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騷大王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法國19世紀最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諷刺畫大師奧諾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1860-1862年間想象的疾病
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喜歡抱怨(對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承認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簡直就是一種羞辱。)如果將抱怨從我的思想和對話中清除,我可能就沒有什么可思考和交流的話了。如果要我在很少有什么可抱怨的世界和有很多理由來抱怨的世界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在前者,我應該抱怨竟然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當然,抱怨有各種各樣。有些是純粹的個人的或有關(guān)自我的,但有些抱怨指向影響到很多其他人或整個社會的普遍問題。一次抱怨就成了超越自身東西的某種象征,從社會角度看,甚至成為必不可少的有用之物。僅僅是有關(guān)自我的抱怨常常類似于哭哭啼啼,容易淪落成為替自己辯護的借口,墮入牢騷滿腹自我可憐的心理沼澤地。
現(xiàn)在,在我的國家(作為居民我納稅還有其他義務),健康保健體系的糟糕狀況是臭名昭著的,看望病人非常不方便。矛盾的是,這個制度仍然受到歡迎,或許就是因為不得不對付這個問題的麻煩被認為是最根本的不公不義的象征,就像戰(zhàn)爭期間采取的食物配給制一般。我自己曾經(jīng)在醫(yī)療體系內(nèi)工作過,我盡最大努力減輕病人的痛苦,但在一個聘用了上百萬人的體系內(nèi),個人所能做的事當然非常有限。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年紀,成為醫(yī)療保健的需求方而不是供應方。過去幾個星期,我遭遇了一種狀況雖然不至于威脅生命但極其不愉快,晚上睡不著覺。我不愿意詳細闡述這個問題,也就是疾病癥狀與我試圖要表達的觀點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不愿意用細節(jié)給讀者增加負擔,上年紀的人在相互交流時喜歡喋喋不休地談論疾病的細節(jié),就好像這是他們之間簽署的社會契約。如果你假裝對我的痛苦感興趣,我就假裝對你的關(guān)節(jié)炎疼痛感興趣。(臉書的成功或許就歸功于類似的社會契約描述:如果我假裝對你的生活體驗感興趣,你就假裝對我的體驗細節(jié)感興趣。)我已經(jīng)到了這把年紀,在打電話給與我年齡相仿的朋友時往往需要花費10分鐘談論健康問題,隨后才能引出打電話的真正話題---當然這是假設健康問題本身不是這次打電話的目的。
無論如何,我決定做一件我竭力要避免的事:看醫(yī)生。這是一次大型實踐,從我家到醫(yī)院有三四百碼那么遠,但這并不意味著看醫(yī)生預約非常容易。天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醫(yī)生接待室的人在保護醫(yī)生免受喜好糾纏的病人的侵擾方面,水平高超是出了名的。這些病人如此輕率愚蠢地宣稱需要看醫(yī)生,必須盡可能不讓他們得逞。接待室記錄下的電話留言首先告訴病人,如果有任何嚴重問題,他們應該直接到醫(yī)院而不要麻煩開業(yè)醫(yī)生。
因此,當我來到開業(yè)醫(yī)生那里,我已經(jīng)準備好抱怨了:當然,不僅代表我自己,而且代表鎮(zhèn)上所有遭受接待員同樣干擾的其他人。我已經(jīng)在心里彩排了可能說什么話,還醞釀了一種愉快的義憤填膺,準備發(fā)一通火。我要在這里,在那里或者到處寫信或者威脅寫信投訴;我要讓他們的生活不好受,除非他們改善其服務。接待員問到“你能一個小時后再過來嗎?醫(yī)生到時候會給您看病。”這就是身上遭受猛地一擊,我沒有料到這么方便。我想,在我回家準備等一個小時的時候,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了。
咨詢本身可能給我們抱怨的理由,我用這樣的想法安慰自己。我常常宣稱,醫(yī)療實踐已經(jīng)和從前不同了:從技術(shù)上或者從工藝上說,它取得了進步,但在人文領(lǐng)域它在退步,如病人越來越多地被當作出了故障的機器而非活生生的人?,F(xiàn)在,醫(yī)生頻繁地觀看電腦屏幕而不是觀看病人,更不要說安排機器來對病人進行檢查了。因此,我仍然有希望找到抱怨的理由。畢竟,在預約和滿足之間存在很多缺陷。
就在我預約的時間,我被準時要求去看醫(yī)生。此刻,抱怨的理由被再次預先阻止了。
醫(yī)生是一位說話帶有尼日利亞口音的年輕女士,但顯然在英國長大。在我進入咨詢室之前,她已經(jīng)從電腦屏幕上獲得了我的相關(guān)信息,因此她能看著我而不用看屏幕。接著---說來也奇怪(mirabile dictu)---她實際上要求給我做檢查,而且檢查得很干練很徹底。她要求做一些測試,并要我一周之后再去復查。
我在精神暈眩的狀態(tài)中離開。沒有什么可抱怨的。相反,(現(xiàn)在)一切都是所有可能的最好世界里的最好情況。我感到失望,白白浪費掉了能夠義憤填膺大聲抱怨的機會。當然,我還沒有得到治愈,但因為對治愈本就沒有報多大的期待,至少在此階段,我也就無法怒火中燒大發(fā)雷霆。
自然,我也沒有心中充滿感激,雖然在離開咨詢室的時候我感謝了醫(yī)生。畢竟,當一切都按應該的樣子進行的話,沒有理由心懷感激。因此,抱怨和感激之間存在一種不平衡:人們在情況不像應該的那樣進行時就開始抱怨,但如果一切正常時,人們并不覺得需要感激。在涉及人權(quán)之處,同樣存在類似的不平衡。如果你的權(quán)利受到侵犯,你會抱怨,當你獲得應有的權(quán)利時,你并不心懷感激。
這或許解釋了,雖然生活已經(jīng)變得空前地便利容易了,但人們?yōu)楹嗡坪蹩偸呛苌鷼狻T谖覀冏鳛樯鐣诩夹g(shù)上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先進時,個人對機制的依賴變得越來越強,但我們對機制的運作卻沒有一丁點兒的了解。我們逐漸期待生活就像熱刀切到黃油上。一旦出了任何毛病,如電腦死機、火車晚點、轎車啟動不了、下水道堵塞、銀行網(wǎng)站出現(xiàn)暫時性故障、答應好的快遞卻沒有按時到---我們都會因為自己的期待而感到極其絕望,雖然我們因此遭遇的不方便如果與現(xiàn)在活人記憶中的先輩們必須忍受的生活問題和缺陷相比簡直微不足道,而要做到這一點,所需要的平靜也是我們做不到的。
因此,進步并不自動帶來期待中的好處,恰恰因為它改變了準確時刻的期待,或者不久之后它就出現(xiàn)。對于過去幾代人很少遭遇的問題,期待越大,我們的沮喪和失望就越大。
至少在理論上,技術(shù)進步很容易評估。很少人否認電話交流在過去幾十年已經(jīng)取得巨大改善,變得我們都認不出來了。我還記得打國際長途電話還十分怪異、困難和昂貴的日子。你需要提前預約,要么給出需要打多長時間,要么在等待3分鐘之后,電話線那邊傳過來聲音告訴你需要交談幾分鐘,這樣做是必要的,因為電話費可能讓你破產(chǎn)。電話那邊的聲音可能聽不清,就好像是沿著海底電纜而逐漸減弱,有時候還有特別的延遲和回音。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參觀過很多遙遠的國度,沒辦法在雨中打電話;去歐洲一趟可能還比打電話到歐洲去更快些。我猜想很多20多歲的年輕人可能不相信存在這樣的困難。
但是,我們能夠說相互之間可在地球表面任何地方進行即刻溝通交流的能力是絕對的福氣和保佑嗎?人們從來沒有使用這種能力相互侮辱和羞辱對方或給我們提出要求,這可能嗎?如今,無論我們說什么話,如果有人不能即刻回應,我們該產(chǎn)生多大的憤怒?天啊,他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他為什么不回我的電子郵件?我們馬上開始對他胡思亂想:他是故意忽略我們,他決定不再與我們有任何瓜葛,他現(xiàn)在成了敵人。我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得到這樣的待遇?無端恐懼多疑之外還添加了并不完全令人不快的感覺---受傷害的無辜(任何無辜都比不上受傷害的類別。)
現(xiàn)在幾乎是不可能維持與人聯(lián)系不上的狀況,其實對有些人而言,我們寧愿沒有任何聯(lián)系更好些。未來的子孫后代將根本不知道處于不受外界干擾的狀態(tài)有多么開心。英國大詩人華茲華斯(Wordsworth)曾寫到,在這個世界,我們花在掙錢和花錢上的時間太多了---那可是在1802年啊。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交流不是太多了而是永遠在我們身邊,我們時時刻刻都在交流之中。
如果技術(shù)進步在其效果方面常常模糊不清,我們還有更多理由必須警惕那些自封的進步人士呢?到底朝向什么的進步呢?如果真的回答的話,他們大部分人可能回答說“朝向人類解放的進步啊,”但是,究竟是解放什么的自由呢?我認為他們的意思是擺脫局限性和邊界的束縛,享受一種永遠放縱狂歡的自由,或者至少遵從符合他們最微不足道的心血來潮。他們渴望擺脫大自然本身施加在身上的存在限制?;蛘?,如果存在局限性,那也必須是自己主動選擇的和為了自己的,而非超出我們控制的環(huán)境強加在我們身上或他人的法律強加在我們身上。
當然,如果你以這種方式思考自由,你永遠不會自由,因為你希望擁有的基本就不可能實現(xiàn):僅僅從經(jīng)驗理由看就根本不可能,如你不能通過從懸崖上跳下去,張開雙臂上下擺動來學習飛行,無論他們擁有多好的翅膀等服裝設備。如果從形而上學的理由來看,擺脫所有環(huán)境的自由是說根本不可能的,因為大部分環(huán)境是天生的而不是你的選擇。對于解放了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和那些承諾死后進天堂的人相比,那些在上文意思中說到解放的人往往更加說不清楚。當然,我們或許能夠從某個壓迫性的環(huán)境中獲得解放,但你永遠不可能擺脫環(huán)境本身而實現(xiàn)解放。
馬克思的偉大合作者弗里德里?!ざ鞲袼梗‵riederich Engels)稱贊黑格爾是第一人,承認自由就是承認必要性,必要性就是那些超越個人控制的東西。這不是幸福公式,因為它暗示一個人恰恰在他沒有選擇的時候才是真正自由的,即便它不是有意要這樣做。這看起來很荒謬,但這個定義能夠讓最邪惡的獨裁者宣稱他們用自己的獨裁在最真實的意義上為人的自由服務。拿槍對著你的頭或用毀滅你的方式威脅你,他們擴展了你的自由。
另一方面,承認我們能夠控制什么和不能控制什么是成熟的重要表現(xiàn)。那種控制能夠延伸多遠是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爭論,其中極端主義者要么宣稱人的生活中沒有任何東西在他能夠控制的,要么宣稱任何東西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極端立場消除了個案判斷的必要性,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告訴我們說(在醫(yī)療背景下)個案判斷非常困難。但是,某事很困難并不說明它能夠或應該被擯棄。人生并非如熱刀切黃油般輕而易舉,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懼:從傳道書到荒謬劇場》(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編輯的《悲傷及其他故事》
譯自:Complaints and Complaints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complaints-and-complaints/