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懷特克爾】獨處的權(quán)利
獨處的權(quán)利
作者：尼古拉斯·懷特克爾 著；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本文探討現(xiàn)代世界的核心假設——獨處的需要是人類生活的必要特征。
最近一些年，有人呼吁徹底廢除國家資助的警察部隊，從前只是政治話語中偏僻的邊緣性觀念如今已經(jīng)進入核心。這些觀念向我們挑戰(zhàn)，要求我們重新思考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應該如何塑造和管理。挑戰(zhàn)的重要元素之一是認識到這些武裝起來的國家工作人員被拿來使用的怪異方式。即什么時候人們呼叫警察？當然是他們遇到危險時，但是人們何時覺得自己處于危險中？
畢竟，如果回顧一下過去500年一直在完善和宣傳的神話，即某個群體的人如黑人給社會秩序帶來深刻危險。美國警察體系發(fā)展起來部分是要管理奴隸的，這是一再重復的、提醒的、特別強調(diào)的要點。監(jiān)督管理什么以及如何監(jiān)管從來不是中立的。它一直是由野蠻殘酷而且常常是罪惡的權(quán)力所構(gòu)成。換句話說，“危險”絕非天生的或明顯的范疇，它受制于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的操縱。當鄰居太吵鬧的時候，當他們看到一群黑人在公共公園聚集的時候（要野炊）；當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睡在地鐵道軌旁，當有人在大街上說話聲音太大或者太瘋狂的時候；當抗議者游行示威的時候等等，人們都可能會呼叫警察。但是，這些事能夠適當?shù)乇毁N上“危險的”標簽嗎？
在這點上，這類批評的確熟悉得很。但是，我想把焦點集中在使用政治化的危險概念的一種特殊方式，這值得哲學家更加認真的關注。以這種方式使用“危險”常常動員警察行動起來，更加頻繁的是驅(qū)動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像警察一樣行動。這是哲學家丹妮絲·費雷拉·達·席爾瓦（Denise Ferreira Da Silva）所說的“感觸性”（affectability）的感知危險：他人簡單和原始的存在威力——他們的身體、氣味和聲音對我們的影響?，F(xiàn)代世界是這樣一個世界，我們太多的人生活在要確保將受別人影響的可能性最小化的實踐中。
紐約市官方網(wǎng)站在其名為“鄰居的噪音”欄目中敦促公民打電話給“紐約市警察局”（NYPD）“匯報鄰居打架、歇斯底里地尖叫、槍擊、爆炸、產(chǎn)生危險的聚會或群體喧囂、或可疑的砸碎玻璃或木頭等情景。”我們被告知要警惕其他人在場的情形——及其噪音似乎就隱含著危險的可能性。但是，這種明顯的合理性論證逐漸消失了，因為該欄目接著說“你能夠?qū)︵従拥脑胍籼岢鐾对V，包括聲音太大的音樂或電視、說話、移動或者拖拉家具等。紐約警察局的官員如果沒有緊急事件要處理的話，會在8小時之內(nèi)做出回應。如果到了之后噪音還在繼續(xù)，他們就會采取行動。”
這不僅僅是承諾要保護人們免受危險的他人的傷害；而且是一種承諾要保護人們避免他人在場的干擾，不管危險程度如何。也就是說，僅僅制造了一種影響他人的噪音就是冒犯，就值得警察出來干預。這僅僅是一個例子，說明我們擁有的前提是多么根深蒂固：我們能夠和應該僅僅因為他人影響了我們就要把他們從我們的生活范圍內(nèi)驅(qū)逐出去。我們用窗臺撒菱和拒人千里之外的長凳設計將城市裝飾起來，以確保沒有人能看到睡在公園或大街上的無家可歸者。如果有街頭表演者進入地鐵，我們就怒視和趕緊調(diào)換車廂。我們搬家到郊區(qū)去居住就是要一整天都看不見另一個活物。
個體作為現(xiàn)代生活基本元素的觀念是這個假設的核心。我們認為，每個具體的人在獨處時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能完全控制和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不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的或政治層次上的（如已經(jīng)公認的言論自由和結(jié)社自由權(quán)利）而且在身體感知層次上。私有財產(chǎn)的最基本類別——家——就是完美的空間隱喻。個人主義認定每個人——就像我們生活其中的家以及家中財產(chǎn)——都是遠離他人的最根本的和最純潔的東西，躲在將他人排除在外的封閉的壁壘后面。當然，私家住宅不僅僅是這種社交生活的隱喻也是它的后果，一種完美的方式，其中我們得到了承諾，確保擁有獨處而不受打擾的權(quán)利。
上文引用的紐約警察局的使命中警察在保護的是我們每個人獨自呆著的權(quán)利，如果我們不希望他人呆在我們的空間內(nèi)，我們有將其排除在外的權(quán)利。再次，確切要點是這個權(quán)利的存在與這些他人是否帶來任何危險和傷害沒有關系。這是僅僅因為聲音太大就要求極端暴力和不公正的國家機關去教訓他人的權(quán)利——也就是說不讓我們獨自呆著。這個邏輯就是堅持認定監(jiān)督他人的身體存在是必要的和值得向往的：包括他們的聲音、氣味和肉體。
我們應該能夠管理他人的存在——這個觀念其實隱含著他人的存在是不值得向往的和令人擔憂的意思，這在現(xiàn)代生活中幾乎無法避免。對某種思想傳統(tǒng)來說，過于接近他人就要求我們重新思考了，這在最近一些年獲得了新的學術(shù)基礎。受此傳統(tǒng)的激發(fā)（弗雷德·莫頓（Fred Moten）遵循塞德里克·羅賓遜（Cedric Robinson）的腳步所說的黑人激進傳統(tǒng)），我敦促所有人（包括專業(yè)哲學家）開始提出獨處倫理學。
對于獨處倫理學的黑人激進調(diào)查之所以激進部分就是因為他們質(zhì)疑了這個假設，即需要獨處是人類生活的必要特征。不是從提出人們應該不應該有權(quán)獨處或有權(quán)監(jiān)督管理他人闖入獨處的空間這個問題開始，而且提出下面的問題：在情感和心理體驗的層次上，獨處的需要究竟是什么以至于我們覺得它理所當然并將其神圣化，變成了一種隱含的權(quán)利。我們?yōu)楹斡羞@種需要？當我們想到這多么多哲學、心理學、精神分析等文獻都在關注獨處的需要時，就能明白這些問題是多么具有緊迫性了。很多人認為我們作為人的身份就扎根于我們與他人共享這個世界。為何現(xiàn)代生活卻建立在獨處之上？為什么其他人的身體存在似乎成了我們的威脅？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胂罅硪环N生活方式呢？
這里非常重要的是，正如我上文建議的那樣，密切關注我們管理自己獨處的方式是身體感覺。我們試圖管理的不僅僅是他人作為理想或抽象概念的存在，而是他們用肉體影響我們的能力或闖入我們感官空間或我們對世界的審美體驗的能力。就拿邊緣都已經(jīng)擠滿了觀眾的電影院為例，我們很多人并不認為這對我們精心培養(yǎng)的個性或我們珍視的管理有序的易感性造成任何威脅：只要人人都保持安靜，四肢緊湊地放在自己的座位空間內(nèi)。但是，現(xiàn)在設想你聽見前幾排有觀眾在竊竊私語，或想象坐在你旁邊的人身上有一種特別刺鼻的須后水。對我們很多人來說，本來并不惹人討厭的情景變成了極其討厭的和令人極為生氣的事情。抽象地擁抱社交生活常常與管理這種生活的感官后果共存。正如阿松·克勞利（Ashon Crawley）所說，我們宣稱與這些高貴的伙伴共享這個世界，我們希望逃避的不是“人民”而是噪音、氣味和身體感覺和肉體汗臭，這些就像他們留下的骯臟污垢殘余讓我們感到惡心。
為了理解這種感性對我們來說為何如此嚇人，獨處倫理學必須考慮某些社會結(jié)構(gòu)依靠獨處的需要而變得豐富或獲得賦能的方式。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假設厭惡回避他人僅僅是天性?！皞€人空間”的概念對人類生活或許必不可少，但它的形狀、散布條件、以及管理如何保護該空間的法則都隨著時間和文化的差異而有所變化。忘記這一點就等于過快放棄了。正如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其里程碑式著作《第二性》中所說，社會構(gòu)造常常試圖回溯過去來論證其存在的合理性，堅持認為造成的后果其實是它的起因。反黑人論調(diào)使用黑人社區(qū)的低收入水平即歷史上的反黑人政策和社會結(jié)構(gòu)的后果來進一步論證反黑人政策和社會結(jié)構(gòu)的合理性?；蛘呤褂貌ǚ薜睦?，歐洲白人女性缺乏正式教育（波伏娃隱蔽關注的群體）被當作女性思想智慧低劣的證據(jù)，而這被用來論證家長制生活方式的合理性，雖然事實是這種家長制生活方式才是教育差距的真正理由，絕非女性天生就智慧低劣。
那么，獨處倫理學必須拒絕上當受騙。不是首先假設獨處天生是值得向往的，或者他人肉體的存在天生就不值得向往，需要提出的問題是：是誰要求或者引發(fā)了對社會生活的這種認識，或者從中能夠獲得什么利益？比如，黑人對這種激進倫理學的追求將焦點集中在這樣一些方式上，反黑人和籠統(tǒng)的種族等級差別和范疇化依靠針對他人肉體存在的特別暴力和法西斯式監(jiān)督管理。最近一些年廣泛傳播的警察針對黑人美國人的野蠻暴力和騷擾的很多案例都是從白人呼叫警察來管理說話聲音太大的黑人開始的。與此同時，聚焦階級差別的更激烈分析可能注意到對他人肉體存在的厭惡催生了某些生產(chǎn)和消費模式：如住在郊區(qū)或使用私有交通工具等。
最后，這種倫理學必須提出規(guī)范問題：我們?nèi)绾文軌蚝蛻擉w驗和生活在他人肉體存在的世界？當我聽見鄰居家的音樂聲闖入我的公寓或在地鐵上聞到對面乘客身上難聞的氣味或在音樂會上感受到站在背后的人的呼吸，我應該有何感受？我的厭惡和刻意保持距離是自然的還是合理的呢？如果再次求助于克勞利，我應該在共享空間時去尋找其他感受方式或社會關系的可能性嗎？
當然，這樣的調(diào)查一定不能過快放棄。雖然我試圖簡要概括人們可能對自己獨處的需要和“權(quán)利”感到懷疑的真實理由，接受獨處或保護自己的生活不受干擾的真實理由或許也存在。最近，凱文·夸西（Kevin Quashie）遵循理論家奧德烈·羅爾蒂（Audre Lorde）的腳步試圖讓人們關注黑人獨處（單一性）的生產(chǎn)力和倫理重要性。對經(jīng)歷這個世界的不公平、暴力和罪惡的很多人來說，有能力從反黑人的公共世界退卻，請原諒我的說法，有能力割下一塊兒“屬于我自己的房間”常常是黑人存在的強大和和可愛的工具?；\統(tǒng)地說，殘疾人對感官物質(zhì)性或者對他人存在特別敏感，他們的方式不是值得告誡而是值得我們理解。鑒于此，獨處倫理學也必須與殘疾研究的深刻見解交叉結(jié)合起來。如果關注這樣的細膩差別讓我們看到某些獨處方式之美及其重要意義，它也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到獨處從深層意義上說丑陋和不值得向往的畫面，這類獨處可能產(chǎn)生種種形式的監(jiān)管暴力。
哲學家需要詢問獨處的需要到底是需要什么？維持獨處需要什么社會結(jié)構(gòu)和實踐？共同生活還存在什么樣的其他可能性？獨處倫理學的本質(zhì)必須是對人類生活方式的質(zhì)疑和重新想象其他生活方式的開放性，它堅持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有封閉空間的主權(quán)國家，邊界巡邏者能夠辨認出肉體存在的任何微弱跡象。日常生活的情感和審美基礎，以及我們?nèi)粘＿M入公共空間的行為都必須成為哲學關注的對象。畢竟，如果不研究如何與他人一起生活，倫理學還能是什么呢？不僅僅是抽象觀點，還應該是塵世的生活現(xiàn)實。
作者簡介：
尼古拉斯·懷特克爾（Nicholas Whittaker），紐約城市大學研究生中心攻讀博士學位，在《美學雜志》《藝術(shù)批評》《電影與哲學》等期刊發(fā)表文章。主要興趣在于藝術(shù)哲學、黑人研究以及兩者對倫理學、本體論和認識論概念的挑戰(zhàn)。
譯自：The Right to Be Alone by Nicholas Whittaker
https://www.philosophersmag.com/essays/267-the-right-to-be-al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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