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北宋儒者的千古抉擇:筑室于伊洛之濱
作者:鐘二
來源:“儒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六月初一日癸丑
耶穌2022年6月29日
一
這是一個北宋時期的故事。
北宋大觀元年(1107年),七十五歲的小程子伊川先生在家中過世。伊川先生是當時有名的大儒,他姓程名頤,字正叔,是理學傳統(tǒng)中的「北宋五子」之一,同其兄長程顥并稱「二程」。他曾經為哲宗皇帝主講經筵,算是當過皇帝的老師。
圖為明道先生程顥(左)和伊川先生程頤(右)圖自臺北故宮
但就是這樣一位大儒,他病重去世之際,身邊卻只有寥寥數位弟子服侍。后來為他送葬的弟子也僅有五人。這五人中有一位尹焞,他是伊川先生晚年的得意弟子,也是后世景仰的儒者,他在晚年這樣記述那一個為老師送行的清晨:
先生之葬,洛人畏入黨,無敢送者,故祭文惟張繹、范域、孟厚及焞四人。乙夜,有素衣白馬至者,視之,邵溥也,乃附名焉。蓋溥亦有所畏而薄暮出城,是以后。
當時送葬的弟子,只有張繹、范域、孟厚和尹焞四人。這四位趁著夜色向城外進發(fā),深夜十點左右,他們走到半道,發(fā)現有一位穿白衣騎白馬的人悄悄跟了上來。這位白衣白馬的「騎士」正是邵溥,他也是伊川先生的弟子。
尹焞說得很明白,「洛人畏入黨,無敢送者」。當時洛陽人都害怕為伊川送行,害怕因此被列籍「奸黨」。邵溥也是因為害怕被人察覺才趁著黃昏趕緊出城,追上自己師兄弟的隊伍。
「伊川先生在時,世人迂怪之論皆歸之,以為訕笑?!惯@是程門高弟楊時的回憶。一般人戲謔異樣的目光,還有對列籍「奸黨」的畏懼。這些讓我們感到不安的東西,對伊川先生和他的弟子而言卻是一種日常。
張繹和尹焞這兩位弟子從學于伊川先生七年時間。這七年間,朝廷的高壓和威脅其實無處不在。這就是北宋時期的「元祐黨禁」:
黨禁源于宋神宗和王安石所倡導的熙寧變法。而司馬光、二程夫子均屬于「舊黨」,反對新法。其后數十年間,朝廷的態(tài)度幾番變化。紹圣四年(1097年)二月,朝廷下旨,定「司馬光等造為奸謀……其同惡相濟者,亦當懲艾?!挂链ㄏ壬诹?,遂被「追毀出身以來文字,放歸田里」。同年,朝廷再下旨,以「程頤……的系奸黨,宜下河南府收押,轉送涪州(今涪陵)編管?!?o:p>
自此之后,黨禁時寬時嚴。元符三年(1100年),尹焞、張繹從學于伊川先生。崇寧二年(1103年),有言官上疏云:「頤以邪說诐行,惑亂眾聽,而尹焞、張繹為之羽翼?!雇⒊荚俣壬鲜瑁J為伊川「有輕視人主之意」,其最重大的罪狀,則是「為先生、弟子名目標置」,對朝廷政令指指點點。
這時,政治見解已經不再是批評的中心,「輕視人主」和「樹立師道」才是最大的罪狀。
同年七月,朝廷更進一步下令,「天下之士,皆不得于在外私聚生徒」。言官則更進一步,認為民間講學乃是「奸邪散處……妄相推稱,誑惑后進」。崇寧三年(1104年),朝廷更立「元祐黨籍碑」,碑文由皇帝親書而頒行天下。
朝廷何以忌憚「師道」,又為何要把控民間講學的風潮?伊川先生所授,張繹、尹焞等弟子所學究竟是什么?
我讀到了張繹的經歷,從他的人生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二
史載,在這段黨禍之下,伊川先生曾對從四方前來問學者說過這樣的話,「尊所聞,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門。」一般隨聲附和的「學者」自然是與伊川分道揚鑣,而張繹、尹焞等人則仍然隨侍先生身邊,力學不輟。
在今天的儒學史、哲學史上,我們恐怕很難找到張繹相關的記載。他去世很早,也沒有給后人留下什么著述。但他的經歷卻堪稱傳奇:
張繹是河南壽安(今宜陽縣附近)人,字思叔。他的家庭條件很不好?!端问贰さ缹W傳》說他「家甚微,年長未知學,傭力于市?!惯@或許還是比較客氣的說法。宋人施德操《北窗炙輠錄》說得更加直接,說他「本一酒家?!???傊窃诘讓由鐣暝囊粋€「小人物」。
但他內心有一種不平凡的志向。《宋史》這樣記載:
出聞邑官傳呼聲,心慕之,問人曰:「何以得此?」人曰:「此讀書所致爾?!辜窗l(fā)憤力學,遂以文名。
縣令出巡,場面壯觀。這不由得令年輕的張繹生出一股「大丈夫當如是」的豪情。他就問身邊的人(或許還是酒家中的客人),怎么才能像這位縣令一樣,走上「人生巔峰」呢?對方的回答是「讀書」。讀書考上功名,就能做官,自然能擁有和這位縣令一樣的氣派。張繹確實有不同尋常的天資,「發(fā)奮力學」了一段時間,他的文章就在鄉(xiāng)里有了一定知名度,他也可以被稱為「讀書人」了。
但他之后的人生走向告訴我們,這并不是他要追求的東西:
預鄉(xiāng)里計偕,謂科舉之習不足為,嘗游僧舍,見僧道楷,將祝發(fā)從之。
他真參加了科舉,卻突然發(fā)現這些原本他所追求的并沒有那么吸引他。他想擁有更崇高的生活?!缚婆e之習不足為」,何處才能找到一個超越科舉、超越當官的高度呢?他遇到了佛教。他深深地為僧人道楷的威儀和工夫所打動,甚至決意要「祝發(fā)從之」,投身佛門。他真有一種安頓身心,找到自己安身立命根本的決斷。這種追求,和他少年時對「讀書」的向往或許仍然是一以貫之的。
就在準備削發(fā)的時候,他遇上了周行己這位領路人。周行己也是程門弟子,史載:
時周行己官河南,警之曰:「何為舍圣人之學而學佛?異日程先生歸,可師也?!箷填U還自涪,乃往受業(yè),頤賞其穎悟。讀《孟子》「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慨然若有得。未及仕而卒。頤嘗言「吾晚得二士」,謂繹與尹焞也?!?o:p>
當時,伊川先生剛剛解除在涪州的「編管」,回到河南。張繹拜師的過程沒有留下太多文字記載,但無論哪個版本都提到了一個意思,「先生之門無貴賤高下,但有志于學者,即授之耳?!孤劦缽膩頉]有什么貴賤之分。伊川先生面對這位出身寒微的弟子,把沒有貴賤高下的「道」傳給了他。在伊川門下,他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歸宿,找到了自己的道。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孟子》中的這句話讓他「慨然若有得」。讀這句經文,他的「慨然」是一種直面自己的生命,直面生死的一念。他沒有止步于「文人」,他追隨伊川先生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在這位老師身邊,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向上、不斷提升。這一點,足以使他直面患難生死而不餒其志、不動其心。
他記述的老師的語錄,還有他自己僅存的文字能為我們證明。
「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語出《孟子·滕文公下》。圖自《四書纂疏》
現存的《二程遺書》中,我們仍能看見他記錄的伊川先生的講學場景——外部世界謗議蜂起,而他們的生活卻簡單、干凈,只是做工夫,要聞道、傳道,只是「人不知而不慍」「不見知而不悔」,他們屬于另一片神圣、明凈的空間。他們的孤獨,是面對道的孤獨,從這份孤獨中才能生發(fā)出大勇的精神,至死不變。老師死后,他帶著全部的生命,寫下了這篇《祭伊川夫子文》:
嗚呼!利害生于身,禮義根于心。伊此心喪于利害,而禮義以為虛也,故先生踽踽獨行斯世,而眾乃以為迂也。惟尚德者以為卓絕之行,而忠信者以為孚也;立義者以為不可犯,而達權者以為不可拘也。在吾先生,曾何有意?心與道合,泯然無際。無欲可以系羈兮,自克者知其難也;不立意以為言兮,知言者識其要也。德
在昔諸儒,各行其志,或得于數,或觀于禮,學者趣之,世濟其美。獨吾先生,淡乎無味,得味之真,死其乃已。
自某之見,七年于茲,含孕化育,以蕃以滋。天地其容我兮,父母其生之;君親其臨我兮,夫子其成之。欲報之心,何日忘之?先生有言,見于文字者有七分之心,繪于丹青者有七分之儀。七分之儀,固不可益;七分之心,猶或可推。而今而后,將筑室于伊、雒之濱,望先生之墓,以畢吾此生也。
嗚呼!夫子沒而微言絕,則固不可得而聞也。然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言而百物生。惟與二三子洗心去智,格物去意,期默契斯道,在先生為未亡也?!倌曛蓿⒋艘詢A。
這篇文章把伊川先生所授和程門弟子所學談得清清楚楚。老師這七年的「含孕化育」,帶給弟子們的是生命的大轉變。一個人的生命在「道」中得以成就,這種「恩情」(說「恩情」也顯得輕了),又能怎樣去報答呢?面對逝去的老師,他的心中只有緬懷,他用萬鈞的力量,說出了這樣的話:「而今而后,將筑室于伊、雒之濱,望先生之墓,以畢吾此生也?!故遣皇潜怀⒎怄i,是不是被目為「奸黨」的「羽翼」,他不在乎了。
他所在乎的,是老師傳給他的道。是「洗心去智,格物去意」的工夫,這讓他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布衣?lián)碛辛霜毩?、決絕的狀態(tài)。
一千多年前,孔子的弟子也做出了這個選擇。
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則哭,各復盡哀;或復留。唯子貢廬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史記·孔子世家》)
我似乎能看到這樣一批儒者,重新面對這個社會說:我們要把老師的道傳下去,我們以道的名義相聚在老師曾經生活、講學的地方,這個讓我們倍感溫暖、倍感堅定的地方。千年前的孔門弟子如此,千年后的程門弟子也是如此。
圖為伊川先生墓。朱頤釗攝。
三
伊川先生和他的弟子們是特立獨行的。祭文里說,伊川先生之道同「諸儒」不同,是「淡乎無味,得味之真,死其乃已」。朝堂上的紛紛議論和「世濟其美」的優(yōu)裕境地都無法讓他們動搖自己的選擇、動搖自己的信仰?!铬狨岐毿小?,張繹用這個詞形容伊川先生在世間的樣子,我感到,這正是人面對自己、面對道的樣子。
據說,伊川先生去世前,隨侍的一位門人對先生說,「先生平日所學,正要在此時用?!瓜壬粤Φ靥痤^,看著這名弟子,說:「道著用便不是?!?o:p>
張繹的祭文中說,「在吾先生,曾何有意?心與道合,泯然無際。無欲可以系羈兮,自克者知其難也;不立意以為言兮,知言者識其要也。」這真是伊川先生的真實寫照。「心與道合,泯然無際」。直面生死的時刻,沒有什么「用」與「不用」,只有一個人精純的一念。說「此時用」,是把它看得小了、看低了。
這是伊川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此刻,他還在讓弟子警醒、超越,再上一層。
儒家的大門中,只有道,只有傳道的老師、弟子,這里沒有其他人,更沒有朝廷、沒有紛紛擾擾的傾軋。
岳麓書院祭祀二程夫子。朱頤釗攝。
我想到了近百年后的朱子,想到了四百年后的王陽明。這些大儒都曾經歷了黨禍傾軋,患難生死。朱子易簀前,給弟子們說了這樣一句話,「誤諸生遠來。然道理只是恁地。但大家倡率做甚堅苦工夫,須牢固著腳力,方有進步處?!巩斢腥苏f「斬朱熹以謝天下」的時候,朱子仍然講學、安之若素。朱子去世后,朝廷仍然勒令各地嚴查,禁止百姓聚集起來為這位「偽學之魁」發(fā)喪。但朱子下葬之日,四方學者、百姓「會葬者將近千人」。
王陽明則有詩云:「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宿塵」。陽明臨終之際,四方弟子也會集到老師身邊,送老師最后一程。王門弟子也在民間講學、傳道,把「個個人心有仲尼」的道理在最普通的百姓心中點明。
朱子、陽明身后,則有了一批獨立于朝廷政令,在民間做事的儒者。一代代儒者,以生命的名義傳承儒者之道。這里有儒門的老師,用生命「含孕化育」,把直指向上的道路給弟子們指出。也有儒家弟子,用無限的真誠,面對老師、面對自己,立身于天地之間。
他們從做工夫開始,「死而后已」。
我想到了《孔子世家》中,太史公對孔子的贊嘆:
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紛紛擾擾的怨謗和訾議,打不破這些大儒用生命撐起的儒門。
朝聞道,夕死可矣。
參考文獻:
李心傳《道命錄》
《二程集》
《宋史·道學傳》
陳榮捷《朱熹》
岡田武彥《王陽明大傳》
盧連章《程顥程頤評傳》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