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留良時文評選中的遺民心態(tài)與朱子學思想
——以《四書講義》為中心
作者:張?zhí)旖埽ê贾輲煼洞髮W公共管理學院、國學院教授)
來源:《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第4期
摘要:生于明清之際的呂留良,因其家庭出身而有著曲折的遺民心態(tài),愈來愈堅守明遺民的節(jié)操,同時在思想上也愈來愈尊朱辟王而毫無假借。他的思想通過時文評選這一獨特形式進行傳播,后匯為《四書講義》一書,他對朱子的闡發(fā)在義理層面是統一、精切、獨到的,無論是對王陽明、陳亮學術的排斥,還是對夷夏之辨以及君臣、封建、井田的討論,都是從節(jié)義之道引申而發(fā)展了朱子學。
摘要:呂留良;時文評選;《四書講義》;清初朱子學;遺民心態(tài)
呂留良(1629—1683),字莊生,又名光輪,字用晦,號晚村,別號恥齋老人、南陽布衣;暮年為僧,名耐可,字不昧,號何求老人,浙江崇德縣(康熙元年改名石門縣,今屬桐鄉(xiāng)市崇福鎮(zhèn))人。呂留良是明末清初著名的詩人,同時又是著名的理學家、時文評選家、刊行“程朱遺書”著稱的出版家,后三者則是有機聯系在一起的,其相關成果之一便是《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以下簡稱《四書講義》)。
早在清初,就有人稱呂留良思想主旨為“尊朱辟王”,故而每每論及其學術思想,學者們大多強調其“尊朱辟王”的一面,這就很難解釋,為什么在雍正朝深受呂留良影響、同樣倡導“尊朱辟王”的陸隴其獲得了清廷的推崇,而呂留良卻淪為文字獄批判的對象?[1]于是學者們又轉而表彰其“夷夏之防”的一面,或認為其君臣、封建、井田等思想極有價值,那么這些帶有“啟蒙”色彩的思想,與朱子學又是什么關系呢?學界尚未有專論將其“尊朱辟王”、“夷夏之防”等問題相互之間的關系解釋清楚。j事實上呂留良雖受朱熹影響極深,但年輕時對王陽明的心學也抱有極大的興趣,當時推崇王學的浙東學者黃宗羲也在呂家處館多年。呂留良后來之所以轉而倡導尊朱辟王,改請推崇朱子學的張履祥來呂家處館,還有他在《四書講義》之中對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的詮釋,以及對君臣、封建等問題的看法,都與其曲折發(fā)展著的遺民心態(tài)有關,只有將此二者充分結合來討論,方才能夠真正明晰其朱子學思想的真正實質,故有必要從明清易代這一時代背景與其遺民心態(tài)這個角度,來對其學術思想加以重新考察。
一
呂留良的本生祖呂熯,明嘉靖時為江西淮府儀賓、尚南城郡主,后為了侍養(yǎng)父母而與郡主一同回籍。本生父呂元學,萬歷二十八年(1600)舉人,后謁選為繁昌知縣,興利除弊,有循吏之稱。呂元學育有五子:大良、茂良、愿良、瞿良和留良。呂茂良,官刑部司務;呂愿良,官維揚司李。呂留良,父卒后四月,方由側室楊孺人所生,誕生之后,其母無力照料,將他交給三兄愿良夫婦撫育。呂留良三歲時,三嫂又病故,過繼給堂伯父呂元啟。不久之后嗣父、嗣母,以及本生母相繼過世,故而呂留良的少年時代幾乎都是在不間斷的服喪之中度過,“計自始生至十五歲未嘗脫衰绖”,不可不謂孤苦凄涼。[2]63-72當時的呂家,還是一個深受明朝恩澤的官宦世家、文化世家,故而少年失怙的呂留良,得以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并表現得聰慧超群。
十六歲時,呂留良遭逢明亡清興,不得不面臨艱難的出處抉擇。起先,呂留良散金結客、毀家紓難,曾與其友孫爽、侄呂宣忠等人參與過太湖義軍的抗清斗爭,失敗之后呂宣忠被殺,呂留良于悲痛之中逃逸他鄉(xiāng)。后來,因為害怕仇家陷害,羽翼未豐的呂留良于順治十年被迫易名應試而成為清朝的諸生。其子呂葆中在《行略》中說:“癸巳始出就試,為邑諸生,每試輒冠軍,聲譽籍甚?!保?]864由此可知當時的呂留良,雖不汲汲于功名,卻在舉業(yè)上有著非凡的才能,之后從事時文評選而成名也就不足為怪了。直到康熙五年,呂留良方才決意摒棄科考,被革去秀才,這在當時也是驚人之舉,呂葆中《行略》說:“一郡大駭,親知莫不奔問旁皇?!保?]865此時寫有著名的《耦耕詩》,表達其隱居不出、終老鄉(xiāng)野的志向,其二曰:“誰教失腳下漁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里姓名非。茍全始信談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4]443然而清廷卻并未輕易放過呂留良,康熙十七年(1678)有博學鴻儒之征,浙江當局首薦呂留良,他誓死拒薦;康熙十九年又有山林隱逸之征,呂留良聞知消息當即吐血滿地,無奈只得在病榻之上削去頭發(fā),披上袈裟,后隱居于吳興妙山的風雨庵。[2]255-256即便如此,生前節(jié)義之間的掙扎結束了,死后卻依舊難以免除是非。雍正十年,呂留良被剖棺戮尸,甚至連累子孫以及門人,或被戮尸,或被斬首,或被流徙為奴,罹難之慘烈,可謂清代文字獄之首。[2]378、397
由此可知,呂留良原本就是一個前明的遺少,然而為了其家族在清廷之下的生存,不得不在科考等方面有所讓步。但是,與一涉科考便有心功名的變節(jié)遺民不同,呂留良的遺民情結是自始至終縈繞在胸的,故而一旦時機較為成熟,便又退守其遺民本色,且頗為堅決,毫不假借。之所以略述呂留良之生平,及其遺民心態(tài)之曲折,是因為與其學術思想之發(fā)展息息相關。
二
呂留良一生從事朱子學,然與當時其他理學家不同,不以語錄、講章行世,而以時文評選著稱,而《四書講義》便是其時文評選之中發(fā)明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相關義理的精華。
時文,也即八股文、四書文,又稱制義、時藝等。明、清兩代科舉考試的第一場,就是以八股文考試學子,以《四書》中的句子命題而代圣賢立言,又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準,故而對于《四書》以及朱子學是否有著正確的理解,成為士人科舉乃至人生成敗的關鍵。如果說學風、士風端正則八股取士也能求得真才實學。事實上,生逢明清之際的亂世,學風、士風皆難免乖戾,這在結社、選文上表現尤其突出。呂留良《東皋遺選序》說:
自萬歷中,卿大夫以門戶聲氣為事,天下化之。士爭為社,而以復社為東林之宗子,咸以其社屬焉。自江淮訖于浙,一大淵藪也。……凡社必選刻文字,以為囮媒。自周鐘、張溥、吳應箕、楊廷樞、錢禧、周立勛、陳子龍、徐孚遠之屬,皆以選文行天下。選與社例相為表里。[5]160
當時的復社、應社、幾社,以及呂留良之兄呂愿良集合浙省十余郡文士所舉的澄社,呂留良之友孫爽、侄呂宣忠等所舉的征書社,也都有選文之舉。而舉征書社之時,年僅十三歲的呂留良就曾參與,且能“千言立就,芒彩四射”[3]864。
呂留良本人曾兩度從事時文評選,并成為與艾南英、陳子龍等齊名的時文名家,“今者鹿洞之遺書同南陽之評本,無不家庋戶肄”[3]871。王應奎《柳南續(xù)筆》說:“本朝時文選家,惟天蓋樓本子風行海內,遠而且久?!保?]163其前期的時文評選時間較短,約為順治十二年(1655)至十八年??骨迨『螅瑓瘟袅疾恢斎绾纬鎏?,如何治生,于是應他人之邀而從事選文,他在《庚子程墨序》中說:“蓋中無恒業(yè),則日見無事,見無事則益凷然無所用其心,心無所用,則其苦有甚于逼迫程限之役者,故欣然受之而不辭也?!保?]167由此來看,呂留良早期的時文評選并無明確目的,主要當是因為出處節(jié)義的困擾而內心苦悶彷徨,借以填補無所用之心。康熙五年(1666)被革去秀才之后,再度從事時文評選,直到康熙十二年。
為什么呂留良人到盛年,又再度以此為業(yè)呢?一方面,因為放棄諸生后治生之需要,當時的呂家生口繁盛,呂留良也不得不多方尋求治生之法。他在與多位友人的書信之中都曾提到選文之業(yè)所帶來的財力,如在《與董方白書》中就說:“選文行世,非仆本懷,緣年來多費,賴此粗給,遂不能遽已?!保?]118另一方面,因為寄托議論、講明義理之需要。其實就治生而言,當時的呂家畢竟還是大家族,當有眾多的途徑。故而呂留良鐘情于選文,主要還是處于一種道義上的擔當,也是呂留良借時文而有所寄托的一面。呂留良自己在《與施愚山書》中也說:“某跧伏荒塍,日趨弇固,偶于時藝,寄發(fā)狂言,如病者之呻吟,亦其痛癢中自出之聲,而賞音者以為有當于歌謳?!保?]16而在《答張菊人書》之中,則又詳細解說了對于時文的態(tài)度,他說:
自來喜讀宋人書,爬羅繕買,積有卷帙,又得同志吳孟舉互相收拾,目前略備。……蓋宋人之學,自有軼漢唐而直接三代者,固不系乎詩也。又某喜論《四書章句》,因從時文中辨其是非離合,友人輒慫恿批點,人遂以某為宗宋詩、嗜時文,其實皆非本意也。[5]32
所謂喜好宋人之書、宋人之學,主要就是指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而其次則涉及宋詩,故呂留良與吳之振(孟舉)一起選刻了《宋詩鈔》。呂留良認為朱子學是“直接三代”的真學問,故而通過時文來辨析朱子《四書》學說中的“是非離合”是其內在本意所在,至于外在形式之“時文”雖偶有講求然并不太在意,故有人說他“嗜時文”、“時文選手”則“深恥而痛恨”[5]71。當時的呂留良,在家中開設了天蓋樓書局,還到南京等地售書。自己刊刻并發(fā)行所評選的時文選本之后,擺脫了書商約定評選時限、篇幅之類的約束,也擺脫了評語體例上的限制,于是這些與眾不同的優(yōu)質時文選本開始風行起來,這就不只是為了增加收入,而是為了真正實現改革時文,并藉此弘揚朱子理學了。
那么作為一種道義上的擔當,呂留良為什么要選擇時文評選?其背后還有更為深層的三大原因。其一,呂留良對于晚明士人的結社、選文之風并不滿意,認為是“以門戶聲氣為事”,在他《東皋遺選序》中還說:“于是郡邑必有數社,每社又必有異同,細如絲發(fā)之不可理。磨牙吮血,至使兄弟姻戚不復相顧?!保?]160-161可見當時結社之多,社與社之間又因為評選時文等利益沖突,故而產生了門戶之爭。士風之壞,除了結社本身,影響更大的還是時文評選行業(yè)。呂留良《答趙湛卿書》指出:
蓋“選手”二字,某所深恥而痛恨者,不幸其行跡如之。嘗謂近世人品文章,皆為選手所壞,……若其茍且卑污,靡所不為,一副齷齪肺腸,不堪照看。目未識貴人,輒呼其字甫,若舊知深好;名未通一刺,已譜敘交契,攀撦線索,謂某某手授郵寄。士林廉恥之道,至此掃地盡矣。[5]71
呂留良一再強調雖為“選手”,卻又以“選手”二字為恥,他本人親自從事選業(yè)十多年,故深知其中的弊病。確實當時“選手”多有“齷齪肺腸”,以至于壞了“人品文章”,為了謀求暫時的利益,有許多“選手”全然不顧廉恥了。呂留良在其后期,之所以還在堅持時文評選,就是為了矯正此不良之風。
其二,呂留良雖不認同八股取士,但也不認為問題出在八股文上。當時的科舉以八股文考試為重,導致了許多考生的枕邊秘籍幾乎只有時文評選的冊子。不過究其病根,卻并不在八股取士上頭。呂留良《戊戌房書序》說:
自科目以八股取士,而人不知所讀何書。探其數卷枕秘之籍,不過一科貴人之業(yè)。……然以為科目之弊專由八股,則又不然。
夫科目之弊,由其安于庸腐,而僥幸茍且之心生。文氣日漓,人才日替,陳陳相因,無所救止。……且此數十萬庸腐之儒者,其耳目無所開,其心思無所用,游談妄議,武斷鄉(xiāng)曲以為蠹,如此而人心不壞,教化不壞,事業(yè)不損,衣食不耗,而無害于國家者,未之前聞。[5]172-173
應該說他看得還是很準的,科舉的弊病,其根源還在于人心,人心容易“安于庸腐”,又在科舉考試上報有“僥幸茍且之心”。這些庸腐的儒者,不愿認真研讀諸如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等經典,只將希望寄托在時文選本之上,方才導致了“文氣日漓,人才日替”,導致了“游談妄議,武斷鄉(xiāng)曲”,最后就是亡家、亡國。呂留良在《今集附舊序》中也說:
今日文字之壞,不在文字也,其壞在人心風俗。……今天下之視文字,殆不啻糠秕糟魄矣,豈皆學圣賢之學者與?……惟其視文字也輕,故明知其庸惡陋劣而不以為恥,曰:“吾以釣聲利,弋身家之腴而已?!背套釉弧盀邞獙Γ梢灾潦ト恕?,則知舉業(yè)亦可以為伊傅、周召,然而聞此說也,則群啞啞而笑矣。[5]163-164
時文之作原本意在學孔孟、程朱等圣賢,代圣賢而立言,然而庸腐之儒者心懷功利,只將之視為謀求進身之工具,故將之輕視,告知他們通過時文、舉業(yè)可以成為伊尹、傅說或周公、召公,則群起而笑之。
于是呂留良在《戊戌房書序》中提出:“故愚以為欲興科目,必重革庸腐之習而后可?!保?]172他之所以投入于時文十多年,就是希望用好的時文,來驅逐惡的時文。在他看來,好的時文可以引導學子重回經典、重回成圣成賢之路。事實上,時文也未必沒有好文字,比如呂留良就曾在康熙元年將自己所作時文三十篇,匯集為《慚書》一冊,為此書作序的黃周星說:
昨得用晦制義,讀之,乃不覺驚嘆累日。夫仆所恨者,卑腐庸陋之帖括耳。若如用晦所作,雄奇瑰麗,詭勢瑰聲,拔地倚天,云垂海立。讀者以為詩賦可,以為制策可,以為經史子集諸大家皆無不可。何物帖括,有此奇觀,真咄咄怪事哉!使世間習此技者皆如用晦,則八股何必不日星麗而岳瀆尊也?”[3]498
因此,呂留良以時文名家的身份來做時文評選,也就能順理成章了,更何況他還是真正懂得朱子《四書》學真精神的少數儒者之一,故而一旦進入此事業(yè),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了。
其三,呂留良更為強調的是,通過好的講章、時文來反對俗學、異學。什么是俗學、異學?呂留良《四書講義》卷一說:“除卻俗學、異學,即是大學之道。俗學者,今之講章、時文也;異學者,今之陽儒陰釋以講學者是也?!保?]3也就是說當時廣泛流傳的時文、講章都是俗學,主要由村師所授;還有晚明以來的講學先生,多半受到陽明心學的影響,將佛、道等異學雜入儒學之中,他們所講都是異學。呂留良在《程墨觀略論文》之中專門談了講章之說的弊病所在:
程子曰:“今之學有三,而異端不與焉,一訓詁,一文章,一儒者?!庇喟矗癫惶厝逭呓^于天下,即文章、訓話皆不可名學,獨存者異端耳?!擞嘀^講章之說不息,孔孟之道不著也。腐爛陳陳,人心厭惡。良知家挾異端之術,窺群情之所欲流,起而抉其籬樊,聰明向上之徒,喜其立論之高,而自悔其舊說之陋,無不翕然歸之。隆、萬以后,遂以背攻朱注為事,而禍害有不忍言者。識者歸咎于禪學,而不知致禪學者之為講章也。[5]180-181
在呂留良看來,訓詁、文章在明代的泛濫,其表現即為講章之說,與時文一樣,雖也講程朱理學卻多是“腐爛陳陳”的學問,故而“人心厭惡”,于是講章便被陽明心學所占據,混入了禪學之流的異端之術,出現了大量攻擊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的講章之學。對此問題,呂留良還在《答葉靜遠書》中有進一步的說明:
病在小時上學,即為村師所誤。授以鄙悖之講章,則以為章句傳注之說不過如此;導以猥陋之時文,則以為發(fā)揮理解與文字法度之妙不過如此。凡所為先儒之精義與古人之實學,初未有知,亦未嘗下火煅水磨之功,即曰“予既已知之矣”,老死不悟所學之非。鼠入牛角,蠅投紙窗,其自視章句傳注文字之道,原無意味也。已而聞外間有所謂講學者,其說頗與向所聞者不類,大旨多追尋向上,直指本心,恍疑此為圣學之真?zhèn)?;而向所聞者果支離膠固而無用,則盡棄其學而學焉。一入其中,益厭薄章句傳注文字不足為,而別求新得之解。不知正、嘉以來,諸講學先生亦正為村師之講章、時文所誤,不屑更于章句傳注文字研窮辨析,乃揣撰一副謬妄淺陋之說,以為得之,不覺其自墮于邪異耳。故從來俗學與異學,無不惡章句傳注文字者,而村師與講學先生其不能精通經義亦一也。[5]29
俗學與異學,導致的是士人“以為章句、傳注之說不過如此”,“以為發(fā)揮理解與文字法度之妙不過如此”,因此就不會去對先儒之精義與古人之實學“下火煅水磨之功”,卻還自以為已經有所得了,而更嚴重的則是以邪異之說來“別求新得之解”,結果離開正道越來越遠。所以,呂留良要用時文評選來重新講明章句、傳注,講明先儒之精義與古人之實學,以及八股文之中的文字法度,以端正被俗學、異學搞得烏煙瘴氣的講章、時文風氣。
上述三點,其實有著共同的指向,也就是世道人心,而人心之壞其根源,本在功利之企求,次在陽明心學、禪學之異端,故想要療治士人之心也只有以時文為藥,通過時文來重新講明程朱之學、圣賢之道。署名為吳爾堯《天蓋樓大題偶評序》中曾引呂留良的話:
讀書未必能窮理,然而望窮理必于讀書也。秀才未必能讀書,然而望讀書必于秀才也。識字未必能秀才,然而望秀才必于識字也……舍此識字秀才讀書者而安望耶?[5]
讀書之人未必能從事程、朱理學去格物窮理,但是想要尋找傳承程、朱理學之人卻還是得在讀書人當中;秀才們也不見得真正讀書,但想要尋找讀書之人也還是在那些識字的秀才當中;進而言之,儒門正學的弘揚,也就只能從那些秀才們最有可能接觸的書籍入手。呂葆中的《行略》也引過呂留良類似的話:“道之不明也久矣!今欲使斯道復明,舍目前幾個識字秀才,無可與言者;而舍四子書之外,亦無可講之學?!保?]870呂葆中還說其父“晚年點勘八股文字,精詳反復,窮極根抵,每發(fā)前人之所未及,樂不為疲也”??梢娫趨瘟袅伎磥恚淖兪匡L、學風的唯一辦法就是通過士人所離不了的《四書》、時文,以最為優(yōu)秀的四書文之評選來作引導。
呂留良以時文反時文,因而著成一系列著名的時文選本,再由后人匯集為《四書講義》等書,影響了一個時代。這一點錢穆先生在《呂晚村學述》中分析的最為透徹:“晚村于當時講章家言,雖極致其鄙薄之意,而其自所致力,則終不出講章一途。在彼之意,實欲拔趙幟,立漢幟,借講章之途徑,正儒學之趨向?!保?]213顯然挽救世道人心,是其進行時文評選的深層用心所在。
當然,對于時文的作用,呂留良也有矛盾的心態(tài),他在《與吳玉章第二書》中說:“但取圣賢之書,虛心玩味,先通其文義而漸求其理之所歸,不必作時文。有所見即作古文論說亦得,或作講義、或作書牘亦得?!保?]136這就是說,讀書之后有所心得,與其寫八股時文,不如寫古文或講義、書牘,他最認同的還是直接去讀圣賢之書,作時文則不見得真有必要。這種矛盾心理,置于明末清初的時代背景和呂留良的文化認同中來看,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三
關于呂留良是否篤信朱子學,學界多有不同說法,其中影響頗大的則是全祖望在《小山堂祁氏遺書記》之中的說法:
初南雷黃公講學于石門,其時用晦父子俱北面執(zhí)經。已而以三千金求購澹生堂書,南雷亦以束修之入參與。交乃既畢,用晦之使者,中途竊南雷所取衛(wèi)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以去,則用晦所授意也。南雷大怒,絕其通門之籍,用晦亦遂反而操戈,而妄自讬于建安之徒,力攻新建。[9]1074
全祖望的說法影響極大,比如章太炎《書呂用晦事》就說呂氏之學“本非朱學”,“以太沖主王學,欲借朱學與競”[10]317。且不說呂留良是否有與黃宗羲競爭之意,但看其學術發(fā)展脈絡,即可知其于朱子學必然積學深久。呂留良曾在《復王山史書》中說:
某荒村腐子也,平生無所師承,惟幼讀經書,即篤信朱子細注,因朱子之注,而信程、張諸儒,因朱子、程、張而信孔、孟?!保?]69-70
呂留良自幼熟讀朱子《四書章句集注》,并認為由朱子之注可至二程、張載等宋儒之學,再至孔子、孟子之學,篤信朱子學為儒門正宗。再者,呂留良少年時代就鉆研時文,而時文成敗在于是否對《四書》之精義、實學有所精通,由此亦可知其必然精通朱子學。當然并不是說不受王學影響,比如康熙初年,黃宗羲到呂留良家處館時,他在與張履祥的信中就說“平生言距陽明,卻正坐陽明之病”[5]2,也就是說呂留良也曾受過王學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了朱子學的立場,正因為當時還有一點朱、王調和心態(tài),故與黃宗羲有所交往,然在康熙五年之后則漸漸放棄調和,轉而推尊朱子學,又與早就轉向朱子學的張履祥多方聯系??滴醢四?,張履祥到呂留良家處館之后,呂留良的朱子學自然也就更為精進了。
在明清之際,因為注意到王學末流的弊病,轉而推尊朱子學的學者極多,著名的如顧憲成與高攀龍,然而呂留良與他們不同,其主張也并非簡單的“尊朱辟王”,究其本意則有三個特點。
第一,此非門戶之爭。呂留良在與高攀龍之侄高匯旃的書信中說:“道之不明也幾五百年矣。正、嘉以來,邪說橫流,生心害政,至于陸沉,此生民禍亂之原,非僅爭儒林之門戶也。”[5]9正德、嘉靖以來,各種邪說流行,最后影響人心、政事以至于明亡,在呂留良看來想要明道,也就必須力辟王學以及其他各種邪說,這只是為了學術、人心,而非程朱、陸王之間的門戶之見。所以他一直強調,只有朱子之學才是孔、孟正學,不合朱子者都是異學,都需要辟之而后已,除了王學,還有佛學,還有永康學派陳亮(龍川)的事功之學?!端臅v義》中結合朱子的集注,對這些異學的批判極多,比如卷十六、三十四說:
此便是學術義利之分,不可不辨,亦即朱子與龍川力辟之旨也。[7]376
此永康事功之害,朱子辟之與金溪同。[7]764
當然呂留良之所以認同朱子之辟陳亮,不只是因為朱子認為其為異學,而在于認同朱子的義利之辨本身,也即重義輕利。至于為什么必須“尊朱”,《四書講義》卷二、十、三十九說:
圣人新民之極,三代后惟朱子得之耳。觀其與陳、呂辨論可見。[7]27
惟孔子能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惟孟子能述孔子,惟程、朱能述孔、孟,其道同也。[7]21-222
在呂留良看來,或是從朱子學術之廣大精微來看,或是從朱子與陳亮、呂祖謙等南宋諸子的論辯來看,唯有朱子才是真正傳承儒門正學者,傳承了孔、孟,乃至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以來的道統譜系,故而必須折衷于程、朱。
第二,不愿有所調停。呂留良《與施愚山書》說:“論人,則可節(jié)取恕收,在陽明不無足法之善;論道,必須直窮到底,不容包羅和會。一著含糊,即是自見不的,無所用爭,亦無所用調停也?!保?]16清初之時,諸如黃宗羲等人主張朱、王調停,其背后則是為王學張本。呂留良雖然也認為就個人事功而言,王陽明“不無足法之善”,但就學術而言,則將論人與論學分開,在學術上當求唯一性,故而不可調停。《四書講義》卷十七說:
世教衰,人心壞,只是一個沒是非,其害最大??吹每酌?、老佛、程朱、陸王都一般并存,全不干我事,善善惡惡之心,至此斬絕,正為他不尚德,無君子之志也。才欲為君子,知尚德,定須討個分明,如何含糊和會得去。[7]391-392
呂留良極力反對晚明以來的三教合一,反對晚明以來孔孟、老佛以及程朱、陸王都可以并存不悖等說法,他認為為了世教、人心起見,就必須要將學術一一分辨,不可含糊和會,這是他與東林學派等倡導朱子學者的很大一個不同。
第三,認為儒門正學唯由朱子學而上方可講求。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點,上文也已提及,但有必要專門就呂留良所理解的朱子學之真再作闡明。呂留良一再強調,宋末以來的朱子學者“徒以其名而未得其真”,出處、辭受先儒不曾講究,但是儒門“下手入德”的關鍵。呂留良在《復高匯旃書》之中說:
從來尊信朱子者,徒以其名而未得其真,而近世闡提陸說者,其權詐又出金溪之上。金溪之謬,得朱子之辭辟,是非已定,特后人未之讀而思耳。若姚江良知之言,竊佛氏機鋒作用之緒馀,乘吾道無人,任其惑亂……而所謂朱子之徒,如仲平、幼清,辱身枉己,而猶哆然以道自任,天下不以為非。此義不明,使德祐以迄洪武,其間諸儒,失足不少。
故姚江之罪,烈于金溪,而紫陽之學,自吳、許以下已失其傳,不足為法。今日辟邪,當先正姚江之非,而欲正姚江之非,當真得紫陽之是?!墩撜Z》“富與貴”章,先儒謂必先取舍明而后存養(yǎng)密。今示學者,似當從出處去就、辭受交接處,畫定界限,札定腳跟,而后講致知、主敬工夫,乃足破良知之黠術,窮陸派之狐禪。蓋緣德祐以后,天地一變,亙古所未經,先儒不曾講究到此,時中之義,別須嚴辨,方好下手入德耳。[5]10-11
呂留良指出,宋代陸九淵(金溪)流于佛禪而非儒門正學,經過朱子的嚴詞辟陸,是非得以分辨,到了晚明的王陽明(姚江)則更流于佛禪,且多權詐,故而危害比陸九淵更甚,所以要辟邪,當糾正王學之非,講明朱學之是。他還指出,自從宋末的德祐年間以來,諸如元代的吳澄(幼清)、許衡(平仲)等人,也是徒有尊朱之名,未得朱學之真,因為他們在元代的異族統治之下“辱身枉己”;而朱學之真則是“必先取舍明而后存養(yǎng)密”,也就是“當從出處去就、辭受交接處,畫定界限,札定腳跟”。
在呂留良看來,這一道理朱子等先儒未曾講究,因為他們未曾經歷類似“德祐以后”天地亙古未有的大變局,而呂留良本人則經歷明清鼎革,其變故是相似的,故對于節(jié)義有著深刻、真切的認識。因此,他在《四書講義》之中,也多有闡發(fā)先講明出處、辭受而后方可講明致知、主敬的觀念,這方才是呂留良朱子學的根本所在、獨特所在。錢穆先生也說:“講理學正當從出處去就、辭受交接處畫定界限,札定腳跟,而豈理氣心性之空言,所能辨誠偽、判是非。此一主張,乃暢發(fā)于其《四書講義》中。亦可謂當晚村之世,惟如晚村,乃始得為善述朱學也。”[8]215也可以這么認為,呂留良的朱子學,因為講明出處、辭受等節(jié)義上的大問題,所以才成為真正結合其時代的朱子學,也就是真正承繼了朱子,乃至孔、孟的儒家真精神。
呂留良的《四書講義》,反復闡明的就是朱子學的真精神,就在于倡節(jié)義、反功利,這也就是所謂立身行己之道,也即出處、辭受之際札定腳跟。卷三十五、三十八之中說:
近來多講朱子之學,于立身行己,未必得朱子之真。其憂有甚焉者,開堂說法,未開口時,先已不是,又何論其講義、語錄哉!故今日學人,當于立身行己上,定個根腳。[7]796
能夠做到大圣大賢的人,都是在出處、辭受上必有堅持,“經天緯地事業(yè),都在這些子上做,毫厘差不得耳。”[7]881-882《四書講義》卷七還說:“人必取舍明,而后可以言存養(yǎng)。吾見講學宗師,談心論性,訶詆古人。至其趨膻營利,喪身失腳,有不可對妻子者,吾不知其所講者何事也。”[7]156呂留良講《四書》、講朱學,其出發(fā)點都是節(jié)義之道,故而對于晚明流行的空談心性極為反對,自身節(jié)義無一可取,將心性說得高妙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同樣,趨于功利而“喪身失腳”則更不足取。呂留良并不是說“談心說性”之類存養(yǎng)工夫的講求本身有錯,而是說學問也有一個先后、大小之分,所以一再強調“取舍明”方可“言存養(yǎng)”。
明晰呂留良詮釋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的核心理念之后,再來看呂留良所論夷夏之防等問題,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比如論“夷夏之防”,并非從種族出發(fā),而是從節(jié)義之道出發(fā),指出必須倡明節(jié)義,反對功利,這其間有著更具深度的儒家義理在。他在《四書講義》卷十七“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章”說:
圣人此章,義旨甚大。君臣之義,域中第一事,人倫之至大。若此節(jié)一失,雖有勛業(yè)作為,無足以贖其罪者。若謂能救時成功,即可不論君臣之節(jié),則是計功謀利,可不必正誼明道。開此方便法門,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誰不以救時成功為言者,將萬世君臣之禍,自圣人此章始矣??础拔⒐苤佟本洌徊俊洞呵铩反罅x,尤有大于君臣之倫,為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論節(jié)義之大小,不是重功名也。[7]401
前人對此章關注極多,大多斷章取義而說呂留良在強調夷夏之防大于君臣之義,事實上其真正用意不僅于此。唯有錢穆先生指出呂留良講春秋大義“為域中第一事者”,其立足點是在節(jié)義,“人惟節(jié)義之是守,而夷夏之防可立。晚村所以深斥永嘉而敬推朱子者,其意在是?!保?1]89錢先生的詮釋當是符合呂氏原意的。在呂留良看來,夷夏之防固然當守,此本不必多言,而需要講明的則是如何守其防,唯有先明節(jié)義而已;至于“君臣之義”,固然是“人倫之至大”,君臣而后父子、夫婦,然而其中需要講明的也就是節(jié)義。也就是說,真正需要講明的只有節(jié)義之道,至于夷夏之防與君臣之義的選擇,在于節(jié)義大小的分辨,而不在于功名大小的分辨。朱子還在辨析公子糾與小白誰大誰小以及“忘君事仇之義”,而呂留良則指出,不必論及公子糾、小白的是非,更不必論及功名大小,而要講明管仲所作所為的節(jié)義大小。至于朱子等先儒為什么在此問題上會有糾結,呂留良分析道:“要之此一段道理,先儒不曾經歷講究,固難曉然耳!”從此可以看出呂留良對于《春秋》大義的思考,是與其經歷明清鼎革之變,在節(jié)義上有新的體證有關的。呂留良還說:“此章孔門論出處事功節(jié)義之道,甚精甚大,……后世茍且失節(jié)之徒,反欲援此以求免,可謂不識死活矣。”真正需要辨析的就是節(jié)義與功名之別,而功名大小則要服從于節(jié)義大小,如不重節(jié)義而重功名,那就會被失節(jié)之徒誤用了。
《四書講義》之中所論君臣、封建與井田,也是在辨析節(jié)義與功利,卷六、三十八說:
人知父子是天性,不知君臣亦是天性,不是假合?!痪壢院?,君臣都忘卻了天字,……直弄成一個私心自利世界。[7]142
父子之仁,君臣之義,并行于天地之間,皆天也,故皆仁也,知有父而不知有君,是知仁而不知義,則并其所為仁者,私心也,非仁也?!保?]869
在呂留良看來,父子、君臣之間都有一個“義”在,而“義”則本于“天”如不去講求天理、節(jié)義則會生出種種私心來了。卷三十七說:
君臣以義合,合則為君臣,不合則可去,與朋友之倫同道,非父子兄弟比也。不合亦不必到嫌隙疾惡,但志不同道不行,便可去,去即是君臣之禮,非君臣之變也。只為后世封建廢為郡縣,天下統于一君,遂但有進退而無去就。嬴秦無道,創(chuàng)為尊君卑臣之禮,上下相隔懸絶,并進退亦制于君而無所逃,而千古君臣之義為之一變,但以權法相制,而君子行義之道幾亡矣。[7]831-832
因為君臣之義,來自天理,故而可以合則留,不合則去,這在周代的封建制之下比較容易實現,在郡縣制、大一統之下則很難實現,所以說“有進退無去就”,更何況“尊君卑臣”以至于君臣上下懸絕,更無法實現士大夫的節(jié)義了。所以說,呂留良之所以重新辨析君臣關系,并倡導封建、井田,也就是因為倡導“君子行義之道”。卷三十四則說:
封建井田之廢,勢也,非理也;亂也,非治也。后世君相因循茍且,以養(yǎng)成其私利之心,故不能復返三代,孔孟、程朱之所以憂而必爭者,正為此耳。雖終古必不能行,儒者不可不存此理,以望圣王之復作,今托身儒流,而自且以為迂,更復何望哉![7]764-765
呂留良認為后世廢封建、井田然后因循茍且,都是一種私利之心,然而就算終古必不能再行封建、井田,儒者也不可不堅持立場,否則就是所謂曲學阿世,成了孔孟、程朱的罪人,儒者還當有一點迂拙,而死守其節(jié)義,方能為世人留存一份希望。
呂留良的上述觀念自然會引起統治者的警惕,雍正帝駁斥呂留良,倒是下了一番功夫,且從節(jié)義入手,以可謂抓住根本。他在上諭中說:
是呂留良于明毫無痛癢之關,其本心何曾有高尚之節(jié)也!……身為本朝諸生十余年之久矣,乃始幡然易慮,忽號為明之遺民。千古悖逆反復之人,有如是之怪誕無恥,可嗤可鄙者乎?自是著邪書,立逆說,喪心病狂,肆無忌憚。其實不過賣文鬻書,營求聲利。[12]556
雍正帝并不詳論呂留良之闡發(fā)朱子學,而論其于明、清兩朝之關系,論其最為關切的節(jié)義、功利。他認為呂留良在成為清朝諸生十多年后方才堅守明遺民之氣節(jié),實在難免“悖逆反復”之嫌,而時文評選則也有“營求聲利”的一面。這兩點確實也道出了呂留良心中隱痛,然而也只是指出其遺民心態(tài)的一個側面而已,并不能反映其中的真實意義。至于《四書講義》一書,雍正帝認為“毀之固未必能盡;即毀之而絕無留遺,天下后世更何從窺其底蘊,而辨諸道學之真?zhèn)魏酢?,故未禁毀,而是命大學士朱軾等編撰《駁呂留良四書講義》一書,“逐條摘駁”。[12]590到了乾隆朝《四書講義》等呂留良的著述悉數被禁,其傳播便轉入地下。
四
基于遺民情結,呂留良的以時文評選為載體的獨特的朱子學思想,重在彰顯中國儒學之中的節(jié)義之道,強調為人為學,當重節(jié)義而非功名利祿,并以此來考量諸如吳澄、許衡等后世朱子學者,先問其出處、辭受之際的節(jié)義如何,帶有朱子學式的道德嚴格主義色彩。其富有時代色彩的“義利之辨”,用心則在于端正士風、學風,挽救世道人心。呂留良與陸隴其最大的思想差異也在于此n,他的書之所以能風行一時也在于此。而在此理念之下,他的《四書講義》對朱子的闡發(fā)在義理層面是統一的、精切的,且有諸多獨到之處的,無論是對王陽明、陳亮等人學術的排斥,還是對夷夏之辨以及君臣、封建、井田等問題的探析,都是從節(jié)義之道引申而發(fā)展朱子思想的。誠如《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說:“書中悉就朱注發(fā)揮,然體會有得,多有比朱注更精更切者,時亦自出己意,不能盡合朱子?!猿蓞问现畷且话阕裰觳桓沂С叽缯呖梢酝Z也。”[13]946呂留良于朱子《四書章句集注》的發(fā)揮難能可貴,諸如節(jié)義之道等論述,雖不盡合于朱子然亦極有價值,絕非當時一般《四書》學者所能及。因此,呂留良的時文評選以及之后的《四書講義》,在康熙、雍正乃至曾、呂文案之后,一直有著巨大的影響。
受其直接影響者非陸隴其莫屬,他在《松陽講義》之中稱引其當世學者唯有呂留良最多,錢穆先生也說:“稼書議論,頗有蹈襲晚村?!鼻揖汀暗敢u”還有小注:“稼書松陽講義十二卷,其間稱引晚村者不下三四十處,跡尤顯也?!保?1]84-85此后,還有多種版本的《四書》類著作,也都引用了呂留良論四書,如王琰編撰的《四書繹注》五卷,錢穆先生在論及呂留良《四書講義》影響時也有提及,但稱其書名爲《呂陸四書繹注》。該書于《四書》各章先摘録呂留良、陸隴其二人之評語,再附以己說,其序贊揚呂留良《四書》評語“于朱子之注《四書》有所發(fā)明,一時學者宗之”。[14]477李沛霖、李禎編撰的《四書朱子異同條辨》一書,對呂留良評價極高,稱其為“杰出之士”[15]10。該書共四十卷,后又刊行書名為《四書諸儒輯要》的刪減版,兩個版本都曾一再梓行,影響極廣,而又因其大量引用呂留良評語而曾遭禁毀。陜甘總督李侍堯、四川總督文授分別奏繳該書,都說“內有呂留良講義七百零二條”[16]16、263。還有康熙三十六年刊行的、張庸德增補的《四書尊注會意解》,因為“內多呂留良說”而被禁毀,[17]1096這些事例從另一角度證明了呂留良時文評選的思想力量。
至于清初學者對呂留良的評價,則可舉隱居深山的王夫之,在其《搔首問》一書中說:“近有崇德人呂留良,字用晦,極詆陸王之學,以衛(wèi)朱子之教,是已?!保?8]646王夫之不完全認同呂留良,然而也極為關注其“尊朱辟王”之影響。戴名世《九科大題文序》說:“吾讀呂氏之書,而嘆其維挽風氣,力砥狂瀾,其功有不可沒也?!嗄暌詠?,家誦程、朱之書,人知偽體之辨,實自呂氏倡之。”[19]102王弘撰《山志》也說:“近時崇正學、尊先儒,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呂晚村也?!保?0]266可見當時呂留良的書風行海內,且真正起到了推尊朱子學,維挽風氣的作用。到了晚清,文網稍寬,呂留良《四書講義》等書又再度風行起來,如曾國藩在同治四年(1865)七月的家書中就說時文當讀呂晚村;[21]1024張謇《呂晚村墨跡跋》也說:“謇十四許時,讀晚村批評之制藝,義本朱子,繩尺極嚴,不少假貸,緣此于制舉業(yè)稍睹正軌?!保?]455由此可見,無論八股文之寫作,或是推尊朱子學,呂留良的影響都是覆蓋有清一代的。
對呂留良普遍給予極高評價的背后深意在于:節(jié)義之道自始至終都是清代士人心中隱藏的大問題。正因為呂留良將節(jié)義之道與遺民心態(tài)融鑄起來,提升到突出的高度,其推尊朱子學才具有了時代意義,而他的時文評選也才能夠在清初文章學中贏得富有光彩的獨特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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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關于呂留良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文字獄案件,研究其思想最為全面的是錢穆,詳見下文論及。此外較重要的還有:容肇祖《呂留良及其思想》,載《輔仁學志》1936年5卷1-2期;陳祖武《呂留良散論》,載《清史論叢》第7輯,中華書局1986年,此文修訂之后,載于作者的專著《清初學術思辨錄》第七章《呂留良與浙西學術》,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美]狄百瑞著、黃水嬰譯《儒家的困境》第四章,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日]伊東貴之著、楊際開譯《中國近世的思想典范》第五章,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5年版。另有多篇碩士學位論文研究呂留良《四書》評語。學界已有研究大多將“尊朱辟王”與“夷夏之辨”以及封建、井田論等孤立來看,又未聯系其遺民情結、時代變遷,故得出的論斷多有片面、不夠圓融。
2呂留良時文評選的著作主要有《天蓋樓偶評》、《天蓋樓制藝合刻》、《十二科小題觀略》、《十二科程墨觀略》、《唐荊川先生傳稿》、《歸振川先生全稿》、《陳大樽先生全稿》、《錢起士先生全稿》、《黃陶庵先生全稿》、《黃葵陽先生全稿》、《江西五家稿》、《質亡集》等。后有呂留良的弟子,將時文選本中的呂氏評語摘出,并以《四書》的順序加以重組,重要的版本有周在延編《天蓋樓四書語錄》、陳鏦編《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車鼎豐編《呂子評語》,其中流傳最廣則是《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
3據卞僧慧先生的考證,此序實出呂留良本人之手。吳爾堯:《天蓋樓大題偶評序》,載《呂留良年譜長編》,第203-204頁。
4除了錢穆,容肇祖、陳祖武等學者也注意到此文,他們認為呂留良講朱學重視出處,這是其思想特點,但只將其聯系于種族、民族氣節(jié),而未認為這是理學或儒學的真精神。容肇祖先生說:“種族的思想,他是很看重的,他要分夷夏,在滿清入主的時候,他自然對于出處去就的節(jié)義,特別的看重了?!比菡刈妫骸秴瘟袅技捌渌枷搿?,載《輔仁學志》1936年5卷1期;陳祖武先生說:“他所謂‘先儒不曾講到’的‘紫陽之是’,呼之欲出,那便是為他所一貫堅持和表彰的民族氣節(jié)?!@樣的朱學觀,不僅前無古人,而且同清初陸隴其、張烈、熊賜履、李光地等御用理學家的尊朱辟王殊若霄壤,不可同日而語。”陳祖武:《清初學術思辨錄》,第141頁。
5陸隴其自己也說:“所不能盡合于先生者,程明道有云:‘一命之士,茍存心于利物,于人必有所濟?!寡怨⒐ⅲ瑱M于胸中,遂與先生出處殊途?!标戨]其:《祭呂晚村先生文》,《三魚堂文集》卷十二,參見卞僧慧《呂留良年譜長編》,第305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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