         
        [11](元)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三《禮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512頁。
         
        [12]《宋史》卷一百三《禮六》,第2512-2513頁。
         
        [13]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八十五《郊社考十八》,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74頁。
         
        [14]《宋史》卷一百三《禮六》,第2511-2512頁。
         
        [15]陳戍國:《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48頁。
         
        [16]吳麗娛:《終極之典——中古喪葬制度研究》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285-301、550-571頁。
         
        [17]陳戍國:《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2001年,第351頁。
         
        [18]柳立言:《淺談宋代婦女的守節(jié)與再嫁》,《宋史研究集》第25輯,第152頁;柳立言:《淺談宋代婦女的守節(jié)與再嫁》,新史學,1991年第4期。
         
        [19]鄧小南:《“內(nèi)外”之際與“秩序”格局:兼談宋代士大夫?qū)τ?lt;周易·家人>的闡發(fā)》,《朗潤學史叢稿》,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33頁。
         
        [20]劉琳、刁忠民、舒大剛校點:《宋會要輯稿》帝系四之一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第107頁。
         
        [21](宋)司馬光:《溫公易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頁。
         
        [22]劉澤華主編:《中國政治思想史》(隋唐宋元明清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32頁。
         
        [23](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78頁。
         
        [24]《宋會要輯稿·職官》,2014年,第107頁。
         
        [25]葉適:《葉適集·始議二》,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759頁。
         
        [26]《宋史·范質(zhì)傳》,1977年,第8795頁。
         
        [27]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11-215頁。
         
        [28](宋)曾鞏:《曾鞏集》卷九《講官義》,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50頁。
         
        [29]《宋會要輯稿·職官一》,第2961頁。
         
        [30]皮慶生:《宋代的“車駕臨奠”》,《臺大歷史學報》2004年第33期,第43-69頁。
         
        [31]陳戍國:《中國禮制史·宋遼金夏卷》,2001年,第249-253頁。
         
        [32](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三十四《一行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69頁。
         
        [33](宋)陳襄:《古靈集》卷二十《夫人吳氏墓志銘》,文淵閣四庫全書1093冊,第660頁。
         
        [34](宋)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九十《外祖母黃夫人墓表》,《王安石全集》第7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573頁。
         
        [35]《臨川先生文集》卷五十一《外制》,《王安石全集》第6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946頁。
         
        [36](宋)司馬光:《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七十八《程夫人墓志銘》,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968頁。
         
        [37](宋)曾鞏:《曾鞏集》卷四十五《壽昌縣太君許氏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11頁。
         
        [38]《曾鞏集·輯佚》,《說內(nèi)治》,第739頁。
         
        [39]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六《歷代三》,第4224頁。
         
        [40]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第49頁。
         
        [41]《南軒集》卷八《經(jīng)筵講義》,《張栻集》,第868頁。
         
        [42]張文昌:《制禮以教天下─唐宋禮書與國家社會》,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年,第228頁。
         
        [43][日]井上徹,錢杭譯:《中國的宗教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15-20頁。
         
        [44](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頁。
         
        [45](宋)李覯:《禮論第五》《李覯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6頁。
         
        [46](宋)程頤、程顥:《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0頁。
         
        [47](宋)胡寅:《斐然集》卷二十一《成都施氏義田記》,容肇祖點校,《崇正辯斐然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39頁。
         
        [48]《二程集》,第72頁。
         
        [49]《二程集》,第884頁。
         
        [50]《曾鞏集》卷四十五《夫人周氏墓志銘》,第613頁。
         
        [51](宋)呂祖謙:《呂東萊文集》卷十四《易說》,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36頁。
         
        [52](宋)楊簡:《慈湖遺書》卷十七《紀先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56冊,第895頁下。
         
        [53]《曾鞏集》卷十一《列女傳目錄序》,第179-180頁。
         
        [54](宋)朱熹:《家禮》卷一《通禮》,《朱子全書》第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80頁。
         
        [55][日]吾妻重二:《朱熹<家禮>實證研究》,吳震、郭海良等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頁。
         
        [56]楊治平:《宋代理學“禮即是理”觀念的形成背景》,《臺大文史哲學報》,2015年第82期,第43-82頁。
         
        [57][清]黃宗羲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一《安定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8頁。
         
        [58]《二程集》,第125頁。
         
        [59](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一,《朱子全書》第6冊,第81頁。
         
        [60](宋)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64頁。
         
        [61](宋)陳淳:《北溪字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頁。
         
        [62]《二程集》,第668頁。
         
        [63]《二程集》,第14頁。
         
        [64]《二程集》,第204頁。
         
        [65]《朱子語類》卷四《性理一》,《朱子全書》第14冊,第128頁;《朱子語類》卷九十五《程子之書一》,《朱子全書》第17冊,第3178頁。
         
        [66]《宋元學案》卷一《安定學案》,第28頁。
         
        [67][日]土田健次郎:《道學之形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26頁。
         
        [68]《二程集》,第82頁。
         
        [69]《二程集》,第8頁。
         
        [70](宋)黃榦:《勉齋集》卷三十六《朱先生行狀》,文淵閣四庫全書1168冊,第404頁。
         
        [71]《二程集》,第144頁。
         
        [72]《二程集》,第18頁。
         
        [73]殷慧:《天理與人文的統(tǒng)一——朱熹論禮、理關(guān)系》,中國哲學史,2011年第4期,第41-49頁。
         
        [74](宋)楊簡:《慈湖遺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98頁。
         
        [75](美)伊沛霞(Patricia Ebrey)著,胡志宏譯:《內(nèi)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4頁。
         
        [76]《二程集》,第301頁;《二程集》,第245頁;《二程集》,第303頁。
         
        [77]《二程集》,第1055頁。
         
        [78]《二程集》,第886頁。
         
        [79]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82頁。
         
        [80](宋)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下《道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69頁。
         
        [81](宋)陸九淵:《陸九淵集》卷三十五《語錄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37頁
         
        [82]張壽安:《以禮代理:凌廷堪與清中葉儒學思想之轉(zhuǎn)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42頁;張壽安:《十八世紀禮學考證的思想活力──禮教論爭與禮秩重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7頁。
         
        [83]臧?。骸端未曳ǖ奶攸c及其對家族中男女性別角色的認定》,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294頁。
         
        [84]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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