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進(jìn) 梁濤】圣人觀念稽考
圣人觀念稽考
作者：崔進(jìn) 梁濤（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五月初二日甲申
耶穌2022年5月31日
學(xué)術(shù)界流行的觀點認(rèn)為，“圣”本來是一個普通的概念，戰(zhàn)國以后逐漸被神話，并形成圣人的觀念。如清人朱駿聲說：“春秋以前所謂圣人者，通人也?！瓚?zhàn)國以后所謂圣人，則尊崇之虛名也?！保ā墩f文通訓(xùn)定聲》）顧頡剛曾撰有《“圣”“賢”觀念與字義的演變》一文，將《尚書》《詩經(jīng)》中的“圣”字一概釋為“聰明能干的意思，沒有什么神秘”，認(rèn)為《左傳》中的圣人“指多知和明德的人”，《國語》中的“圣”也沒有崇高的意義，“只是普通聰明的人”。只是到了春秋末年戰(zhàn)國時期，由于頻繁的戰(zhàn)爭使得廣大民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迫切需要一個偉大的人物領(lǐng)導(dǎo)人們結(jié)束戰(zhàn)爭，開創(chuàng)歷史的新局面?！霸诋?dāng)時的人們心目中，這個偉大的人物，就是‘圣人’，從而圣人這個概念就變得非常崇高，并逐步向神秘和玄妙莫測的方向來發(fā)展?！边@些說法更多是出于主觀的判斷，沒有對典籍中圣、圣人觀念做詳細(xì)考察，是不能成立的。故有必要對圣的內(nèi)涵以及圣人觀念的演變做出重新考察。
于事無不通謂之圣
據(jù)學(xué)者研究，“圣”在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從“口”從“耳”，一般用作“聽”或“聲”。這是因為“聽”“圣”“聲”三字義本關(guān)聯(lián)，故古以一字表示。《說文解字》：“圣，通也?！倍斡癫米⒃唬骸啊逗榉丁吩唬骸Ｗ魇?。’凡一事精通，亦得謂之圣?！庇终f：“《風(fēng)俗通》曰：‘圣者，聲也?！月劼曋??！崩钚⒍ā墩f文解字集釋》說：“圣之初誼為聽覺官能之敏銳，故引申訓(xùn)‘通’；賢圣之意，又其引申也?！比毡緦W(xué)者白川靜則認(rèn)為，“圣（聖）”字中的“口”，是收納祝禱的器皿，圣的本義是向神祝禱,聆聽神的應(yīng)答和啟示。白氏對字形的分析未必成立，但他認(rèn)為圣的本意是通神，聆聽神的聲音，則不無道理。蓋上古之時，事神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一切行為活動都要占問神意。
《國語·楚語四》記載“古者民神不雜”時說道，“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yuǎn)宣朗”，“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梢?，上古時代巫覡的主要功能是在神人之間傳遞信息，預(yù)測吉兇，指導(dǎo)人事，而“圣”是巫覡的重要素質(zhì)之一。韋昭注：“圣，通也?！笔ブ概c神溝通的特殊能力，后又?jǐn)U大到所有事物中，此即鄭玄所說“于事無不通謂之圣”（《尚書·洪范》注），也即段玉裁所說“凡一事精通，亦得謂之圣”。這里的“事”實際上可分為三個方面：一是事神，包括預(yù)測吉兇的能力；二是修養(yǎng)道德、人格；三是培養(yǎng)聰明、智慧。在這三個方面做到了“一事精通”，都可以稱為圣。《詩經(jīng)》《尚書》中圣的含義，也主要是這三種。如用作第一種含義的，“曰圣，時風(fēng)若”（《尚書·洪范》），是說君王圣明，和風(fēng)就會按時而至。此處的圣是指天人感應(yīng)的神秘能力。用作第二種含義的，“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多方》），是說圣者不念其圣則為狂，狂者念及圣則為圣，“圣”與“狂”的差別在于“有念”“無念”之間，而圣主要指品格、德行。至于第三種用法，《尚書·洪范》所記“五事”中有“思曰?！Ｗ魇ァ保@里的“圣”即聰明睿智之意。值得注意的是，《洪范》“五事”中有“聽曰聰……聰作謀”，與圣相聯(lián)系的已不是聽，而是思，圣已由聽覺之敏銳上升為思考之睿智。
圣的人格化
《尚書》中尚未出現(xiàn)“圣人”，《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兩次“圣人”，但《左傳》《國語》中則大量出現(xiàn)“圣人”的用法，分別計有12次與17次之多。這些圣人的含義與以上圣的三種用法大致相當(dāng)，是圣的人格化，但內(nèi)容上又有所發(fā)展，圣人作為杰出政治人物的含義開始凸顯，并出現(xiàn)圣王的用法。
與第一種用法相當(dāng)?shù)模纭蹲髠鳌は骞辍贩Q魯國大夫臧武仲（臧孫紇）有圣人之譽，有次他出使晉國，遇到大雨，正好路過魯國御邑，便去拜訪大夫御叔?！坝逶谄湟?，將飲酒”，便譏諷道，在我飲酒的時候來，算什么圣人！又在雨中來，就更不是圣人了。這里的圣人是指未卜先知，能預(yù)知未來的人。又據(jù)《左傳·昭公四年》，魯國下大冰雹，執(zhí)政季武子問申豐，可以防止冰雹嗎？對曰：“圣人在上，無雹。雖有，不為災(zāi)?！边@里的圣人大概是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巫覡之類的人物。不過，隨著理性的自覺，這種“事神”意義上的圣人逐漸式微，出現(xiàn)次數(shù)也較少，基本退出歷史舞臺。據(jù)《左傳·哀公十八年》，楚惠王任用主帥、副帥都不用占卜，君子稱贊“惠王知志”，知人善用，懂得他人的志向，并引《志》曰：“‘圣人不煩卜筮’，惠王其有焉?！迸c之相關(guān)，另一種體察天道的圣人開始出現(xiàn)?！秶Z·越語下》記范蠡曰：“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比嗽趺葱袆?，天地就顯示怎樣的征兆，圣人根據(jù)天地的征兆去完成大事。這里的“天”雖然具有某種神秘的成分，但主要是指自然法則。也就是范蠡所說：“夫圣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韋昭注：‘攻者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韋昭注：‘先動為始’）?！笔ト隧樦鞎r行事，就叫守時。對方?jīng)]有天災(zāi)，不要發(fā)動進(jìn)攻；對方?jīng)]有人禍，不要挑起事端。所以“圣人因天”主要是指圣人根據(jù)天時采取相應(yīng)的行動，“天”主要是自然之天。除“事神”或“知天道”的用法外，《左傳》《國語》中的圣人，更多是指一種道德楷模、理想人格?！秶Z·周語中》記單襄公曰：“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蓋也。求蓋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貴讓?！比说谋拘远枷Ｍ軌虺^在上位者，所以對于他們的長處不能掩蓋?！扒笱谏w人以自高大”（韋昭注），必然會對在下位者造成壓制，這是以知禮讓者為圣人。《左傳·昭公七年》記孟僖子曰：“吾聞將有達(dá)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滅于宋。”這里的圣人指孔子的先祖弗父何、正考父。弗父何曾讓位于弟宋厲公，正考父則仕宋戴公、武公、宣公三朝，“三命茲益共（注：通‘恭’）”，因其有恭敬之德而被稱為圣人。
圣人的崇高化
《左傳》《國語》中另一個值得重視的現(xiàn)象是圣人的崇高化、神圣化，圣人不僅是聰明、智慧者，而且是政治上的杰出人物，甚至可以指代先王?！拔ㄊト四芡鈨?nèi)無患，自非圣人，外寧必有內(nèi)憂。”（《左傳·成公十六年》）只有圣人可以做到無內(nèi)憂外患?！傲钪粡模现家?，故圣人樹德于民以除之?！保ā秶Z·周語下》）圣人能施德于民，消除不服從政令的隱患?！秶Z·楚語上》稱武丁“使以象旁求圣人”，是以伊尹為圣人?！蹲髠鳌こ晒哪辍芬釉唬骸啊洞呵铩分Q，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這是以作《春秋》者為圣人。這些圣人的身份比較復(fù)雜，但都具有某種特殊的才智與能力，是由圣的第三種含義發(fā)展而來。
在《尚書》《詩經(jīng)》中，人間最崇高、神圣者為先王，時王不僅要效法先王，還要“克從先王之烈”“紹復(fù)先王之大業(yè)”（《尚書·洪范》）?！对姟贰稌分械南韧跻话悴环Q圣王而稱哲王，如“下武維周，世有哲王”（《詩經(jīng)·下武》），“在昔殷先哲王”（《尚書·酒誥》）?！蹲髠鳌贰秶Z》中則出現(xiàn)以圣人指代先王之例，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吳國公子季札來魯國聘問，請求觀看周朝的舞蹈、音樂。在看到屬于商湯的《韶濩》時，他感慨道：“圣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圣人之難也?！边@里既明確肯定商湯為圣人，但又認(rèn)為其仍存在缺點，所以想真正成為圣人是很難的?！秶Z·周語下》：“先王之制鍾也，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小大器用于是乎出，故圣人慎之。”這里的圣人似指時王，與先王有所不同，但應(yīng)效法先王。故《左傳》《國語》中的圣人雖已出現(xiàn)指代先王之例，但更多是指有政治才能或政治功業(yè)的人。《左傳》《國語》中雖然以圣人指代先王的用例不多，但圣王的用法則較為常見。“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保ā蹲髠鳌せ腹辍罚拔羰ネ踔幟褚?，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保ā秶Z·魯語下》）“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參其國而伍其鄙。”（《齊語》）這里的“圣王”前雖然加了“昔”“昔者”，但更多是指一種理想君王，與先王往往指歷史上具體的君王有所不同。若用圣王指歷史上的先王，一般會稱“先圣王”?！遏斦Z下》記魯大夫閔馬父論《商頌》十二篇時稱：“先圣王之傳恭，猶不敢專，稱曰‘自古’。”先圣王教人恭敬，不敢說這些詩歌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而是稱其是自古就有的。這里的“先圣王”即殷之先王。
從前面的分析看，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學(xué)術(shù)界主流看法是不能成立的。圣的含義不僅十分豐富，有事神義、道德人格義、聰明智慧義，而且圣人的地位也不斷提升，被視為政治理想的化身，具有類似先王的地位，而絕不是什么普通聰明的人?？疾焓サ暮x，不能只停留在字源上，還需要了解其在實際運用中意義的變化。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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