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需要人文學科?
作者:詹姆斯·赫弗南 著;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布
1945年9月24日長崎:這個城市被美國原子彈轟炸摧毀六周之后(Lynn P. Walker, Jr./Wikimedia Commons)
大約50年之前,路易斯安娜和華盛頓州精心制作的一對巨大的L型觸須接收了十億年前和十億光年那么遠的空間中相撞的兩個黑洞的唧唧叫回聲。天文物理學家在那回聲中發(fā)現(xiàn)了愛因斯坦的引力波理論的證據(jù)---付出的成本超過十億美元。如果你問,我們?yōu)楹涡枰@個信息,它究竟有什么用?你也可能會問這樣的問題---本杰明·富蘭克林(Ben Franklin)曾經(jīng)提出問題---“新生嬰兒有什么用?”就像新生兒的潛力,科學發(fā)現(xiàn)的價值也是無限的。它沒有辦法計算,也不需要證明。
但是,人文學科需要。從前沒有人問為什么我們需要學習人文學科,因為它的價值就像科學發(fā)現(xiàn)的價值一樣被認為是不言自明的。現(xiàn)在,這兩種價值的分叉變得越來越大。達特茅斯學院的學費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30萬美元(筆者在此任職已經(jīng)將近40年),鑒于大學四年的教育成本越來越高昂,我們該如何為文學等課程的學習辯護呢?“現(xiàn)代語言學會”2021年夏季通訊報告說到美國大學里令人擔憂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從2009年到2019年,現(xiàn)代語言文學方面的本科學位授予的比例已經(jīng)下降29%。該文詢問“這些專業(yè)都到哪里去了?”但是,這里有個更實用的問題:學習文學究竟能給現(xiàn)實世界帶來什么好處?
現(xiàn)在,對此問題的最容易答案是它通過暴露多個不同視角刺激學生開動腦筋,使其準備好從事我們時代最激動人心的工作:創(chuàng)業(yè)。在小說家威廉·??思{(William Faulkner)的《在我彌留之際》中,密西西比河上一個農(nóng)村家庭埋葬其族長的故事是從15個視角來講述的。要研究這樣的小說就不得不召喚不光不同而且可能截然相反的視角,由此培養(yǎng)出一種適應性,而這正是經(jīng)商成功所需要的品質,新興創(chuàng)業(yè)者必須學習如何滿足客戶的種種需求,他或她必須能隨時準備好根據(jù)需要和時間的變化而做出新改變。
但是,這種為文學學習辯護的方式存在很大問題。如果你想要的是創(chuàng)業(yè)適應性,你上商學院或許更高效地獲得這些東西。你并不需要閱讀??思{或其他任何人的小說。
但是,你可能論證說,文學展現(xiàn)了最好的作品,因而訓練學生如何與他人交流,而不僅僅是使用推特或短信。學習文學不僅僅是看到語法規(guī)則如何發(fā)揮作用而且發(fā)現(xiàn)平行結構的對稱和隱喻的集中突然爆發(fā)等:兩種主要的組織工具。亨利·詹姆斯(Henry Adams)曾經(jīng)寫到,“教育中沒有任何東西比它以惰性事實形式積累的無知更令人吃驚的了?!蔽膶W向我們顯示如何激活這些事實,更多的是,如何讓它們合作和舞動起來,共同揭示真相。
但是,文學可能高度復雜。鑒于其復雜性,鑒于詩歌、戲劇和小說刺激我們了解它們什么意思的欲望以及抗拒這種誘惑的方式,學習文學再次招致人們指責它的效率低劣。如果你只是想知道如何寫出一篇好文章以便找到工作或做生意,或用魅力迷住創(chuàng)業(yè)資本家,你無需學習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格言詩或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的絕妙諷刺。你只需要一本好的寫作教材和眾多實踐即可。
那么,我們?yōu)槭裁凑嬲枰膶W呢?從傳統(tǒng)上說,文學向我們講授道德教訓,敦促我們尋找“故事的道德含義。”但是,道德教訓可能很難從旨在給我們講述人類體驗真理的文學作品中提取出來,如莎士比亞在《李爾王》中做的那樣。在該劇的一個場景中,愚蠢但善良的老人葛羅斯特伯爵的眼睛被挖出來。在戲劇的結尾處,那個善良、虔誠、吃了很多苦的考狄利婭(Cordelia),李爾王在第一幕中趕走的女兒遭遇了什么呢?她和老國王本人一起死掉了。即使戲中所有的壞蛋最后也遭遇死的懲罰,我們并不能很容易地說考狄利婭為什么必須死掉,或者她的死亡所蘊含的道德意義是什么。
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曾經(jīng)宣稱,他當小說家的主要目的是讓我們看見。像莎士比亞一樣,他的目的是讓我們承認和召喚人性中最大的矛盾之一:只有人能喪失人性。只有人才會將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關在籠子里,就像美國邊防巡邏者兩年前對中美洲兒童所做的那樣。只有人才會將人活活燒死,就像當今時代伊拉克和大敘利亞伊斯蘭國(ISIS)所做的那樣。只有人才會使用年輕姑娘作為人肉炸彈,就像最近一年活躍在非洲尼日利亞一帶的恐怖組織博科圣地(Boko Haram)那樣實施了44次襲擊。
作為此類恐怖活動的避難所,文學能夠為我們提供視野眼光或者至少讓我們瞥見美、愛、以及和諧。它們是詩人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所說的“詩歌的矯正作用”---那是對人類野蠻殘忍暴力的補償,沒完沒了地相互給對方制造痛苦。但是,文學最強大的形式從來不是乘坐氫氣球飛上虛無縹緲的天空,或煽動著蛛絲般的翅膀飛到月亮上去。偉大的文學不是逃避我們的非人性,而是直接面對它,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持續(xù)保持對人性的信仰。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寵兒》的寓意是什么?女黑奴塞絲在攜女逃亡途中遭到追捕,因不愿看到孩子重又淪為奴隸遭到性剝削,她毅然殺了自己的幼女。在毫無仁慈之心的非人世界,殺嬰能成為愛的表現(xiàn)嗎?這是文學堅持提出的問題。在人文學科的核心是人性問題,堅定不移地堅持用人類生活受到的影響來衡量一切。76年前,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促成了世界上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原子彈令美國所向無敵,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挽救了數(shù)不清的美國人的性命。但是,美國在廣島和長崎扔下的原子彈焚毀了20多萬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難怪奧本海默在后來說,“在某種意義上,任何庸俗、幽默或夸張都無法消除其野蠻和殘忍,物理學家明明知道罪惡;這是他們不能喪失的良知?!?o:p>
這樣說,奧本海默并非激進的、非科學的。對于不惜犧牲其他任何利益去取悅軍方的政府,他可能有些叛逆不忠。奧本海默拒絕加入到鼓吹軍備競賽的另一波熱潮中即研制開發(fā)氫彈,未能通過忠誠調查(security clearance對參加秘密工作人員等進行的忠誠調查),只好在懷疑的陰云下度過余生。
但是,他對轟炸廣島和長崎的反應表現(xiàn)出了人文學科旨在培養(yǎng)的人文關懷。現(xiàn)在我們比從前任何時候更需要這種人文關懷,恐怖主義惡魔般殘酷無情,加上我們無人機襲擊的巨大破壞性,這些往往不僅打擊犯罪分子而且傷及無辜平民---“附帶破壞”(collateral damage指軍事行動造成的平民傷亡或非軍事設施的破壞)的受害者。
我們需要文學來見證這些傷害---我們我們在制造戰(zhàn)爭的過程中奪去的生命還有對心靈的扭曲。對這種心靈的描述之一就出現(xiàn)在被稱為《重新派遣》的書中。這是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退役軍官菲爾·克萊(Phil Klay)撰寫的有關駐伊拉克美軍士兵的小說集。在其中一個故事中,一位一等兵對隨軍牧師說,“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殺伊拉克人,就這么回事。其他任何東西都是正當?shù)模扇⌒袆有撵`就變得麻木不仁。殺死圣戰(zhàn)者是唯一讓人覺得做事的舉動。別再浪費時間了,干吧?!?o:p>
這里,人性去了哪里?這個士兵只剩下一些東西認識到他已經(jīng)被武器化,變成了殺人機器。文學這樣竭力為人性說話同時為或許經(jīng)受住最糟糕磨難考驗的任何人性殘余說話。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在二戰(zhàn)期間寫的小說《鼠疫》中象征性地描述了戰(zhàn)爭就像一場鼠疫襲擊了阿爾及利亞城市。故事是醫(yī)生講述的---他常常徒勞地掙扎著挽救所有能挽救的生命---雖然數(shù)以百計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瘟疫到來之前已經(jīng)死去。最后,他說,這個故事“無非顯示了人們在當時不得不做些什么,并指出今后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憑借它樂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時,又該做些什么?!保ù司浣枳詣⒎阶g《鼠疫》https://dushu.baidu.com/pc/reader?gid=4305618322&cid=10514238 ---譯注)
如果這些話在我們時代似乎有些怪異地回響共鳴,請考慮這位醫(yī)生對如何開啟這場反對恐怖的斗爭時說的話?!八胁荒墚斒ベt、但也不容忍災禍橫行的人決心把個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當好醫(yī)生時又該做些什么。竭盡全力成為治愈恐懼的人?!被ㄙM數(shù)萬億美元使用子彈和炸彈進行了反恐斗爭之后,現(xiàn)在我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文學和人文學科,因為它們試圖治愈,試圖滋養(yǎng)我們擁有的無價之寶:人性。
作者簡介:
詹姆斯·赫弗南(James A. W. Heffernan),達特茅斯學院英語教授,著有《西方文學中的好客與背叛》(2014)等。他的《一觸即發(f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政治與文學》即將出版。
譯自:Why We Need the Humanities By
https://theamericanscholar.org/why-we-need-the-humanit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