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朱子“四書”之所是
作者:李敬峰(陜西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求朱子“四書”之所是
四書學作為朱子全部學術的結穴或中心所在,其獨特的價值早已引起學界的關注和重視,相關研究成果迭出不窮,使得若無新的視角、材料和方法,很難在這一肯綮領域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北京師范大學許家星教授的新作《經(jīng)學與實理:朱子四書學研究》(以下簡稱《經(jīng)學與實理》)以辨之極精、言之極切、引之極詳、證之極明的鮮明特質,將朱子四書學的歷史原貌貼切而易曉、清晰而翔實地呈現(xiàn)出來,相當程度地革新了我們把握和理解朱子四書學的理論框架和認知結構,成為這一領域的又一力作。之所以這么說,在于是書始終遵循“以朱解朱”原則,恪守和落實朱子“不用某許多工夫,亦看某底不出”的警策之語,以“回到朱子”的方式提揭出朱子四書學的理論旨趣、詮釋方法、主導問題和價值取向,頗有“考朱子四書學之端委,蓋莫備于是書”之地位和價值。具而言之,是書擷取朱子四書學之治經(jīng)進路,并引以為自身的特色之處在于以下三個層面。
第一,考據(jù)與義理的統(tǒng)一。眾所周知,漢學重訓詁,宋學推義理,而朱子的四書學則是綰合考據(jù)與義理的典范。他沒有“視漢儒之學若土埂”的狹陋之見,反倒是對漢儒之學給予有限度的肯定,既贊賞“漢魏諸儒正音讀、通訓詁、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又批評“漢儒一向尋求訓詁,更不看圣人意思”,故而他主張“解經(jīng),只要依訓詁說字”,“本之注疏以通其訓詁;參之釋文以正其音讀;然后會之于諸老先生之說,以發(fā)其精微”,也就是要統(tǒng)合訓詁和義理。朱子將此種經(jīng)學觀落實到對四書的解讀上,成為其四書學的一大特質?!督?jīng)學與實理》忠實地秉承了朱熹的這一治經(jīng)理念。作者在自序中直抒學術旨趣道:“本稿以文本分析為主”,緣由即在于“文本是一個思想者思想的結晶,離開了對文本的深入解讀,就不可能真正走入思想者的生命世界;離開了對文本的真切體悟,一切宏大敘述都不過是造塔于沙”,這一思路恰恰與“漢儒解經(jīng),依經(jīng)演繹”之精神若合符節(jié)。依循這樣的原則,氏著在文本考辨、字義疏釋等方面頗見功力。如針對《大學章句》“誠意”的注文到底是“一于善”還是“必自慊”,氏著綜合《朱子語類》《文集》以及歷代注本,指出宋元各家版本主采“一于善”說,而“必自慊”說則在明清時期居于主導地位。當然,考據(jù)訓詁只是治經(jīng)的第一步,更為重要的是抉發(fā)圣人之意,氏著顯然有此理論自覺。如在辨析朱熹“自欺”之意時,氏著仔細考辨“自欺”的來源以及朱子對“自欺”注文的九處修改,將繁雜的“自欺”之義分為兩大類:有意之欺和無意之欺,并總結出朱子之修改并非漫無目的,而是始終在“善與惡”的視域下展開辨析。顯而易見,氏著之所以能創(chuàng)見迭出,很大程度上在于其詳密的考證工夫,以個案的形式佐證“訓詁明而后知義理之趣”的合理性。
第二,動靜交錯的視角。以往的朱子四書學研究多是采取靜態(tài)的方法展開,將朱子四書學視為一成不變的論域來辨析和研究,這就忽略了朱子四書學的變動性和復雜性,無力還原和揭示朱子四書學的歷史原貌。氏著則有意補偏救弊,無論是文本的考辨還是義理的辨析,皆從動態(tài)的角度給予觀照,極為清晰地展示出朱子四書學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提醒我們注意朱子四書學的歷時性、階段性特征。這里試舉幾例,以觀其詳。如在四書學文本上,氏著詳細梳理了朱子四書學文本的流變、刊刻過程,不僅指出“朱子四書的形成大致可分為五個時段:啟蒙期、準備期、初步形成期、成熟期和完善期”,而且提出了朱子并未合刻《四書集注》的創(chuàng)見。又如,對朱熹仁說的辨析,作者同樣以動態(tài)的眼光梳理和考察了朱熹不同時期對“仁”的解釋,指出朱熹對仁的界定先后經(jīng)歷了“心之道”“性之德”和“心之德”的轉變,使我們看到朱熹的仁說定論絕非是一蹴而就的,中間經(jīng)歷了相當復雜的修改過程。如此個案,數(shù)不勝數(shù)。正是基于這樣的視角自覺,本書的觀點不僅新意十足,也更加貼合朱子的思想實際。作者采取動態(tài)視角的根本目的在于讓思想回歸于歷史,追求思想的真實,但并未矯枉過正,單純從動態(tài)的角度來考察思想,而是有動有靜,動靜結合,既有動態(tài)、歷時性的考察,也有靜態(tài)、超越性的分析。如在分析朱子對“忠恕”的詮釋時,作者不惜筆墨,著重推闡“忠恕”思想所蘊含的超越性意義,這一指向恰恰是哲學史研究的題中之義。要之,氏著用歷史還原式的手法,融合超越性的關懷,結合思想史和哲學史的方法,用動靜交錯的方式抉發(fā)朱子四書學的意蘊,使得朱子四書學的理論圖景煥然一新。
第三,經(jīng)學和哲學的一體。依經(jīng)立說作為話語建構和意義生成的方式,是中國經(jīng)學固有傳統(tǒng),朱子亦概莫能外。他曾明確表明自己的治經(jīng)立場,即“刻意經(jīng)學,推見實理”,也就是經(jīng)學和哲學的渾然如一。錢穆對此亦有敏銳觀察:“蓋自有朱子,而后使理學重復回向于經(jīng)學而得相綰合?!薄督?jīng)學與實理》之主標題擇用朱子本人之言“刻意經(jīng)學,推見實理”來命名,既緊扣朱子四書學的特質,也傳遞出作者的學術立場。在行文當中,該論著對經(jīng)學與哲學的關系有著出色的理解和貫徹,它沒有采納胡適所確立的“經(jīng)學與哲學,合之則兩傷,分之則兩受其益”的對說關系模式,而是力主“經(jīng)學為哲學的表現(xiàn)形式……哲學為經(jīng)學的實質內容”,并指出以往研究四書學的路徑多是以哲學詮釋為主,經(jīng)學為輔,無法忠實地還原和呈現(xiàn)朱子四書學的思想原貌。有鑒于此,氏著將“融合經(jīng)學詮釋與哲學詮釋”作為詮解的基本原則,并始終將哲理的闡發(fā)建基于對經(jīng)文原意的探究,真正做到了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徹底踐行了朱子本人所推崇的“理在經(jīng)文內”的釋經(jīng)原則。如在對朱子“學”的解讀中,作者依循朱子解語,將“學”分解為“何為學”“如何學”“學何樂”“學何為”四個層次,清晰地抉發(fā)出朱子論“學”的內涵和面向。再如,對朱子“克己復禮”的解讀上,氏著對比朱子不同時期的四書學文本,指出朱子對兩者關系的界定歷經(jīng)直接等同為一到不可等同為一的轉變,并將兩者關系定位為對說關系,顯豁出朱子本意。尤為重要的是,這些推闡并未溢出文本之外,而是始終在文本框架內進行釋讀,也就是將“文本分析與義理解釋融為一體”。
錢穆曾指出:“研究朱子學之方法,則莫如即依朱子所以教人讀書為學之方,以讀朱子之書,求朱子之學?!薄督?jīng)學與實理》一書最大的特色和價值即在于此。當然,金無足赤,是書同樣有些許不足之處,如對朱子四書學中所涉及的三教辨爭、朱子四書學在海外的接受和傳播、朱子四書學與朱子易學之間的義理關聯(lián)等肯綮問題著墨甚少,仍有進一步補充的空間和探討余地。但無論如何,本書所呈現(xiàn)出的切近精實、純正縝密、開闊視野,將朱子四書學的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為以往朱子四書學研究所未見”,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我們對朱子四書學的理解和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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